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褚國最後一位嫡出的公主,父皇賜我封號為長安。

那些年,邊境戰火不斷,父皇期望我的誕生能夠給天下帶來長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我有七位哥哥,與我同母所出的三哥哥被立為太子。他是司馬鋆,長我十歲。

我不知“鋆”字為何意,問母後,母後告訴我鋆就是金子的意思。

後來我一直喚他金子哥哥。

他笑起來真的像金子一樣亮閃閃的,讓人舍不得移開視線。

我還有一個最親近的姐姐,長興。

美麗大方的長興公主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夏族蠻夷對褚國大肆侵略時,父皇要送她去和親。姐姐沒有半點不情願,那時候鶯飛草長,天空是淡藍色的。

她站在秋千上對我說:“若以我一人之力可挽救千萬百姓,佛祖會保佑我下一世到天上去做仙女。”

我拉著她的裙子說:“我也想做仙女。”

姐姐的秋千晃了幾下,她跳下來抱著我:“你不要做仙女,做個普通人就好,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

最後姐姐沒有去和親,金子哥哥說,國家的磨難不能落在一個弱女子肩上。況且這名女子是他的親妹妹。他和哥哥們去打仗了,不知道何時才能回。

姐姐同母後去城樓送他。

我沒去,我坐在太液池邊哭,那時的天空是紅的,好像燃起了火。

芳姑姑安慰我說:“他畢竟是太子,將來的皇帝,上戰場也不會有事的,所有將士都會保護他。公主不要哭了,奴婢帶你去放風箏。”

芳姑姑是照看我的宮女,她到了出宮的年紀,今年秋天就要離宮。我舍不得她,她說她出宮以後,會生個女兒再送進來陪我。我信了,反而盼著她快點走。

那風箏是我畫的,有絢麗的顏色,飛在天上特別顯眼。

我叫姑姑把風箏的線剪斷了,讓它自己去飛。

我喜歡畫畫,畫在風箏上、畫在碗碟上、畫在衣服上。

父皇找了位師傅來教我畫瓷,師傅說畫瓷是最難的,在圓弧形的瓷器上畫畫,需要拿捏恰到好處的分寸。要依著不同的弧度找出最合適的圖案。對,是最合適的,不是最美的。

美麗的都太短暫,合適的才能長久。

我第一次完整畫下來的瓷碗打碎了,因為有個無恥的壞小子撿了我的風箏來故意惹惱我,於是我生氣地舉起碗砸了他。

那個壞小子叫王嗣,是某位將軍的兒子。

他不知從哪裏撿了我放走的風箏,趾高氣昂地到我麵前來告訴我:“你這風箏飛不高,因為架子沒紮好。”

“誰說這是我的風箏了?”

“大家都說這是長安公主畫的風箏,你不是長安公主麽?”

我不願意和他說話,擰著一股勁兒道:“不是!”

王嗣認真地打量我,恍然道:“哦,我看也不像,聽人說長安公主長得跟小仙女兒似的。你這麽醜,肯定不是長安公主!”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用力瞪他。

他捂著臉大叫:“哎呀,這麽凶,更醜了!真像母夜叉!”

我順手抓起擺在桌上的碗朝他扔去。

那隻碗便那麽輕易地碎掉了。我愣了好一會才跑過去看,滿地的碎片,仿佛預示著我們的國家即將支離破碎。我哭著將碎片都拾起來,一點點地拚湊。

“喂,你別哭呀……大不了我賠你唄!”

“你賠不起!”

“……”

芳姑姑跑來抱我,還叫小太監把王嗣趕走。我哭得很厲害,視野一片模糊,轉頭看見王嗣抓耳撓腮的樣子,像隻受了驚嚇的頑猴。

那年夏末,父皇四十大壽。

外麵四處都在打仗,每天都有帶血的戰報送回宮來。

壽宴辦得很簡略,連喜慶的樂聲聽起來都有些悲傷。

那一天,金子哥哥回來了,他戴著頭盔,腰間佩劍,卷了一身戰火的硝煙味。眉目間是我從未見過的深刻悲傷。他身後的隨從抬著用白布裹好的屍首,即使裹得那麽嚴實也難掩腐臭味。

母後將我的眼睛捂住,緊緊抱在懷裏。

我隻能看見指縫中的幾線光亮,懵懵地問:“母後,那是誰?”

