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是個暖冬。早已進入十二月份,基本沒刮五級以上的西北風,更沒有雪。

黃天厚成為植物人,沒有了知覺。他的所有妒忌,怨恨,遠大抱負,全都成為空虛的夢。眼下,他要在醫院長久地將夢做下去。柴大霞進進出出地伺候他,給他喂水喂飯,擦洗身體,崴屎崴尿,洗屁股。住在縣城裏的柴金菱每周來一次看看黃天厚。或把黃晉升身邊的另外兩個兒子叫來替她。總之是每周肯定來一個人。似乎有著監督和檢查柴大霞護理工作的意味。轉眼一年就過去了,柴大霞已經瘦下去二十斤。原本富富太太的身架,開始變得苗條了。臉上也出現了皺紋。這天柴三腳帶著兩個十五六的孩子來看望柴大霞,他身穿一件帶補丁的髒兮兮的黑棉襖,腰裏煞著細麻繩,靦襠棉褲十分臃腫,臉上也掛著疲憊。一見麵他就發了火。

“你咋累成這樣?俺掐死他算了!甭給你找這罪受!俺大不了一死,看不得自己老婆受這窩囊氣!”說著就往屋裏走,似乎要真的掐死病**沒有知覺的黃天厚。

非常湊巧的是這天柴金菱也來醫院看望兒子,她打扮得文文靜靜,一件幹淨得體的褐色薄棉猴兒,敞著懷,脖子上圍著白紗巾,腳上一雙女式黑皮鞋擦得鋥亮。她看見一個土麽嗆嗆髒兮兮的陌生男人往病房裏走,急忙三兩步衝進去,拽住柴三腳,就將他扯出來,吐沫星子亂飛:“你誰呀?幹麽的就往病房裏闖?俺怎麽不認識你?”她不知輕重地對柴三腳又推又搡,沒有教養的表現與文靜的外表很不協調。

此時柴三腳正積蓄著火氣,捏著拳頭,聳著粗拉拉的掃帚眉,斜眼蔑視地看著對方,看上去時刻準備爆發。他現在還不知道這個女人是黃天厚的母親,否則他早就爆發了,隻以為是醫院領導,就強忍著。兩夥人便在過道裏吵嚷起來。這時,柴家營的村書記拄著拐杖也來了,腳底下嘎噔嘎噔響著,就走近了,身後還跟著一個村委會幹部。他認識柴金菱,此刻急忙喝止:“嗨嗨,嫂子,幹不得,幹不得——”心說,你怎麽連柴三腳也敢惹咧,不知道死咧!嘎噔嘎噔拄著拐過去,就攔在柴三腳和柴金菱中間。

柴金菱麵色絲毫沒有好轉,對村書記道:“俺還沒顧上跟你算賬咧!柴家營讓你弄成啥樣了?烏煙瘴氣!把下鄉支農的幹部打成這樣,你該當何罪?”

村書記腋下夾著拐,騰出手,給柴金菱抱拳作揖:“嫂子嫂子,這事俺已經跟黃副縣長交待過了,不屬於工作上的問題,是私人之間的恩怨。黃天厚砸毀了柴大霞的紡車,還要扒人家的褲子,讓人家老頭(丈夫)看見了,就給黃天厚腦袋一摑子。誰知他這麽不禁打。”

“麽哎,麽哎?不是隻砸個紡車昂,幾時又出來扒褲子的事咧?你這村書記咋當的,怎麽編耙奏模地瞎咧咧?這種事有隨便說的昂?”

柴大霞此時已經完全反應過來了,暗暗對村書記挑了大拇哥。這叫急中生智咧,反正你黃天厚說不出話,這就是“死無對證”。她便就坡下驢:“書記給你留了麵子,沒說已經扒下來了,你這當媽的是咋教育的?不正兒八經搞對象,專對俺們農村半大老婆子下手,以為俺們好欺負是白?”

此時柴三腳也反應過來了,一個勁跟著搭腔唱和。柴金菱十分被動,漸漸地說話聲音就降下去了,因為她也想起來了,以前兒子確實做過這種事,還是黃選朝幫忙解的圍。但她也突然反應過來,感覺自己的兒子是貫徹上邊精神,砸你的紡車算個屁事?你們明明知道隨便搞副業是在與上級領導唱反調,是政治錯誤,卻還強詞奪理,俺到縣委告你們去!

