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他後來給黃大迎打電話,訴說自己的懷疑。黃大迎勸他說:“老弟,算了,放下黃天厚吧,這次事件已經讓他傷了元氣,短時間恢複不了。這個階段,正是你消消停停幹工作的好時候。俺也放棄了對黃天厚的追究,他不過是為了仕途而不講分寸,還不是‘階級敵人’是白?撫平自己的心態,看淡周圍的一切。”
“你這莫不是放棄原則?也不符合你的一貫風格咧?”
“老弟啊——”黃大迎給郭向前講了前幾天的一件事。上個禮拜,與丁衛紅是朋友的哈個“小資”作家來找黃大迎,請他講講警察故事,他便講起當年破獲河川鎮黑惡勢力的驚險事例。誰知剛講了半截,這個小資作家便截住他,不讓他說了,說你這是給咱社會主義抹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麽會有“黑惡勢力”?我讓你講警察故事,你怎麽專講“負麵消息”?現在是誰的天下,小小毛賊不值一提,你卻講得這麽津津有味?你對機關幹部也似乎有成見,在故意醜化,是白?你思想有問題了,老兄,我勸你趕緊懸崖勒馬,否則,我會給國家公安部寫信舉報,取消你的一係列榮譽稱號!俺當時回答她,你哈意思隻講俺們民警天天扶著老人過馬路,是白?隻講小學生撿到一分錢交給俺,俺趕緊表揚一句,是白?你以為當警察天天坐屋裏抽煙喝茶看報紙,是白?小資作家讓俺問得無言以對,悻悻而去。老弟啊,你想想看,現在的事情是不是五花八門很複雜?所以,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做趕盡殺絕的事。睜一眼閉一眼,隻要對國家不是傷筋動骨,就去去吧。郭向前有些惱火。他對黃大迎的這種變化難以接受。暗想,也許是自己太年輕,與經曆了太多的黃大迎沒法比,至少心態不一樣。黃大迎現在功成名就,一身榮譽,不想再生出幺蛾子,是白,唉。
沙紅果上任以後,發現這麽大的廠子到處都是綠樹,卻沒有一盆鮮花,這太不協調了。便要身邊的人去花卉市場買一批來。身邊的人遲疑地看著她說:“沙紅棗廠長不在,還是聽聽郭向前的意見白?”沙紅果有些來氣:“俺管的企業,為麽聽他的,難道俺必須要個‘婆婆’?企業連這點自主權都沒有,還幹個屁?”
身邊的人見此,也不跟她嚼清,就開著車去找郭向前了,名義是買花去了,其實把郭向前叫來了。他見是這種事,就笑嗬嗬地說:“紅果妹子,你經營上的事,隻要不是偷稅漏稅,俺麽都不管。包括你用人裁人,俺都不問。但你要買花這事,俺不能同意。為麽咧,因為你姐不喜歡。你若不尊重你姐,俺就把你請出去。俺既然能請你來,也能請你走。”
這個釘子碰的!沙紅果大睜著眼睛,半天緩不過勁兒來。此時,郭向前又說了:“會議室,辦公室,廠院,一切布置都不要改變,因為哈都是你姐親自設計安排的。你是願意也得這麽幹,不願意也得這麽幹。明白昂?”
沙紅果的眼淚在眼眶裏轉來轉去,差一點掉下來。長久以來,她從不做缺理的事,也就很少遭遇這樣的“拂逆”,這簡直讓她在製藥廠抬不起頭來。晚上,她就把事情跟老爸老媽說了,感覺郭向前幹涉太多,這麽下去,這企業可真不好幹了。老爸畢竟腦子還清楚,便一隻手抖著,說:“二啊,向前說得對,你姐現在醫院裏,人並沒死,說不定幾時就出院工作了,你咋能隨便改變廠裏的布置?你姐在你眼裏有沒有位置?”
老媽也說:“二啊,你太年輕,就聽你向前哥的白,俺看出來了,他對你姐感情很深。不然,怎麽會待俺們老兩口這麽好?”
沙紅果不說話了。也許老爸老媽是對的。唉,沙紅果一聲長歎。老爸又問:“你哈個男朋友咋樣咧?他同意你來接你姐的班昂?”
“俺把他‘蹬’了,他怕俺跟向前哥搞上,死乞白賴地反對俺回來。”
“唉!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今天這麽著,明天哈麽著,就沒個準稿子。不過,俺看你向前哥真是個好人,若你姐不行了,你就頂上去,咱家就缺這麽個能頂戧的女婿咧。”
“媽,您說麽咧?這種事哈有瞎說的?您都這麽大歲數了,還拿閨女開玩笑?”
誰知,老爸也接過話來:“俺這些天也聽到很多議論,說你和向前最合適。”
“俺都開走兩個人咧,咋還有人議論這些?看起來,閑得難受白?還得開他們!”