“是大皇子。”

“大哥哥……死了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如蚊子一般細,被鋪天蓋地的痛哭聲掩蓋了。

大皇子的生母賢妃娘娘跪在地上垂淚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掉。

她眼睛睜得很大,隻流淚,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好像整個人已經空掉了,徒留一副軀殼在那裏。這畫麵一直烙在我心底,是我對於死亡的最初印象。

我抬頭看看母後,又看看金子哥哥。我問母後:“金子哥哥這次回來了就不走了吧?”

母後隻回答我說:“你哥哥是太子。”

我害怕極了,躲在母後懷裏嚶嚶地哭起來。我害怕有一天金子哥哥也會被人抬回來,害怕母後像賢妃娘娘一樣想哭都哭不出聲。我所依賴、我所喜歡的人,會因為這場戰事一個個離我而去。

於是,才八歲的我,鄭重其事對父皇說:“我要去和親。”

剛剛過完四十壽誕的父皇變得憔悴、蒼老,他對我笑,“長安,你真是傻孩子。”

“我去和親,哥哥們就不用打仗了是嗎?”

父皇慈愛地摸著我的頭:“你太小了,長安,等你長大了,戰就打完了。父皇會給你挑一個好駙馬。”

“我要一個了不起的駙馬。”

“哦?如何了不起?”

“像金子哥哥一樣。”

“好,父皇一定把最好的駙馬留給你。”

但是我又想起來,長興姐姐比我年長,她還沒挑駙馬,我怎麽可以搶先呢?於是拽著父皇的胳膊蹭了蹭,“最好的駙馬給長興姐姐好了。”

父皇失神地看著桌上的奏折發愣,當時我以為他在想誰是最好的駙馬呢。

後來我才知道,戰事已經蔓延,父皇根本沒有時間來為我們操辦婚事。

我和長興在禦花園等了許久,終於見到換了常服的太子,幹淨磊落。他過幾日又要走了,我真不喜歡他穿著戰甲的樣子,很冷、很懾人。

待他走近,我才看見他身後跟著那個上躥下跳的壞小子。忍不住擰了眉頭,抱怨:“金子哥哥怎麽把他帶來了?”

“他父親已經陣亡了,他世襲將軍之職,可是年歲尚小,父皇就暫且將他收養在宮裏。”

我原本厭惡他的心思在這瞬間一掃而光了,同情地看著他。

王嗣規規矩矩上前來參見我們,雙手捧上一隻奇醜無比的破碗:“長安公主,我把碗粘好了,雖然不太好看,但是我已經盡力了,請公主恕罪。”

粘成這樣也好意思還給我,我好氣又好笑地把碗拿過來,“看在你誠心認錯的份上,本公主饒恕你了。”

“謝公主!”

我覺得他板著臉的模樣真好笑,於是背過身去偷笑。長興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又與金子哥哥說話去了。

秋天,應是芳姑姑出宮的日子了。

可是她沒有出去,因為戰亂的緣故今年沒有選宮女,芳姑姑隻好留下來。她說要陪我一起等金子哥哥凱旋歸來,等我們將夏族蠻夷趕出中原大地。

我在書房裏畫瓷,跟著師傅一心一意學字、學畫。

畫是魂,瓷是骨,若要製成一件絕世瓷器,必須做到心無旁騖,魂骨合一。

王嗣趴在窗戶上偷看,其實我早就發現了,故意裝作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麽,就這麽日複一日地趴在窗戶上看。

某天,我如常在書房裏練習工筆畫,王嗣突然跑了進來跟我說:“方才我在禦花園看見賢妃娘娘和皇上。”

“哦。”我認真畫畫,沒看他。

王嗣神秘兮兮說:“皇上要把四皇子也送上戰場,賢妃娘娘跪在地上哭呢!”

我的筆終於停下了,摔在一旁,好好一片雪白的瓷板被弄花了。“賢妃娘娘隻有兩個孩子,父皇真狠心。為什麽我們大褚國沒有戰無不勝的將軍呢?像戲本裏唱的霍去病、薛仁貴,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王嗣手裏揮著一柄木劍,神氣道:“再過幾年,我就是大褚國最了不起的將軍。”

父皇信佛,總是虔誠地在佛祖麵前祈禱國泰民安。

可是佛祖並不保佑我們。

半年後,我的四哥投降了,成了蠻夷的俘虜。

太子帶領重兵突襲敵營,將四皇子從蠻夷手中救下,親自送回宮。

春日煦暖的陽光照耀著依舊輝煌的寶殿,隻是寶殿的主人垂垂老矣。

父皇從高座上一步一步走下來。他痛心疾首說:“老四,你怎麽可以降?你大哥寧死都不給蠻夷下跪,你怎麽可以棄甲投降?”

