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我箍得緊緊的掙脫不開,於是懈了氣力,倚在我胸前,“哪兒來這麽多素胚?”

“從禦窯廠拉來的,等你畫好了,我再叫人拉回去燒。”

她仔細看了會,問:“看這胚子做不了青花,要做粉彩麽?”

我搖頭說:“你忘了還欠我一隻玲瓏瓷碗?”

絲絛仰麵看著我,為難地蹙著眉:“那是要胚體半幹的時候做鏤雕,這樣的胚都幹透了,不能做玲瓏瓷。”

我苦了臉:“啊?朕還念著那隻摔碎的碗,真可惜了。”

“日後有機會再做。”她沙啞的聲音我聽習慣了,覺得頗為迷人。或許頭一回聽的人會害怕,譬如此刻站在垂簾外頭不知進退的侍女。

我揚聲問道:“熱水備好了?”

那侍女忙答:“是,請皇上與娘娘入浴。”

我一愣,臉麵發燙。絲絛也一愣,側目睨著我。

原本我是想叫人伺候她去沐浴更衣,畢竟一路風塵、汗液黏黏,並沒有要與她共浴的意思。恐怕是聽我吩咐的侍女把話聽岔了。雖然我們之間已算不上什麽清白,但是赤膊相見實在是……

我緩了緩急促的心跳,鎮定道:“先伺候娘娘沐浴,朕要去看看大皇子。”

“奴婢遵旨。”

絲絛離開了我的懷抱,走了幾步出去又回頭看我,那眼神真是意味深長。大致的意思是叫我別再偷看。我尷尬地笑了笑。

玲瓏快兩歲了,說話聲音很動聽,叮叮鈴鈴。

如今我方覺得這名字取得妙,長相玲瓏,聲音也玲瓏。估摸心也是玲瓏剔透的。

玲瓏以前粘著乳娘,斷奶之後便粘上了麗妃。他害怕自己的母後,皇後的一個眼神就能讓他瑟瑟發抖。令我想起我的小時候。

“皇上,放心吧,他睡得很熟。”麗妃說著,催我去沐浴更衣。

看著玲瓏嘟嘟的小嘴,我眼前晃過一張兩張熟悉的臉。是皇後和母後,她們的臉會重疊,眼睛鼻子嘴巴都重合在一起。幸好玲瓏的嘴不像她們,不是那種薄唇。

我寬了些心,認為這個孩子越大會越像我。

在書房批折子到半夜,燈花旋落,香爐都涼了。

突然意識到這樣的夜裏身邊沒有紅袖為我添香是一種寂寞。

終於沒了看折子的心思,匆匆回到寢殿去。

絲絛竟然沒睡,趴在矮榻上看書。身上罩一件雪白的紗衣,長發隨意地編成了一條辮子耷在一旁。

我脫了鞋踩上冰涼的玉簟,俯身撈了她一把,“你這樣趴著不好。”

她困倦地眨了眨眼,喃喃地念一聲:“你回來了。”

我望著眼前溫暖的場景,頭腦莫名地混沌了。仿佛活了這麽久,就是為了等這樣一句話而已。在我疲憊歸家的時候,那個人沒有睡,點一盞燈、捧一本書等我,看見我便說一聲“你回來了”。

從她身後抱住她,深深嗅著她的發。

抬眼發現窗台上擺了整整齊齊一排碗,驚訝道:“一下午就畫了這麽多?”

“嗯,太久沒畫,好像生疏了。”

“看什麽書?”

“李義山的詩。”她被我壓得有些氣喘,由趴著的姿勢轉了個向,仰麵朝著我,“睡嗎?”

我點點頭,看著她迷蒙的眼睛,不自禁吻下去。

剛剛吻到她的唇邊,她捶了我一下,埋怨道:“不是要睡嗎?”

