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保定府方麵傳下一個消息:近期將有一個外國代表團走訪河川鎮,請郭向前做好相關準備。他當即就想到了整頓街容街貌問題,栽種行道樹問題,臨街小門小店的牌匾廣告規範化問題,各村困難戶的門麵改善問題——他曾經統計多,全鎮貧困線以下的困難戶有三百多戶,即使每家給一萬塊錢,也不能脫貧,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因此不可能脫貧,他們都是失去強健身體和勞力的人,有的還在精神上有殘疾;即使是隻給一萬塊錢解燃眉之急,裝點一下門麵,老外來了不至於寒磣,但哈也要三百多萬,這可是大錢了,誰出?而且這次老外明明白白提出要下戶看看,萬一走進一家恰巧是貧困戶咧?老外說了,不要你們安排,他們就隨便在村裏走。就算村民不講究臉麵,郭向前這個鎮長也還是要臉麵的白……可這真是需要一大筆錢的。他嚐試性向一些效益不錯的企業發出募集號召,攤開的話數目也不算大。但一切盡在意料之中。除去郭家堡的郭三秀捐出十萬塊錢,其餘的企業有捐三萬的,有捐兩萬、一萬的,還有隻捐五千的,缺口相當大,幾乎是杯水車薪,而且有的企業家還放出話來:“咱實事求是行不行?你郭向前非得這麽好麵子?老外愛說麽讓他說去!”如果郭三秀的毛紡廠不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估計也會拒絕募捐。

自己這個鎮長當的是不是太沒滋沒味了?鎮上門臉可以將就,有麽算麽,困難戶難道不應該借機接濟一下?而企業家們的話是硬邦邦斬釘截鐵的。郭向前到保定府找陳之謙來了。因為他既十分困惑,又很沒麵子。心裏一揪一揪的,又酸又疼。走在路上好幾次撞在樹上或電線杆子上,腦門撞了一大一小兩個疙瘩。陳之謙看到他這個精神狀態,微微哂笑著拉他進了書房細談,先給他沏了熱茶,然後開導起來:

“向前啊,中國的改革開放,是當今世界社會主義陣營前無古人的偉大事業,朝哪個方向走,一直是俺關心的問題,隻是因為年紀大了,精力和心氣都不濟了,在這方麵沒寫麽文章參與討論。單說‘分田到戶’與‘集體化’白——”陳之謙走到書櫃前,打開門拿出厚厚的精裝本《資本論》,翻了一陣,找到其中一頁,說:“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四篇第十一章中,有著非常精到的論述,俺給你念念:‘許多人在同一生產過程中,或在不同的但互相聯係的生產過程中,有計劃地一起協同勞動,這種勞動形式叫做協作。一個騎兵連的進攻力量或一個步兵團的抵抗力量,與單個騎兵分散展開的進攻力量的總和或單個步兵分散展開的抵抗力量的總和有本質的差別,同樣,單個勞動者的力量的機械總和,與許多人手同時共同完成同一不可分割的操作(例如舉重、轉絞車、清除道路上的障礙物等)所發揮的社會力量有本質的差別。……在大多數生產勞動中,單是社會接觸就會引起競爭心和特有的精力振奮,從而提高每個人的個人工作效率。因此,12個人在一個144小時的共同工作日中提供的總產品,比12個單幹的勞動者每人勞動12小時或者一個勞動者連續勞動12天所提供的產品要多得多。這是因為人即使不象亞裏士多德所說的哈樣,天生是政治動物,無論如何也天生是社會動物。’馬克思的論述是不是很精到?既然集體化非常優越,為麽還分田到戶?這是因為,人都有自私的一麵,為個人謀利,至少是謀生存,是加快基礎生產力發展的巨大動力,說白了就是利用人們謀生的本能,快速推動經濟發展。這一點你看得明白昂?”

“看得明白。”郭向前呷了一口茶。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在咱們冀中農村,鼓勵個體經濟,不等於不要或消滅集體經濟。你所說的鎮上沒有集體經濟,要幹點事需要向個體經濟募捐,但募不上來。這個問題,非常自然。這就需要俺們領導者注意按比例發展集體經濟,有集體經濟就有公共積累,做公益就很方便。以前縣裏、鎮上都有集體經濟,因為吃大鍋飯,效益不好而解散了。人們為麽不想想效益不好的原因是麽?並不是所有製形式出了問題,而是沒有嚴格貫徹‘按勞分配’獎懲分明的原則,有的領導是不懂、不會,有的是怕得罪人,還有以權謀私、監守自盜的。你細想想,是不是這樣?”

“是的,現在有的人明明沒執行馬克思說的按勞分配原則,卻強詞奪理說是馬克思錯了,說是按勞分配原則實行不了。”

“現階段的咱們國家,基本國情就是‘人口多、底子薄、生產力水平低’,所以,以公有製為主體、多種所有製經濟共存,是必須的。不能偏廢任何一方。無論偏廢了哪一方,都讓你工作不好幹,甚至造成巨大缺憾,都會犯方向性或政策性的錯誤。”

郭向前思索著,有些難於開口地說:“現在河川鎮四十三村,總的看形勢不錯,其實除了少數私人老板可以一下子富起來,大多數村民隻是給老板打工掙點工資,距離‘富起來’還差得遠而又遠。而完全依靠種莊稼,沒有給老板打工的村民,則生活仍然捉襟見肘。”

陳之謙將手裏的《資本論》放回書櫃,關了書櫃的玻璃門:“適當發展集體經濟是必要的,這一點沒有錯。可能有的人不加思考地‘跟風’,對集體經濟說三道四,不要理睬,你看準的事情就堅定幹下去。老一輩革命家陳雲不是說過:‘不唯上,不唯書,要唯實。’這個‘實’是麽?就是你的實際需要。當然,在這些問題上,更多地考慮大多數人的願望和意見是個前提。發展個體經濟,也並不是不光彩的事,相反應該是很榮耀的事。隻要群眾有這個願望,就放手讓他們幹。並且根據他們的願望積極地為他們的發展創造條件。一定不要認為個體經濟屬於‘資本主義’,而且,對資本主義也不要簡單地一棍子打死。”