“父皇……兒臣辜負了您、辜負了臣民。”四哥不停地磕頭,如鏡的大理石地麵被血跡汙了,斑駁模糊。

父皇取了金子哥哥的佩劍,指著四哥說:“我大褚國沒有你這樣貪生怕死的皇子!”

一個利落而熟練的動作,三尺長劍刺透了四哥的胸膛。

“父皇——”

“皇上不要!老四!”母後從我身邊衝了出去,撲在四哥身邊。有汩汩淌出的鮮血浸染了母後的綢衣。

我的眼睛不知被誰蒙上了,大殿裏安靜得出奇。我於一片黑暗中想起賢妃娘娘垂淚的樣子,心驟然揪成一團。

“長安乖,不要睜開眼,芳姑姑帶你回去。”是長興姐姐的聲音,是她用手捂住了我的雙眼。

我兩腿發軟,勉強走幾步就摔倒了。

芳姑姑抱著我逃命似的跑,我聽見她急劇的心跳和喘息聲,才知道她也很害怕,我以為隻有小孩子才會怕,原來人長大了也會害怕死亡。

我惶恐地望著她說:“姑姑,我隻剩五個哥哥了。”

幸好,我的金子哥哥是個大英雄,他智勇雙全,令敵人聞風喪膽。

為了金子哥哥,我決定每日習完書畫便和母後一起去祠堂裏祈求祖宗庇佑。

往日賢妃娘娘也去的,可是四哥沒了之後她再也沒來過。

某天夜裏,她在父皇的龍**服毒身亡。那時父皇正在熟睡,直到清晨才發現她的身子已經冰冷僵硬。

聽說四哥死的時候她都沒哭,她死的時候七竅流血。

那是血淚,她故意死給父皇看的。

這個時候的皇宮連一場像樣的喪事都辦不起,簡單地將她安葬。

賢妃出殯的那天夜裏,我突然醒了,聽見母後哭得撕心裂肺。

我想去看看,芳姑姑不讓,她緊緊摟著我哽咽道:“小公主,皇後娘娘扛得太辛苦了,就讓她哭會吧。”

我的眼眶也打濕了,淚珠兒啪嗒啪嗒往下掉。

此時我異常地清醒,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失去自己的孩子。

為了母後,我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會每天為金子哥哥祈福,我會努力地長大,像長興保護我一樣地保護她、保護親人、和百姓。

除了外敵侵略,內憂也不斷,那些曾被流放的亡命之徒趁亂集合勢力造反起義。

他們打著各種各樣的旗號欺壓百姓、對抗軍隊,四處作亂。

我深切體會到什麽是危在旦夕。擔心一睡著,第二天就已經改朝換代了。

母後一日比一日消瘦,她掛念太子,因為有兩個月沒收到他的信了。

不知道他在哪裏,戰事是否順利,身體是否勞累。

母後習慣站在太液池邊望著北方的高空,待日落之後,歎一聲:“一定要回來啊……”

太液池裏的蓮花開得十分好看,可是我們的國家岌岌可危。

我盤膝坐在岸邊,懷裏抱著一隻筆筒。

筆筒上畫滿了連天的碧葉和數朵怒放的荷花,已經燒了一層底釉。還要燒一層,師傅說這隻筆筒要做成孔雀藍釉。

父皇讚我畫得好,可是有些空,叫我寫行詩上去。

我隻怨平日裏讀書少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合適的。父皇笑了笑,拿過去寫了句詩。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落款寫了他自己的名字。

父皇極少留下自己的名款,我將這隻筆筒視作珍寶,鄭重地交給師傅,讓他仔細地給我燒好孔雀藍,隻準成功,不許失手。

師傅沒有令我失望,筆筒燒好了,瓦藍的釉色均勻漂亮。

王嗣也驚奇不已,“真是稀奇的寶貝,這樣的顏色我竟從未見過!”

