三天過去，遠之仍處在那種奇特的違和感裏。
父親不親自出馬到燴已經頗多時間，想不到竟然會在謝磊婚禮上看到父親。
遠之還沒有天真到以為這是巧合，她擔心父親聽到什麽風聲。
程宏電話打進來時，遠之正在為是否與父親溝通她其實和謝家某人並無“私情”一事猶豫不決。
“盛遠之，我是程宏。”程宏的聲音中氣十足，甚至帶著一縷陽光的味道，將遠之暫時從糾結中解救出來。
“嗬，程宏你好。”遠之微笑。
“元旦我們約好，你要過來看看，然後談談簽長期供貨合同的……”
“啊，對不起，我忘記了。”遠之捂額，她已然將此事悉數拋諸腦後，兼之程宏的生態農莊並沒有停止供貨，因此她竟一無所覺。
程宏在那頭嗬嗬笑，“沒關係，我們再約時間，一切以客戶方便為前提。”
“這周六你看怎樣？”遠之迭聲抱歉，重新約了時間。
“沒問題，恭候大駕。”
遠之才結束與程宏的通話，謝焱的電話又打進來。
“遠之。”謝焱的聲音，隔著電話聽筒，穿到遠之耳中，震動鼓膜，教遠之耳朵酥.麻。
“謝焱。”遠之下意識取過放在謝磊辦公桌上的筆來，在記事本上隨手亂畫。
“艾琳娜和我，打算周六出去郊遊，她說要帶上遠之阿姨。”
遠之雖然頗喜歡小艾琳娜，可是同謝焱一道？
遠之一邊在記事本上亂塗亂畫，一邊婉轉拒絕，“我周六要去郊區農莊談事情……”
“農莊？”謝焱低笑，“好象很有趣的樣子，那就一起去罷，順便郊遊。”
遠之有青天白日，被雷劈中的感覺，腦海裏有小人浮現，拿一把幹草叉在她頭頂亂戳：叫你口無遮攔！叫你口無遮攔！
論心機，她恐怕連謝焱一根手指都不如，又想不出更好拒絕借口，隻好吱吱唔唔。
“艾琳娜想同我一起準備郊遊帶的食物，可惜我隻會下麵燒泡飯。”謝焱聲音不急不徐，“不然我買些餅幹麵包給她帶著罷。”
遠之聞言，再不能裝傻，“我會做好吃的東西帶去。”
“艾琳娜說要一起做。”謝焱全然不接翎子。
遠之頹然將頭抵在桌麵上，“我周五休市時候，你和艾琳娜到我公寓來，我們一起做。”
“那就麻煩你了，遠之，謝謝。”謝焱淺笑，“我們周五見。”
遠之放下電話，隔一會兒，才發現記事本被自己畫得亂糟糟，上頭寫滿筆畫淩亂的“謝”字，然後又被劃上巨大無匹的叉叉。
遠之心頭一陣沒來由的鬱悶，感覺自己如同一個筋鬥雲十萬八千裏，卻仍翻不出如來佛手掌心的那隻猴子，隻得又在謝字上狠戳兩下，才放下筆。
周五午市休市，遠之同店裏服務員打過招呼，便驅車回自己公寓。
遠之到家時，謝焱已經先他一步到了，正帶著艾琳娜，在樓下小花園裏，同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幼童圍觀一隻小倉鼠。
小倉鼠被關在一隻紅底白柵欄的寵物籠裏，隻比小朋友們的拳頭略大些，許的因為圍觀的小朋友太多，正縮在鋸木屑裏，不肯在轉籠裏奔跑。
有膽子大的孩子便拿手指頭去捅小倉鼠，即刻被長輩“鎮.壓”，“不可以，當心老鼠咬你！”
遠之看得直笑，“艾琳娜，謝焱。”
小朋友堆裏的艾琳娜聽見遠之聲音，頓時失去對小倉鼠的興趣，自小花園那頭跑過來，奇腔怪調地叫，“遠之遠之。”