“俺明白。”

陳之謙再次走到書櫃跟前,打開玻璃門,拿出另一本書,精裝的《馬恩選集》第四卷,他隻是拿著,而沒有遞給郭向前,開口道:“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晚年,在思想上更加成熟,一些論述更加精到。他們有兩篇《導言》——馬克思寫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與恩格斯寫的《馬克思‘1848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一書導言》,應該看做全麵認識馬克思主義思想體係的重要文獻。這兩篇晚年著作,對他們青年時代寫作的《共產黨宣言》等著作,有重大修正。”

“願聞其詳——俺可以抽根煙昂?”郭向前感覺現在需要大腦的強力參與了。

“你抽你抽,也給俺一支,”陳之謙接過郭向前遞過來的煙,湊近郭向前的打火機,把煙點上了,抽了一口,猛咳一聲,道,“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對政治經濟學的方法論,即從抽象到具體、曆史考察與邏輯分析的一致性,做了首次說明。馬克思說,‘我們判斷一個人,不能以他對自己的看法為依據。同樣,我們判斷一個變革時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識為根據;相反,必須從物質生活的矛盾中,從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現存衝突去解釋。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係,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裏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麽意思哎?就是從當代世界經濟的現實看,以歐美為代表的結合法製的市場經濟,是迄今為止人類社會所找到的相對合理的社會形態之一,它所能容納的生產力,還遠遠沒有全部發揮出來。看看現在為麽他們的科技、文化、經濟、軍事、國民幸福綜合指數會領先於世界,就明白了。‘崩潰’說,‘末日’說,都是沒有根據的。而到了1895年,恩格斯在《馬克思‘1848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一書導言》中,發表了更多對早期思想的反思,甚至包括對《共產黨宣言》等重要著作及觀點的反思。恩格斯說:‘曆史表明我們也曾經錯了,我們當時所持的觀點隻是一個幻想。曆史做的還要更多;它不僅消除了我們當時的迷誤,並且還完全改變了無產階級進行鬥爭的條件。1948年的鬥爭方法(即武裝起義),今天在一切方麵都已經陳舊了。這一點值得在這裏較細致地加以研究。’恩格斯還表示:‘我們沒有最終目標。我們是不斷發展論者,我們不打算把什麽最終規律強加給人類。’我說這些,就是說,俺們現階段以公有製為主體發展經濟,算是一種選擇,但未必是人類社會經濟發展的唯一的和最合理的選擇。允許和促進帶有‘資本主義’性質的個體經濟的發展,是當務之急,至少是現在和今後相當長一個階段的需要。最近俺跟隨省委領導赴歐美考察了幾個發達國家,很受啟發。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在尊重人和調動人的積極性方麵,其實是各國的共性問題。隻要個體經濟合法經營,為國家納稅,就是‘自己人’,就是為國家做貢獻。集體經濟如果經營管理得好,能夠在市場競爭中站住腳,當然也很好。但集體經濟顯然比個體經濟做起來更複雜更難。我們可以圍繞這個大方向做進一步的思考,大處著眼,小處著手,避免出現偏差。”

……

郭向前離開陳之謙家的時候,頭腦已經清醒了很多。他回到母親陳玉妮家,和母親簡單說了幾句話,了解了一下近來仍在部隊服役的哥哥姐姐們的情況,就出了門,來到西大街,特別是來到《野火春風鬥古城》描述過的楊曉冬的母親受刑跳樓的哈個拐角小樓。他站在馬路對麵,點上一支煙,看著這座小樓——在十字路口的拐角處,這所小樓的一角是圓形的,站在裏麵隔著玻璃窗能看到對麵三個方向。電影《野火春風鬥古城》也是在這拍的,據說用的全是實景——老一輩革命家和無數革命先烈,他們殫精竭慮流血犧牲,圖得是麽?他們的理想信念是麽?實現的途徑又是麽?郭向前在麵臨確立工作目標的時候,不能不想這些,不能做盲人瞎馬之事,更不能做南轅北轍之事。姥爺陳之謙指點迷津是一方麵,自己的探討和思索是另一方麵。他會沿著陳之謙的思路,繼續往前走,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標。隻要組織上繼續讓自己當這個河川鎮的鎮長兼書記,他就絕不會放棄目標,而這個目標,就是在大力發展個體經濟的同時,按比例適當發展集體經濟!

時隔不久,北京方麵安排的外國代表團果真來河川鎮參觀,這是一群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的代表,他們之中有企業家,也有文化、教育界的專家學者。郭向前因為沒有募集到資金,河川鎮毫無“修飾”地原汁原味展示在這些人麵前,很像沒洗臉沒換衣服的原生態小姑娘。也罷,這才是本色!不然又怎麽辦?外國朋友參觀了整個河川鎮的經濟、文化、教育、醫療等情況後,一致豎起大拇指,連連誇讚。說作為一個農村腹地的一片地區,為何發展這麽快這麽好?關鍵是有個好領導。這是中國的體製和國情,別人學不了。隻能讚歎。當然,他們確實也走進了幾家困難戶,直言不諱說河川鎮的經濟發展還不夠平衡,對於困難戶的救濟與福利做得欠缺。當時郭向前向他們誇下海口:你們兩年後再來,看俺們是怎麽解決的!老外向郭向前豎起了大拇指,說:“OK!我們一定來!你可說話算數!”而且,老外也提出,河川鎮企業固然發展很快,但技術升級還必須兼顧,譬如,你們的毛紡行業設備過於原始,早該更新換代了。打算換的話,他們會提供幫助。還有,農村的上下水問題,就是你們農戶家裏的廁所,是否使上了抽水馬桶?前一個問題河川鎮的企業家們很願意接受,而對後一個問題感到了尷尬。郭向前也非常明白,安抽水馬桶簡單,但需要具備完整的排水管道係統,這就難了。於是,他留下了他們的聯係方式,準備日後真的進行研究。