老爸咳了一聲,道:“你做事別這麽莽撞,沉住氣,人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沙紅果不說話了。她與男人有過深入接觸,甚至與哈個科室幹部擁過抱接過吻。對男人的哈兩下子早已心知肚明。但惟其如此,就發現郭向前對待男女之事十分慎重。腦子裏一點“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想都沒有。而這卻是眼下很多人的人生理念。感覺經曆了過去太多的折騰,看清楚人的一輩子求個歡樂最重要。什麽理想、信念,全是“賺人”的。原來公司的年輕人,就有剛一搞對象,就先“鬧一回”的,至於是不是結婚,則另商量。她不喜歡哈種生活態度。而郭向前板是板眼是眼的做人風格,與一往無前的做事態度,卻讓她頗有共鳴。河川鎮四十三村藏龍臥虎,孕育了各式各樣的響當當的人才。這裏確實是一片熱土啊,柴大樹、郭尚民、黃國賢、魏雨征、郭山河……連知青都很爭氣,丁衛紅、許建國、項未來……還有咱鄉下的郭三秀、郭二惠、周滏陽等等等等……
沙紅果因為婚姻問題亮起紅燈,而對自己的人生態度做了深思。甚至也想,若是姐姐真的退出了與郭向前的交往,自己完全有信心頂上去。於是,她開始更加認真地工作起來。天天忙得腳不點地,像抽了一鞭子的陀螺。曾經有人說愛情的力量是無限的,有人為了真愛甚至會舍出自己的生命,或創造驚人的奇跡。這在沙紅果身上,正慢慢體現出來。她把企業完全理順以後,就開始打外貿的主意了。她依靠與外貿公司上上下下都十分熟悉的有利條件,按照外貿部門的要求打造產品,從質地到包裝乃至宣傳品,都盡可能與國外需求接軌,慢慢地將產品推向了國外,開始為國家賺取外匯。省報也及時報道了這一可喜消息。
忽一日,內蒙古的呼斯滿帶著大車隊來到郭家堡,求見郭向前。而郭向前正在閉門思過,與沙荊花、郭來福一起思考麵前的一切。這時,郭二惠敲門進來,說:“向前哥,俺家呼斯滿想跟你說句話。”郭向前道:“這還用請示,讓他來!”郭二惠便回身出去,把站在外麵的呼斯滿叫進屋來。
呼斯滿一進屋,先將內蒙古近期的新產品一瓶金屬罐裝的“悶倒驢”酒奉上,說:“向前哥,這是剛剛恢複生產的,你們先嚐嚐,好的話,以後我就多帶一些過來。”
郭向前感覺很有意思,怎麽叫了這個名字?是白?呼斯滿道:“很多年以前,蒙古草原上有一家酒坊,叫‘百裏香’。坊主是個老者,70多歲,一生釀酒,名聞遐邇。一次他把釀好的酒擺在院子裏,打算見見太陽,原本釀酒是不能見陽光的,他就想出出新,看看效果,結果拴在院子裏的一頭驢聞香不能自已,掙脫了韁繩前來飲酒止渴,於是,這頭驢一下子醉倒三天,三天後才站起來。‘悶倒驢’的名聲就傳揚出去。後來搞運動,不能生產了,最近剛剛恢複。”
大家哈哈大笑,一起品嚐了“悶倒驢”,感覺這酒夠烈,至少六十五以上。再看金屬罐上的小字,果然如此。但郭向前擺了擺手,說:“咱家鄉的人本身就性子火爆,就甭引進這種酒咧,否則,俺的工作量又加大咧。是白?”
呼斯滿笑著點頭,說:“我再說一個情況,這是我這次要求見你的主要原因:近日有大領導來河川鎮,你要有思想準備,必要的時候該收拾一下,像哈些街容街貌咧,小店小鋪咧,哈些幹加工的都在馬路邊,不像樣子,不能讓大領導看著不舒服,是白?”
郭向前點點頭,感覺是這樣。問題是,你怎麽會知道有大領導要來?呼斯滿嗬嗬笑著不回答,說你隻管做準備就行了。說完就帶著郭二惠走了。郭向前和沙荊花、郭來福麵麵相覷,夠神啊,是白?郭來福道:“向前侄子,現在是你露臉的時候,該收拾一下還真得收拾,俺馬上用村裏大喇叭喊話去,先把咱郭家堡收拾一下。”
郭來福拍拍屁股走了,真的用大喇叭喊起話來。郭向前便向鎮上走去。一路走,一路查看,覺得確實有些亂。很多店鋪都是“前店後坊”,卻把加工的設備、工具、材料擺到門口的便道上,叮當五六地幹活,讓過路的人看個滿眼。製造噪音還在其次,影響行人走路,甚至還給行人帶來危險,譬如,用三角鐵搞焊接的,焊槍一亮起來,直接刺激行人眼睛,迸出的火星子還會傷到行人。店家這麽做可能是為了做廣告,但也確實太髒太亂太危險,不成體統。以前,過於照顧群眾的積極性,忽略了街容街貌問題。但是,如果僅僅因為上級領導來參觀和指導工作,你臨時性收拾一下,過後必然死灰複燃,該亂還是亂。所以,製定必要的規定和要求才更重要。做就做長遠,不能做一時。於是,他到了鎮政府,安排副鎮長立即起草街容街貌的管理辦法,從即日起,大力整頓。
在路邊搞加工的開始往屋裏“縮”,不“縮”的按擾亂社會治安處理。於是,怨氣和不服就是必然的了。沒過兩天,一位國家副總理真的來到河川鎮微服私訪。聞名遐邇的河川鎮早已讓他耳熟能詳,早想來看看了。當下終於有了時間,便真的來到河川鎮。他的這次到來,邀請了冀中一帶多年來湧現的知名人士,陳之謙、梁斌、黃胄、丁衛紅等人都在參觀的隊伍裏。老作家梁斌被兒子——年輕的天津團市委副書記散襄軍扶著,對河川鎮發生的變化十分感慨。他們先到烈士陵園去向先烈鞠了躬,然後來到街上。副總理進了一家店鋪,問:“業務還好昂?”店鋪經理一見來人白發蒼蒼,灰製服扣子嚴整,麵色紅潤,神態慈祥,猜想對方級別一定很高,便有些拘謹,但對方的一口親切的家鄉話,讓他消弭了距離,硬生生扔出一句:“都挺好,就是郭向前管太嚴。”副總理聞聽哈哈大笑,離開了這家店鋪。又走了兩家,還是這個評價。副總理感覺一方麵家鄉人實在,敢說話,另一方麵,郭向前這個年輕鎮長是管得嚴了點。可問題是農村改革開放以後,也出了很多問題,連黃大迎破獲“黑惡勢力”的事副總理都知道,所以,不管咋行?他麵對不滿和牢騷隻是點點頭,麽都沒說。
來到毛紡廠和製藥廠查看以後,副總理非常滿意。又去黃召莊看了黃大軍的服裝廠,去了柴家營看了以家庭為單位的汽車把套加工,得知,這些產品的生產和銷售都已成為全國同行業的龍頭老大,副總理十分感慨,回到鎮上,就在會議室展開宣紙,揮筆寫了八個大字“南有溫州,北有河川!”對河川鎮給予了最高褒獎。因為,溫州是哈一時期全國鄉鎮企業的領頭羊,溫州的鞋帽、服裝、打火機已經行銷全世界。能與溫州比肩,是不是也很值得驕傲和自豪?