謝焱也慢慢踱過來，在遠之彎腰抱艾琳娜之前，先她一步將穿成米色小兔子般圓滾滾的小女孩兒抱在自己懷裏，“我來罷，別看她個子小小，十分敦實。”
遠之被“敦實”兩字惹笑，“不好用‘敦實’形容女孩子。”
“不能說胖，這個中文她已經聽得懂。”謝焱十分無奈地聳肩。
果然艾琳娜聽見“胖”字，小臉擰做一團，用英文說，“我不胖。”
遠之忙向艾琳娜保證，“艾琳娜不胖。”
一行三人上樓到遠之公寓，遠之推開門，謝焱正打算換鞋，被遠之攔住，“家裏沒有小朋友的拖鞋，索性不要換了。”
謝焱看一眼遠之臉上表情，點點頭，將艾琳娜放下來。
遠之提前一天，已經將房間打掃過一遍，免得小朋友上來，家裏亂七八糟。
小朋友到陌生環境，尚顯得拘謹，始終跟在大伯伯左右，遠之便從茶幾下頭抽出兩本點心食譜來，翻開問她，“艾琳娜喜歡吃什麽？”
食譜上的照片拍得色彩柔和美麗，十分誘人，小孩子並不真正懂得好吃不好吃，隻管揀自己覺得鮮豔好看的圖片，胡亂指了幾張。“這個，這個，還要這個。”
謝焱伸頭看一眼，微笑，朝遠之霎眼睛，“等待的人有福了。”
遠之款去外套，進廚房去，找出三件圍裙來，一件丟給謝焱，一件自己穿上，另一件略小一點的，則替艾琳娜穿起來，牽起她的手進廚房洗手。
謝焱在她們身後，慢條斯理跟進廚房，靠在冰箱門上，看著遠之拖過一張小板凳，將艾琳娜抱上去站好，然後立在艾琳娜身手，左右手繞過她肩膀，握住艾琳娜的小胖手，開了溫水洗手，一邊嘴裏念念有辭：“手心手背，手指縫，手心手背，手指縫。”
艾琳娜咯咯咯笑不可抑，連帶得站在她身後護著她的遠之也笑起來，笑聲清脆，有如珠玉。
一大一小洗幹淨手，遠之從冰箱裏取出事先蒸熟的南瓜，紫薯，豆沙餡兒、棗泥餡兒，以及各色水果配料，端到飯桌上。
遠之負責將蒸熟的南瓜紫薯與麵粉和在一起，揉成麵團，謝焱被遠之打發到一旁將水果洗幹淨，切成大小相當的小丁，而艾琳娜則一邊幫遠之往砧板上撒麵粉，一邊趁謝焱不注意，偷偷從果盤裏拿水果丁吃。
自己吃不夠，還偷偷塞給遠之吃，又豎起沾滿麵粉的小胖手指，放在嘴巴上，做一個“噤聲”的手勢。
遠之瞥一眼嘴角帶笑，一副完全沒有發覺艾琳娜偷吃樣子的謝焱，十分配合地同樣豎起手指來。
等揉好麵團，趁醒麵的工夫，遠之將謝焱切好的水果丁，端進廚房，打算燒一鍋好吃的水果羹，周六出去郊遊前，可以加熱後裝在保溫桶裏，十二小時也不會冷掉。
艾琳娜的注意力悉數被遠之揪給她的一塊紫薯麵團吸引，在飯桌前將麵團揉過來捏過去，想捏出自己心目中的形狀來。
謝焱將切水果的砧板與水果刀拿進廚房，放在流理台上，便站在遠之身後，看她將水燒開，把切好的水果丁倒進不鏽鋼小湯鍋裏，舀一湯匙糖粉倒進去。
“小孩子吃太多糖不好。”他出聲提醒。
“這是冰糖粉，不是白砂糖，性平入肺，補中益氣，生津和胃，小朋友冬天喝一點冰糖梨子水最好。”遠之頭也不回地說。
謝焱在遠之背後，挑眉而笑。
原來，談到遠之喜歡的話題，她也會滔滔不絕呢。
遠之不曉得身後謝焱百轉千折的心思，邊稀釋生粉，邊低聲問，“怎麽不見謝磊和舒童？”
“他們明天一早出發去寧波老家，我母親葬在那裏，謝磊帶舒童去祭奠她，希望她老人家泉下有知，能得以安慰。”謝焱聲音低沉，“艾琳娜還小，他們不打算帶她兩地奔波往返，所以托我照顧一下。”