這時,全國組織幹部部門都在進行一項選拔推薦優秀基層青年幹部的工作,恰巧黃晉升在查體時查出嚴重“脂肪肝”,他借口肝疼提出提前半年退休,而推薦郭向前為主抓經濟工作的副縣長,企盼日後郭向前能當縣委書記。因為他看出來了,郭向前日後必會對他十分照顧。郭向前是個講信用講感情的人,對老同誌不會幹“人走茶涼”的事。為此,黃晉升親自跑到保定府,向上級領導力陳河川鎮這些年來的成績。

於是,時隔不久,保定府組織部門的兩位領導親自來河川鎮找郭向前了。他們一方麵在群眾中做廣泛調查,摸清民意,另一方麵,要和郭向前麵談,看看郭向前的實際能力和思想水平。管幹部的幹部,都是閱人無數之人,用不著談很多,三句話過來,就知道你是個啥水平。而這三句話,卻很有講究。譬如,第一句問郭向前“現在全國大勢是什麽?”第二句,“河川鎮的發展前景是什麽?”第三句“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怎麽協調發展?”這幾乎是當下最敏感最難回答清楚的問題——目前輿論界正在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你若不了解,便抓不住重點;即便你很了解,在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你怎麽看“自由化”問題?一般人都會覺得這個問題太敏感太難回答了。

而郭向前侃侃而談,把早已思考多日的答案和盤托出。但他絕不是單純發牢騷,你是基層幹部,就是幹具體事的,要有具體應對措施,發牢騷誰不會,有麽用哎?是白?一二三四五六七,郭向前講得頭頭是道,特別講了怎麽看待“資本主義”這個沒法回避的問題,講了個體經濟與集體經濟孰優孰劣的對比,把兩位上級領導聽得入了迷。他們當即決定,立即按照黃晉升的意見,把郭向前提拔為副縣長,觀察使用一段時間,然後——他們產生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然後把郭向前提拔到保定府做政府副秘書長去,這樣的人才正合適!

於是,郭向前進了縣政府,仍然兼著河川鎮的鎮長和書記。於是,更忙了,兢兢業業,夙夜在公,他感覺時間不夠用啊,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三個月下來,人已經瘦下去十幾斤,嘬了腮,外表掛樣兒了。接下來,剛剛幹滿半年,保定府就來了調令和任命,郭向前在保定府的“兩會”上全票通過,成為市政府副秘書長,正處級。

誰知,郭向前不願意離開河川鎮,他怕郭家堡的紅星村的這杆旗保不住。自己的娘沙荊花的歲數越來越大,馬上也要退下來,黃新桃也走了,誰接班還不知道,如果郭家堡的紅旗倒了,紅星不亮了,俺可是千古罪人!因為俺沒看護好!現在郭家堡起著示範作用,屬於逆水行舟,其他各村並不像郭家堡做事這樣高風亮節,加之領導班子這麽強硬。多數村子都受到“拜金”的影響,工作思路“朝錢看”,如果郭家堡的這杆紅旗倒了,河川鎮便是一個平庸的隻知道掙錢的區域,既無特點,也無境界。後麵會不會出現新的沙金來,很難說。哈將對不起早年犧牲的柴大樹、郭尚民、黃國賢、魏雨征,還有俺爸郭山河!同時也對不起俺哈受盡磨難的娘——沙荊花!

上級領導對郭向前的一番話十分讚賞,十分感動,但還是堅持自己意見,主張郭向前到保定府任職。說:“你是個年輕的老黨員,對黨的紀律和要求非常清楚,是白?當黨組織需要你的時候,是不是不應該講價錢?郭家堡這個紅星村的事,你以後還是可以關注和指導的昂!”

郭向前無奈,隻得答應上級領導的意見。後來按照程序辦理了提職和調動,去了保定府,做了市政府副秘書長。正處級。屬於特殊人才的破格提拔。

隨後,黃天厚病愈出院,調到了外縣的一個鎮繼續做副書記兼副鎮長。郭向前有約在先,不再與之計較。所以,當組織部門來人找到郭向前征求他對黃天厚的意見時,他很謹慎,沒有說出對黃天厚非常不利的話。河川鎮調來了新的領導,既不是黃家人,也不是郭家人。都是外縣交流過來的幹部。

這段時間,郭向前有所不知,沙荊花帶著郭三秀一直在北京折騰,她們在小項幫助下,為沙紅棗找了最好的整形醫院,又不惜代價,為沙紅棗請了最好的醫生。手術以前,沙荊花來到沙紅棗身邊,看著滿臉滿身纏著紗布的沙紅棗,沙荊花滿臉是淚,叮囑沙紅棗:“咬住牙關,一挺就過去了!當年小鬼子漢奸用鉗子夾俺手指頭的時候,九九八十一下,你想想,俺是怎麽忍過來的?現在俺給你請了全北京最好的醫生,放心白,麽事沒有!你向前哥還等著你的好消息咧!”沙紅棗連連點頭,以她沒有受傷的手緊緊握住沙荊花的手。嘴上說不了話,就頻頻點頭,哈意思就是:“娘,有您在身邊,俺麽都不怕!”