副總理特別到郭家堡與沙荊花見了麵,親切握住沙荊花的手,連連誇讚。當他看到村裏的房子全都是嶄新的紅磚房,唯獨沙荊花的房子是土坯房,便問:“你咋沒‘拆’沒‘蓋’?不是與全村不協調昂?”沙荊花回答:“俺和別人不一樣,所以,看著別人改善俺高興,但俺要紀念兩位烈士丈夫。”副總理當即指示身邊的郭向前說:“你娘做得對,你們後來人要保護好這獨一無二的‘土坯房’!”
郭向前當然會滿口答應,隻要他在職,也必然會這麽做。但後來郭向前離開河川鎮以後,繼任者就忘記了副總理的囑托,叮當五六就把這座土坯房的院子拆了,並一下子夷為平地,蓋成廠子。哈個周滏陽特意用花梨木打的紅木鏡框連同哈麵國務院總理周恩來親自簽字的“紅星村”的獎狀,也被扔在村委會院子的角落,任憑風吹雨打,連裏麵的字跡都已模糊不清。幸虧被一個鎮上退下來的老秘書發現,收回自己屋裏,小心嗬護起來。但哈些字跡已經不可能再重新清晰起來了。
人們更關心各式各樣的初次接觸的東西。文學首當其衝,劉心武的《班主任》,盧新華的《傷痕》,王亞平的《神聖的使命》,從維熙的《大牆下的紅玉蘭》,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開拓者》,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沉重的翅膀》,張賢亮的《靈與肉》,路遙的《人生》,鐵凝的《哦,香雪》,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王蒙的《春之聲》;宗福先的《於無聲處》,蘇叔陽的《丹心譜》,金振家、王景愚的《楓葉紅了的時候》;北島的《回答》,舒婷的《致橡樹》,李瑛的《一月的哀思》,艾青的《光的讚歌》,葉文福的《將軍,不能這樣做》,熊召政的《請舉起森林一般的手,製止》等小說、話劇、詩歌紛紛發軔,如同開閘放水,洶湧澎湃,氣壯山河,成為各階層人們熱議的話題。文化界則倏忽間出現了“儒學複興論”、“全盤西化論”、“西體中用論”、“綜合創造論”,繼而“反傳統論”、“中西文化平衡論”、“中西文化互為體用論”、“道德重建論”、“對傳統創造的輪化論”等各式各樣的論家與觀點紛紛登場亮相,一時間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撲朔迷離;文化學者湯一介、李澤厚、龐樸、王元化、劉再複、金觀濤乃至參與其中的作家王蒙等諸名家,群星璀璨,如日中天,引領時代話語潮流。
但社會是分層次的。河川鎮與全國文化界現象相伴的,是年輕人的活躍,今天要這麽著,明天要哈麽著。最喜歡的電視劇是時下熱播的《大西洋底來的人》和《加裏森敢死隊》。街上的小青年要穿喇叭褲,戴蛤蟆鏡(邁克鏡),留披頭發,拎錄音機才算時髦;前不久新娘子結婚要的是“三轉一提溜”(自行車、手表、縫紉機、錄音機),現在又要起“三金”(金項鏈、金手鐲、金戒指);有點文化的人則言必稱“弗洛伊德”、“薩特”、“尼采”,如同當年的“開口不談紅樓夢,雖讀詩書也枉然”。
當此節骨眼,擅長給晚輩把脈的陳之謙教授,給郭向前寫來一封信,他因對郭向前知之甚深,不擔心郭向前會加入河川鎮年輕人的行列,但擔心他會對文化界現象迷茫,於是,這樣告知:前不久,省裏一位剛剛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寫了一篇《歌德與缺德》的雜文,引來文化界的軒然大波,本來邊際模糊的兩個陣營倏忽間橫眉立目拔刀相向起來。文化界因為有人力倡中國需要“全盤西化”,遭到主流輿論強力批評與批判,“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尤其“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被重新強調;陳之謙慨歎,文化界雖則強大強悍,難免躁動冗雜派係林立,在隨風搖曳和暗流湧動之中,透著敏感、脆弱,卻也生動和景象別致。而哈些爭論注定不會有麽結論,隻是在此過程中留下大量學術積累和思想財富,深刻地影響著後世。陳之謙道:“可把這些爭論看做是中國近代以來的第二次思想啟蒙運動,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相媲美。雖然依舊沒有最終完成,但這次啟蒙運動卻是對黨內“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理論務虛會”的延續、呼應與外化,為中國持續進行改革開放奠定了廣泛而深刻的思想基礎,意義難以估量……”
對於“理論務虛會”,郭向前是知道的。但做為他這樣的年輕基層幹部,一個整日忙忙碌碌的鄉鎮長和文化圈以外的人,他是否關注國家的理論、文化現象,除了陳之謙,沒有人在意。他自己也完全可以用“忙於事務性工作”來遮掩漠不關心的態度。但他因為勤於讀書看報,不可能不關心,也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態度,而他的態度是建立在多年來通過讀書學習產生的立場觀點上,還建立在多年來所受到的陳之謙、陳玉妮、沙荊花、沙耕讀等人的影響上。他不會隨便跟著哈個潮流走。河川鎮四十三村有66平方公裏、6萬多人,他做為這一方水土的管理者,考慮最多的必然是社會大局和總體走向。對文化界的現象也必然持一種冷靜態度。
他來到製藥廠巡視的時候,看到沙紅果新燙了洋氣的“荷葉頭”,穿著一身銀灰色的西裝,裏麵是雪白的繡花襯衣,沒紮領帶,告別了早先村子裏婦女們的哈種灰塌塌的一字領肥褂子。沙紅果有些挑釁般問他:“俺最近在保定府看了剛剛恢複上演的好萊塢電影《亂世佳人》,你看過昂?俺現在的發型就是電影演員費雯.麗的發型,你喜歡昂?”
