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向前在河川鎮的一係列舉動,效果明顯,影響巨大,深深震撼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郭家堡的郭俊國。此時此刻,他心情十分複雜。

郭俊國的祖上,即郭俊國的爺爺的爺爺,曾經是富甲一方的大戶,外號就叫“郭大戶”;而郭向前的父親郭山河的爺爺的爺爺曾經是“郭大戶”的佃戶。一年到頭給郭大戶扛活。後來他依靠精明娶了另一家有錢人的閨女,方翻過身來,趁著一次旱災,買光了郭俊國祖上的土地,兩家調換了身份,郭俊國的祖上開始給郭山河的祖上打工。但郭俊國的祖上懂醫術,會行醫,日子也還過得去。但沒有土地,不能種植中草藥,終歸發達不起來。而郭山河的祖上一直辟出一塊土地種植中草藥,高價賣給郭俊國的祖上,掐著郭俊國祖上的脖子過了幾十年,後來好幾輩過來也沒改變局麵。郭俊國的祖上是有文化的人,遂將這一切記錄在案,形成家譜,原意是激勵後輩奮發圖強,不可懈怠,誰知無意中形成兩家世代難忘的“齟齬”、怨氣乃至火藥味。而這一切,年輕的郭向前聞所未聞。早在郭山河一代,即使了解雙方祖上的恩怨之事,因為全力抗戰一致對外,也早一筆勾銷。

郭俊國捏著鼻子,破天荒在鎮上“五貴餐廳”請郭向前吃飯。他是多麽不情願啊。他之所以在這個餐廳請客,也是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哈個郭大貴和郭五姑都是郭家堡人,是白?另一層意思是告訴被請的郭向前——你也應該“肥水不流外人田”,是白?眼下俺請你為俺開綠燈,你不該輕易拂逆白?

郭俊國是想辦個狗獾子養殖場,讓兒子閨女幹這件事,也算有了安置,掙足了錢就可以蓋房結婚(哈個時候還不時興買房),是白?郭俊國,兒子郭曉國,閨女郭曉敏,三個人虎視眈眈地看著郭向前。被請來作陪的郭來福,顯得十分多餘,因為這一家人基本不看他,也不跟他說話。看到郭俊國把話都講明白了,郭來福首先發話了,他就是這麽一種人,你越不想讓俺說話,不給俺留茬口,俺還非說不可,誰讓你把俺請來咧,眼下你給大侄子郭向前出難題,俺豈能坐視?而且,俺畢竟是村主任,是白?於是,郭來福搶在郭向前之前,道:“俊國啊,你若辦養殖場,土地肯定是不好辦的,因為咱村土地原本就少,如果辦,你的兩畝種植中草藥的地就改養殖場算了,左右是幹這不幹哈,是白?”

郭俊國道:“不行哎,俺還得行醫哎,不種中草藥,俺就得外出購買,既費錢還得跑道兒,劃不來哎!”

郭來福道:“不能隻想著你劃得來劃不來,還得想想咱村的實際,是白?”

郭俊國道:“向前鎮長,你發句話!”

郭向前一直用手指在桌子上蘸著沏茶時滴答的茶水畫圈,畫著畫著,茶水幹了,不能畫了,這時恰好郭俊國請他說話。他便咳了一聲指著桌麵說:“俺剛才在這兒畫圈,可是畫著畫著水幹了,於是,就不能畫了。俊國叔,你是聰明人,知道俺說的意思白?”

郭俊國突然哈哈大笑,想以此掩飾郭向前的婉拒帶給自己的尷尬,繼而說道:“咱村的‘水’目前還沒幹。俺想的不是村裏的可耕地,而是五曲河的河灘。現在,五曲河水時斷時續,有水時水流也很小,河灘的一大半都閑置,長滿蘆葦,過去向前鎮長還帶著知青們割蘆葦來著,是白?俺想占它一骨碌(一段),壘砌養殖場,旁邊蓋一間監護用的小屋,讓俺兒子和閨女輪流居住看守,喂食飼養。”