師傅說:“這還不是最難燒的瓷器,最難的是紅瓷。”

我反問:“紅瓷?宮裏不是有麽?”

“宮裏僅有兩隻,那是微臣的祖師爺燒的紅瓷,光滑如凝脂,毫無瑕疵。”

“那我們也燒紅瓷吧。”

“微臣畢生心血都耗費在上頭了,可惜仍然沒有滿意的結果。”師傅惋惜道。

此後,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這個。

費勁地從母後那裏將兩隻紅瓷花瓶討來,每日對著看,吃飯也看,睡覺也看。

紅瓷有兩層釉,當中的圖案是用金粉描的。

我問母後,為何紅瓷要用金粉描圖?

母後道:“紅是血,金是肉,瓷為骨,畫為魂。”

這話我聽過一遍就忘不掉了。

隻有景德鎮燒得出紅瓷,聽說那邊的土地都是紅色的。

我央求父皇送我去景德鎮學藝,那裏是戰火尚未殃及之處,還算安寧。

父皇猶豫了幾日,暗暗與母後商量,最後同意將我送走。

芳姑姑帶十名宮女、一支禁衛軍隨我一同南下,在景德鎮一呆就是兩年。

還有王嗣也去了。他懷裏揣著父皇的諭旨,說要保護我一生一世。

我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麽諭旨,總是想方設法去偷看。可惜王嗣藏得太嚴密了,他那麽個大大咧咧的人,有時候做事又滴水不漏,我始終沒找到那道諭旨。

那兩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陽光都那麽幹淨透明。

連綿的山巒是四季常青的,不必擔心冬天會有多麽蕭瑟。而到了春天,田野裏會開出金燦燦的油菜花,遠處的山坡上滿滿綴著茶花。

這個地方沒有血沒有淚,沒有戰報沒有等待。

隻有一摞一摞的素胚,長了銅鏽的器皿,紅磚壘砌的高高的窯爐。

我做泥胚的時候,王嗣總是幫我拉盤。

其實他是想借機偷偷看我,還以為我不知道。

紅釉是比金子還珍貴的東西,一件紅瓷需要進爐燒四次方能成器。

一批燒十件,一件能成,可僅成的那一件也並不完美。

師傅對於瓷器的要求極為苛刻,稍不滿意便要罰我。

那時師傅還在研究從外邦傳入的一種瓷器。原本是景德鎮的薄胎瓷,傳揚出去之後,有人在黏土中加入動物骨粉,製成了更加透光的骨瓷。

因為需要大量骨粉,王嗣便整日敲敲打打,幫師傅磨粉。我聽著不勝其煩,連筆都拿不住了,任性地衝他嚷嚷。

他捂著耳朵躲開,我不罷休,追上去打。

他忽然跺一跺腳大叫:“哎唷!你再這麽凶我就不要你了!”

我直拿筆戳他,“你說什麽?討厭鬼!”

王嗣昂首挺胸道:“我說,要不是皇上非要我當駙馬,我才不要你這樣的母夜叉!”

我氣鼓鼓地瞪著他,臉頰發燙,“你胡說,我還沒長大,父皇怎麽會給我招駙馬?”

“防患於未然啊,誰知道哪天蠻夷不會打到京城去……”王嗣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噤聲了。

我呆住了,似乎明白了為何父皇答應送我來學藝,為何母後送我出京的時候淚眼婆娑卻還強顏歡笑。我在很遠很安全的地方躲著,他們仍然危在旦夕。

我低下頭,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流,“父皇給你交代了什麽?那諭旨上寫了什麽?”

“沒、沒什麽……”王嗣用髒兮兮的袖子來擦我的臉,“你別哭啊,什麽事都沒有,真的。”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金子哥哥打仗回來了沒有。”

王嗣一慌,又堅定無比地說:“公主,紅瓷沒有燒出來,不能回去。你忘了來這裏的目的嗎?”

我仿佛從他眼睛裏看出了異樣,那個年紀,敏感得難以置信。我渾身打冷戰,拉住他的手使勁搖:“我要回去,快帶我回去!”

“這是怎麽了?”芳姑姑從外頭幹完活回來,急忙推開王嗣,“你怎麽又欺負公主啊?”

王嗣蔫蔫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芳姑姑,對不起,我說漏嘴了。”

“姑姑,金子哥哥在哪裏?!”