村書記轉過身,把跟在身後的村委會幹部叫過來,讓他從隨身帶著的書包裏把一份報紙掏出來了,在柴金菱麵前抖著,說:“嫂子,甭再拿‘政治’說事嚇唬人了,就在前幾天,北京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會議以前國家領導做了至關重要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報告,明確了黨的中心工作要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結束了兩年來黨的工作在爭論中徘徊,在徘徊中前進的情況。這是一次劃時代意義的會議。你知道白?”

“俺又不當書記,咋知道這些事?再說了,這與俺兒子有關係昂?”

“當然有,證明你兒子以往主張的哈些事,全是錯的。以後你可別再提了,讓人見笑。”

“咋咧,你們想牆倒眾人推,破鼓亂人捶?”

“倒沒哈麽嚴重,不過,俺要把柴大霞撤回去,以後你們要自己安排人伺候黃天厚咧。人家柴大霞為了伺候黃天厚,一年來不容易,大人不像大人,孩子不像孩子,日子不像日子,你得給柴大霞鞠個躬,表示感謝白?”

“鞠個屁躬,願走就走,俺自個伺候兒子。勢利眼!俺要不離婚,你們敢這麽囂張?”

“哈你就趕緊複婚白!俺們等著喝你的喜酒!”

“滾!忒囂張了!俺一分鍾都不想看見你們!”

村書記立即對柴大霞一招手:“收拾東西,撤!”又對身邊的村幹部說:“你把報紙送給她,讓她好好看看。”村幹部急忙將報紙折了一下,塞進柴金菱的手裏。柴金菱白淨的麵龐,此刻漲得通紅,俊俏的眉眼,此刻也已挪位,嘴唇顫抖著,不知道說啥好。她隨手將報紙甩到地上,撒潑一般叫喊:“麽個破報紙,俺不看!”

村書記立即抓住了話頭:“俺可要到縣裏舉報你咧,這麽重要的報紙你敢扔在地上?”

一句話提醒了柴金菱,也似喚起了她早先的記憶,哈個時候各個單位都曾經抓“反標”,抓“現行”,咋會忘咧。便趕緊貓腰將報紙撿起來,塞進自己的書包。此時,柴大霞和柴三腳已經將不多的隨身物品收拾完畢,裝了一個大網籃,由孩子們拎著,一床被物卷被柴三腳夾在腋下,一行人跟隨村書記走出醫院住院部。來到外麵,頭頂太陽當頭照,身上暖暖的。柴大霞不太放心,說:“柴金菱哈個娘們兒,根本不像幹活的人,伺候得了黃天厚昂?”村書記道:“要麽你就回去。俺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合適的借口,讓你褪了套兒,你卻像東郭先生,亂發善心。”

柴大霞不說話了。幾個人繼續往外走。沒走幾步,柴大霞還是站住了,說:“不行,俺心裏不踏實。你們把俺東西還送回去白。”遂轉身回去了。大家都吃驚地看著她。柴三腳無奈地搖搖腦袋,招呼孩子把網籃拿回去,他也跟著把被物卷送回去了。來到住院部以後,見柴金菱正在病房裏握著兒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話。一扭臉,見柴大霞又回來了,便再次發起火來:“是不是想要報酬?感覺伺候一年不上算?”

柴大霞心平氣和道:“嫂子你說麽哎,俺是看你不像幹活的人,幹不了伺候人的活,還想再幫你們幾天,待你們找到合適的人俺再走。”

“你有這等好心?你是學雷鋒做好事?既然如此,幹麽隨便打人,一打就往死裏打?”

“你可聽明白嘍,不是俺打你兒子,是俺老頭(丈夫)打的,因為你兒子砸了俺的紡車,還扒俺的褲子。”

柴金菱再次不說話了,終於感覺眼前的粗粗拉拉的女人有些可愛了:“這樣白,俺現在就回去安排人,人來了接了你的班,你再走。可以白?”