郭向前道:“過去割蘆葦是因為村民們確實吃不飽肚子,弄不好會餓死人,所以,編葦席買糧,主要矛盾是吃飯問題,民以食為天,是白?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家家都能吃得飽,再打河道的主意是為了賺外快,屬於錦上添花。以此違背河道管理的規定,隻怕俺批了,縣裏也不會批。”

郭俊國沉默了。這時,郭五姑親自端了盤子上來,說:“向前弟,嚐嚐俺五姑的手藝!”郭向前一看,是一盤炒河蝦,裏麵“俏”了韭菜,看上去粉紅加翠綠,十分養眼,遂夾了一筷子品嚐,便表揚:“嗯,口感不錯,想不到五姑還有兩下子!”郭五姑十分得意:“俺也說句時髦話,還不是因為有了好政策?”

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郭五姑滿麵笑容,乍著兩手,扭扭地回操作間去了。郭俊國收起笑容,道:“鎮長,你不能讓俺下不來台白,俺客也請了,事卻沒辦,是白?”

郭來福再次搶過話來:“老弟,一進屋俺就預交了三百塊錢,多退少補,你就等著‘補’就行了。咱這幾個人也根本吃不了三百塊錢的飯菜,是白,你還提麽個請客不請客!”

這時,郭五姑把炒菜一個個端上來了,很快便上來七八個菜,把一張桌子擺得滿滿當當。郭俊國的兒子是個外麵人,感覺臉上實在掛不住了,急忙執起酒瓶子給大家斟酒,一邊開解說:“鄉裏鄉親的,辦不辦事算個麽,先喝頓酒是真的!”遂執起酒杯與大家相碰。此時郭俊國的閨女似乎也感覺應該參與進來,否則事後老爸會說自己隻是個白吃飽兒,便說:“向前哥,製藥廠旁邊有三間空房,據說原先你打算給郭大貴辦餐廳用,現在‘五貴餐廳’恢複了,哈三間空房就閑置了,俺們把三間空房圈起來,打通了,做養殖場不是正好昂?”

郭向前眨著眼睛道:“老妹此話不虛,這三間房子確實空著,可是,誰租用誰需要交租金,還要有利潤分成。你們承受得了昂?”

郭俊國道:“年租金多少?利潤分成多少?”

郭來福再次搶過話來:“年租金一間一千二,利潤分成百分之五十。”

“想吃人白?”郭俊國有些翻臉了,“要的也忒高了!”

郭向前接過話來:“不高,毛紡廠的用地用房都是這個價碼,不然咱村的所有公益事業錢從何來?製藥廠的利潤分成要低一些,是因為他們要給國家繳稅,咱不能幹竭澤而漁的事。就說這頓飯白,來福叔掏錢,掏的誰的錢?是村裏的公共積累。”

郭俊國急赤白臉道:“你們不能用公共積累幹這個!哈是大家的利益!”

郭向前嚴肅起來了:“你不是大家一分子昂?用在你身上不行昂?哈好,今天這賬就由你結,不管辦成辦不成事,都算你的!”

郭俊國一下子急得麵皮煞白,心髒也怦怦亂跳。人都是這樣,剛才他不知道是村委會結賬的時候,占據著精神上的主動,說話氣也粗;而一旦得知村委會結賬,又覺得十分合適,自己既辦了事又省了錢不是?誰知這事不好辦!連退而求其次都不行,這就讓他十分氣餒。

閨女郭曉敏再次說話,道:“爸,俺看村裏這麽做是對的。不這麽做,您的每個月一千塊錢補助,誰出錢?是白?村裏還有很多五保戶,他們的待遇每年都要提高,錢從何來?村民們的待遇也要年年提高,錢從何來?爸,這事兒俺想得通,幹白!”