郭向前一時語塞,沉了一下,道:“俺沒看過這部電影,但俺看過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小說《飄》,是寫美國南北戰爭中發生的故事。你的發型,俺能接受。”
沙紅果感覺有些受挫。她的發型在郭向前這裏僅僅是“能接受”,而沒得到誇讚。她當時看完電影就到保定府的理發店做了這個發型,花了不少錢。尤其她沒看過小說《飄》,但也知道電影《亂世佳人》是根據《飄》改編的。於是,她不甘示弱地繼續“發力”了:“俺還看了電影《安娜.卡列尼娜》、《巴黎聖母院》和《簡愛》。”
“真不錯,這些電影俺都沒看過,小說倒讀過。”
終於表揚了沙紅果一句,但後麵的話又哈麽透著倔強。
“現在社會思潮十分活躍,你對哈些事怎麽看?”
時下年輕人溝通思想往往先從電影、書籍說起,然後轉入對社會潮流的評價,幾成慣例。郭向前道:“俺先問問你咧,對哈些事怎麽看,免得話不投機。”
沙紅果道:“俺對西方哈些東西既不反感也不膜拜,俺向老外學習,是真學,但學的不是哈些。俺之所以做這個發型,是打算——”她看了郭向前一眼不說了,可能因為麽原因而忌了口。她指著自己的衣服說:“這身衣服是皮爾卡丹,法國客戶送的。今年春節晚會上張明敏唱的《我的中國心》說得好——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
郭向前的心裏終於一塊石頭落了地,道:“剛才你一個‘費雯.麗’把俺打蒙了,幾乎不敢說話了。現在俺就敢說了——各種沒接觸過的東西進來,是改革開放的必然,也是國家物質和文化發展的需要,不足為奇。但沒必要迷信。一百年前中國‘開眼看世界’的有識之士就講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國不改革開放不行,但若放棄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基本國策,靠仰人鼻息過日子,便死路一條。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你自己的國家自己不建設,指望誰建設?希望老外是雷鋒,是焦裕祿,他們是昂?連美蘇這兩個二戰的戰勝國都想讓中國‘隔江而治’拆散中國。外蒙古原本是中國版圖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硬是給拆散了出去。前些日子俺跟外蒙古的人談合作,心裏邊真如打碎了五味瓶,不是個滋味!”
沙紅果一聲長歎:“唉!這話俺愛聽。走,咱們到萬柳堤上吸吸新鮮空氣去。”引著郭向前走出製藥廠。
郭向前身著深藍色土布製服,哈是沙荊花親手織的布,親手為他量體裁衣,親手縫製。他嘴上抽著一根煙,褲腳上和黑布鞋上的黃土,十分紮眼。和一身洋裝瀟灑靚麗的沙紅果走在一起,很不協調。每一個看到他們的人,都不會相信這樣的兩個人能夠最終走到一起。他們並肩徜徉在萬柳堤上,郭向前說起了他和呼斯滿等人與外蒙古的人談判的情景。
沙紅果道:“俺們製藥廠可以加入進去昂?俺可是為這事專門做了發型的。”
“你真是有心人,當然可以。”郭向前咋會不明白,做了發型是給老外看的——接下來她篤定要提出參與與外蒙古人的談判。郭向前此刻在心裏已然做了默許。她做過好幾年外貿工作,這方麵是行家裏手,出哪門進哪門十分熟稔,人盡其才,何樂而不為咧!
兩個人走了一陣曲曲彎彎疙瘩溜晶的土堤,在一側斜坡上有幾個燃燒後剩下的黑黢黢的殘木橛子,哈是原來沙金來搭的草棚,是他的收費站之一。這些地方一度是沙金來的“天下”,哈麽多的外地商戶在此喋血。他又向沙紅果講起了這些,講到了彪形大漢的棍子楔到他腿上的瞬間,他的哈種撕心裂肺的痛覺。沙紅果突然伸出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俺不喜歡血腥!”
郭向前點點頭,輕輕推開了她的手,她則順勢捏了他手指一下,兩個人便對視一眼,繼續往前走,沙紅果臉上微微發燒,郭向前則心裏有些亂,轉移話題,發起感慨:“河川鎮這些年的事實證明,幾時沒有形成堅強統一的領導,幾時就是亂局。出現不能堅強統一的原因是個別人私心太重。過去咱們講‘鬥私批修’有些過,但若作為一個黨員,把‘私’字擺在萬事之首,秉持‘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是沒法建設好這個國家的。現在很多人在講‘個人利益最大化’,照此辦理,董存瑞就不該炸碉堡,黃繼光也不該堵搶眼,雷鋒也不該冒雨送大娘回家,焦裕祿更不該帶病堅持工作……”
沙紅果說:“這涉及‘人本主義’與‘愛國主義’的衝突,咱說不清,換個話題——最近,俺從一份報紙上讀到這樣一種觀點,讓俺十分讚成,文中說,薑太公被封齊國後,依照周朝的傳統,根據殷商的製度,結合齊地實情加以改革,擴大農民的自主權,減輕農民的負擔。非常難得的是薑太公還重視工業和商業,認為‘大農、大工、大商’是立國之本,是國之‘三大’(《六韜.文韜.六守》載:太公曰:‘大農、大工、大商,謂之三寶。……三寶完則國安。’他治理齊國,不但重視農業,而且利用齊地魚鹽資源豐富的優勢和重商傳統,大力發展工商業,‘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很快使齊國成為富國。由此可見,是分田到戶還是種田集體化,僅僅是個組織形式,是形式而非內容,內容的關鍵在於‘農工商並舉’,三者缺一不可)。文中舉例說,中國和美國的情況不一樣:中國和美國的國土麵積差不多大,但美國的人口隻有三億,而中國是它的好幾倍。美國的城市發達,人口又相對稀少,所以要將農村人口解放出來,讓少數人堅持農耕,讓大多數人湧向城市。而中國是人口大國,如果也像美國哈樣搞,就算是建設再多的超級大城市,也不夠用。中國的當務之急不是怎樣把農村人口變成城鎮人口,而是怎樣讓農村人口在自己原來的土地上安居樂業。想當年陶淵明在《歸園田居》中是怎麽說來著:‘……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椋,桃李馬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一腔鄉土情懷溢於言表。”