芳姑姑笑著答:“在打仗啊,又打了勝仗呢。”

我愣愣地望著她,幾乎就相信了。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宮女跑進來喊:“姑姑!宮裏來信了,讓我們帶著公主趕回去,皇後娘娘不行了!”她一定是說完這番話才發現我就站在芳姑姑身後,噗通一聲跪下了,“公主恕罪,奴婢冒失了!”

我的腦子轉不了那麽快,遲鈍地問她:“母後怎麽了?”

“這……”她支支吾吾不敢說,求救似的看著芳姑姑。

我推開芳姑姑,揪著她的發髻怒喊:“芳姑姑不許出聲!你快說,快告訴我!”

或許是我揪痛她了,她泣不成聲道:“自從太子戰死,皇後娘娘一病不起,公主快些趕回去興許還能見上最後一麵。”

我想,我的快樂就此結束了,即使再躲避也躲不過命運。

我蹲在地上大哭,王嗣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還不夠寬大,但是長了很厚的繭子。

那一整夜我都嗚咽著同一句話:“你們為什麽不告訴我,金子哥哥沒了你們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的金子哥哥,褚國最了不起的人。他是我們的太陽,太陽落了,哪裏還會有溫暖呢?

回京的馬車上灑滿了星光。

芳姑姑告訴我,二哥和太子死在了同一個人手裏。那個人是夏國的攝政王,赫連勃。

我要記住他的名字,沒日沒夜地詛咒他。

芳姑姑睡著之後,王嗣拉我爬上了車頂。

他指著天上的星星告訴我,死了的人都會變成星星到天上去,他們很快樂。

“你看,那顆最亮的是我爹。”

“你怎麽知道?”

“他衝我眨眼睛。”王嗣笑嘻嘻說,“你找到衝你眨眼的那顆,就是太子了。”

我找啊找,脖子都仰酸了。忽然看見斜半空中有一排練成一線的星星,好似有四顆,其中最亮的一顆不停地閃爍。

“我找到了,在那裏!”

“那是璿璣,北鬥的前四顆星。”

我如釋重負地點點頭,終於找到了我的哥哥們。剛剛好從大哥數到四哥,原來他們在天上團聚了。不知道將來我死了以後會變成哪一顆星星?

我問王嗣,王嗣罵我是傻丫頭,哪裏有人盼著自己死呢?

可是我想死了也跟他們在一起。

王嗣霸道地握住我的手,“皇上讓我娶你,所以你死了要跟我在一起。”

“我才不信!把父皇的諭旨給我看!”

“等你長到十五歲再給你看。”

“那還有四年呢!”

“你等不及要嫁我麽?”

“呸呸……”

秋風涼薄,弦月如鉤。

菱花鏡中是母後暗黃的臉色。

她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長興,笑容很愜意。

父皇坐在後麵親自為母後梳髻,他的手在發抖,袖口的如意紋也抖抖瑟瑟。

母後的手很涼,手心裏都是冷汗。我聽芳姑姑的話,在母後麵前要笑,一定不能哭。於是我強迫自己笑,不知道笑得有多難看。

母後虛弱地說:“長興,和長安一起去江西吧。”

“長興哪裏都不去,一直陪在母後身邊。”

我也跟著說:“長安也不去了,隻想留在宮裏。”

“皇上。”母後轉回身,朝父皇跪下,“若有一日,江山淪亡,請好好地活下去,帶著我們的孩子去隱姓埋名。臣妾明知這樣的話不能講,可是作為母親,臣妾不得不講。臣妾的遺願,隻求我的夫君和孩兒平平安安。”

“皇後……”父皇攙扶母後,似有千言萬語,卻隻是相擁而泣。

我和姐姐跪坐在母後身旁,看著她在父皇懷裏閉了眼,淚浸濕鬢發,被燭光照得晶瑩。

姐姐伸手推了推母後,忍著淚喚:“母後,我聽你的話,你還能睜開眼麽?”