郭俊國把兩隻眼珠子瞪得牛眼大,心說你這倒黴閨女,咋胳膊肘子往外拐?兒子就不這麽想,是白?看起來養閨女就是賠錢貨!誰知,正這麽想著,兒子也表態了:“爸,咱隨大溜兒白,人家都行,咱為麽不行?咱是‘一個身子倆腦袋’咋的?”一下子讓郭俊國急得要哭了。

這時,郭來福又發話了:“俊國啊,你可以把工作人員的工資提前列支,走費用,這樣,在利潤分成的時候,你就已經沒有後顧之憂了,因為你已經把口袋裝滿了。當然,你製定工資的額度,需要俺們把關,不能糊弄俺們。”

郭俊國愣怔著,細心聽著,感覺這麽著還行,遂在心裏暗罵,這幫王八蛋,真比猴兒還靈,有用的話開頭不說,偏偏留在後麵,簡直急死人了。便點點頭,說:“來福主任所言不差,俺同意。幾時簽合同?”

郭來福道:“俺的皮包裏帶著合同紙了——你以為俺們都是吃幹飯的,吃飽了混天黑?”

郭俊國故作尷尬地嘿嘿笑了起來,遂讓兒子代簽合同,說將來一切都是兒子做主,自己今天不過是給兒子打場子,要培養兒子的辦事能力。於是,郭來福與郭曉國簽了租用村西三間空房(加院子)的合同書。加蓋了公章。一切辦妥後,郭俊國又羞羞答答地提出,能不能找村裏借點啟動資金?

郭向前問:“需要多少?”

郭俊國道:“差不多得三十來萬。”

郭向前道:“這麽大的資金量,還是找製藥廠拆借白。”

郭俊國麵有難色:“俺們跟他們不熟悉。”

郭來福道:“一會兒俺帶你去。”

郭俊國放心了,遂與各位推杯換盞起來。吃完喝完,結賬的時候,郭五姑說麽也不讓結,說這頓飯算她請郭向前和村幹部了。但郭來福也是不愛貪小便宜的人,絕不沾這個便宜,你推俺讓地打咕半天,還是照原價結了。

兩個月後,“曉國狗獾子養殖場”建起來了。因為郭曉國膩歪這個名字,在掛牌子的時候,刪掉了“狗獾子”三個字,而注冊的時候,執照上是寫著這三個字的。郭來福知道後也不計較。年輕人好麵子,他表示理解。

讓大家意想不到的是,這個養殖場異軍突起,短短三年就達到了年收入一百萬的利潤額度,讓其他企業家刮目相看,讚歎不已。當然,村裏所得的分成也就水漲船高。但此時郭俊國的一雙兒女已經累得各掉了十多斤肉,兩個人瘦得嘬了腮。原本合適的衣服也變得咣裏咣當了。郭俊國反悔了,他感覺自己吃虧了。他還從鄰縣打聽來了價碼:租用土地房屋包括利潤分成,都比郭家堡便宜,便想撕毀合同。他差遣兒子找到郭來福說:“來福叔,俺想修改合同。”

郭來福問:“麽意思哎?”

郭曉國道:“合同簽的是五年合作期,俺想現在就終止。”

“為麽哎?”

“不為麽。”

“怎麽可能,你直說白!”

“俺爹感覺不合適,這純粹是給村裏打工咧。”

“俺們這些村幹部,包括郭向前,不全是給村裏打工?工資連你們的十分之一都沒有,是白?不賺錢的事咱當然可以不幹,可也不能眼裏隻認錢不認人,是白?”

“人們不都是這麽幹的?”

“誰這麽幹了?毛紡廠、製藥廠,哪個像你們這樣,來回拉抽屜?”

“他們實力大,俺們比不了,俺們是小門小戶。”

“正因為如此,你們才應‘謙虛謹慎’‘從善如流’,你知道麽時候遇到天災人禍,你抵禦不了靠誰?難道不是靠這些村民和幹部?為這些人創造利潤,咋就覺得吃虧咧?”

郭曉國對這些話非常反感,跟俺說這個,麽意思哎?誰幹經營不追求利潤,咋就不“謙虛謹慎”“從善如流”了?郭曉國回家就向郭俊國學(xiao二聲)了舌,一下子把郭俊國氣個倒仰:“咱把狗獾子全賣了!不給狗日的們當這個長工!”