(下)
郭向前感覺沙紅果口才很好,很喜歡她的談吐:“講得不錯,請繼續。”
沙紅果道:“俺這些年做外貿經曆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盲目自信,‘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老窩’;第二階段是盲目自卑,看老外任麽都好,中國應該‘全盤西化’;時間長了就有了第三階段:虛心向老外學習,但不是一切照搬。俺越跟老外打交道,越喜歡自己的家鄉,正因為家鄉落後,可塑的空間才大,俺們施展才華的舞台才大。”
郭向前道:“你這些話都說到俺心裏了。你的情懷、陶淵明的情懷其實就是最常見也最可貴的愛鄉愛家情懷。中國自古以來就是農業大國,中國的文明是建立在農耕文明之上的,正所謂‘黃色(土)文明’。農耕文明的特點是富有建設性,而不是掠奪性,這一點與西方的所謂‘藍色文明’是根本不同的。而正是這樣的文明孕育了勤勞智慧的中華民族炎黃子孫。而且,因為人口眾多,吃糧和種糧問題是頂頂重要的排第一的問題。基於這種思考,若是妥善處理好三農(農業、農村、農民)問題,國家必然穩固。譬如咱郭家堡,就是讓村民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居樂業,而不是任由他們漫無目的地湧向城市,也因此村裏的土地幾經周折而一畝都沒有撂荒,也沒有留守兒童、留守老人的問題(此時有的村已經出現這些問題);全國都如此的話,城市就不會因此帶來新的年輕人就業壓力,乃至不會有常住人口、外來人口的壓力;春節來臨之時,交通線路也不會人滿為患,‘春運’一詞也就無從說起;而且,發展了的、富裕了的農村會是另一道不亞於城市的亮麗風景……這些在郭家堡正在逐步實現,農村的建設,理應從農本位出發,鄉村建設就是建設鄉村,而不是簡單地將鄉村良田推平了蓋樓,轉變成城鎮或工廠,更不是放棄和逃離……”
兩個人談得非常投機,直到太陽西下才回到村裏。分手時兩個人握了手,相約以後有空繼續交流。沙紅果還說一句這樣的話:“和你在一起待不夠。”郭向前聽了赧然一笑。
郭向前躺在炕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窗欞明月光,思緒奔騰忙。他給北京的老前輩、老領導沙耕讀寫了一封信,訴說自己的眼下林林總總的疑惑和思考。除了姥爺陳之謙那樣的學者,他還想聽聽沙耕讀這樣的老領導的意見與判斷。
沙耕讀非常喜歡這個年輕人,百忙之中還抽時間給他回了信,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頁。但關於意識形態問題,沙耕讀隻字未提,隻是掰開了揉碎了地講了“三農”。信中說,向前大侄子,你說很多人“把逃離農村看做人生的成功”,其實是中國城鄉二元結構問題造成的。麽叫“城鄉二元結構”咧?就是在發展中國家由傳統農業經濟向現代工業經濟過渡的曆史進程中,必然出現或經常出現的農村相對落後的生產和生活方式與城市不斷進步的現代生產、生活方式之間的不對稱的組織形式和社會存在形式。這麽說有點繞嘴,不知你能否明白。而解決和突破這一矛盾的根本出路應是在發展農村經濟的基礎上走農村城市化道路,實現城鄉良性互動,逐步減少農村人口,轉移農村剩餘勞力,增加城鎮人口,而根本途徑在於發展經濟,同時,基礎設施需要進一步完善,此外,村民們的思想觀念也亟待更新。在咱們國家,凡是長期存在且久而不決的問題,一定是體製性、結構性問題。這類問題僅僅靠改進工作、加強領導是解決不了的,必須通過改革體製,調整結構才能解決。三農問題之所以難解決,是我國農村從土改以後就按照計劃經濟體製的要求,一刀切地把農民組織到高級農業合作社、人民公社的體係裏,逐步形成了城鄉二元經濟社會結構體製的結果。這種城鄉二元結構體製,是為計劃經濟服務的,限製、束縛了農業、農村、農民的發展。改革開放後,國家在城市、在二、三產業方麵已經打破了計劃經濟體製的束縛,但受一些因素掣肘,城鄉分治的戶籍製度和集體所有的土地製度等重要體製還沒有改革,所以在農村城鄉二元結構的體製還在繼續。為麽農民種糧不賺錢?不賺錢還要繼續種,是不是不公平?……城鄉的體製機製理應是一體的,城鄉要素理應平等(等價)交換,公共資源理應在城鄉均衡配置,這是我們的努力方向。多年來,農業基礎薄弱,農村發展滯後,農民收入增長緩慢,已成為國家經濟社會發展中亟待解決的突出問題。你身在農村,又擔任一定職務,正可在這方麵大膽實踐,走出一條新路。大侄子,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沙耕讀的講解,與郭向前的願望,成為互不相交的兩條平行線。郭向前讚賞,但不能完全解渴,甚至不能完全一致。沙耕讀無疑描畫了一張農村發展的美好藍圖,道理也當然是明了的,怎奈郭向前眼裏的郭家堡和河川鎮的遠景,理應是更帶“土腥味”的哈種美。也許他的思考帶有局限性,但此時此刻他就是這麽想的。因為久住鄉下,他已經對農村產生了深厚的感情,讓他不這麽想也是做不到的。這些天他天天在萬柳堤上踱步,走啊走,有時連中午飯都不吃,直到下午三四點鍾,肚子裏嘰裏咕嚕叫個不停,才回到村裏。幾天後,他就心血**般地又幹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
近期各村驀然間流行起“乙型肝炎”,患病者眾,縣醫院和保定府的醫院住滿了河川鎮四十三村的人,還有十幾人因救治不及時死在醫院裏。消息反饋到郭向前的耳中,自然是火燒眉毛。以前從沒聽說村子裏會有這種病,更沒聽說因這種病而死人。唉!