“嗯,睡。”我笑得不好意思,將她抱上床。

她真的累了,一沾枕頭就睡得很死。

我在她耳邊竊竊道:“以後不用等我。”其實這不是真話,我喜歡她等我。可是又心疼她為了等我熬到睜不開眼了。

她不知是在回答我的話還是在做夢,低聲念道:“一定要回來啊……”

美人與瓷器都是賞心悅目的東西。

在暢春園無拘無束,我閑時最大的消遣便是看絲絛畫瓷。

什麽筆在她手裏都很靈巧、細致。一到我手裏便不受控製。

所以我隻能在她做胚的時候幫忙拉一拉泥盤。

盤子轉起來難免吱吱嘎嘎地響,可是不影響她的認真。那樣的全神貫注,她隻在對待瓷器時才會有。有時候我恨不得變成她手裏的泥巴,以求她也會全神貫注地對待我。不過我終究不是泥,她隻會在無聊的時候看我一眼。

夜深人靜時想一想,我竟然不如一坨泥巴。

我又失眠了,明明身邊就躺著我喜歡的人,心情卻比較晦暗。

早知如此,剛來的那天我就順著侍女的話把她丟進我的浴池裏,也不至於淪落到如今這般沒有存在感。誰叫我膽怯呢?明明已經是我的女人了,卻不知道該怎麽下手。

一種無限悲涼之感化作歎息從唇角溢出。

絲絛睡得好好的突然彈了起來,哽咽喚了聲:“姐姐……”

看她的樣子驚慌而悲痛,想來是做噩夢了,我趕緊將她攬住,“做夢吧?”

她瞪著我,豆大一滴的淚從眼眶裏滾出來。

我不想乘人之危的,可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就像那天的那場雨。

有些事情不用預謀,順其自然就好。

不過這回她還是在哭,我揪著自己的頭發問她很疼麽?她拚命點頭。

我說我不是故意的。

她委屈地說:“難道是我故意的?”

翌日我鬱卒的樣子被麗妃瞧見了,她便關切地問我有什麽煩心事想不開。

我沉思了半晌,委婉地表達出了我的意思。

麗妃掩口笑道:“皇上怎麽會為這樣的事煩惱?”

我急切問:“你告訴朕,第二回還會疼麽?”

麗妃究竟是臉皮薄的,漲紅了臉小聲說:“皇上,她是中原女子,與我們不同。”

我緩過神來想了想,雖然不是同族,但總歸都是人吧?能有天差地別麽?莫非要去找個老嬤嬤來問?

麗妃見我還一知半解的,於是湊到我耳邊說了句話。

我覺得麗妃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稀奇,不過她倒是平靜了許多,好心提醒道:“皇上耐心點對她,看情況還得備上一些藥。”

她說的藥是宮中秘藥,我心領神會。麗妃的神情很快恢複了正常,顯然床事沒有什麽可恥的,我安慰自己。

忙完政事回到寢殿,總能看見絲絛悠閑地坐在一架綠油油的藤蔓下麵畫瓷。

皓腕如玉,纖指細長。一手托著素胚,一手執筆在胚上隨心所欲地勾勒出她喜歡的景物。

前幾日我請醫女來為絲絛請脈,她的身子比我預想的還差些。我命醫女留下來照顧她,務必將她調養好來。

絲絛不願意喝藥,擰眉斜了我一眼:“我一直都這樣好,不需要調養。”

“當然要的,你這樣瘦弱,將來怎麽給我生孩子?”

“誰要生孩子?”她忽然怒目相向,臉都漲紅了。

我笑她終於知道害羞臉紅了,原來她也有害怕的東西。

一日下了朝,呼延將軍求見。

他其實是為皇後來求情了,可是絲毫沒有求情的樣子。盡管這兩年他對我恭敬了許多,但是難免端出功臣的架子對我指手畫腳。

此刻他站在我麵前聲如洪鍾道:“老臣知道皇上是要對皇後小懲大誡,隻不過這回懲的時日太久了些。骨肉分離之苦實在讓皇後寢食難安。”

我耐著性子說:“皇後的性子需要收斂,從前是掌上明珠,嬌縱難免。如今貴為一國之母就該懂得包容和謙讓,朕不會像大將軍一樣寵她慣她。玲瓏跟著皇後,朕和太後都不放心,於是與賢越放在一處養著了。”

“皇上不如早日立儲,由太傅來教導太子,這樣大家都放心了。”

我抬眼盯了他一會,慢悠悠說:“大將軍,朕龍體安康,不著急立儲。”話音一落,隻見他的臉色急轉直下,原本就黝黑的臉麵繃得鐵緊。

待他走後,我修書給母後將實情相告,希望母後能在我們之中周旋一下。

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在絲絛的指點下做好了一個碗胚。

想叫她用這個碗胚雕米孔做玲瓏瓷,她卻嫌我手藝不精,挑剔了一堆毛病。

我兩手盡是稀泥,巴巴望著她說:“做了十幾個,這個算最好的。”