其實妹妹謝淼主動提出來替謝磊帶兩天孩子，可是艾琳娜對謝淼，總是愛搭不理，令謝淼熱情大減。
謝焱微不可覺地笑，倒給他製造了再好不過的借口。
遠之“哦”一聲，將手中玻璃碗裏的薄芡汁倒進小湯鍋中，用長柄湯勺緩慢攪動，使得原本清澈稀薄的水果甜湯，慢慢變成一鍋透亮的水果羹。
遠之迅速將湯鍋端離爐灶，架在一旁的鍋架上，轉身去將蒸鍋的電源接通，“我們去看看艾琳娜。”
果然不過一歇歇工夫，艾琳娜已經將麵粉撲騰得一桌一地，連頭發上都未能幸免。
遠之也不生氣，隻微微彎腰問，“艾琳娜做出什麽好吃的了？”
艾琳娜神氣地將兩隻搓成圓環形狀的麵團捧給遠之和謝焱看，“唐納滋！”
“啊，是我最喜歡吃的甜甜圈。”遠之笑著摸一摸小女孩兒的頭頂，“等一下我們在上麵刷一層厚厚的糖漿，然後烘得香噴噴，一起吃好不好？”
艾琳娜見自己的勞動成果獲得肯定，喜笑顏開。
遠之果然說到做到，在將做好的各種形狀的南瓜豆沙餅和紫薯棗泥餅送進籠屜中蒸的時候，將兩隻紫色甜甜圈刷上一層厚厚楓糖，烘得鬆軟香脆，取出來，切成一段一段，用小叉子叉起來分給艾琳娜和謝焱吃，又給艾琳娜熱了牛奶喝。
謝焱靠在沙發裏，捧著遠之給他衝的熱巧克力，望著偎在遠之身邊，笑眯眯不識愁苦的艾琳娜，心頭忽然升起“這要是我的家，我的妻女，該有多好啊”的感觸來。
隨即，謝焱垂下眼睫，喝一口熱巧克力，微笑。
這場景總有一天成真，他對自己說。
周五送走謝大少和艾琳娜，遠之又回粥記去。
幾個服務員趁隙問遠之，“老板娘，老板這是甩手不管粥記了麽？”
甩手不管？遠之不以為謝磊會徹底不關心粥記，隻是，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會放在女兒身上罷？
“沒關係，我會繼續把粥記經營下去。”遠之做出保證。
遠之不是輕易許諾的人，可是她從來都會信守諾言，隻這一點，已經被遠誌戳著額角怒其不爭過無數次。
“刮風下雨，打個電話取消約會懂不懂？”
“感冒了身體吃不消，請個假老板不會開除你！”
“沒救了，傻女！”
每次遠之都捂著額角，嗬嗬笑，然後遠誌便頹然垮下肩膀，挪開她的手，查看她額頭，“戳你你不會躲？”
遠之猜想，如果遠誌知道她將粥記一力承擔下來，估計又會對著她額骨一頓狂戳了罷？
果然晚上回父母處，爸爸媽媽已經會房間休息去了，隻得遠誌一人，坐在客廳沙發上，將聲音開得細細，一邊看電視，一邊為她等門。
見遠之回來，他將電視關掉，趁遠之進衛生間洗手的工夫，去廚房為妹妹調一碗藕粉出來，另在小碟子裏放上兩塊抹了奶酪醬的蘇打餅幹，端到客廳茶幾上。
遠之洗完手，看見哥哥遠誌一副打算秉燭夜談之勢，無奈搖搖頭，坐到遠誌身邊，捧起盛藕粉的青花粉彩小碗，用小調羹挖一勺抿進嘴裏，一邊做洗耳恭聽狀。
“你們粥記的老板，一時半會兒，恐怕無心照顧店裏的生意了罷？”遠誌開門見山地問。