“可以可以,俺等著。”

柴金菱衝著柴大霞稍稍咧咧嘴,漾出一點笑意,走出屋子。起初她對柴大霞一幹人恨之入骨,繼而,十分看不起,現在,已經稍稍有了轉變,產生些許好感。她也是害怕夜長夢多,萬一柴大霞賴上黃家,非要索取報酬咧?眼下的政治形勢對黃家是非常不利的。柴金菱作為在機關工作多年的退休幹部,心裏明鏡似的。

在這年楊柳吐綠草長鶯飛的時節,沙耕讀結束了在黨校的學習,恢複了職務,還提了半級。他給沙荊花寫信,告知眼下國家形勢發生的巨大變化,指出眼下百廢待興,時不我待,鼓勵沙荊花帶領郭向前放開手腳,沿著以往的思路高歌猛進。紅星村要有紅星村的樣子,要讓紅星紅起來、亮起來。

沙荊花接到信以後立即讓郭向前念了一遍,關鍵處則念了好幾遍,兩個人反複咂摸滋味。郭向前待明白了一切以後,激動得熱淚盈眶,兩手顫抖,他迅速做出安排:全村男人準備春耕;婦女投入紡毛線,賣毛線。他派人買來一麵國旗,一根長竹篙,在村頭用三棵枯樹幹支起竹篙,把國旗掛在上麵。讓國旗隨風飄舞。由沙荊花拿出自己的體己錢,買來一些紅磚,在村口壘起門廊,門廊上方拱架上安放了請詹滏陽製作的一座碩大的木質五星,刷了鮮豔的紅漆,遠遠看去如同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象征著郭家堡要重新擎起“紅星村”的大旗了。

郭家堡的男人們熱火朝天地投入了春耕生產,婦女們則家家在院子裏響起了“嗡嗡嗡”的紡線聲。郭向前繼續解放思想,製定了計件獎勵措施:多紡多獎,多賣多獎,上不封頂,下不保底。幹就有,不幹就沒有。郭瓢子的五女兒郭五秀文化底子稍稍好一點,被郭向前安排在廣播室幹播音員了。她看到目前郭家堡的情況,就寫了順口溜,在大喇叭裏念了出來:

“紅星照耀加油幹,

家家戶戶紡線線;

俺紡線線為了麽,

村民生活得改善!

俺的書記郭向前,

年輕有為不簡單,

為了家家紡線線,

壓力誤解全承擔!

家家戶戶紡線線,

家家戶戶紡線線,

紡出幸福新生活,

紡出幸福萬萬年!”

於是,作為始作俑者,郭五秀的“家家戶戶紡線線”這句話一下子成為郭家堡的熱詞,人人打頭碰麵都來這麽一句,作為見麵的問候語,也作為一個歡快的玩笑。譬如,一男一女或兩個同性,見了麵一個先說:“家家戶戶紡線線!”另一個就回答:“家家戶戶紡線線!”然後兩個人一同笑起來,各走各的。哈是一種情緒的表達。郭向前為大家創造了產生這種情緒的基礎和條件。具體實現,則依靠每一個人。而郭五秀,又以一種順口的語言,把這種情緒傳播出去,在每個人心頭流淌,再互相傳遞。這個春夏,如此歡快,人人在緊張的勞作中體會著這難得的歡快。這時,一種不知來自北京還是天津抑或是哈個發達城市的單人毛衣織機也在村子裏傳開,沒有品牌,但非常好使,體積不大,價格也不貴,倏忽間就把原始紡車紡出的毛線變成了毛衣的單片,縫合起來就是毛衣。過去單純的紡車發出的“嗡嗡嗡”的聲與毛衣織機的“唰唰唰”聲,混為一體,成為一曲新的更加強有力的交響曲。於是,單純的賣毛線變為了兩種產品一起賣。不知不覺中,郭家堡生產的大量的產品,在本鎮和周邊村鎮已經不好賣了,集市飽和了,因為效仿者緊隨其後,紛紛幹起來了,“家家戶戶紡線線”的說辭,已經在其他村子也傳開了,也實踐起來了,甚至連外縣的村子,也開始“家家戶戶紡線線”了!

賣不出去,這可咋好?郭向前在院子裏踱來跺去,一盒煙抽下去半盒了,黃新桃走到身邊:“向前哥,俺想好了,俺要到外省去賣,俺帶頭,挎起包袱,賣毛線毛衣去!”