“底盤都歪了,放不穩。”她看也不看我,驕傲得像高高在上的公主。我喜歡她如此張揚的模樣,仿佛骨子裏天生有些不安分的東西。

我也一樣,習慣將表象維持得波瀾不驚,其實心裏從不安分。

趁她看碗胚看得分神,我如餓狼一般撲過去吻著她的下巴和脖頸,手上的泥蹭得她兩袖上皆是。她使勁推我,也給我身上蹭滿了泥。

兩個人摔跤似的在藤架下滾來滾去,在門外守著的太監統統轉過身去避嫌了。

我本來隻想親近她一下,不過那些恰到好處的避嫌讓我不安分了。打橫抱起她來,奸詐笑道:“髒兮兮的,帶你去洗洗。”

“去哪兒?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我沒答話,一直抱著她跑到寢殿後麵的沿溪池,直接將她放進了水裏。

原本在午休的侍女聞聲而來,忙著準備沐浴用的物件。

絲絛坐在池子裏仰頭望著我小聲說:“我自己洗就好,不要人伺候。叫她們都出去好了。”

我點點頭,轉身吩咐她們備置妥帖了就退下去。接著自己也跳下去,一身的衣裳都濕透了。

絲絛避開我幾步,怒道:“你要幹什麽?”

我伸手撫著池邊鑲金的龍頭,歎道:“多麽金貴的浴池,可不能浪費。”

“那就請皇上盡情享受,我不奉陪了。”她倉惶逃跑。

我傾著身子一把就將她撈了回來,“哪兒跑?”

“我……”她著急地在我懷裏轉來轉去,帶著哭腔央道,“你饒了我吧?”

“隻是共浴而已,我不碰你。”我認真地、幾乎是發誓一般地向她保證。當然這是誘餌而已,大魚都落網了,漁夫會放生麽?

我們都泡在浴池裏,各占一邊。我心懷鬼胎,琢磨怎麽才能像上回一樣自然而然。可是哪兒有那麽多自然呢?隻好直勾勾地盯著大魚垂涎三尺。

侍女呈上茶水和糕點之後又退下了。

溫水從龍頭的嘴裏淌出來,淅淅瀝瀝。

四周垂著簾幔,靜止不動。這酷暑熱得連一絲風都沒有。

抬手抹了一把,發現額頭上盡是汗。撩了幾捧水往身上澆,可是越洗越熱。不自禁朝絲絛看去,她安安靜靜地縮在一角閉著眼睛。

這樣都能睡著,她真是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我站起來,水隻沒到了腰間,慢慢地朝她那邊挪過去,盡量不弄出聲音來驚醒她。

走近了發現,她裹了一條白裙半躺在一張玉**。花瓣隨著水波**漾,有些沾上了她的肩膀。

如此場麵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真是折磨。我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忽而聽見隱秘的水聲,接著,發燙的掌心貼上我胸膛。

我驚訝地睜開眼,正對上絲絛那雙雲遮霧掩的眸子。那麽近,我便順勢將她攬住了,兩人緊緊貼在一起。

她的氣息壓得極沉,死死盯著我問:“你在我茶裏放了什麽?”

我一懵,腦子稀裏糊塗的,搖頭說:“不是我,不知道。”

“小人!”她咬牙切齒罵我。

可是轉眼間又軟綿綿地倒在了我身上,女人真善變。

上朝的時候腰酸得厲害,回去便找麗妃替我揉了揉。

昨夜裏我百般解釋說這事不是我吩咐讓人幹的,因為我也遭了暗算。可是絲絛不信,指天起誓說今後再也不喝我的茶,然後氣鼓鼓地卷鋪蓋睡到偏殿裏去了。

我愁眉苦臉和麗妃說:“那秘藥的確是好東西,不過朕似乎不需要。”雖然我平日裏不喜床第之歡,敬事房隔三差五就獻藥來,但卻從未用過。

麗妃抱歉道:“誰知道哪杯茶會給她呢?為萬全,臣妾隻好都放了藥。皇上放心,那藥是無害的。”說著,她臉又紅了紅,低聲問,“這回如何?皇上覺得她喜歡麽?”