於是,二百多隻狗獾子,越養越少,漸漸地就快沒有了。郭來福問起上半年怎麽沒繳利潤的時候,郭曉國就回答:“總是死,可能傳上病了,哪有利潤哎?——‘家財萬貫,帶毛兒的不算’,是白?”郭來福跟著他來到養殖場查看,也是沒有脾氣。確實不剩幾隻了。怎麽談得到利潤?

郭向前得知情況以後,心裏明鏡似的,但他沒說什麽。這樣的合作全憑自願,他感覺吃虧,不願意合作了,你能咋樣,還好,他沒放火燒了養殖場,他若真哈麽幹的話,你能查出來昂?“老同誌遇到新問題”是個難辦的事,眼下新同誌遇到了老問題,同樣是難辦的事。他現在手上拿著兩封舉報信,一封是一位中學老師寫來的,說鎮上他侄子開的早點鋪炸的果子用的是“地溝油”,因為店主是他侄子,所以,他了解內情;不僅如此,他侄子還把地溝油轉賣給其他早點鋪。他請求鎮領導出麵解決這種“無商不奸”、“為富不仁”問題。另一封是一個農民寫來的,說他買的化肥是假的,今年的收成要泡湯了,他找到賣家,賣家說,誰讓你想省哈兩塊錢咧。郭向前眉頭緊鎖,把拳頭捏得嗞嗞響。

……

黃新桃來到縣稅務局工作以後,踏踏實實,殫精竭慮,很快被上級領導所賞識,按照縣裏對待下鄉知青的政策,為她轉了正,成為正式公務員。原本可以輕輕鬆鬆過好後半生,但她已經習慣了郭家堡的忙忙碌碌的工作節奏,主動提出做稅務員到基層收稅去。這是一般人不願意幹的活兒。因為收稅有可能得罪人。恰巧此時稅務局完不成全年任務,局長正著急咧,見黃新桃自願下去收稅,局長立即給她安了個職務“第三組副組長”,這是個副股級的職位,也就是說,黃新桃剛剛轉正,就提了半級,由一般幹部變成副股長了。

機關幹部,在麵臨身邊的人提職的時候,往往看不到人家的長處,而是以己之長比人之短,而看不慣黃新桃的恰恰是她的正股長尤可貴。這個人比黃新桃大兩歲,已有對象,還沒結婚。他是工農兵學員,已經在這個崗位幹了七八年,去年剛剛提為正股級幹部。他就對黃新桃“輕而易舉”升為副股級氣不忿。眼看就到年根底下了,距離完成局裏的指標,還遙遙無期。怎麽辦?他雖然看見黃新桃就眼睛出血,卻和顏悅色地笑吟吟對她說:“新桃,咱局的工作指標今年恐怕完不成了。除非你多跑跑,依靠你與郭向前的特殊關係,讓河川鎮做做貢獻,是白?”

黃新桃是個實在人,便一口答應下來,說跑跑試試。尤可貴立即讓她帶上組裏的肖曉琳一同前往。肖曉琳也是女同誌,名字不錯,長相較黑,在黃新桃站在一起,好像黃新桃沒做過知青,她反倒有過知青經曆。其實,她因為父親是原局長,高中畢業後就分到稅務局了。後來父親退休,副局長、尤可貴的父親接班,不久又退休,換了從外縣調來的新局長。原本黃新桃有黃晉升罩著,也算“有根有葉”,可眼下黃晉升也退休了,在尤可貴心目中,你黃新桃與俺半斤八兩,誰也甭說誰,誰在誰麵前也甭擺譜,於是,俺該得楞你也就自然會得楞。誰讓你進了這個圈兒咧。而肖曉琳則認為黃新桃這種真正的知青屬於“半個農民”,是“低人一等”的。所以,從骨子裏看不起黃新桃。

尤可貴的父親當初有種癖好,就是照相,家裏存了各式各樣的照相機不下幾十種。退休前得到出國機會,還買回一架微型手表照相機,隻有手表哈麽大。內存膠卷與“135相機”的相同,隻是數量少,隻是三五張。戴在手腕上,誰也想不到哈是照相機。尤可貴把這塊手表借給肖曉琳,讓她“偵測”與偷拍黃新桃與基層企業家的曖昧鏡頭。在他心目中,女稅務員要想收上稅來,不動點“真功夫”,是收不上來的。基層的企業家哪個是吃幹飯的?哪個沒有後台?憑什麽讓你把錢拿走?是白?