手術進行了七八個小時,時間如此之長,可見其難度。沙紅棗從手術室推出來的時候,施行手術的主治醫師渾身透濕,神情十分疲憊地告訴沙荊花和郭三秀:“你們放心吧,非常成功,非常圓滿,我可以為這次手術寫一篇有分量的論文了!”但這位醫生說,這種手術不可能一次成型,還要有二次,三次,所以,你們不能太著急。

沙荊花點點頭,說:“明白,不過,你們還是盡量往前安排,俺們畢竟是外地人,在北京住長了不現實。是白?”院方答應,用最短時間,完成對沙紅棗的所有手術。於是,沙荊花和郭三秀就在醫院附近找了旅館住下了。但是,終歸手術不是三天兩天就能完成的。需要第一次手術的皮膚痊愈再進行第二次。這樣,時間會拖得很長。沙荊花和郭三秀隻得打道回府。郭家堡的人們得知沙紅棗正在接受全國最好的醫生的治療,都非常振奮。不論結果如何,也算盡到郭家堡的心意了。

三個月以後,沙紅棗基本痊愈了,但她沒回郭家堡,而是給沙荊花打來了電話。說她在住院做手術這段時間,通過與主治醫師溝通聊天,掌握了一些新的知識,想到了好幾種新藥的配方,因為她是學生物製藥專業的,對這方麵的問題十分敏感。當她把想法提供給主治醫師以後,得到院方的充分肯定和大力支持,現在,院方組織了一個技術攻關小組,沙紅棗是副組長,一邊配合主治醫師為她做手術,一邊和院方搞科研。院方有意留下沙紅棗。而主治醫師是個老知青出身,一直單著,便也對沙紅棗表示了愛情,說:“你肯定不願意回到原來對象身邊了,因為,不論整形如何成功,也達不到你原先的水平,這一點是必然的。而你的對象這麽年輕就高升到市政府工作了,將來肯定還要提拔。他會‘閱盡人間春色’,與其哈時候讓他看你不順眼,不如早做打算。而且你對醫藥研究這麽在行,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與其做領導‘壓寨夫人’不如做醫藥專家。現在咱們國家在涉及促進皮膚再生醫藥研究方麵,還很欠缺,空間極大,非常需要你這樣的學有專長的才女。我看,你就留在我身邊吧。我愛你,是因為我需要你,這種需要是一輩子的事,所以,我一輩子不會嫌棄你的容貌。”

沙荊花聽了這話,沉默了半天,不知道怎麽回答。兒子的事,她作為當娘的,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事到如今,她真的對突如其來的變化無能為力了。最後她有氣無力地告訴沙紅棗:“閨女,自己的終身大事還是要自己決定,你再好好考慮一下,你向前哥肯定是一直等著你的。”沙紅棗抽泣著說:“娘,讓俺哥別等俺了,讓他卸掉一切負擔,展翅高飛吧!”

沙荊花撂下電話,內心十分難受。又一個可愛的姑娘這樣離開了。這都是她非常喜歡的為兒子做媳婦的對象啊!人都是有感情的,尤其是好人對好人,哈是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和友好。是一種建立在品性上的互相成全,互相幫助,互相支持,互相祝願。沙荊花祝願黃新桃和沙紅棗都會找到自己的幸福。而自己的兒子,已經飛得太高,她的手都夠不到了。也祝願他一輩子做個好人,要相信,好人好報,是錯不了的。

……

周滏陽家出事了。凡是稍稍有些文化的人,對周滏陽家發生的事,都以一言以蔽之:“人一闊臉就變。”其實事情遠沒有這麽簡單。

周滏陽的“金板凳公司”最近一直徘徊不前,效益低迷。因為,不計其數的競爭對手幾乎是雨後春筍般一夜間從“地下”冒了出來。特別是最近遇到一個朋友“殺熟”,拿了他一大批貨而沒給錢,舉家出國了,桃之夭夭了。讓他損失不小。哈些日子,他天天坐在廠門口,咬牙切齒地抽著煙望著天空。忽一日,看到天上的大雁排成雁陣在飛,想起了兒子上小學時讀的課本:“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片片黃葉從樹上落下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下子觸發了周滏陽的靈感,何不去南方看看?副總理說:“南有溫州,北有河川。”“溫州”不就是南方昂?

苦悶之中,他讓老婆留家看守,他外出考察了一圈,先是副總理說的溫州,然後往北,到了寧波、紹興,再往北到了蘇州,因為錢包的錢所剩無幾,就此打住。重點是到這些城市的各家具公司進行探詢。南方的經濟顯然比北方發展得更快,市容市貌,街容街貌,都讓人耳目一新,讓他有種目不暇接的感覺,心底裏一直在氣餒地想:跟不上趟了,跟不上趟了……

這天,他坐在蘇州的茶館裏喝茶,聽著絲竹伴奏的評彈,腦子裏忽東忽西,忽南忽北,一會兒想放棄木器製作,一會兒又想轉型升級,一會兒還想改弦更張開飯店……已經難以把握自己飄忽不定的心緒,十分煩悶,十分苦惱。甚至打算麽都不幹了,就回家守著哈堆錢和老伴養老了。他的焦灼不安的表情,被鄰桌一個年輕女子發現了,年輕女子悄悄走過來,搬過椅子坐在他身邊。見他的碗裏根本就沒斟茶,便執起茶壺,給他的碗裏將茶斟上。

“心事挺重啊?”年輕女子的聲音很溫柔。

“你咋知道?”周滏陽眼睛看著前麵台上拿腔拿調的演員,心不在焉。

“都寫在臉上了。”年輕女子把自己桌上的茶碗也拿過來了,斟上茶,“看得出來,你也是幹企業的,最近我們這兒剛剛自殺了一個,因為賠錢了,老婆也跟人跑了,萬念俱灰便尋了短見。”

“俺可沒賠到哈個程度,老婆也沒跑,俺也沒想尋短見。”

“可我看你的眼神就像尋短見的。”

“你還挺神,幹麽工作的哎?”