我撓了撓滿是吻痕的脖頸,謙虛道:“尚可。”

豈止尚可,簡直妙不可言。想及此,臉頰又燒了起來。

盛夏時光在暢春園一晃而過,我隻覺得這日子歡快到了頂點,擔心將來會每況日下。至少回宮以後我不能與她夜夜同眠,不能想見就見她,也不能看著她畫瓷發呆。

就好像失去了自由,一顆心都被禁錮了。

不過皇宮曆來就是個禁錮人的地方,我在這裏度過了許多年,沒道理直到現在才覺得不習慣。或許有些習慣的養成不需要積年累月。

母後早已知曉我在暢春園幹了什麽好事,雖然很不高興,但她也沒說我什麽,還在考慮怎麽樣才能讓絲絛名正言順。畢竟察德才被軟禁半年,母後仍然希望我謹慎些,反正人已經得到了,再遲個兩三年冊封也不打緊。

我不情願地搖頭:“莫非要等兩三年後朕才可以堂而皇之與她在一起?萬一她有了身孕呢?”

母後冷笑道:“如若懷了龍嗣,當然可以冊封,就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我暗自想,這不是看她的本事,而是看我的本事。

隔著幾道宮牆,我的思念與日俱增。

政務繁忙,加之心情有些不順暢,偶爾去佛堂坐上一會,看一看絲絛安靜而自在的身影。

我想就這樣安寧地度過這一年,明年開春定要想辦法給她個名分。

深秋,京中出了件大案子。

鎮國將軍府中遭了劫,呼延大將軍與匪徒搏鬥時摔下荷塘意外溺水身亡。

我清楚地記得那夜是新月,正站在窗邊發呆,值夜的小應子連滾帶爬衝進來稟告了這個消息。我回頭盯著他問:“真死了?”

他的神情十分惶恐,連連點頭。

呼延將軍生長在北方大漠,不習水性。母後的手段果然高明,不動聲色就除掉了他。

這時齊安也來了,稟告說:“皇上,那一夥匪徒已潛逃,呼延小爵爺帶了親兵要出城緝拿。可過了子時已經宵禁了,守軍不放行,小爵爺召了更多兵馬來,正與城門守軍僵持不下。”

我反問齊安:“私自帶兵夜闖城門,這是什麽罪?”

“是……作亂。”

我點頭微笑:“那便傳朕旨意,捉拿呼延碩,生死不論。”

他呼延家手握的兵權再多又怎樣,呼延碩毫無威信,更沒腦子。這個時候他悲痛交加,一心捉拿匪徒,自然不知道貿然行事的後果是什麽。

偌大個將軍府竟無軍師提點他,可憐可悲。

黎明時分,呼延碩被亂箭射死在城門外。

我一夜未眠,精神仍然好得很,梳洗之後便去上了朝。

這一日的朝政都在商議呼延將軍的喪事,至於呼延碩的所作所為,似乎被忽略了。

若按法例論處,呼延全家逃不掉被革除貴籍貶為庶民的懲治。可是朝野上下竟無人奏本。我漫不經心聽著他們左一個提議右一個提議如何將呼延將軍的喪禮辦得聲勢浩大,忽然間心灰意冷。

即使除掉了所有隱患,我仍然不得人心。

夏臣認為我重用漢臣是背棄了他們,漢臣則認為我受製於人、昏庸無能。

所以即便我花費了再多的精力別人也看不見,那我又在為誰辛勞?

呼延手下的一名武將高聲道:“臣以為,鎮國大將軍乃三朝元老,開國功臣,理應舉國守喪百日!”

底下一片附和之聲。

符湯微弱的聲音摻雜在其中:“那怎麽行?萬壽節在兩月後,難不成讓皇上也跟著守喪?”雖然人微言輕,但是這句話令嘈雜的大殿裏安靜下來。

眾臣都紛紛看向我,似乎意識到今日上朝我還未開口說過一句話。

就在此時,下方傳來一把明朗的聲音:“微臣有事要奏!”