遠之點點頭。謝磊從小因父母工作繁忙，致使他倍受冷落，與家人關係十分疏離，現在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以遠之對他的了解，他一定不願意讓女兒承受與他童年相似的經曆。餐廳是再耗精力與時間不過的營生，當生意與家庭不能兼顧的時候，謝磊一定會選擇家庭。
“那你有什麽打算？”遠誌將盛蘇打餅幹的描金邊小碟子遞到遠之跟前。
遠之拈起一塊蘇打餅幹咬在嘴裏，香濃奶酪與酥脆蘇打餅幹，即刻撫慰勞碌一天的身心，遠之發出細細的“唔”一聲。
遠誌見妹妹一副身心愉悅模樣，終是忍住，沒有打斷她這片刻享受時光，等遠之將一小碗藕粉和兩快奶酪蘇打餅幹都吃完了，才繼續“夜審”，“問你話呢。”
“什麽話？”遠之被遠誌一瞪，趕緊笑，“哦哦，什麽打算啊？繼續做下去啊。”
“你一個人，又管進貨，又管財務，又管銷售，顧得過來？”遠誌歎息，“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可是再親力親為的老板，也有休息的時候。我不希望看到你又累得進醫院，遠之。”
遠之聽見哥哥歎息，連忙按一按他手臂，“我知道，我不會拿自己健康開玩笑。我會與謝磊商量，如果他的確打算將重心放在家庭上，那麽我對粥記，有自己的規劃。”
遠誌聽妹妹這樣說，總算略略放心，“有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盡管來和我說，找自己哥哥求助，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遠之嘿嘿笑，“知道了。”
次日遠之吃過早飯，陪父母一起到農貿市場買菜。
小菜場裏的攤販幾乎個個認識盛家爸爸媽媽，一路過去，一路有人同他們打招呼。
“盛師傅，今天女兒陪你們來買菜啊？”
“哦喲，盛師傅女兒已經這麽大了？結婚了沒有啊？”
“盛師傅，今天的冬筍老新鮮的，買點回去，燒醃篤鮮給老婆女兒喝，美容的。”
遠之在一旁，挽著媽媽的手，偷笑，“媽媽，爸爸人氣很旺的嘛。”
“這是當然的，盛師傅說哪家的菜新鮮，口感好，那就一定好，有口碑的。凡是他去哪家買菜，哪家的生意都會旺。”
遠之嘩一聲，“活廣告啊。”
盛媽媽掩嘴笑，“是啊，好大一個活廣告。”
等一家子買了菜回到家裏，遠之收到謝焱電話，說艾琳娜已經起床，吃過早飯，打理好個人衛生，正端端正正坐在他旁邊，問他什麽時候可以出發去郊遊。
遠之看一眼時間，又看看笑眯眯做手勢，示意她出去走動走動的媽媽，“十點鍾，在……”遠之說一個地址，“在那裏集合，你看方便嗎？”
“十點，沒問題，到時候見。”謝焱痛快掛斷電話。
遠之愣一愣，又將電話回撥過去，“水果羹要充分加熱到沸騰以後再裝進保溫桶裏，小點心也要蒸透了再裝起來，不然涼得快，又容易變質。”
謝焱笑眯眯說知道了。
遠之掛斷電話，對上媽媽溫柔微笑的眼，“媽媽，我有事出去，中午不回來吃飯了。讓爸爸留一碗醃篤鮮給我啊。”
盛媽媽笑著點點頭，“好，你盡管去玩，別太累了。”
“嗯，我知道了。”遠之向媽媽微笑，進房間收拾了個人物品，與父母道再見，下樓驅車，去與謝焱匯合。