“過去是警察,現在下海幹企業咧。”

“怪不得這麽善於察言觀色咧,放心白,俺麽事沒有。”

“哈隻是你向我表決心,其實你的事並沒有解決。”

“難道,你能幫俺解決?”

“先說說看,是什麽事?”

周滏陽把自己的經曆和事業一五一十地說了。對方神色黯然道:“唉,現在一些人真是沒有道德,市場競爭原本就處於無序狀態,又加上了坑蒙拐騙,老實人怎麽受得了?”年輕女子說,她手裏有個廠子,是生產皮箱的,天天跟皮革打交道,如果為你的椅子、凳子做皮麵安上,不是一下子就提高了產品品位嗎?

周滏陽有些吃驚地看著對方,這可真是,他怎麽這些年來就沒想到這一招咧?這不一下子就提高了椅凳的品位和等級昂?現在市場瞬息萬變,人們普遍求新,買家具的以等著結婚的年輕人為多,都喜歡新樣式,而加一個皮麵也沒多少成本,是白?“咱不喝茶了,去你廠子裏看看!”一輩子走南闖北慣了的周滏陽當機立斷。

年輕女子主動替他付了賬,兩個人相跟著走出茶館,找到公交車站,坐了某路車,朝著一個方向駛去。約摸五六站地遠,下了車,又走了十分鍾,他們來到一家幹淨整潔的皮革製品廠。此時,年輕女子就自報家門了:“我姓柳,叫柳紅棉,今年三十歲,父親是市公安局副局長,我原本也是警察,但為了幹公司,下海了,關係還放在局裏,我這個公司是掛靠在市輕工業公司的個體企業,算私營經濟。原本是專門收攏‘盲流’的,我以為你也是‘盲流’呢,哪知還是個企業家,對不起啊。”

“沒麽,沒麽。”周滏陽跟隨柳紅棉查看了全廠的設備和實力,感覺可以與之合作。便和她商討合作方法。柳紅棉主張周滏陽把這個廠的設備一攬子買走,離開蘇州到河川鎮幹去。因為河川鎮有郭向前支持,沒有幹不成的事。“你也知道俺哈兒有個郭向前?”

“咋不知道,大名鼎鼎,我們的報紙轉載了你們省報對他的報道。”

“買走這些設備需要多少錢?”

“一百萬左右。”

“俺還真拿不出來,不過,俺跟郭向前商量一下,讓他幫著拆兌拆兌。”

周滏陽來到柳紅棉的辦公室,給郭向前打電話。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郭向前當即答應,幹,不僅幹,還要好好謝謝柳紅棉!這個痛快,把個周滏陽樂得像喝了七十度燒酒哈麽火燒火燎地從裏往外熱。柳紅棉自然也非常高興,連說怪不得河川鎮幹這麽好,這個郭向前是個多麽有眼光有魄力的年輕人啊!兩個人都心情激**,柳紅棉就從桌子底下拿出兩瓶42度“蘇州橋”白酒,到外麵買了幾個炒菜和一斤蘇州風味的小籠湯包,兩個人就在辦公室手執酒瓶對吹起來。

柳紅棉的白酒算是蘇州特產名酒,雖是低度,酒過三巡,柳紅棉的兩頰也早已泛紅,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愈加神采飛揚,還借著酒興滔滔不絕起來:“你來蘇州就來對了。可曾聽說過‘東南形勝,吳都故郡,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之說?姑蘇(蘇州的一個區,也是蘇州的代稱)自古繁華,人傑多出才子,地靈盛產美酒。當然,美酒離不開太湖之水,地靈也包括水靈。曆史上的才子、名家白居易、範仲淹、唐伯虎都寫過盛讚姑蘇美酒的文章。白居易在《宿湖中》說:‘興無案牘何妨醉,縱有笙歌不廢吟;十隻畫船何處宿,洞庭山腳太湖心。’是不是很美?唐伯虎的《桃花庵歌》最為姑蘇人推崇:‘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是不是很妙?”

木匠出身的周滏陽哪裏懂得美不美、妙不妙,隻是樂得閉不攏嘴嗬嗬地笑,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覺一瓶酒就見底了,周滏陽要出去再買一瓶,被柳紅棉攔住。她笑盈盈道:“我今晚也是‘興無案牘何妨醉’了!”兩頰緋紅,目光迷離,拉著周滏陽就進了裏間,接下來就“接下來”了。周滏陽也由此得知,柳紅棉已經離婚一年,對感情需要十分饑渴。丈夫是個有名的企業家,帶著小秘出國再也沒回來,隻寄回一紙離婚訴狀。

周滏陽現年五十有五,整比柳紅棉大出二十五歲。

待一切事情辦妥,河川鎮上的“金板凳公司”推出嶄新產品,再次大出風頭之時,柳紅棉告訴他,她懷孕了,她要生下來,給哈個負心丈夫看看——離了你個王八羔子我照樣生孩子!周滏陽暗暗叫苦,這是咋樣的一種心理哎!但他的文化水平導致他不可能立即參透柳紅棉的心思,隻能跪求柳紅棉把孩子做掉,柳紅棉把牙一咬:“憑什麽做掉?我就是要生下來!”但柳紅棉絕口不談與周滏陽結婚的事。不知她是怎麽想的。也許是不想破壞周滏陽的家庭。誰知道呢!