站出來的人是嚴起,我去年親點的狀元,如今官至吏部侍郎。

“呼延將軍雖然功不可沒,但呼延碩帶兵夜襲城門、擾亂民心,屢勸不聽,犯下大罪。此罪足以株連三族,如今是皇上大度,不治將軍府的罪,可各位竟然要為逆賊之父大辦喪事,豈非犯上?”嚴起言之鑿鑿,字字鏗鏘。

我頷首道:“愛卿昨夜親自勸降呼延碩,勞心勞力,朕還未封賞。”

“微臣並未勸服呼延碩,事態反而惡化,微臣不敢邀功。”

我慢慢說道:“若朕的臣子都像愛卿這樣勇為,而不是躲在家中聽風看雨,恐怕呼延碩也不會死於非命。”

眾臣麵色驚惶,紛紛跪下:“臣等罪該萬死!”

“既然呼延將軍德高望重,令大家掛念不已,那喪事便好好辦一辦。朕的萬壽節,一切從簡。”說罷,我從龍椅上起身,頭也不回說,“退朝。”

當晚,我去了德陽宮。

皇後換了素服,頭上全無簪飾,隻別了一朵雪白的芙蓉花。她蹲在矮榻上縫製麻衣,她從來不會柔弱成這個樣子,淚流不止。

我受不了女人掉眼淚,心會莫名其妙地軟成一團。

她抱著我的腿輕輕說:“我什麽都沒了,能不能把玲瓏還給我?”

“先起來,地上涼。”我攙著她,發覺她的手臂瘦了一大圈,隻剩骨頭了。

她蜷在我懷裏哆哆嗦嗦念叨:“皇上,一定要抓住害死我阿爸的壞人,阿爸是枉死的!”

“皇後放心,已經在通緝了。”我安慰她,卻知道那壞人永遠也抓不到。他們或許就隱藏在宮裏的角落,或許已經被滅了口。我想了想又說:“皇後現在要節哀,玲瓏暫時不用接回來,免得打擾皇後休息。若是想他了便去看一看,每日去都可以,不過要注意身子。”

皇後有氣無力地應了兩聲,又蹲下去接著縫麻衣。

她的針線活不好,縫得歪歪扭扭,可是那些淚滴在麻布上看得人心酸。

我於是留下來陪她一晚。

宮裏宮外連著幾日忙碌下來,風光了一世的鎮國大將軍終於下葬了。

至於呼延碩,我恩準他葬入祖墳,其他一切儀式從簡。

隻是哀悼了幾日,宮裏的氣氛又熱鬧起來,皇宮各所著手準備萬壽節的事宜。

母後去德陽宮看望了虛弱的皇後,回途中恰巧在禦花園與我相遇。

這些天各忙各的,竟沒有好好說幾句話。

我問了問母後的生活起居,又試探地問道:“快入冬了,玲瓏的生辰就快到了,母後覺得朕應該將玲瓏送還皇後身邊麽?”

母後望著我,目光意味深長,“皇上長大了,哀家決定不再幹預朝政。至於後宮麽,皇後是一國之母,就由她作主。”

母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她仍然向著皇後。我也不是非要廢了她不可,如果她能踏踏實實地幫我打理後宮,我便放過她罷。

佛堂裏焚著香,微弱的暖意被嚴寒毫不留情地驅散。

我陪母後坐了會便勸她回宮去,然後徑自繞到佛堂後麵去看絲絛。

前些時日我命人在她屋裏壘了炕,調了兩個宮女過去服侍。一進院子便聞見柴火味,宮女在小廚房圍著爐火談笑,一麵往爐裏送柴。見我來了,她們趕緊出來行禮,一麵急著進去通傳。

我擺了擺手,叫她們回去燒火,令齊安和小應子也進廚房去暖和暖和。

新壘的炕就靠在西邊原先放書案的地方,書案橫在了炕麵前。

絲絛盤膝坐在炕上,身子朝前傾,長長的經卷從她手邊滾下來,一直滾到我腳邊。她的眼眸斜過來,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繼續抄經。

我走過去摸一摸炕,還好很暖和。側頭對她說:“抄經?這麽冷的天不如歇一會。”

她一絲不苟地檢查抄好的部分,麵容鬆弛了一些,說:“這些是萬壽節要用的。”

我問:“萬壽節打算送我什麽?不會就是這些?”