我什麽都看不清了,淚水和燭光模糊了一切。

那滿座燭台的火苗在夜風中輕搖,外麵屋角的風鈴不住地響起來。

我飛快跑去窗邊看夜空,一仰頭,淚從眼角淌下,視野恢複了清明。瞥見一抹星光從天空劃過,不知劃去了哪裏。

風卷著滿地落葉,呼嘯著奔去樹林,如泣如訴。

父皇抱著母後哭了很久很久,不肯鬆手,就這麽一直捱到了天明。

晨曦映著慘白的光景。

母後被抬走時,父皇聲音嘶啞念了一句:“皇後,你給朕出了多大的難題……朕愧對列祖列宗,有何顏麵苟且偷生……”

母後的喪事是大褚國曆代皇後中最寒酸的,經曆了持久的戰禍,誰都是一幅慘淡的神情,沒有哀慟的力氣。

從皇陵回來見到芳姑姑,我才開始哭。因為姑姑說母後不願意看見我們哭,她希望我們笑,就算將來的日子多艱難,也要笑著過下去。

昏昏沉沉睡過去,半夜又醒過來,鼻尖上似乎飄著一抹令人垂涎的香味。

有兩天沒吃東西,我餓得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對於食物的氣味特別敏感。

屏風外頭是細聲的談話。

“王公子還是先回去休息罷,明日一早等公主醒了才好吃東西。”

“那可不好,公主兩天沒吃飯了,我就在這裏等,等她醒了我好喂喂她。”

“這……公主現在也大了,男女授受不親,王公子怎好在這裏守著?”

“本公子是未來的駙馬,怎麽不能守著?”王嗣生氣地嚷了一聲,然後二話不說衝進了床帳。他看見我睜著眼,愣了愣,然後忿忿地衝外麵喊:“都騙人,公主明明醒著呢!”

“我不想吃東西。”我往被窩裏縮了縮腦袋,隻露出一雙眼睛瞪著他。

王嗣將食盒打開,香噴噴的白米飯和精致的小菜還冒著熱氣。“你不想吃?那我先幫你吃著,免得浪費。”

他果真胃口極好地在我麵前吃了起來,那狼吞虎咽的樣子似乎餓慘了。

宮女們見我沒有發話,便由他呆在這兒。

我咽了咽口水,病怏怏道:“王嗣,我沒力氣了。”

“你想吃什麽?”

我朝桌上瞄了瞄,“水晶包。”

他夾了一隻塞我嘴裏,可是我一口哪裏能吃得下,連忙“唔”了幾聲,他才明白過來,用筷子夾住水晶包讓我咬了一口。他一邊盯著我看一邊嘟喃:“你的嘴太小了,這麽小的包子都要吃三口。”

我嚼了許久,咽下去,又喝了口水才跟他說:“我是公主,當然不能像你那麽吃東西。”

“真是麻煩,餓了就快些吃嘛!”王嗣撇撇嘴,又往我嘴裏塞了隻小包子,“快吃快吃!”

我咬也不是吐也不是,氣惱地瞪著他。

外頭的宮女齊聲喊道:“參見公主。”

我一骨碌爬起來,將包子吐回盤裏,“誰?是長興姐姐嗎?”

果然是長興,還有芳姑姑拎了一隻包袱跟在她身後。

長興望了王嗣一眼,輕聲與我說:“長安,夏兵已經打到京城外了,恐怕天亮就會破城,我們盡快出宮去。”

“出宮?”我倉惶搖頭,“父皇呢?我們不能擅自出宮。”

“不能讓父皇知道了,我們偷偷出去,然後一路南下,去廬山避難。”長興利索地打開衣櫥幫我收拾東西,撿了些輕便的常服,一俱繁瑣的首飾全扔在地上,“這些都是虛的,帶上金子銀子才能用。”

我愣愣地沒有答話,不知所措地看向王嗣。

芳姑姑看我嚇傻了,對王嗣說:“王公子,你也去收拾一下,跟我們走。”

王嗣放下碗筷,低聲道:“宮裏守衛森嚴,城外也有敵軍,怎麽走?隻怕出了宮也難以出城,出了城也怕碰到夏兵。夏族蠻夷凶殘成性,以折磨俘虜為樂,倘若不小心遇上了,隻怕比死還難受。”

芳姑姑將他拉到我身邊,悄聲對我們說:“宮裏有密道直通護城河,我們帶足糧食在出口呆上幾天,等夜深人靜涉水過河,出了城就安全多了,外邊天大地大,哪怕藏在山洞裏也足以避過去。”

我坐直了身子,又驚又怕,“那父皇怎麽辦?”

