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牆角

到了第二日,賈寶玉收拾心情,一大早便去找賈環同去上學,卻在小丫頭口中得知,賈環已經和賈蘭一道先去了,隻得怏怏離去。

賈環不是第一次上家學,他五歲時曾念過幾日,可惜很快便被送去廟裏,然後便跟著慈雲大師,慈雲大師博學多才,卻不曾教他時文詩書,隻待他將字認全了,便給他書看,探討得失。賈環天資聰穎,過目成誦,是以他小小年紀,便博覽群書,但是若論起對四書五經精義理解,他隻怕比起家學中任何一個人都不如,而要是作詩寫文或對聯,更是一竅不通。

是以賈代儒稍稍問過他學習進度,聽聞他不曾習過四書五經,更不會寫詩論文,便隨意扔了一本字帖給他練字,不再理他。

賈環卻是求之不得,他從未想過考個八股或者做什麽文豪,比起聽賈代儒搖頭晃腦以念經般的語調唱念,他還不如安安靜靜練自己的字。

賈寶玉在賈代儒的碎碎念中早不耐煩,正與香憐、玉愛三人擠眉弄眼、暗送秋波間,忽然看見在一片喧鬧中靜書的賈環,那修長的手指在棕色筆管的映襯下,雪白細嫩,根根如玉,美不勝收,他低眉垂目,如畫的眉眼一片靜謐,從他的角度看去,那精致的側臉映著古樸的窗欞和窗外幾根殘枝,整個人像是從這喧鬧的學堂中剝離了出去,恍如千年古畫中的翩翩美少年忽然間活了過來……一時間,頓時癡了。

賈環對賈寶玉對自己又犯了癡一無所知,他更非賈寶玉想象中的那般專注,在他寫完一貼的間隙,已將眾人的表現盡收眼底,偌大一個學堂,眾多學子,打瞌睡的、擠眉弄眼的、傳字條的、偷看小人書的、直著兩隻眼發呆的、閑聊嬉笑的……真正好生讀書的,竟唯有賈蘭一人而已,不禁對這賈府,失望更多了一層。

等到午間休息,眾人像剛入水的魚兒一般,瞬間活了過來,賈環更長了見識,相互之間調笑戲弄,動作下流猥瑣,更有因什麽薛大爺寵了誰、厭了誰、送了誰什麽物件兒撒潑放刁的,有因寶玉和誰好了拈酸吃醋的,更有兩個名香憐玉愛的,沒一個人不想去摸幾把的,隻是礙於他們是薛大爺的相好沒敢下手。

賈環頓時隻覺得肮髒的無法忍受,這哪裏是什麽學堂!倒像是青樓楚閣一群爭風吃醋的小倌兒!

賈環心中盤算著如何從學堂中脫身,又忍受了兩天,卻到了秦可卿送殯的日子,賈寶玉磨著王夫人一頓夾纏,王夫人便在賈環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準了他一同去。

賈環知道後,心中萬般不願,隻推說不會騎馬,賈寶玉便纏著王熙鳳多準備了一輛馬車,供賈環及賈寶玉秦鍾騎馬倦了時乘坐,賈環再無借口可用,隻得允了。

一路上熱鬧排場卻不必說,隻中間北靜王親來路祭,特特點名讓賈寶玉去見,賈寶玉回來後,不住口的道北靜王如何秀麗端方,如何和藹親切,又將北靜王送的禦賜香珠拿出來送與賈環,無奈賈環不收,隻怏怏又收了回去。

走了半日,路過一個莊子,早有人將莊子裏的莊漢攆盡了,進去歇了一陣,冷眼看著賈寶玉對鍬钁鋤犁等物皆以為奇,興致勃勃聽小廝介紹,隻做出一副懨懨乏色來,並不搭理他們。

到了鐵檻寺,又是好一番熱鬧,直到未時末,賓客方才散盡,隻有幾個親戚是至近的等做過三日安靈道場方去,王夫人當即回城,賈寶玉難得出門一次,自然百般不願,王夫人隻得將他交代了王熙鳳照管,賈環倒是想回去,可惜並無他說話的餘地。