“怎麽這些不好麽?”她抿唇一笑,從身邊的褥子下拿出一隻碗來,“在炕上烘了幾日就幹透了,你想要什麽花樣,我給你畫。”

我欣喜地接過來看,雕得極細致的玲瓏瓷碗,一個接一個米孔透著光亮。“你畫什麽都好,我都喜歡。”

絲絛低頭笑了會,抬起迷蒙如煙的眸子望著我:“那款識寫什麽呢?不如你來題。”

“好,要寫小篆麽?”

“隨便。”

我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赫連睿德。

她靠在我肩上嗔笑道:“真是厚顏,若要寫名字也該寫我的。”

“這碗是我的,自然該寫我的名字。”我突發奇想,提起筆往她手臂上也寫下了我的名字,然後得意洋洋道,“看,連你都是我的。”

她拿了絲巾過來要擦,我偏不讓她擦,牢牢鉗住她的手命令道:“你若擦去了,我便在你臉上寫。”

她癟著嘴,好一會才忿忿地說:“你欺負人。”

我笑得肩膀一顫一顫,轉身將她緊緊抱住,嗅著她身上的墨香,輕歎:“絲絛,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她閉上眼,安靜地依偎在我懷裏。這樣呆在一起什麽也不想,舒適而安寧。

臨走的時候,她送我到門口,拉著我的衣袖輕輕說:“萬壽節那日,我想去德陽宮。”

我懵了一下,接著渾身都熱起來,謔笑反問:“去我的寢殿?你想侍寢?”

她垂著頭低喃:“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看著她嬌羞的模樣,胸腔頃刻間被充盈得滿滿的,“我會遣人來接你。”

萬壽節這一日天朗氣清,無雲無雪。

因北方大旱,國庫撥銀數十萬兩賑災,我的壽誕便沒有像往年一樣大辦,一切從儉。

眼前所有喜慶熱鬧的場麵都在清香酒水的浸泡中化成一幅幅模糊的影像,賀壽的話語也聽得膩了,愈發想要早點結束。隻好拚命地給自己灌酒,到時候借故離席。又不敢醉得太厲害,擔心回了宮之後無法消受美人恩。

皇後與我一道回德陽宮,她以為我要同她一起。可我在正殿門前與她分道揚鑣,回了自己的寢殿。

兩旁的淡粉紗簾後麵,坐了幾名樂府的女子,彈奏絲竹。

龍床前,百鳥朝鳳的繡屏上映著一道單薄的身影,拖曳著極長的裙子,水袖翩翩。

我慢慢走到屏風後,貪婪地望著頭一次為我盛妝的絲絛。

她的肌膚如骨瓷,白如玉,微微透明。身上著的一件漢服,寬袖上綻著大朵大朵的青花。發髻梳得很高,襯得一雙蛾眉飛揚。

床前的案幾上擺了熱騰騰的酒水和點心,像是她親手準備的。我在案前坐著,醉眼朦朧望著她輕喚:“絲絛……”

她衝我微笑,伸手朝外打了個響指。隻有她的巧手才能打出那麽漂亮清脆的響指。

樂聲揚了起來。

她舞著青花長袖,嘶啞而蒼老的嗓音緩緩唱起:“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燭光裏,她那把被熏啞的聲音好似融化了,變得細膩溫柔。

真是動人的歌謠,她唱我是她的郎,她唱她是我的妾,她願意與我歲歲相守,白首同心。

我終於不勝酒力倒下了,醉生夢死。

絲絛也喝了酒,醉態憨祥伏在我身上。

那夜的她是紅潤的、潮濕的。她時而哭、時而笑,哭起來歇斯底裏,笑起來歡暢愉悅。

清楚記得那些赤露的糾纏,毫無遮掩。心跳和喘息都被情欲所掩埋。

我愛極了她,一聲聲問她愛不愛我。

她不肯說,雙臂激烈地纏住我的脖子,像水蛇一樣纏得我幾乎窒息。

就在窒息中迸發,在欲火中焚毀。

後來怎麽睡著的已經記不住了,醒來的時候隻聽見耳邊有許多呼喚,整個床帳裏都彌漫著一股氣味,像雨後泥土的芬香。

我忍不住笑,轉頭,卻望見齊安倉惶的臉。

“皇上終於醒了!”齊安哆哆嗦嗦扶著我的後頸抬我起身,“太後在外麵,奴才來請皇上更衣。”

我迷糊中望了眼窗戶,天還沒全亮,母後來做什麽?