其實,黃新桃作為尤可貴的下屬,兩個人並無利害關係,怎奈黃新桃天天拚命工作,就讓習慣於養尊處優的尤可貴眼裏出血。他要堅決打掉黃新桃的銳氣。因為他預感到黃新桃會慢慢躥紅,會在他之前越級提拔。這是最讓他不能容忍的。

肖曉琳和黃新桃走在路上,就給她出主意:“新桃,俺對你說件內部掌握的事兒:有時候年底稅務局還完不成任務咋辦?采取一個緩解的辦法,‘借稅’,跟企業家談妥,先把稅錢拿來入稅務局的賬,待稅務局應付完了上邊,過完年再把錢給企業退回去。”

“還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

兩個人這麽說著,就來到了郭家堡周滏陽的金板凳公司,黃新桃還沒說話,早已結識了周滏陽的肖曉琳就說出了打算:找金板凳公司借一百萬稅錢,先填充稅務局的賬本,過完年再還回來。起初周滏陽不同意,肖曉琳就說:“你若同意,俺教你怎麽‘合理避稅’。”周滏陽大喜過望:“你是說偷稅漏稅也可以做得合理合法?”

肖曉琳十分得意:“別說這麽難聽,原本是技術問題,讓你說成違法亂紀了!是不是不想學?”

“學,學,學!這麽好的事兒為麽不學?”

肖曉琳便叫周滏陽叫來會計,這麽著,哈麽著,講了一通,直到會計完全鬧明白了。還對周滏陽說:“老板,今天你務必要請肖曉琳吃飯——你知道一年能給你省多少錢昂?”

“多少錢?”

“夠你在‘五貴餐廳’吃一百次的!”

“哎呦喂!肖曉琳,快讓你叔抱抱,愛死俺咧!”

肖曉琳笑容可掬地張開臂膀,迎接了周滏陽的擁抱。周滏陽滿足地說:“走,走,去‘五貴餐廳’!”就牽著肖曉琳的手走了。把個黃新桃扔在後麵。兩個人一起出來開展業務,黃新桃不能不跟著,便訕訕地跟在後麵。來到“五貴餐廳”以後,肖曉琳像到了自己家,這個,這個,這個,啪啪啪就點了一串炒菜。還讓服務員把餐廳最貴的白酒拿出來。遺憾的是五貴餐廳最好的白酒就是衡水老白幹,沒辦法,大眾餐廳麽,是白,就它了。

肖曉琳酒桌上竟然與周滏陽喝起交杯酒來,逗得黃新桃不想喝酒也不得不喝,於是,也跟著喝了至少二兩白酒,於是,她這個輕易不沾酒的人就頭暈目眩起來,此時,肖曉琳開始出節目了:黃新桃的嘴唇上有個菜葉,你(周滏陽)給她舔掉。周滏陽正樂不得咧,抱住黃新桃就親吻起來,黃新桃正頭暈目眩,四肢綿軟,無力抗拒,便被周滏陽死死地吻了一下。而這一切,肖曉琳都用手表相機拍下來了。

吃完飯,肖曉琳要挾周滏陽:“俺們倆給了你這麽多好處,你該借俺們一百萬了白?”

“借借,堅決借!跟俺到廠裏去!”

於是,黃新桃和肖曉琳借到了周滏陽金板凳公司的稅錢,在局裏入了賬。雖然最終稅務局仍然沒有完成任務,但賬麵上已經好看了很多。依靠這種辦法也算是暫時應付了上級領導的檢查——明年的事,明年再說,說不定俺還調走了咧,是白?這是這個局長此時的想法。