郭向前看了黃新桃一眼,一言不發。黃新桃捶他一拳:“麽意思哎,你倒是說句話哎。”

郭向前吭哧癟肚半天,道:“你太文弱,你若出了門,俺該睡不著覺了。”

黃新桃的心裏立即滾過熱浪,她多想撲進郭向前的懷裏,緊緊抱住他的厚實的身軀。但長久以來,她一直與他保持著距離,不論心裏多麽愛他,想他,也隻是遠遠站在一旁看著他。她害怕幹擾他的工作,更怕遭到他的拒絕。黃家與郭家多年來的過節,她心裏明鏡似的。其實,她早已做好準備,隻要郭向前說:“你嫁給俺吧。”她會當晚就把鋪蓋卷搬來。眼下這個事業需要爬坡上坎的關鍵時刻,俺不為他衝鋒,打前站,誰為他衝鋒,打前站?

“向前哥,你放心白,俺會照顧好自己,高高興興去,全須全尾回!”

“不行,俺不放心。俺在想,讓誰出去合適。”

“不要想了,俺第一個出去,摸摸經驗,回頭講給大家,大家再出去。”

此時沙荊花從屋裏走了出來,她剛和了麵洗了手,甩著手上的水珠,說:“俺跟新桃一塊出去,這你該放心了白?”

“娘,您這麽大歲數——”郭向前非常吃驚地看著沙荊花。

“關鍵時刻當娘的不能做甩手掌櫃的,是白?”

“不行,您出去,俺更不放心咧。”

“你是懷疑俺們的辦事能力白?”

“不是——”

“不是就好,甭婆婆媽媽的,哈個不是你的性格。也不是咱家的傳統。就這麽定了!”

真是雷厲風行啊。沙荊花拿出了當年抗戰時期的做事風格,當晚就做好了一切準備,轉天一早,和黃新桃一人背起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袱,郭向前早已為她們安排了大車,把她們送到長途汽車站。她們的第一站,要去內蒙,因為,沙荊花想到了要順便聯係羊毛的原料,下一步要紡純羊毛的毛線,不能總是紡氯綸絨。既防止北京氯綸廠方麵情況有變,又要提高毛線的檔次。以增加收入。

她們坐一陣車,走一陣,再坐一陣車,再走一陣,兩個人背著沉重的包袱,一個人承擔著四十斤的毛線。待她們輾轉來到內蒙的烏蘭察布的時候,身上的夾襖全濕透了。這是個小城市,她們像在河川鎮一樣,蹲在路邊,鋪上一塊布,上麵擺了毛線,靜靜地等候購買者。此時正值深秋,已經下午三點多鍾,太陽仍然灼熱,但內蒙的風稀溜稀溜地很涼。讓她們濕透的衣服也變得很涼,身上一陣陣起雞皮疙瘩。還沒有人來買,兩個人就說起閑話,沙荊花道:“新桃,俺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向前。”黃新桃臉上熱了一下,說:“是。但是俺配不上他。”

“不能這麽說,你也很優秀。在咱郭家堡,沒有比你更強的姑娘了。”

“可是,在河川鎮,沒有比向前哥更優秀的村幹部了。”

說到這一點,沙荊花是感到驕傲的。她也非常喜愛自己的這個晚輩。雖然不是自己親生,卻在感情上像親生的一樣,甚至還有過之。單是他主動要求回村這一點,就勝過了其他的幾個孩子。一個人是不是高尚,往往是以能不能犧牲個人利益和維護他人利益為標準的。不論你有多少條理由,你不肯犧牲個人利益,又不能造福於他人,便沒有讓人服膺的資本。當然,哈幾個孩子確實各有自己的實際情況,不方便回來。譬如哈兩個殘疾軍人,回來不是伺候俺,俺還要伺候他,其他人正是國家頂梁柱,即使他們願意來,俺也不允許他們來。兩個人正說著話,來了兩個中年男人,他們穿著半舊的民族服裝,遛遛躂躂來到跟前,問:“怎麽賣的?”

“十塊錢一斤。”黃新桃回答。

“你們這總共多少斤?”

“八十斤。”

“賽音(好),我們全包圓兒了。”

一個中年男人就從肩膀上的褡褳裏掏出錢包,開始往外拿錢。沙荊花和黃新桃對視一眼,她們都很驚訝,這筆買賣竟如此順利。辦完交割,另一個中年男人問:“你們幾時還來?”黃新桃不好回答,就扭臉看沙荊花。沙荊花道:“很快就回來。俺也向你打聽一下,在這一帶能收購到羊毛昂?”

“能。你們紡線用?”