“什麽時辰?”

“回皇上,雞鳴了。”齊安一麵答著,一麵喚太監來替我穿衣。

我不肯下床,慢吞吞說:“還是先沐浴罷。”回首望了一圈,低聲問,“人呢?這麽早送回去了?母後沒瞧見吧?”

齊安急得直跺腳,低呼:“皇上,出大事兒了,先別管絲絛了!”

“什麽事兒?”

“晉國公失蹤了!憑空沒了!”

我的心好像停了一拍,然後突突直跳。匆匆擦洗了一番便穿戴好,出去見母後。

外麵已經跪了一地的侍衛和宮人,母後的威儀令他們動都不敢動一下。

“怎麽回事?”我禁不住大吼一聲,“值夜的人呢?!”

“皇上恕罪!皇上饒命!”求饒聲和磕頭聲夾雜成一片。

我覺得頭昏眼花,搖晃了兩下,強行支撐著體力不濟的身軀。

母後沉聲道:“你們再說一遍給皇上聽。”

一名護衛頭領說道:“回稟皇上,禁苑向來守衛森嚴,哪怕一隻貓闖入都能被抓出來。可是今夜未曾發現任何異常。”

一直跟著晉國公的邱公公連滾帶爬衝到我麵前哭喊:“皇上饒命!奴才……奴才本來在晉國公寢殿外守著,忽然脖子上吃痛就暈了過去,醒來之後**就沒人了!”

另外兩名值夜太監也磕頭求饒,“奴才也是被人打暈了!”

我飛快地問:“暈過去之前可看見了什麽?聽見了什麽?”

邱公公連連搖頭,忽地眼神定了一下,恍然道:“有、有!好像聽見有人在打響指,緊接著就被打暈了。”

響指?我出神地想起絲絛的響指,漂亮而清脆,指甲瑩白,透著淡淡的粉。

“難道一個大活人會憑空消失?他是成仙了還是變成鬼了?”母後壓抑著怒氣在我麵前踱來踱去,向著底下的人吼道,“去找,皇宮、京城、城外,統統去搜一遍!”

前朝皇帝失蹤,這事在萬壽節次日四更時分發生,一定早有預謀。

上朝時群臣踴躍提議如何搜尋晉國公的下落,我一直魂不守舍,下了朝,母後又在我麵前推測種種可能。

其實無數種可能,最終都歸為一點,我手中攥著的一隻香囊。被她遺落在我**的香囊,裏麵裝著一顆顆小小的散落的佛珠。

絲絛不見了,連著假司馬緹一同消失不見。

她喜歡穿漢服、喜歡瓷器、喜歡李義山。

她會打響指,她隨身帶著前朝皇室的佛珠。

……

我覺得她可能去了什麽地方,過幾天就回來了。所以我沒說,也沒人知道她不見了。宮裏又忙又亂,誰會在乎一個藏在佛堂裏沒有身份的女人。

寒風呼嘯,大雪綿綿。

夜裏睡不著,連眼也閉不上,腦子一直回旋著她給我祝壽唱的那首歌。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她愛我的心如此昭然,我還在懷疑什麽呢?

自己安慰自己,笑了又笑,卻還是覺得心裏被剜掉了一大塊,血肉模糊。

我想對她說,快點回來,讓我知道這件事與你毫無關係。

可是我連她都找不到了。

眼睛真幹啊,鼻子被什麽堵上了,嗓子也疼得發燙。

“皇上,皇上怎麽了?”身邊躺著麗妃,她不知何時醒的,焦慮地望著我。

她伸手摸著我的眼睛,用溫潤的手指擦去我的淚。

“她騙我……”我清楚地聽見自己在哽咽,洶湧在血液裏的憤怒和失望再也藏不住了,所付出的一切情意,如覆水難收。我轉身埋頭在被子裏大吼大叫,凶蠻地揮舞著拳頭,床板幾乎要被砸碎。

“皇上!”麗妃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壓住我,“無論發生何事,皇上要珍重自己!”

我的鼻腔被堵得嚴實,張著嘴吃力地呼吸,聽著自己氣若遊絲的嗓音顫顫巍巍,“她騙我,她犯了欺君之罪。”

麗妃捧住我的臉,流著淚問:“她騙了皇上什麽?”

“心……”我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貼,“還在嗎?朕的心還在嗎?”