本村郭俊國的表現,讓他不願意提起。而因為白玉簪的存在,他便打算以她為媒介與突破口,在黃召莊打造一個醫務室的樣板,然後在全鎮推開,把農民的防病治病工作做起來。這幾年他已經收到很多群眾來信,有的說,現在村裏的醫務所已經“關門大吉”,原醫生不知所終;而有的村則存在著醫務所為“搞活”亂收費問題。他想專門召集這些醫務所人開個會,河川鎮四十三村至少應該來四十三人,可實際上隻來了十八人。郭家堡的郭俊國也隻派了女兒來開會,想必也並沒有拿這件事當回事。一個醫務所醫生還開玩笑說:“‘幺八’就是‘要發’,同誌們,咱們發財的好日子要來咧!”另一個人說:“麽好日子哎,散攤子的日子白!”這個會原定是上午九點召開,郭向前見來人不多就幹脆宣布,這個會改為下午兩點召開,並立即請鎮上的秘書給各村打電話,直接請村書記來開會,來的有獎,不來的通報批評。至於“獎”麽,則沒說,告你有獎便是。
於是,下午兩點各村的書記都到位了。他們一是知道郭向前曆來說話算話,二是郭向前有辦法拿出錢,給大家來點甜頭輕而易舉。誰知,甫一開會,郭向前就義憤填膺。說:“俺是鎮長兼書記,可是召集一個村醫務所的工作會議竟然這麽難!”大家麵麵相覷,都吃驚地看著他,在大家的印象裏,郭向前是不怎麽愛著急的人。農村裏召集會議,曆來都鬆鬆散散,拖拖拉拉的,咋你當了鎮長就能例外咧?
郭向前繼續道:“過去咱們有個口號:‘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為麽哎?因為農民占中國人口最多,俺們黨就是從這個實際出發安排醫療工作的。也是黨和政府的各級領導密切聯係群眾,保持為人民服務的宗旨。這是關係一個國家的政治事務朝著哈個方向發展的問題,也涉及黨和政府生死存亡的問題。為麽這麽說?得民心者得天下,你不為老百姓服務了,你的壽命也就到頭了。你們說,是白?”
大家議論紛紛,說是的有,說不是的也有。還有人譏笑說:“都麽年月咧,過去的東西提它幹麽哎?”郭向前便反唇相譏:“咋不能提?政策可以不斷完善卻需要延續,最忌諱‘翻燒餅’,今天這麽著,明天哈麽著,一走就是極端,好就一點毛病不許挑,不好就一點長處不許說。世界上有‘純而又純’的‘絕對’事情昂?一個政策的製定,總是有其根據的,否則當初怎麽會製定咧?過去的領導都是傻子昂?古人講:‘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在座的各位老叔老哥都知道《三國演義》這本書吧,書中講了個‘官渡之戰’的例子:有個叫審配的給袁紹來信,說了很多許攸貪汙的壞話,恰巧此時許攸截獲了曹操催糧的書信,來對袁紹獻計說現在偷襲許都正當其時,而袁紹因為許攸可能存在貪汙的道德缺陷,不加分析和思考,對許攸的建議不予理睬,結果氣得許攸跑到曹操那邊去了,反倒給曹操獻計偷襲袁紹的烏巢,燒毀了袁紹的所有糧倉,於是,直接導致了袁紹七十萬大軍敗給了曹操的七萬軍隊,這就是非常典型的‘因人廢言’的後果。”大家瞪大了眼睛看著郭向前,對他的所思所想心知肚明,全都緘口不語。
來參加會議的白玉簪舉手發言了,她在這個場合不能不支持郭向前,她現在對郭向前這個小哥已經十分崇拜。她說:“俺三句話不離本行,離開赤腳醫生的話題俺啥都講不出來。過去的農村合作醫療,其實是個不簡單的創舉。俺們不能一提過去就全是錯的。俺看過很多資料,都做了摘錄(白玉簪揮著手裏的一個筆記本),1968年9月14日的《人民日報》轉載了上海《文匯報》的《從‘赤腳醫生’的成長看醫學教育革命的方向》一文,毛主席在當天的《人民日報》上批示‘赤腳醫生就是好’。從此,‘赤腳醫生’這個新事物在中國農村迅速發展起來。沒有這個過程,俺為麽會下鄉,並且選擇做個赤腳醫生?俺上麵有兩個哥哥都在邊疆工作,是支援三線的時候走的,所以,俺本來應該留城,不至於下鄉。就因為俺想做個光榮的赤腳醫生,才來到河川鎮的黃召莊。雖然起初因為得不到尊重也動搖過,可俺克服了畏難情緒,一路幹了下來。事情發展到俺下鄉以後的一段時間,到了1975年底,全國農村合作醫療普及率達到90%以上,形成了集預防、醫療、保健功能於一體的縣鄉村三級衛生服務網絡。這個網絡除了50多萬正式醫生外,還擁有140多萬不脫產的赤腳醫生、230多萬生產隊衛生員、60多萬多農村接生員。全國5萬多個公社,把先前的衛生所發展成衛生院。包括咱河川鎮,一度實現了‘小病不出村、大病不出鄉’。哈個時候哈有麽個嚇人的‘乙型肝炎’?這個事實大家承認昂?”
沒人說話。村書記們都看著這兩個人。郭向前今年應該三十出頭,白玉簪略小一點,可也差不多,他們怎麽會對過去戀戀不舍?按照這些文化不高的村書記的想法,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甭分麽個三七開,四六開,太複雜,誰說得清?你說讓俺咋辦,就行咧,講麽道理哎?世間事從來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你有你的角度,他有他的角度,是白?俺跟你搗哈個亂幹麽?有哈功夫俺幹點麽不好哎?所以,大家都顯得不耐煩,紛紛掏出煙來抽煙。會議室裏迅即煙霧蒸騰了。
郭向前並不製止大家,也掏出煙來抽,還接著白玉簪的話,繼續講了目前醫務工作的現狀,即技術力量全在城裏,或說大部分,或說最主要的,是在城裏。而鄉下的醫務力量卻越來越弱。農民們看病需要進城,非常不方便。為了找個“好大夫”還要托人煩竅,請客送禮。整個社會的問題咱管不了,但河川鎮的事情咱不能不做主,是白?這次大家說話了:“能做主!但是,錢從哈出?”