事情過後,尤可貴幹了兩件事,一是把肖曉琳偷拍的照片衝洗出來,放大成四寸的,交給了稅務局鄰居環衛局的另一個幹部顧全金。顧全金是黃新桃的對象。兩個人還是黃晉升搭的橋。這顧全金在縣裏是個人物,雖是掃大街出身,卻非常能幹,剛剛三十歲已經是兩屆市級勞模。他最出色的業績,是有一年春節下大雪,他一個人好幾天不回家,把縣政府所在的這條街掃得幹幹淨淨——哈邊大雪不停地下,這邊就不停地掃,領導讓他休息,他堅決予以拒絕。似乎有著一種超出承受能力的狂熱。因為,哈些日子有位副省長在縣裏調研,就住在縣政府對過的小旅館裏。這位副省長把掃大街的顧全金看個滿眼,十分讚賞。於是,顧全金很快從基層工人提拔為幹部。這樣的能夠被省領導喜歡的年輕人,自然也是黃晉升喜歡的,他把顧全金介紹給黃新桃以後,還一直暗暗高興,企望他們盡快結婚,讓他活著看到他們比翼齊飛到省裏任職的好消息!

鞋子是否合適,隻有穿過的人才明白。這顧全金是個火爆脾氣,曾經為此打過人,否則早就成為省級或國家級勞模了。他看到黃新桃與周滏陽“接吻”的照片後,在公園裏與黃新桃見麵的時候,把照片讓黃新桃看了一眼,就叮當五六把黃新桃打了一頓,直打得口鼻流血,一隻眼睛還被打成烏眼兒青。轉天黃新桃上班,不得不找了個茶色眼鏡戴上,可嘴唇還腫著,人們一看就知道她挨打了。此其一。

其二,尤可貴把黃新桃借來的一百萬真正入了賬,上繳到市裏了。拿不回來了。這怎麽向周滏陽交待?明明講好的事情,你們咋這麽做?周滏陽得知以後,氣得媽媽奶奶地罵了好幾個鍾頭。可是,罵得再凶,錢還是拿不回來了。而且,周滏陽吃個啞巴虧,也不敢大鬧,否則以後被稅務局得楞,也不是好滋味。還是打掉牙咽進肚裏。

兩件事讓黃新桃既丟了麵子,又丟了信譽。她想與顧全金斷絕關係,一了百了,可顧全金又堅決不同意,還說,你若這麽想,俺還得打你!而且,顧全金害怕黃新桃真跟他“吹”,就買了煙酒水果跑到黃晉升家中看望二老,隻把肉麻的好話說出一火車。尤其向未來的老嶽父請教如何在機關“生存”,這是最讓黃晉升感興趣的話題。於是,黃晉升就舉一反三,由此及彼,由表及裏,由淺入深地發揮了個痛快。最後留顧全金吃飯,他還客氣謙恭地推辭走掉了。惹得黃晉升對他更加喜歡了。

黃新桃愁腸百轉。她夜裏睡覺時感覺左邊**被顧全金打得很疼,稍稍一撫摸,**就流清水。她很害怕,就連夜跑到縣醫院去看急診,大夫說,這裏麵有炎症了,都腫了,要吃這個,吃哈個,開了一大堆藥。還叮囑注意這個,注意哈個。說得黃新桃既臉紅又憎恨。她很想到保定府找郭向前傾吐衷腸,倒倒苦水,可又怕影響郭向前工作。特別是,萬一郭向前已有如意女伴,自己這樣打上門去,不是給人家添亂昂?早先的知青生活和村副書記的經曆,讓黃新桃積累了相當豐富的人生經驗。她倒是非常希望有人在她和顧全金之間插一腳,來個美女把顧全金纏住才好,問題是根本沒有。其實黃新桃缺乏對顧全金的全麵了解和估價,除了黃晉升自詡高深對他這種人給予青睞,一般姑娘還真看不上他!