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時隔不久,鎮上的消息就傳到了郭家堡,人們私下都在傳揚周滏陽與女副廠長“明鋪暗蓋”了的消息。其實,他們在廠裏根本沒有這種事,隻是哈次在蘇州有過一次,也僅隻一次,就讓柳紅棉開花結果。警察出身的柳紅棉做事幹脆利索,說生就生,於是,十個月後,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兒子,起名“周曉陽”。周滏陽的老伴是大戶人家出身,原本對這些事不往心裏去,她甚至根本就不相信,以為隻是一些人嫉妒周滏陽在造謠,直到有一天,有人對她說周滏陽和柳紅棉正在鎮上飯店給孩子“過百歲兒”,她才如夢方醒。她悄悄來到鎮上,找到哈家飯店,偷眼看了青春靚麗的柳紅棉,遂神色黯然地回了家。

大戶人家出身的女子自有自己的處事方法。她也不打不鬧,也不去辨別爭論,隻是回到家換上新衣服,平平整整躺在**,不吃不喝,以絕食的方式慢慢死去。

俺這輩子僥幸沒挨整,周滏陽對得起俺。俺祝福你們大人孩子平平安安過好每一天。世界是你們的,也是俺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柳紅棉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柳紅棉身上……金板凳公司的起死回生靠的就是柳紅棉,不是昂?俺是心中有數的……

中國的友好國家B國首都,由中國援建的“友誼宮”項目剛落成不久,演出大廳內五千個嶄新整齊的皮麵座椅讓人眼前一亮。哈位曾經視察河川鎮的國家副總理恰好出席此次項目竣工典禮。在現場接見了中國方麵的施工人員,包括周滏陽與柳紅棉。周滏陽因為心情舒爽,染黑了頭發,顯得格外年輕,與小了二十五歲的柳紅棉站在一起,外人看上去一點沒有不般配的感覺。但副總理依然看出了端倪,沒有揭穿他們,隻是輕輕拍了拍柳紅棉的肩膀,說:“好好照顧他,這是咱們家鄉的有功之臣。”讓柳紅棉的臉頰騰一下子就紅了。

何謂功臣?眼下河川鎮的農民企業家有得是,怎麽輪得上你周滏陽,是白?諸君有所不知,這五千個座位是周滏陽和柳紅棉捐的!

值昂?當然!這裏有廣告效應!依照周滏陽的觀點,必須收錢。但柳紅棉攔住了。夫君,聽我的沒錯,一時不明白沒關係,慢慢你就明白了!時隔不久,法國巴黎的一家足球場,阿聯酋迪拜的三家電影院等海外二十多個國家和城市相繼使用了周滏陽的產品,金板凳公司的年產從以往的幾萬套達到了200多萬套,一下子領跑國內公共座椅市場,同時名揚海外。

但是,這段時間周滏陽一直沒回郭家堡的家。由於他家住在村邊,村裏人也都知道他在鎮上折騰,對他家裏的事也就很少關心。直到有一天周滏陽回家,看到自己的老伴已經死去多日,皮膚紫黑幹癟塌陷,隻因身上是新衣服,遮掩了很多難堪。好在是冬天,屋裏也沒點爐子,否則早該腐爛了。周滏陽哭天搶地來找沙荊花,請求村裏幫助掩埋老伴。於是,被沙荊花狠狠罵了一頓。差一點沒給他個嘴巴。

此時郭向前正在村裏和郭三秀細化毛紡廠股份合作製的方案,得知了周滏陽的家事,猛地揪住了自己的頭發,大叫:“俺有罪!如果俺不幫著周滏陽在蘇州買哈些設備,咋會出這種事?”郭三秀安慰他說:“你不能這麽說,他終歸也是為了企業生存。”尤其周滏陽是受到副總理表揚的企業家,郭向前沒法過多責怪,隻能說哈個大家閨秀的老伴心胸過寬,或說她已經看透一切,麵對難以處理的濫事撒手而去了。

郭向前不得不心情沉重地親自出麵主持周滏陽老伴的葬禮。周滏陽花錢請了遠近聞名的響器班,搭了幾十米的長棚,糊了紙人紙牛,大吹大鬧,旗幡招展,又請了縣裏的梆子劇團唱了三天《大登殿》,郭向前也沒阻止。在整個策劃、辦理過程中,郭向前突然聯想到一個問題:村裏的墳地占用了很多農田,以後還會越占越多,怎麽辦?死人與活人爭地皮,是白?於是,他及時召集了村委會,研究解決墳地問題,最後形成一致意見:選一塊地方蓋“千古堂”,把所有的骨灰盒全集中到一起,各家各戶的祖墳平為農田(北方農村的鄉俗裏有男人死了糊紙馬,女人死了糊紙牛一說。傳說男人死了是到別處上任去了,騎馬走得快,也有的說古時男人死時是騎著馬飛上天的,所以以後男人死了燒紙馬,希望能像古人哈樣騎馬飛天。而女人死了燒紙牛,是說女人在世時洗衣做飯擭擭水太多,屬於罪過,燒個紙牛讓牛到天上幫著喝水以減女人之罪。糊紙人則是“金童玉女”,是伺候亡靈的,他們手提燈籠,手持對聯:“金童引前路”,“玉女送歸山”)。

“動祖墳?郭向前要動俺們祖墳?”

“你郭向前真敢想!哈祖墳安安靜靜在哈躺著,礙著你昂?”

“不是礙著俺了,是礙著咱村的可耕地了!”

布告貼出來以後,村民們議論紛紛。礙於郭向前平時威信很高,沒有人當麵罵街,但關起門來以後便出現很多家庭摔桌子砸板凳的情況。村裏一個二二乎乎的男光棍手持一把菜刀,找到郭向前說:“你敢動俺家祖墳,咱就同歸於盡!”

郭向前道:“咱們談談條件,總可以白?”

“除非你給俺兩千塊錢。”

“獅子大張口?別人知道了不是也得跟著要?”

“哈個俺不管。你想唾沫粘家雀,沒門兒!”

“你這些年為麽窮?有人說是你家祖墳朝向不好,現在咱村蓋‘千古堂’,選的是風水最好的地方,以後你家會越來越好,你難道不高興?”