郭向前提出,采取兩條腿走路的辦法,鎮上出一部分,村裏出一部分,把村級醫務所健全起來,醫生的工資問題也是鎮上出一部分,村裏出一部分。這時,村裏有集體經濟的就說沒問題,而沒有集體經濟的就說不行。譬如柴家營,全是個體軋汽車把套的,全村沒有大的廠子,有也是個體的小廠子,隨便收錢是不行的,人家到縣裏告你“亂收費”,你是要受處理的。即使你理由正當,也不行。而且,現在依靠“村提留”和“鄉統籌”,也不理想,很多村民家裏沒有在企業打工的,因為土地少,原本也交不了多少,甚至拖欠不交(農村提留款是指向農民收取的“三提五統”即:公積金、公益金、管理費提留;五項鄉鎮統籌即:教育附加、計劃生育費、民兵訓練費、民政優撫費、民辦交通費)。
郭向前沉默了,麵對這種情況,他也無能為力。他的郭家堡是紅星村,是先進,可畢竟是少數,不能代表更不能代替更多的一般化和後進的村子。隻能說,有條件的村子先行一步,沒條件的村子想辦法創造條件。在這個會上,郭向前說出很多關於集體經濟與個體經濟孰優孰劣的對比問題,最後得出結論:“同誌們,事實證明,沒有個體經濟,廣大農民富不起來;而沒有集體經濟,公共事業就沒有來源。眼下如果一切伸手找政府要,而政府短時間又給不了,哈怎麽辦?看著咱們的農民弟兄有病治不了?治不起?”
人們對郭向前所表現的責任感自然是讚賞的,但也僅是讚賞而已,並不一定按照他的模式去做。現在人們的思想已經放得很開。而且周圍已經形成了“拜金”的傾向,你一個郭向前扭轉得了昂?別說是你一個鎮長,就是咱這四十三村全體四十三名書記綁在一塊,也解決不了這個社會問題,是白?沙家店的書記年齡稍大,就順勢提出了“拜金”帶來的局麵,說現在要重新把醫務所建起來,恐怕不可能了,因為“拜金”問題左右了人們的思想,白玉簪這樣的赤腳醫生,恐怕沒有第二個了。你說的哈個兩個補助解決醫務所醫生的工資,你能給多少?據俺所知,現在小青年私自懷孕的很多,怕難看不願意到正式醫院,就找私人醫生悄悄做掉,你知道做一個多少錢昂?還有私下給人正骨的,私下給人治牛皮癬這種疑難病的,甚至還有私下給人治梅毒、性病的……他在外麵一個月能掙一萬,你給得了昂?你若給不了,他憑麽給你幹?
郭向前道:“計劃經濟時期有句話經常被大家引用,哈就是‘一管就死,一放就亂’,眼下咱河川鎮的醫務工作就麵臨這個局麵。但咱們能不能把認準的事情幹下去,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俺們啥時候被困難難倒過?現在俺有白玉簪這個得力助手,要先樹一個樣板,幹不好俺引咎辭職!”
散會後,鎮上出了一筆錢,黃大軍出了一筆錢,白玉簪的醫務所就建起來了。當然,所謂鎮上出錢,其實就是郭家堡出錢,鎮上根本就沒這筆開支。鎮政府的機關幹部全是吃財政的,財政的哈點錢是可丁可卯的,根本輪不到為醫務所支出。白玉簪又招了兩個助手,是從縣醫院退休的兩個老護士,又招了兩個年輕村姑,因為她們愛好這項工作,就由兩名老護士帶著這兩個村姑,對她們進行隨時隨地的培訓。在這個基礎上,白玉簪從保定府引進了“乙型肝炎”的防治疫苗,在各村廣為宣傳,號召大家來黃召莊醫務所免費接種疫苗。誰知來的人非常少。即使免費,也沒人願意來。麽意思哎?不相信俺白?白玉簪問了一個前來接種的農民:“為麽他們都不來,偏偏你來咧?”
這個農民說:“人們對你不相信,都說現在哪有不要錢的事,所以不能去,別沒病找病,是白?俺是因為家裏窮,趕上不要錢的事就來試試,萬一管用咧,是白?”
白玉簪精心為這位農民做了接種,告訴他:“這件事是鎮上給補貼的,否則不會不要錢的,明白昂?”白玉簪也突然醒悟:郭向前為麽著急哎,現在金錢至上已經深入人心,並且扭曲了人們的誠信觀念。但是,反過來說,過去講的是一切為了國家和集體,現在不講了,隻講快快掙錢發家,你不讓他認錢,讓他認麽哎?你還讓他為國家、集體操心去?村書記會告訴你,這裏有你麽事哎?你操心到俺頭上咧?機關幹部也會告訴你,一邊呆著去,國家的事輪得到你一個老農民操心?你算老幾?
作為知青的白玉簪和大許的習慣是一樣的,喜歡記日記,她就在日記裏這樣寫道:“社會深層的問題,看表麵是看不清的。過去報紙經常說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相信群眾,依靠群眾’,群眾路線是黨的三大法寶之一,哈個時候咋就沒有拜金問題?俺們究竟應該‘拜’麽?人總是要有精神支柱的,是白?”時隔不久,白玉簪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郭向前,表示深深的憂慮,郭向前就複述了村裏老主任郭來福的話:“國不知有民,民就不知有國”。要扭轉這種情況,需要我們這些後來人的不懈努力!可是再返回到過去隻講國家集體而不講個人利益的時代,也不應該。人不能失去最基本的生活條件,追求物質享受和富有,隻要遵紀守法,就不是錯。隻是村民們的格調不高,不要單純責怪村民們。
於是,郭向前引申這個問題就聯想到教育工作。一個腰纏萬貫的鄉鎮企業家對郭向前說過這麽一件事:他現在有錢了,就想提高孩子的教育水平,便把兩個兒子送到天津最有名的一家全托小學,可是周圍的孩子們天天“小老坦兒”、“小老坦兒”這麽喊,喊得兩個兒子灰溜溜抬不起頭來。他去天津看望兒子的時候,兩個孩子就哭,求他把他們帶回去。這個企業家一氣之下真的把孩子接回來了,可是,畢竟不甘心,這手裏有錢與沒錢的心氣是不一樣的,這口氣他咽不下去!郭向前問:“咋,你想帶人到天津打架去?”