在集合地，遠之遠遠看見謝焱抱著穿紅色小鬥篷，小風帽戴在頭上，如同童話故事裏的小紅帽一般的艾琳娜，站在一輛黑色福特休旅車旁邊，不由暗暗撫額。
隻三個人去郊遊，開一輛休旅車來，謝焱你也太興師動眾了罷？
奈何謝大少全然不覺得自己招搖，笑眯眯朝遠之揮手。
遠之拎著自己的背包下車，鎖好她的小小雪佛蘭，迎向謝焱。
艾琳娜一看見遠之，便不肯老實帶在謝焱懷裏，整個身體都傾向遠之。
遠之忙伸手將她接過來，抱在胸前。
小女孩兒個頭不大，可是確然如謝焱形容的那樣，十分敦實。
謝焱看遠之手臂一沉，忙在她手臂下頭托一把，又將遠之一手拎著的背包接過來，自然而然地背在肩頭，“上車罷，車上有玩具，有電視，你們在後麵玩，我來做司機，負責開車。”
艾琳娜歡呼一聲，“嘢！”
一行人上了車，遠之意外發現休旅車上空調音響沙發冰箱一應俱全，車廂地板上事先已經鋪好了兒童遊戲毯，一角甚至還有一張兒童床。
遠之不由得對在前頭開車的謝焱刮目相看。
男人很多時候，都十分粗心，遠之見過有爸爸帶孩子出門，丟三落四，不是忘記尿片，就是忘記奶瓶，很是叫人哭笑不得。
可是謝焱並不，他一早已經準備好，其實她稍早完全不用將電話撥回去提醒他，他大抵也不會忽略這些細節罷？
艾琳娜拉遠之的衣角，指一指遊戲毯上的跳棋遊戲，遠之心領神會，跪坐在遊戲毯上，與艾琳娜一起玩遊戲。
謝焱自後視鏡裏，看見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在遊戲毯上頭碰著頭，玩得極之認真，微微一笑，打開音響，將電台調到懷舊音樂頻道。
保爾?莫利亞樂隊的輕音樂優美而和緩地流淌在休旅車內。
車子駛出市區，上了去往郊區的高速路，遠之明顯感覺車速提高，便抬起頭問開車的謝焱，“謝焱，你認識路嗎？”
前頭謝焱笑，“不認識，所以我昨晚查了地圖。”
遠之“哦”一聲。
“快了，十一點半能到了。”謝焱已經曉得，遠之“哦”一聲，便是不打算追問，他不主動接話茬，最後憋死的，隻能是自己而已。
“這麽快。”遠之有些意外，她上次和哥哥遠誌一道去生態農莊，路上雖然順利，也用去將近兩個小時。
“我找到一條捷徑。”
遠之思及上一次，他送她，也是在金融區走了一條連她都不知道的近路，當下大感佩服。
果然十一點半時候，福特休旅車已經停在農莊的停車場上。
遠之抱著艾琳娜下車，謝焱則拎著大包下包跟在她們身後下來。
“你不是要談生意？”謝焱從遠之手裏接過艾琳娜，“生意要緊，你先去商談，我和艾琳娜先隨便走走看看，等你生意談妥，我們再匯合。”
遠之點點頭，又蹲下身來，與艾琳娜平視，“阿姨有些事要做，稍微走開一會兒，你和大伯伯先玩，我過一會兒就回來。”
小朋友聽了，噘一噘嘴，伸出右手小指，“你保證。”
“我保證。”遠之鄭重其事，與小朋友拉勾，
小朋友這才放心，“恩準”遠之去辦事情。
遠之笑一笑，親一下艾琳娜麵孔，起身打算走開，卻被她拉住衣角。
“還有大伯伯。”小朋友指一指謝焱。
“嗯？”遠之莫名。
艾琳娜便一手指著謝焱，一手點一點自己麵孔，“還沒有親大伯伯。”
遠之的麵孔“轟”一聲，漲得通紅，手足無措。