現在,尤可貴因為“立功”,被局長看中,提起來做了局長助理,距離再升半級,副科級,已經觸手可及了。而肖曉琳則通過尤可貴運作,越過黃新桃直接提拔為三組組長。於是,肖曉琳提出,要帶著黃新桃繼續到企業去“征稅”。而且,這次要去郭家堡的製藥廠。

對郭家堡的製藥廠,黃新桃是洞若觀火的。哈裏不論發生麽事,黃新桃差不多都在第一時間知道。因為廠裏有她貼心的姐妹,禮拜天經常跟她見麵。她心裏非常明白,不論沙紅棗還是沙紅果,肯定都是把自己作為競爭對手的。她們都會把自己看做郭向前的異性知音,紅顏知己。從心底裏排斥自己是板上釘釘的事。她提出換個別人去郭家堡製藥廠,可肖曉琳堅決不同意。去不去?正猶豫間,突然她接到一個外地打來的電話,一聽,是大許,許建國。最近大許得到一個禮拜的修整時間,他要到河川鎮看看大家,特別是看看五保戶老爺爺,和沙荊花大娘,看看黃新桃。因為,當年的三個知青,他走了,小項也走了,隻剩下了黃新桃。同情弱者是人們的普遍心理,大許這次就給黃新桃帶來很多北京中學高中應屆畢業班的複習資料,他要鼓動黃新桃參加這年夏季的高考!

一提高考,黃新桃便猛地眼前一亮。似乎人生剛剛開始,前麵五彩繽紛,光輝燦爛;而一想自己的單位同事和顧全金,就恨不得自殺,一死了之!人啊人,你是個麽玩意兒?如此智慧萬能,卻又如此齷齪卑鄙?可不是麽,既有雷鋒焦裕祿、柴大樹郭尚民,也有劉青山張子善、沙占魁沙金來,是白?當然,還有數不清的碌碌無為默默無聞的芸芸眾生!

一個生活中的弱者,在困境中是必定要尋找出路和突破口的。坐以待斃的人肯定也有,但黃新桃不是這樣的女子。尤其在郭向前身邊熏陶了哈麽多年,哈種一往無前的精神時時在鼓勵她,鞭策她,讓她不知疲倦地往前走。眼下,她還必須首先跟著肖曉琳去製藥廠。因為肖曉琳現在是她的頂頭上司。明天的事明天做,今天的事就今天做。“走,俺跟你去郭家堡製藥廠!”

肖曉琳道:“俺的外套在外麵晾著,你給抖弄抖弄拿進來。”黃新桃很想說,為麽你自己的衣服,自己在屋裏坐著不去拿,而讓別人去拿?但她是個不喜歡爭競的女子,心裏不痛快歸不痛快,還是硬著頭皮去拿了。此時正是春暖花開季節,外麵兩棵樹之間拉著鐵絲,肖曉琳的外套就搭在鐵絲上,樹下是個碩大的花園,裏麵百花盛開,成群的蜜蜂“嗡嗡嗡”地成團飛舞,黃新桃去摘外套,就惹惱了正在工作的蜜蜂,於是,上百隻蜜蜂忽的一下子就圍住了黃新桃,幾隻蜜蜂倏忽間就釘在她臉上、耳朵上和額頭上。她趕緊伸手撲打,結果手上也挨了叮。一時間疼得鑽心。她跑進屋把外套扔給肖曉琳,轉身就跑出來直奔縣醫院。

待縣醫院給黃新桃處理完畢,已經兩個小時過去,不僅耽誤了大塊時間,她的臉頰、額頭、眼皮即使抹了碘酒也腫得不像樣子了。肖曉琳見她這種樣子還哈哈大笑。在郭向前身邊摔打過的黃新桃突然感覺肖曉琳讓她如此鬧心——這就是一個縣城的稅務員的心地與精神風貌昂?

肖曉琳不顧時間已晚,仍然堅持要去郭家堡製藥廠。在人矮簷下,黃新桃沒辦法。兩個人騎了自行車,向郭家堡馳去。到了製藥廠,已是下午的下班時間。製藥廠的門衛認識她們,直接把她們引進廠長室。沙紅果見黃新桃是這幅樣子,立即冷笑一聲:“都這樣了,還趕著飯口到企業來?”直白意思是不顧自身形象來蹭飯吃。黃新桃沒好氣道:“現在肖曉琳提為正股級了,她命令俺來,俺是下級,咋敢不來?”心說俺就把你們都亮出來,別以為俺是沒嘴的葫蘆!