“是咧。”

“好。下次來,俺們帶著羊毛,你們帶著毛線,咱們折價交換。”

“好白。”沙荊花很高興。

對方交付了八百塊錢,沙荊花接過來,裝進一個手縫的小布兜,揣進內衣的口袋。對方兩個人一人背一個包袱,吭哧吭哧地走了。沙荊花便拉著黃新桃找了一家小飯館吃飯。她們隻是早晨吃了點東西,中午飯還沒吃,現在已經是下午四五點鍾了,肚裏早就餓了。兩個人一人要了一碗炒餅,餅不是小麥磨的粉,而是大麥麵混合燕麥麵磨的粉,因此吃起來不是很習慣。感覺還不如玉米麵餅子好吃。炒餅裏麵摻雜一點菜葉,沒有葷腥。

沙荊花當著年輕人的麵,不好意思說她吃不慣這口兒;而黃新桃在沙荊花麵前更是不敢說一個不字。兩個人默默地吃完了飯,一人要了一碗湯,喝下去。這湯差不多就是清水,隻漂著很少一點切碎了的芫荽,裏麵稍稍有點醬油的味道。

出了門,太陽已經落山。內蒙的天空很奇特,剛才有太陽的時候,天還大亮,而太陽一落山,天空立馬就黑了下來。她們想找個小旅館住下,眼下看起來都有些難度。因為馬路邊電杆不少,路燈卻很少,很多電杆上的燈泡是不亮的。於是,亮著的兩盞路燈距離很遠,馬路很黑。她們往市中心的方向走,見迎麵走來兩個穿中式服裝的中年男人,因為天黑,看不清麵孔,沙荊花剛一開口問:“同誌,前麵有小旅館昂?”兩個中年男人就一人撲向沙荊花,一人撲向黃新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她們捺倒在地,沙荊花見此,沒有硬性掙紮,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掏出身上裝錢的布兜,隨手扔在腳下,踢倒路邊的陽溝裏。繼而兩個人中年男人就掏出繩子,將她們倆綁了起來。在這個節骨眼,沙荊花努力看清周邊的樹木和電杆,記住特征。因為,如果逃脫的話,她們還要回來找這個錢兜。

她們被押進前方不遠處的一間低矮的草屋,裏麵黑乎乎麽都看不見,隻是一股發黴的草腥味和膻氣的羊糞味。一個男人說:“我們隻劫財不劫色,你們的錢藏在哪,告訴我們。”沙荊花看不清對方的長相,是不是下午買毛線的,也不好猜。因為接觸時間短,對方的說話口音也沒記住。此時隻得回答:“俺們身上沒有錢,你們可以翻。”

另一個男人說:“我們看見你們下午賣出不少毛線了,人家也給你們錢了,錢呢?”

沙荊花道:“俺們又給對方了,讓他們為俺們買羊毛咧。”

“胡說!編瞎話都編不好!別怪我們不講情麵了,搜!”

此時此刻,沙荊花和黃新桃都沒法拂逆。她們想平安對付過去,而不想激化矛盾。於是,任憑兩個男人在她們身上摸來摸去,最後真的沒摸到錢,一個男人就開口了:“對不起啊,我們本來不想劫色,可是,你們沒有錢,哈就別怪我們了。”這個男人走上前來就解沙荊花的衣扣。沙荊花一聲斷喝:“慢著!”

“怎麽著?又有錢了?”

沙荊花讓他把自己的手解開,摸摸她的手。哈個人見她年齡大,估計沒有反抗能力,就真把她的手解開了。沙荊花道:“你摸摸俺的手。”哈個男人真的摸了起來。摸了一陣,說:“你這手叫什麽手,像雞爪子一樣!”

沙荊花順著他的話就講起來了。這雙手怎麽會成為這樣,當年是怎麽經受漢奸折磨的,哈個領頭的漢奸叫什麽;繼而說起她的兩個丈夫,一個叱吒風雲威震敵膽的柴大樹,一個一心為民鞠躬盡瘁的郭山河,他們都為國家為人民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漢奸沙占魁為了抓郭山河,用鉗子作踐了她的手,共九九八十一次,直把這雙手弄成這樣。但是,解放後俺並沒有靠這個吃老本,俺繼續為村子發展副業編葦席,紡毛線,現在帶頭出來賣毛線……說著說著,沙荊花再也控製不住,失聲痛哭,黃新桃便也跟著哭起來,她早已被沙荊花的話感動得渾身顫抖,此刻放聲大哭!娘倆在這個小小的草屋裏哭成一個。哈一老一少的聲音,在這漆黑的晚上十分瘮人。