還是謝焱替她解圍，彎腰對艾琳娜說，“寶貝，中國女孩子比較含蓄，不會隨便親男孩子，你看你爸爸媽媽，他們除了親你，也不隨便親其他人，對不對？”
艾琳娜想一想，才三分困惑，七分不甘心地點一點頭。
遠之如釋重負，推一輛生態農莊的老式腳踏車，騎開。
謝焱瞥一眼停在一旁的腳踏車，看見橫梁上帶有嬰兒坐椅的，笑起來，問艾琳娜，“想不想跟在遠之阿姨身後，一起去看看？”
小朋友一聽要跟上去，大力點頭。
謝焱將手裏的大包小包統統擱進腳踏車龍頭前的藤編置物筐裏，然後抱艾琳娜坐在橫梁上的嬰兒座椅裏，仔細替她係好安全帶，再三檢查過，這才跨上腳踏車，說一聲“出發”，向著遠之的方向，追了上去。
遠之找到程宏時，他正在同員工講話。
“……等一下要來一批住宿客人，你替我接待一下，將他們安排到五號樓去……”
遠之便微笑著靜候在一旁，等他將事項安排完畢。
程宏回頭看見遠之，闊步流星走過來，“盛遠之，你來了。”
遠之被他的熱情感染，“程宏，你好。”
“來來來，帶你參觀新引進的品種，事情我們路上談。”程宏對遠之說。
遠之點點頭，兩人並肩走出大廳，遠之打算去牽自己的腳踏車，卻被他攔住，“我有更快捷工具。”
遠之見他笑眯眯神秘秘的樣子，不免有些好奇。
程宏從一旁角門後牽出兩輛樣子奇特的代步工具來，隻得兩個輪子，中間有一塊踏板，一條半人高金屬管左右延伸出兩個扶手。
遠之以前在新聞裏看到過類似工具，踩在美國最高元.首的腳下，到底忍不住多看了程宏一眼。
程宏抓抓後腦，“大嫂在電視裏看見，覺得好玩，一定要買，所以訂購了兩輛回來。可是玩兩天她就沒興趣，就擱在這裏了。我覺得天氣晴好的時候踩著出去轉轉挺好的。”
遠之笑起來，“我不會用。”
“很簡單，我教你。”程宏將其中一輛牽到遠之跟前，示意遠之站上去，兩手握住扶手，才打算要站在遠之身後，伸展雙臂，教遠之操縱方向，控製速度，那邊已有女童奶聲奶氣，奇腔怪調地叫“圓子圓子”。
程宏愣一愣，才意識到是在叫遠之。
遠之循聲望去，隻見謝焱騎著腳踏車，前頭橫梁上坐著洋娃娃似的艾琳娜，正不急不徐地朝著她這邊騎過來。
沒多久，謝焱騎到遠之近旁，停下車，支好撐架，將艾琳娜從腳踏車上抱下來，“艾琳娜眼睛真好，老遠已經看見你。”
又狀似不經意問，“生意談得怎麽樣了？”
還沒開始談呢。遠之在心裏說。
程宏見狀，大方一笑，“盛遠之，你的朋友？既然來了，就一起去大棚參觀罷。”
遠之連忙替二人做介紹，兩個男人的手握在一處，隱隱用力。
可惜遠之一無所覺，她正伸手去探艾琳娜頸背，查看小朋友是否出汗，有沒有受風，並沒有注意兩個大男人的舉動。
程宏放棄與遠之一到乘智能平衡車去大棚的打算，一行人步行去暖棚。
推開暖棚的門走進去，艾琳娜“哇”一聲，“遠之遠之，我看見草莓！”
程宏聽見艾琳娜操一口流利英語，問，“想去摘嗎？”
艾琳娜大力點頭，“想想想！”
程宏便自門口架子上取下一隻小小藤籃，交給艾琳娜，“去摘罷，等一下讓服務員阿姨洗幹淨了，給你做草莓色拉吃。”
謝焱向程宏點點頭，跟上艾琳娜，免得她摔跤或者踩壞草莓根莖。
程宏則引著遠之，往大棚另一頭去，“這是新引進的迷你紫圓茄子，成熟期短，口感非常鮮嫩。”