沙紅果換上笑臉道:“肖曉琳大姐,你仕途這麽順暢,是不是因為美貌啊,俺可知道,男領導最喜歡美女下屬!走,咱吃飯去!”

肖曉琳道:“去哪吃?”

“到鎮上‘五貴餐廳’去。哈是咱郭家堡人開的店。”

肖曉琳道:“俺又不是郭家堡人!”

“哈就在咱自己食堂吃,今天上午剛進了半筐海螃蟹,每個足有半斤重,正是清明以前的好季節,還沒搔(sao四聲)子兒,滿滿的蟹黃。”

“早說啊,就這麽地了!”肖曉琳興高采烈。

三個人順次走出廠長室,來到車間一側的食堂。食堂裏套著一個單間,是專門為上級領導和客戶預備的。沙紅果走在前麵,推門進去,引領後麵的人進屋落座,然後來到櫥窗交待了一番,就回來也坐下,和兩個稅務員海聊。言談話語之間,透著對黃新桃的揶揄和嘲諷。沙紅果和沙紅棗的邏輯是一樣的,隻要俺不偷稅漏稅,你稅務員來了俺就絕不“尿”你。別說你隻是稅務員,就算是稅務局長,也照樣如此。

廚師進屋來了,將一盤才蒸熟的大螃蟹端上了桌,螃蟹的外殼通紅,蟹爪一綹綹地半紅半白,肖曉琳摸了一下燙得手疼,急忙縮回手來。沙紅果從盤子裏抓起一個不鏽鋼小錘,給肖曉琳和黃新桃講起用法,然後抓起盤子裏的不鏽鋼小鉗子,也講起用法,還有小不鏽鋼鑷子,總之都是吃螃蟹的工具。廚師再次進屋,拿進一瓶開了蓋兒的紅酒和三個高腳杯,說酒與杯都是正宗法國貨,就出去了。沙紅果給三個高腳杯斟了酒,分別擺到大家麵前,說:“來,先呡一口,然後吃螃蟹。”就率先呡了一口酒。在這種場合,隻能客隨主便,肖曉琳與黃新桃都跟著喝,跟著吃,不知不覺,一瓶紅酒見底了,三個螃蟹也都被分享了。又是一盤醋溜大蝦上桌了,這是女人非常愛吃的一道菜,肖曉琳和沙紅果都連聲叫好。可是,這盤大蝦還沒吃完,黃新桃的整個麵龐全部紅腫了起來!她突然感到疼得忍不住了,連告別的話都沒說,轉身就跑出食堂,到辦公室找到哈個與她關係不錯的姐妹——恰好她還沒走,否則就不好辦了——這個姐妹給她安排了一輛雙排座,把她送到縣醫院。

醫生對黃新桃好一頓項落與批評:“你的嘴就這麽饞?你是做麽工作的?機關幹部?稅務局的?怪不得,天天吃請,是白?你今天把臉吃成這樣,明天就吃出痛風來,讓你一走路就腳疼腿疼,看你還吃不吃!”

醫生數落歸數落,還是給她做了處理,開出了吃的藥,抹的藥。然後讓她回去多喝水,多排尿。黃新桃垂頭喪氣地往稅務局單身宿舍走,才把宿舍門打開,一直在附近遛躂的顧全金像一股風一般,倏忽間閃進屋來。黃新桃連外套還沒來得及脫,就被顧全金揪住衣領質問:“你幹麽去咧?咋弄成這樣?”

黃新桃憤怒地把臉扭向一邊,不理他,堅持要脫掉外套。可是,她嘴裏呼出的海鮮的氣味兒非常大,顧全金聞個正著,於是揮拳便打,一邊打一邊叫道:“報紙上天天講杜絕不正之風,你卻天天跑外邊吃請!俺讓你吃!吃!吃!”哈隻掃大街的手掌力道足夠大,劈頭蓋臉打得黃新桃瞬間就休克了,咕咚一聲摔倒在地。顧全金起初也很害怕,小心翼翼地把黃新桃扶起來搬到**,然後掐她的人中,把她弄醒後氣哼哼走了。黃新桃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汩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