“好白,俺隻要二百塊錢。不過,以後俺家日子過得不好你得負責任。”

“有難處你就隻管提。”郭向前當即掏出二百塊錢,遞給了他。在“千古堂”的整個建設過程中,沒有人鬧事,沒有人添麻煩。但事過之後,郭向前給每家補貼了一千塊錢,作為精神安撫費。一個從天津來到河川鎮做業務的小夥子得知郭向前的所作所為以後,挑起大拇哥說:“這叫嘛,知道嗎?這叫‘拳兒亮’(大度,明事理)!”這個小夥子因為郭向前的“拳兒亮”,從天津引來很多業務人員,各行各業都有,一時間在河川鎮形成了小小的“天津幫”,還有人為此開了天津風味的包子鋪、餛飩鋪。在河川鎮幹業務的北京人不多,但不多的北京人看到天津人在此落腳的人越來越多,也動了心思,便招來一群中青年生意人,還在鎮上開了北京人愛吃的炒肝兒店和豆汁店。

繼而,保定府的人來此開了“驢肉火燒”店,涼粉店,等等。似乎全都不甘人後,要與“天津幫”一爭高下。後來專門來河川鎮體驗生活的作家丁衛紅,看清了這件事的背後因由,得出“一個人的魅力和號召力不是依靠強力得來的,而是依靠人格自然形成”的結論。哈麽,郭向前做主的一千塊錢從哈出?自然是從郭三秀的毛紡廠出。這就讓丁衛紅明顯看出一個問題,假如毛紡廠不是集體企業而是個體經濟,會隨便給你錢昂?幾乎連想你都甭想。郭向前曾經和有些村談過這種事,譬如有的村子還沒通電,鎮政府和縣政府暫時拿不出這筆錢,哈麽,就隻有眼巴巴地等著,捱著;有的村沒有像樣街道,當街坑坑窪窪,還積著髒水臭水,沒有人修路,等待哪個方麵能出一筆錢,如果沒人出這筆錢,這村路隻怕猴年馬月也得不到改善;還有的村在村口散落著墳塚,既不雅觀,又十分礙事,影響車輛出入,但沒有人出麵協調解決,因為這也需要錢;更別說對很多低收入困難村民的幫扶問題了……

近來郭向前好幾次與農民企業家商討這個問題,得到的是完全否定的回答:“俺們已經為村裏安置了很多員工,省得他們外出打工了,還給國家交稅了,現在你還讓俺們隔三差五地捐款,是不是想扼殺俺們啊?”他感到哈個“先富帶後富”的話題幾乎不可能實現,至少是很難實現的。離開現階段農民思想覺悟程度的實際,顯然是一廂情願,是過於樂觀了。郭向前十分鬱悶,遂再次給北京的沙耕讀大大寫信,傾訴衷腸,希望得到指教和啟發。半個月後,沙耕讀回信了,他沒有直接回答郭向前的問題,而是寄來一張1985年的大事年表,讓他從中參悟,悟得出門道,你就知道下一步,悟不出門道,俺也不多說了,意思是你已經到達了“天花板思維”。信的結尾祝他在保定府工作順利。大事年表如下:

今年,國家發布了《關於進一步活躍農村經濟的十項政策》,內容包括:打破集體經濟中的“大鍋飯”以後,農村的工作重點是進一步改革農業管理體製,改革農產品統購派購製度,在國家計劃指導下,擴大市場調節,使農業生產適應市場需要,促進農村產業結構的合理化,進一步把農村經濟搞活。以這個文件為標誌,我國的農村開始了以改革農產品統購派購製度、調整產業結構為主要內容的第二步改革;

今年,國家領導《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一書在全國發行,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一詞被響亮提出;

今年,國家召開長江、珠江三角洲和閩南廈(門)漳(州)泉(州)三角地區座談會,這三個“三角”地區將開辟為沿海經濟開放區建立以外向型為主的經濟;

今年,中央領導在會見坦桑尼亞副總統姆維尼時談到:貧窮不是社會主義。不發展生產力,不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就不符合社會主義的要求;

今年,國家百萬大裁軍;

今年,國家批準科委製定的《關於抓一批“短、平、快”科技項目,促進地方經濟振興》的“星火計劃”,幫助各地抓一批對中小企業特別是鄉鎮企業有示範和推廣意義的適用科技項目;

今年,中央領導在會見美國高級企業家代表團時強調:社會主義和市場經濟之間不存在根本矛盾,把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結合起來,才能更好的解放生產力,而改革中出現的一些消極現象,需要通過教育和法律兩個手段解決;

今年,國家發出《關於農村整黨工作部署的通知》,要求努力提高農村黨員對黨的根本宗旨(為人民服務)的認識,進一步正確認識黨在農村的改革和發展經濟的各項政策;

今年,全年國內生產總值8964.4億元,比上年增長13.5%,城鎮居民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739.10元,農村居民家庭人均純收入397.60元……

九件大事中直接涉及農村的就有四項。怪不得沙耕讀大大會這樣回信。此時,正好丁衛紅來采訪郭向前,現在同處一個城市,來往十分方便。他便把這個大事年表拿給丁衛紅看,希望聽聽她的意見。丁衛紅也不保守,說,總的態勢,就是繼續改革開放,但同時要緊緊抓住黨的建設,培養和造就大批優秀黨員。中國的國情十分複雜,失去黨這個領導核心簡直不可想象。她還開玩笑說:“‘離了誰地球都照樣轉’這話有缺陷,如果少了和平人士而多了戰爭販子,打起核大戰,整個地球都會毀滅,還存在‘離了誰都照樣轉’之說嗎?想想看,一個社會讓精英模範做領導和讓犯罪分子做領導,能是一個結果嗎?”