遠之望著一隻隻比白瓷湯匙大不了多少的深紫色圓茄子，露出驚喜表情來。普通農貿市場上尋常見不到這種迷你圓茄，超市的進口蔬菜櫃台倒是有，可是價格貴得離譜，一般人也買不起，隻有在專做西餐的餐廳才能吃得到。這時候在程宏的生態農莊裏看到，的確教遠之高興。
“如果我們能簽定長期供貨合同，價格可以跟著盛記的大宗批發價格走。”程宏在商言商，“盛遠之，因為是老同學，這已經是最低價格，沒有多少利潤空間了。”
遠之笑起來，“好，我回去同老板商量一下，即刻給你回複。”
艾琳娜采了滿滿一藤籃草莓，到農莊大廳裏，仍不舍得交給服務員，最後遠之同她商量，一部分留在籃子裏，一部分交給服務員去清洗，做成草莓酸奶沙拉端出來。
午餐程宏將他們安排在一間臨水的包房裏，從房間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能看見一片池塘，這時候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池塘邊上結著薄薄的冰，有舊年枯萎的蒲草，在岸邊搖曳。
景色略略肅殺，程宏逗艾琳娜去看透明鋼化玻璃地板下頭的遊魚，小孩子的注意力一下子轉移到玻璃地板下麵優遊自在的錦鯉身上去了。
謝焱一半注意力放在侄女身上，一邊與遠之輕聲講話。
“謝磊不在，你一個人能照應得過來？”
遠之微笑，大家都關心她。
“目前還沒問題，假使顧不過來，我會請多幾個人幫忙。”
謝焱點點頭，並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隻笑道：“這裏你比我熟悉，有什麽美食介紹？”
說到美食，遠之打開話匣子。
“這裏的蟹籽炒麵美味無匹，清蒸白水魚也鮮得眉毛掉下來，隻是不適合小孩子吃，刺太多。可以給艾琳娜要一個特色蒸蛋，蛋羹裝在整隻蛋殼裏蒸出來，底下還有蝦仁魚籽瑤柱，鮮甜滑嫩，再好吃不過。”
“被你形容得垂涎三尺。”謝焱替遠之斟一杯茶，“你怎麽會喜歡烹飪的？現在女孩子多數既不懂烹飪，也不會縫紉，於家事多半一竅不通。”
遠之側頭想一想，“我小時候殊無娛樂活動，最喜歡不過是看爸爸媽媽在廚房裏忙進忙出，有時候忙不過來，招呼我幫他們摘摘豆芽，或者包包餛飩，已經教我格外開心。”
父母那樣忙碌，娛樂生活那樣匱乏，可是她也不覺得悶，一把豆芽，幾張餛飩皮，便可以令她高高興興。
“我媽媽曾經說，我是最好帶的孩子。”遠之頗有些自得。
“帶孩子也很有一手。”謝焱望著不遠處在鋼化玻璃地板上輕輕跺腳，試圖吸引錦鯉的艾琳娜。“有什麽竅門，教教我。”
“不過是比其他人更有耐心而已，並沒有什麽竅門。”遠之輕笑起來，“而且，有些人天生有小孩子緣，有些人則相反。”
謝焱想起妹妹謝淼來。
謝淼大抵屬於後者，婚期在即，她與陸鄆先天後天條件出色，所以一直希望婚後能生個女兒，到時候將女兒打扮得潮格有型，兩母女一道出門，務必要做一對辣.媽與潮童。
自見到艾琳娜，淼淼可謂出盡百寶，試圖與外甥女搞好關係，並替舒童出謀劃策，想將艾琳娜打造成她心目中的潮童，奈何艾琳娜一點配合精神也無，對淼淼十分抗拒。