哭了一陣,沙荊花聽不到對方的下文,就伸出手去摸,方知對方早已走了。幾時走的,不知道。可能被感動了,也可能害怕惹麻煩,因為這兩個女人不一般。沙荊花便手口並用,解開了捆綁黃新桃的繩子。拉著黃新桃悄悄走出草屋。她們先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會兒,然後返了回去,朝著她扔錢兜的方向找了過去。黃新桃邊走邊在心裏敲小鼓,因為她非常害怕哈兩個壞人再次出現。剛才沙荊花講述過去的時候,另一個男人一直摟著她,手也不拾閑,讓她既憎恨又恐懼。但此時沙荊花邊走邊小聲問她:“壞人作踐你了麽?”“麽。”黃新桃沒有承認。她不願把這種讓人膈應、憎恨的信息傳遞出去。

她們終於走回扔錢兜的地方,沙荊花讓黃新桃拉著她的一隻手,探下身子去摸錢兜,因為陽溝是流髒水的溝,所以很臭。沙荊花就在這很臭的陽溝裏摸啊摸,摸了好一陣,才找到錢兜。她甩甩上麵濕乎乎的臭水,再擰一下,然後就揣進內衣口袋了。她也立即感到,內衣也立即涼嗖嗖地洇濕了,而且,自己的鼻子底下全是讓人倒胃的臭味兒。連黃新桃都聞到臭味兒了,說:“娘,揣在俺身上白。”沙荊花道:“不用,臭就臭俺一個人白。”這個時候,黃新桃已經不知不覺喊起沙荊花“娘”來。她實實在在地感到了她此刻與沙荊花的相依為命。沙荊花以自己獨有的方式,掩護並救了她。這輩子她該怎麽感謝沙荊花?喊一聲娘算麽哎?

她們連夜往回趕,依靠沙荊花懂一點北鬥星的指北作用,她們就朝著偏左一點的南方一路走了下去。柴大樹活著的時候,經常給她講,如何在迷路情況下找到方向,晚上可以依靠北鬥星,白天可以依靠太陽,如果陰天沒有太陽,則摸樹幹,樹幹的光滑麵是朝著正南的,粗糙麵是朝著正北的。依據這些判斷,可以確定行走的方向……她們整整走了一宿。天快亮時,她們遇到了拾糞的老農,問了一下方向,感覺沒錯,又繼續往前走。待走到下午,進了一個小鎮,方才找到小飯館,吃了一頓飯,又找了小旅館住了下來。最後,成功返回河川鎮。

晚上,郭向前忙完了大隊的工作,回家和沙荊花一起吃飯,沙荊花特意留下黃新桃一起吃。沙荊花講述了這幾天的經曆,講述的過程中,額頭一直冒著汗。眼神也有些驚悚。而黃新桃則神情緊張,正襟危坐。似乎對這幾天的情況不堪回首。郭向前完整聽完了沙荊花的訴說,給她們盛飯,給她們斟酒,要壓壓驚。但郭向前果斷道:“俺們不能被這種爛事嚇倒。不走出去行昂?肯定不行。哈麽,怎麽辦?誰再出去,帶著刀子,剪子,遇上警察檢查,就說是割毛線用的。而且,外出最少五個人一組,兩個人太單了。”

沙荊花和黃新桃都沒有表態。她們也說不好郭向前的決定究竟對不對,外出賣毛線這條路該不該走。因為,想起來真讓人後怕。

走!繼續走!不光走內蒙,還要走北京,走天津,走上海,走全國!

郭向前召開了全體村民大會,講述了走全國的必要性。但同時,講述了沙荊花和黃新桃外出遇到的危險。所以,請大家一定聽招呼,按照部署,帶著大隊開的介紹信,介紹信裏麵既介紹外出賣毛線事宜,也介紹為麽帶刀子帶剪子的原因,以防不測。

當天晚上,家家吃晚飯的時候,廣播室突然開了大喇叭,一般這個時間是不開的。隻聽郭五秀在喇叭裏廣播說:“今天,俺村的書記郭向前做了很好的動員報告和周密部署,一切都有招有對,鄉親們,俺們為有這麽好的領導者而驕傲,而自豪!同時,俺們也為沙荊花大娘、黃新桃大姐的敢於擔當,勇於冒險的精神而驕傲,而自豪!這是郭家堡精神,這是老八路精神,這是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下麵,將俺草擬的順口溜念給大家,請欣賞——

家鄉女傑多不多,

背起包袱走全國;

精心紡出好線來,

不往外賣往哪擱?