“在,好好的呢!”麗妃將我的頭抱在她溫軟的胸膛,聲音一顫一顫,“倘若皇上丟了心,臣妾這裏還有一顆,替您補上。”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好,閉著眼不敢想象明天、以及未來。

禁軍已經在京城裏連續搜查了兩天,所有無法證明自己戶籍以及沒有通關文書的百姓都被抓起來一個個審問。晉國公原先住的寢殿被挖得稀爛,大家認定那裏有什麽密道,不然大活人怎麽憑空不見了?於是母後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密道找出來。

我隻是聽著人們不停地來稟報,腦子卻遲鈍得很,連話都懶得說。

厚厚的積雪映著月光,窗上都是一片白茫茫的。

殿裏的炕燒得很熱,一桌子珍饈,舉著筷子不知先吃哪樣。

麗妃說:“這幾日降雪了,旱情有所緩解,皇上也可以放心些。”

我心不在焉地應著,吃了幾口飯菜,食之無味。攏了攏夾襖起身離席,麗妃忙問:“皇上怎麽不吃了?若不合口味,臣妾叫禦膳房再做些來。”

“不必。”我匆匆答道,人已經走了出去。

外麵冰天雪地,我在廊上站了會,手凍得沒了知覺。

有名身穿披甲的侍衛笨重地從雪地裏跑來,他站在殿門處與齊安說了話又走了。齊安怔了怔,跑過來對我說:“皇上,絲絛姑娘又去了緒陽殿給榮親王送東西。”

“絲絛?”我傻傻地看著齊安,“你沒聽錯吧?絲絛還在宮裏?”

齊安一臉迷茫:“皇上,難道絲絛姑娘不應該在宮裏?”

我來不及說什麽,一頭衝進了風雪,一腳深一腳淺地朝緒陽殿跑去。

齊安在後頭叫喚:“皇上起駕!愣什麽?快去取鬥篷來!還有傘!”

風那麽大,雪花像冰刀一樣劃在臉上。

我拚命地跑,僵冷的四肢漸漸發熱。

緒陽殿就靠在熹陽殿邊上。熹陽殿已成了廢墟,緒陽殿便如風燭殘年的老屋子,看起來也搖搖欲墜。

她從緒陽殿外頭蜿蜒的小路上緩緩走來,穿著青灰色的袍子,披了我的那件狐皮鬥篷。她衝我笑了笑,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她一直就在這裏,從未離開。

我抱住她,親吻她的發際。

雪下得那樣大,落了我們滿身。我始終箍進她不敢鬆手,指節在寒風裏被凍得發疼。

她從寬厚的袖子裏伸出一根食指,溫柔地撫著我的臉頰,輕輕問:“你都知道了,怎麽不通緝我?”

我認真地說:“我想等你回來。”

她的睫毛上落了雪,白花花的。一眨眼,睫毛如冰玉般的小翅膀撲扇,“我回來可能會死。”

“除了我,沒人知道,沒人會要你死。”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閉上眼拚命搖頭:“不想知道,隻要你在我身邊。”

“不怕我殺你嗎?”

“你有很多機會殺我,可我還活得好好的。”

她笑容輕盈地推開了我,腳步漸退,“人一旦有了致命的牽掛,就很容易被擊垮。我輸了,因為你超出了我的所有預想。”

我快步趕上她,用力將她拽回身邊,“不要離開我!不管你是誰,有什麽目的,我隻要我們在一起。”

她眸中的雲煙凝成了水,漾漾地盈滿眼眶,“一念之差,動情一場,我竟然傻傻地回來了,隻為看看你是否在想念我。”

我就知道,她唱的不是虛情假意,她對我如同我對她一般深情。伸手揉著她的臉,笑道:“我想你,已經想瘋了。”

她伸臂環住我的腰,一字一句說:“我是前朝末代皇帝最小的女兒,長安公主。想聽我的故事嗎?”

我無意識地僵了一下,才緩緩拍著她的肩說:“先回宮,慢慢說給我聽。”

互相攙扶,沿著雪地裏來時的腳印一步步往回走。

方才我說了,我隻要我們在一起。

她肯告訴我她最大的秘密,她肯接受我這個仇敵,所以不管她是誰,隻要愛情是真實的,那所有過往都是虛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