於是晚間王熙鳳帶著他們兄弟和秦鍾一起,去了離鐵檻寺不遠的水月庵安置,用過茶水點心,各自歇息玩耍,到了晚間,卻忽然發現不見了秦鍾,賈寶玉便央了賈環一同去尋,走到後麵房中,房門打開,卻聽見裏麵吚吚嗚嗚的呻吟聲,聽聲氣兒卻是秦鍾和庵裏的小尼姑智能在裏麵行那雲雨之事,賈環麵色一寒,頓住腳步,賈寶玉一臉興味的悄悄走了進去。

隨即賈環便聽到裏麵嬉笑聲,智能兒捂著臉跑了出來,卻聽寶玉笑道:“你可還和我強?”秦鍾笑道:“好人,你隻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帳。”

因拉了秦鍾出來,外麵卻不見了賈環。

到了安歇時,因庵中狹小,隻得三間房,王熙鳳獨用一間,原本安排賈環和秦鍾一間,賈寶玉卻道賈環年小體弱,恐擠壞了他,主動與秦鍾一間。

賈環也樂得一人獨寢,隻是到了半夜時,卻有吱吱咯咯的聲音從隔鄰傳來,又夾著秦鍾難耐的喘息嬌吟:“啊!啊……好人兒……慢些兒……好人兒,這次依了你,下次好歹也讓我一次……哦啊……慢些兒,要死人了……好人兒,你也疼我一疼……”

寶玉的低喘帶著調笑:“難道這番還不夠你受用麽?”

秦鍾啊的一聲大力呻吟起來,聲音中帶上了低泣:“好人兒……且饒了我這一遭兒……實實的受不住了……啊……啊啊……”

賈環先是捂了頭,但秦鍾的呻吟一浪高過一浪,委實忍受不住,拿了燭台,在牆壁上當當敲了兩下,裏麵的聲音霎時頓住。

賈環將燭台放下,清聲吟道:“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麵無人居,高墳正嶣嶢。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複朝。 千年不複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他念的是陶淵明挽歌中的第三首,本是以亡人視角寫了,“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是說人死後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把屍體托付給大自然,化做一抔泥土,顯示陶翁何等豁達的胸襟。

但賈環卻將它在送靈之日念出來,顯得鬼氣森森,尤其那一句“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讓秦鍾在心虛之餘,仿佛聽到秦可卿從棺中站了起來,幽幽歎息:“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都死了還能怎麽樣呢……頓時便是一身冷汗。

賈寶玉亦瞬間想起嫋娜風流,可親可敬的秦可卿來,當初聽聞秦可卿的死訊時,還曾激的他吐出一口鮮血,如今卻在替她送靈之時,在俺裏和她弟弟做這等之事,頓時也是又愧又羞。

他們這邊又怒又怕又羞又愧,賈環卻全然不理,見對麵房中終於消停,躺下便睡。

第二日起身時,賈環見二人眼圈紅紅的,也假作不知,又有賈母王夫人打了人來看寶玉,又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賈寶玉尚未玩的盡性,原是要再住一日的,但此刻卻沒了心情,便悶悶上馬回城。

他見賈環神色冷淡,有心要解釋幾句,那邊秦鍾卻又騎了馬,離賈環的馬車遠遠的,他擔心秦鍾昨日受了委屈,心中不自在,忙駕了馬,跟在秦鍾後麵照看。

好容易到了府,賈寶玉去送秦鍾,賈環一人向院子走去,不多時卻聽賈寶玉在身後喚道:“環兒,環兒,且等我一等……”

賈環停下,等賈寶玉氣喘籲籲追上來,將身後的從人使得遠遠的,問道:“二哥有何事?”