對比遠之，謝焱簡直可以想象淼淼胸中有多鬱悶。
艾琳娜隔著地板逗了一會兒鯉魚，見魚兒無動於衷，終於失去興趣，恰好服務員洗好了草莓，盛在好看的花型玻璃碗裏，擠了酸奶酪在上頭，便通通通跑回到桌邊，張開小手，要遠之抱。
遠之便彎下.身去，將她抱起來，安放到餐桌前的寶寶椅裏，係上安全帶，並鋪好餐巾，這才將一把小調羹交到艾琳娜手裏，“慢慢吃，嚼嚼和。”
謝焱聽見熟悉的寧波話，倍覺親切，“艾琳娜聽不懂。”
遠之嘻嘻笑，以前祖父母還在世時，母親曾經說過，最怕寧波人學官話，聽起來跟洋文似的。
她也隻大略聽得懂，可是幾乎不會講寧波話。
這時候卻不知怎地，一句“嚼嚼和”，便脫口而出。
果然艾琳娜困惑地抬頭看兩個大人，不明所以。
謝焱又用英語向小侄女解釋一遍，“慢慢嚼爛了再咽下去。”
小女孩兒點點頭，挖起沾滿酸奶酪醬的草莓，一口送到嘴裏去。
過不多久，他們點的飯菜陸續送上來，其中一道將迷你紫圓茄子從中剖開，塞入炒得噴香的菌菇肉糜後，又送進烤箱裏焗得軟糯的菌香琵琶茄子，最叫遠之有意外之喜。
小小一隻隻不過湯匙大小的迷你紫圓茄子，烤得軟軟糯糯，裏頭塞滿了香滑可口的菌菇肉糜，一口一個，咬在嘴裏，汁濃肉香，十足下飯。
一碟八個，遠之同謝焱吃得一個不剩。
連胃口不大的愛琳娜，都吃掉一隻釀茄子，兩隻香滑蒸蛋，一小碗米飯。
三人吃完飯，走出包間，打算到農莊裏四處走走看看消化一下的時候，不意正碰上另外一群人，從另一頭的大包廂裏走出來，看見遠之謝焱與粉嫩可愛的艾琳娜，其中一個胖胖戴眼鏡略略有些謝頂的男子先是一愣，隨後對一旁迎上來的程宏大喊一聲，“老程，這不是盛遠之？我記得高中時候你還說她身上總有一股子油煙味道！”
遠之不由得駭笑。
此君是誰？講話如此口無遮攔。
那人還不罷休，“噫？盛遠之，這是你老公孩子？唉，我們班上長得漂亮些的女同學，都嫁做他人婦，結婚生子去了。”
一旁同來的人連忙掐他胳膊，“他喝醉了，盛遠之你別介意。”
遠之麵孔微紅，實在想不起此人是誰，既然認識程宏，又認識她，應該是高中時候的同學罷，隻是一副樣子變得厲害，她一時同舊時麵孔聯係不到一處去。
程宏略略尷尬。
他都不記得自己高中時曾經說過遠之身上總有一股子油煙味兒了。
那人手舞足蹈，“盛遠之，晚上我們一起聚餐，大家不醉不歸……”
還沒有說完，便被同來的人連拉帶拽地拖走。
程宏向遠之道歉，“如果我以前說過這樣失禮的話，我在這裏鄭重向你道歉，對不起。”
遠之微笑，“那麽久以前的事，誰還記得？”
程宏點點頭，又向謝焱頜首，“我去看看他們安置得怎樣了，就不陪你們了。”
“程先生請便。”謝焱自然不會挽留他。
程宏走出老遠，才回過頭來，望著遠之謝焱與女童站在一處，果然似一家人一般，微微露出一絲苦笑來。
早在醫院的走廊上，他撞到遠之，打翻她手裏的湯，而沒有認出她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同遠之錯過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