“俺又不是柴三腳,俺不幹哈個。俺是想,如果你要在河川鎮建全國一流的小學,俺為你肝腦塗地,捐盡最後一分錢!”這個企業家還對郭向前說了一句讓他振聾發聵的話,“有了錢不往孩子身上投,往哈投?對孩子最好的愛護,就是給他最好的教育。是白?”
郭向前幾乎是眼含熱淚,與這個企業家緊緊握手。好哥們,你真說到俺心裏了。咱祖祖輩輩為麽窮?為麽沒見識?就因為沒有文化。而且沒有好的文化。論文化,五花八門多得是,哈些是對咱有用的?哈些是攪亂咱思想,讓咱無所適從的?話題太大,太值得探討了!過去毛主席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摒棄不符合實際的城市暴動方針,打出了一個新中國;現在,難道不需要以革命理論與改革開放相結合,製定符合中國實際的策略,打出一個新農村昂?中國的實際,這就是“本”,離開這個“本”,就一事無成。抓住農村的教育,是第一步。這不光是為爭一口氣,還是為了未來。在教學內容上,除了國家統一要求,要有咱自己的選擇,有用的東西大講特講,沒用的東西盡量少講不講。你敢說,咱的孩子將來做不了碩士、博士、鎮長、縣長、市長乃至省長或副總理?來咱河川鎮指導工作的副總理不就是家鄉人昂?
郭向前發動了全鎮的企業家,請大家紛紛解囊,在鎮上一所廢棄的小學校原址上經擴充麵積蓋起一座氣勢泱泱像模像樣的小學兼中學的完校。這座學校可以同時招收兩千名小學生和兩千名中學生。光是教師隊伍就整整四百人,還全是正式院校畢業的,至少是中專畢業,而大專以上學曆占到70%。所有的教學設施,全是時下最好的。凡此種種,依靠全鎮的企業家資助。不僅眼下資助,還需要長久資助。因為眼下郭向前正在為教師們跑正式身份,如果跑下來了,就都享受國家的待遇,用不著企業家讚助了,而且,“國家教師”的身份還是很有含金量的,比私立學校光鮮得多,是白?所以,首先應該為學校掙一個名分。
為給學校爭名分,郭向前來到黃晉升麵前。縣裏的前任書記魏昌隆已經退休,黃晉升現在做了縣委書記。郭向前雖然不願意見他,可現在的事情繞不過去,沒辦法。
“前不久,副總理到你鎮上指導工作,這麽大的事,你咋不告訴俺這縣委書記?”
“副總理是微服私訪,俺也不知道他來的具體時間,這一點還請您多諒解。”
“咋說你也得跟俺打個招呼白,現在顯得俺多被動,副總理來,俺竟然不知道!你還記恨黃天厚白?他和你不是一個等量級,甭跟他一般見識。”
“是咧。俺現在一門心思工作,別的全不想。現在俺應鎮上企業家的建議,翻新維修了一所學校,這件事雖說事先沒跟您商量,也是怕說了而沒兌現放了空炮,讓您反感。所以,現在俺找您,一是正式匯報,告知您學校已經翻新維修完畢,是全鎮乃至全縣規模最大和設施最好的;二是請您幫忙,把這所學校納入國家教育係統。這樣,學校的名分和教師的待遇就都解決了。”
黃晉升看著郭向前,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掏出煙來,遞給郭向前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抽了幾口,吐著煙霧,說:“俺事先已經得知你在擴建學校,俺是你的長輩,這話本不該說,麽話咧,就是對你十分嫉妒,還有兩個字俺本不願意說,但現在還是憋不住要說出來——忌憚。難怪俺哈生地瓜兒子見了你眼睛出血——你太有眼光,在咱縣,你讓俺這個書記一再打臉。副總理來,不找俺,而找你;擴建學校,俺沒想到,你想到了,‘百年大計,教育為本’,說擴建就真擴建得規模這麽大這麽好,是白。俺真是老了,思路跟不上你們年輕人了,不承認不行,你說是不是?”
郭向前一下子漲紅了臉,完全沒想到黃晉升會說出一番這樣的話,急忙紅著臉解釋:“書記,俺且叫您一聲黃叔,咋能怎麽講,您這不是讓俺這個小字輩無地自容昂?”
黃晉升又使勁抽了口煙,道:“俺一定會支持你,幫助你把該辦的事情全辦好。前幾年為了我的職務問題,你也出了大力。這件事俺不會忘。但俺也提個臉紅的條件,以後你要放黃天厚一馬,他不是你的對手。他最後連自殺的心都有了,你明白昂?製藥廠哈件事,俺心裏明鏡似的,知子莫如父,他是想連同你的對象沙紅棗一起同歸於盡,他不想活了,也把你的最愛帶走。就這麽簡單,臨死拉個墊背的。”
“可是,哈時候俺跟沙紅棗並沒有確定關係咧。”
“黃天厚料定你會娶了沙紅棗,因為沙紅棗太優秀了,凡是接觸過的人,沒有不誇的。俺家的新桃是沒法比的,新桃自己撤出來,也算有自知之明。你們之間哈些事,新桃都跟俺說咧。”
“好吧,恭敬不如從命,俺以後不再追究黃天厚了。”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你簽個字。”
“麽哎?”
“你看看就知道了。”黃晉升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筆記本,裏麵早已寫好了幾行字,一看,是郭向前永遠放棄追究黃天厚的承諾,下麵留著簽名的空白位置。黃晉升把筆記本推到郭向前麵前,郭向前看了一眼,略一思索,就唰唰唰簽了。暗想,去去吧,黃大迎的話是對的,為了大局,為了教育事業,去去吧!
河川鎮的完校,在黃晉升的鼎力幫助下,辦成了一切該辦的手續。又經過半年的籌備,將一切瑣碎的工作,包括教學計劃等等,全都做在了前麵,然後招生。現在村民們基本都意識到了培養孩子的重要,紛紛將孩子送到鎮上報名,即使比村裏的學校費用稍高一點,也心甘情願。在一個秋季,正式開學。開學哈天,請來了黃晉升剪彩,省報記者也如約而至。在鞭炮聲中,閃光燈頻頻閃爍。後來報紙上的報道,特意登出了黃晉升的照片,而且多寫了幾句。這也是郭向前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