寶玉張開卻又頓住,他一心要替秦鍾解釋一二,將賈環追上,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停了停道:“過了今日,鯨卿(秦鍾表字)也要同我們一同進學,他生的柔弱娟秀,性子卻是再好也沒有的,日後我們一同進學……”

賈環打斷道:“二哥不用說了,二哥以後還是離我遠些兒吧!”

賈寶玉大急道:“這話是怎麽說的,便是你不喜歡鯨卿,也與我們之間不相幹,大不了各交各就是。”

賈環淡淡道:“所謂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二哥眼裏的人,以容貌醜美而分,弟弟卻是不同,如秦鍾這般寡廉鮮恥之人,便是生的天下第一美貌,我看他也如糞池中的蛆蟲一般惡心,二哥整日與這種人為伍,我聞著也臭不可聞,二哥若是當真疼惜我,便遠著我些兒吧!”

轉身不顧而去,獨留下呆愣的賈寶玉。

賈環如何不知道這話恐怕大大的得罪了賈寶玉,若是讓王夫人之流知道了,更沒有他的好果子吃。但他當初回府,原是應了大和尚的話,要報賈府的生養之恩,卻萬萬沒有想到,這賈府竟糜爛自此,雖然他看見的,雖然他不過看了冰山一角:刻薄寡恩的王夫人,生活在自己的夢中渾渾噩噩的賈寶玉,奢侈的令人咂舌的葬禮,還有肮髒汙穢的家學……這一切,讓他對這賈府的印象壞到了極點,一天都不願多呆,恨不得當即帶了趙姨娘便走。

但是他也知道這不可能,且不說趙姨娘願不願意,他還有個父親賈政,在賈府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賈府出事,他絕跑不了,而這般肮髒奢華不懂得收斂的賈府,怎麽可能不出事?

這樣的認知讓賈環心中煩悶不已,賈寶玉便成了他的出氣筒, 而且他說的也是真心話,如秦鍾這等人,他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賈環還在了解賈府的階段,所以不免顯得弱勢了一些。啊,太晚了,錯別字什麽的明天改吧,困死我了!

關於書中寫的關於學堂和秦鍾的事情,或者有點露骨,但是不是我瞎編的,下麵引兩段原文看看: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 , 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來上學讀書……隻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幾個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更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名姓,隻因生得嫵媚風流, 滿學中都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憐";,一號";玉愛";.雖都有竊慕之意,將不利於孺子之心,隻是都懼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如今寶,秦二人一來,見了他兩個, 也不免綣繾羨慕, 亦因知係薛蟠相知,故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與寶,秦.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隻未發跡.每日一入學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 ,……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亦是當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金榮隻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後院子裏親嘴摸屁股, 一對一 ,撅草根兒抽長短,誰長誰先幹”——

最後一句雖然是金榮冤枉他們的,但也看的出他們平時說話做事何等露骨。

這一段是關於秦鍾,為姐姐送靈去寺廟,看他做的什麽事啊……

誰想秦鍾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後麵房中,隻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秦鍾跑來便摟著親嘴. 智能急的跺腳說:";這算什麽!再這麽我就叫喚.";秦鍾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裏.";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 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鍾道:";這也容易,隻是遠水救不得近渴.";說著,一口吹了燈, 滿屋漆黑, 將智能抱到炕上,就雲雨起來.那智能百般的掙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隻見一人進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則聲.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 隻聽那人嗤的一聲,掌不住笑了,二人聽聲方知是寶玉.秦鍾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麽?";寶玉笑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叫喊起來.";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寶玉拉了秦鍾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秦鍾笑道:";好人,你隻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帳.";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 鳳姐在裏間,秦鍾寶玉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鋪坐更.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顯謐約赫肀*.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是疑案,不敢纂創.

古代的人,對喪事是非常慎重的,對死人也尊重,何況秦可卿最惦記的人就是他,但是他要是稍微有點兒娘心,也不會幹這樣的事,就算對喪事不那麽慎重的現在,也很少有人敢出這樣的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