今天書記把話說,

背起包袱走全國,

送出俺們一片心,

然後安排下一撥。

背起包袱走全國,

背起包袱走全國,

沒有大家往外走,

哪有今後好生活!”

大喇叭把這首順口溜連續播了十幾遍,人們基本都能背下來了。

但是,整個郭家堡是沉默的。麵對村裏有史以來最出色的播音員,他們沒有反應。因為,他們不知道前景究竟怎樣。但是,他們在郭向前的堅強意誌麵前,沒有猶豫,家家都支持自己的媳婦,閨女,乃至母親,奶奶,姥姥,走出去,走出去,走向全國。年輕人可以往遠走,老年人則就近。郭家堡一時間成為半邊天,半邊城,半個村,因為,走了嘰嘰喳喳、熱熱鬧鬧的一半。連播音員郭五秀都走出去了。她說,她不能光是坐在屋裏念稿,否則,將來郭家堡發展了,她將沒有臉麵在這個村子呆著。沙荊花和黃新桃也再次出征,有人提議,說沙荊花大娘就不要去了,您是貢獻最大的烈屬,再有個三長兩短,全村人都不好交待。但沙荊花搖搖頭,沒說話,打起包袱二次出發了。此時正是寒假,連中小學生都跟著家長出去了,還有母親背著孩子的。農村的女人是能吃苦的,當需要她們付出的時候,她們身上煥發出的能量完全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沒有女人的村子是寂靜的,是悲壯的,是沉悶的,是充滿期盼的,是帶著火藥味的。因為,男人們現在箭在弦上,做著一切最壞的打算,家裏的鍘刀,鍬、鋤、棍棒,練拳腳的刀槍劍戟,和一切用得著的工具,全都備好了。

郭向前則和男人們繼續忙著地裏的活兒。這時,一直在籌措木料的周滏陽來找他了。周滏陽說,他現在已經籌集了一定數量的木料,將要正兒八經開始家具生產。在眼下看不清前景的情況下,他也不想冒險,隻想把自己這個作坊掛在大隊名下,以大隊的名義往外賣,但收入需以他為主,大隊隻象征性得一點“擔肩兒”費用。

郭向前想了想,感覺所謂“擔肩兒”,其實沒麽可擔的,現在全國形勢已經十分明朗,就是奔著經濟工作去的,發展經濟的**隻怕遠遠沒有到來。於是,當即答應。

周滏陽就在自己的院子裏,開幹了。他的幹法是做成一套家具,賣一套,賣出去以後再繼續做。每套家具,都扣上他的膠皮戳子,即“周滏陽牌”。而這些家具,又以辦公用的文件櫃,辦公桌、椅為多。時間不長,周滏陽牌家具的名號就不脛而走。出現了眾多的訂貨者,讓他忙不過來了。

而這時,背起包袱走全國的婦女們,在陸陸續續返回,她們因為按照郭向前的安排,成幫成夥,而且身上帶著護身的家夥,於是,一次危險也沒發生。而帶回來的,是三百、五百、三千、五千……的財富。於是,郭五秀在大喇叭裏再次念起了她的順口溜,“背起包袱走全國”的句子一下子傳遍了河川鎮四十三村,又傳到外鎮,外縣,並變為她們的實際行動,說不清的各年齡段的婦女紛紛走出家門,“背起包袱走全國”了。後來有寫史誌的人統計,有超過十萬名的婦女背起包袱走出家門。把各種顏色的毛線賣到各省。除了西藏,連距離最遠的新疆庫爾勒,庫車,都有賣毛線的婦女們的足跡。

郭三秀也是這個隊伍中的一員。她聽說了沙荊花和黃新桃在烏蘭察布遇險的情況後,身上帶了劁豬的刀子,哈是一種桃狀的雙麵刃的刀子,非常鋒利。她把劁豬刀裝進一個皮套,放進上衣口袋。她這個組還有其他四位姑娘,她是年齡稍大的。她們來到沙荊花曾經來過的烏蘭察布,毛線賣得很順利,她很想遇一點危險,以顯示一下劁豬刀的厲害,可是,沒有機會。她們賣完毛線,她提議到城外住戶問問,看有沒有可能收購羊毛。因為這也是郭向前交待的任務。於是,問到了一家,這家不僅養了很多綿羊,也捎帶賣羊毛。