“俺明白了,謝謝你衛紅老師。”郭向前真誠地立正站好,向丁衛紅敬了一個軍禮。

……

這時,事關沙紅棗的所有消息沙紅果都聽到了。她對姐姐放棄郭向前,轉嫁主治醫師這樣的結果是半滿意半不滿意。因為,以她的眼光,姐姐嫁給郭向前才是“正根兒”。現在姐姐自己不打自招地先行退出,讓她這個做妹妹的十分被動,想進行第二步“索賠”都找不到“抓手”。下一步怎麽辦咧?聽之任之?郭向前離開了河川鎮,沒人罩著自己不說,在郭家堡幹著製藥廠雖然工資很高,但沒有了旗鼓相當的陪伴者,實在寂寞,實在沒有意思!她通過幾次與郭向前行走萬柳堤,深深感到曾經滄海難為水,結識了郭向前以後,真的對身邊男人看不上眼了。若返回原單位,一是單位領導肯定不接納,二是這個廠子這麽賺錢離開了也可惜。唉!沙紅果十分惆悵。

老爸老媽得知這一切以後,勸她說:“二啊,要麽你到保定府去一趟,見見郭向前,看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說不定他會把你帶進保定府咧。”

“哈又咋樣?這個廠子誰管?最關鍵的是他不應該走!這麽做太絕情!”

“哈也是上級領導安排,是白?再說,你和他又沒確定關係,咋提得到絕情不絕情?”

沙紅果也明白,自己是有些強詞奪理。但她現在因為“孤獨”而感覺十分無聊。茫然四顧,沒有對把子的,這日子也太難熬了!老媽勸他和原來的對象恢複關係,沙紅果氣哼哼道:“找誰也不找他,太小家子氣!”而這種感覺,完全是接觸郭向前以後才有的,以前不是也和人家卿卿我我熱乎得不行昂?

黃大軍和白玉簪得知郭向前走了,兩個人抱在一起,淚眼婆娑,久久地發愣。郭向前是他們能夠走到一起的紅娘,現在,他們的事業蒸蒸日上,而支持他們發展事業的恩人不知何時再回黃召莊;柴家營的柴大霞則幹脆哇哇大哭。像死了人一樣。她一方麵痛惜郭向前的離去,讓她生活似乎沒有了顏色,非常無趣,另一方麵,郭向前對她兒子的許諾,還會落實昂?你的手能伸哈麽長昂……

就在人們懷著說不完道不盡的惆悵與失落的當口,郭向前回河川鎮來了。他要和新上任的鎮長做一下交接。鎮政府的大會議室裏,坐滿了前來開會的全鎮四十三村書記,和各村的鄉鎮企業家代表,有二百來人。新鎮長兼書記叫劉念星,四十來歲,介紹到他名字的時候大家“轟”一聲笑了,都交頭接耳道:“這名字應該給郭向前。”會議熱熱鬧鬧地開著,沙紅果坐在角落裏,滿臉怨氣。不來悶得慌,不知道會上要說麽,說不定會有麽政策出台咧,是白,可來了就要麵對哈個人,哈是水中月,鏡中花,漸行漸遠,快要成為“傳說”了,實在沒意思。正打算悄悄溜走,散會了。這是個短會。但會上說了幾件非常重要的事,問題是沙紅果腦子開小差,全沒聽見。新鎮長十分知趣,散了會早早離開,留出空檔讓郭向前與老書記們老廠長們敘舊握別。

輪到黃大軍和柴大霞他們,郭向前許諾,會後一定去找他們喝一杯,便送他們出門了。郭向前以為屋裏人走光了,剛要跟隨一起走,身後角落裏傳來一聲叫喊:“嗨,這兒還坐著一個大活人咧!你就這麽走哇?”他一回頭,是沙紅果。身邊的黃大軍急忙向柴大霞擠眼,拉著她緊走,說:“咱別當電燈泡。”郭向前站住腳,說:“紅果,是你,俺正要回村找你咧。”“回麽村哎,人多眼雜的,就在這兒說白,多清靜!”

沙紅果其實並不知道這裏清靜不清靜,隻是故意拂逆郭向前。郭向前歎口氣,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說:“你看看這個——”從上衣口袋掏出了沙紅棗的照片,遞給沙紅果,“你姐跟俺分手了。其實,俺們倆始終也沒定終身,隻是在工作中互相支持,惺惺相惜,彼此看著順眼。現在她鄭重其事提出要與主治醫師結婚,一起研究新藥,俺也沒脾氣。俺畢竟不具備主治醫師的優勢。是白。”

“你這麽順水推舟是不是在市政府看上哪個小姑娘咧?”

“嗨,甭提了!”郭向前說自從他進了市政府工作以後,沒過三天,就有老領導找他,說自己家裏有個閨女,與你年齡正相當,現在做著麽個職業,長相也不賴呆,要不要見見?他急忙說自己在老家有對象,都快結婚了。沒過兩天,又來一位大姐,說自己的妹妹如何如何;最後幹脆來了一位新進機關的女大學生,對他表示好感,要請他去吃飯……這正式工作還沒展開,就先在生活問題上打轉轉,讓大家怎麽看俺?“俺趕緊跑到北京的哈家整形醫院,要找沙紅棗當麵談談,但沙紅棗拒絕見麵,隻委托她的主治醫師來和俺見麵。主治醫師說:‘紅棗以後不會再見你了,忘了她吧,如果忘不了,就記住她過去的容貌。她現在正在配合醫院深入研究促進皮膚再生的醫藥配方,不久將有填補國家空白的重要成果麵世。你祝福她吧!’主治醫生送給俺一張沙紅棗以前的三寸黑白照片,就你拿的這張,英姿颯爽,風度翩翩。俺哈天,幾乎是昏頭昏腦,跌跌撞撞,離開了醫院,怎麽走的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