主人領著她們一直往草原腹地走。約摸走了半個小時,看到前麵有一座碩大的蒙古包,雖然看上去髒兮兮,舊兮兮的,還有很多補丁,走進去以後,卻非常溫馨。主人五十來歲,蒙古包裏是他的兒子和兒媳,都二十多歲。還有小孫子跑來跑去。一家人都穿著蒙古服裝。男主人說,按照風俗習慣,談買賣之前,要建立互信,怎麽建?喝酒。郭三秀一聽就額頭冒汗了,因為以前家裏困難,她從不喝酒,郭瓢子也從來不讓她沾酒。結婚生了孩子以後,也沒碰過酒。眼下,要談成業務,不喝咋行?同來的四個姑娘都比自己年齡小,麵對這種應酬,簡直沒法推辭。男主人拿出幾個銀碗,這是郭三秀這輩子剛剛看到,剛剛開了眼的物件,上麵雕著花,非常講究。隻是看上去有點髒,汙漬很多。但男主人似乎對這一點毫不在意,他搬出一個酒壇子,給眼前的五個女子都滿上酒,問:“你們誰是主事的?”

聰明的郭三秀當即就明白,誰主事誰喝酒。讓其他人喝?她做不出來。而且,她也在最短時間裏做了思考,誰主事,談成業務成績就是誰的。於是,她不假思索回答:“俺是。”男主人道:“好,我也覺得你是。來吧——”向她一伸手。郭三秀隻得把銀碗端了起來。看著碗裏有些發黃的酒,她不知道這是麽酒,便硬著頭皮喝下一口,這時男主人繼續給她手勢,她就隻得繼續喝,於是,一碗酒很順利喝下去了。此時,她沒感覺怎麽著,頭沒暈,腦沒漲,還對男主人發了問:“咱們是咋個合作法?”男主人道:“你喝一碗酒,我給你一百斤羊毛,喝兩碗酒,給你二百斤羊毛。咋樣?”

其他四個姑娘全都看著郭三秀,見她喝完酒沒麽反應,認為她能承受,就一一將酒碗推到她麵前,意思是請她代勞。一群沒有經驗,沒見過世麵,不知道深淺的姑娘啊,郭三秀先吃了一口羊肉,因為沒放鹽,淡巴嘴兒吃的——內蒙人的習慣是將鹽放在一旁的一個碗裏的,不會撒在羊肉上,所以,郭三秀吃完這口羊肉就有點惡心,於是,想用酒壓下去。便一碗接一碗地將其他四碗酒全喝了。按說,接酒後應用無名指蘸酒向天、地、火爐方向點一下,以示敬奉天、地、火神。但郭三秀完全不懂,就哈麽幹喝的。所以,男主人不太滿意,也沒及時向她指示鹽碗,她則感覺淡巴嘴兒吃羊肉受不了,也就沒吃。如此一來,肚子裏全是酒,沒有食物,沒過十分鍾,她就挺不住了,馬上跑出蒙古包哇哇大吐。吐著半截,就醉倒了。沒辦法,其他四個姑娘隻能陪伴她在蒙古包裏過夜了。

半夜的時候,郭三秀肚裏沒食,餓醒了。睜眼一看,她正躺在男主人懷裏。而男主人抽著煙在摸她的胸。她不敢翻臉,隻是輕輕推開男主人的手,說:“咱這筆業務是不是要簽個合同?”男主人也有些醉意,道:“用不著,你下次來帶著錢,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這邊安排車輛給你發貨。”郭三秀點點頭,表示同意。男主人又說:“你想不想和我建立長期合作的關係?”郭三秀道:“想白。”“哈好,下次來,咱倆單獨住旅館去,可以嗎?”“不不不,這個不可以。俺有丈夫有孩子,丈夫還是大學生。”“大學生算啥?來找我做業務,啥身份都有,她們都願意跟我睡。”

這可能昂?郭三秀根本不信。你就看俺是初來乍到,是“老趕”,對白,欺負人白?俺這身子是幹淨的,是給俺家大學生留著的。但如此說來,這次談判麽也沒談成,除非自己做出犧牲。但哈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