芳姑姑無奈道:“……方才大臣們都去勸過了,皇上誓死守城。”

長興摸了摸我的頭,“長安,快多吃點東西,我們趕路會辛苦,一定要吃飽了才行。”

我咬著唇,任性地推開長興的手:“我不走,我要和父皇母後在一起。”

長興坐下來哄我:“你忘了母後怎麽說的?她叫我們去江西,記得嗎?母後叫我們隱姓埋名,好好地活下去。”

“我不去!”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跳下床把桌上的菜都摔了,哭嚷道,“父皇一個人在這裏多可憐,母後不會希望我們丟下父皇的!我哪裏都不去,就算死,也可以到天上去和母後、和哥哥在一起!”

長興揪住我的胳膊,堅決地告訴我:“長安,要活著!母後隻希望我們活著!隻要我還在,你就不能提‘死’這個字!”

“姐姐,父皇怎麽辦?還有五哥六哥七哥,怎麽辦?”我不想哭,可是忍不住,母後撒手而去,留下我們繼續在水深火熱的塵世中煎熬。

或許我與父皇的心思是一樣的,寧願在宮裏坐等死亡降臨。

這樣早些認定自己的結局,不用掙紮、不用呼救,痛苦是不是會少一些。

長興抬手抹了抹眼角,從袖子裏掏出一本冊子給王嗣,鎮定道:“王嗣,你背長安先去祠堂,現在那裏沒人。密道就在供牌位的石桌下麵,密道的地圖交給你,這是我從禦書房偷出來的,千萬不能讓外人拾得。我和芳姑姑還要去找侍衛,你們先走。”

我急忙拉住她:“姐姐,你們去找侍衛做什麽?”

“母後早有打算,安排了一隊禁衛軍在琉璃廠等候時機,隻要我們逃出去就能得到禁衛軍的保護。現在我去找接頭的侍衛,他是母後娘家的族人,會幫我們逃出去。”

“那你們要快點來。”

“長安,不要任性,記住母後說的話。”

“嗯。”我淚水漣漣揮別長興,然後蹲下去撿地上被打翻的食物,拚命地往嘴裏塞。

“公主,你幹什麽呀?”

我從來沒有這樣吃過東西,不顧一切地狼吞虎咽,隻為了讓自己不那麽虛弱,不拖累旁人。拽著袖子擦了擦眼淚,一邊吃一邊說:“王嗣,你也吃,不吃飽怎麽有力氣逃跑!”

“好。”他也蹲下來,抓起一隻燒雞大口啃咬,氣勢十足道,“我是皇上封的駙馬,要保護你一生一世!長安,你相信我嗎?”

我憋住眼淚不停抽著氣,用力地點頭。

我相信王嗣,我相信父皇給我挑的駙馬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祠堂裏點了許多長明燈,一開門,夜風湧進去幾乎將燈火吹熄。

我回首望窗紗外頭,黑夜的邊際火光衝天,隱隱傳來戰場廝殺的聲音。

王嗣拉著我躲在供桌底下,我突然又跑出去從供桌上將母後的牌位拿下來揣在懷裏。

厚實的明黃桌布垂下,將微弱的燈光擋在了外麵。

我們倆窩在漆黑的石桌下麵靜靜等待。

大概等到二更了,更聲未響,不過鑼聲敲了起來。陣陣急促的鑼聲夾雜著慌亂的呼喊此起彼伏。這是信號,表明敵軍已經破城而入了。

我一著急,從桌底爬了出去,“姐姐怎麽還沒來?我去找她!”

王嗣將我拽回桌底,敲了敲地上的石板,“這塊是空的,密道就在這裏,快下去!”

“姐姐不來我不走!”

王嗣捏得我手腕發疼,他極嚴肅地對我說:“長安,不要任性。”

我默默地掀開石板,瞧見底下有很長的石階,猶豫了會,抬頭央求道:“再等一會好嗎?蠻夷沒這麽快打進宮,我要等姐姐一起走。”

王嗣點頭了,將手搭在我肩上,靜靜無言。

大概這幾日太累,我枕在王嗣腿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做了一場荒蕪的夢,夢裏的盡頭,我和長興被疾風吹散,從此天各一方。

後來是被劇烈的吵鬧聲驚醒的,我於昏暗中緩過神來,愕然發現桌子底下隻剩我自己,王嗣不知去向。

看外麵有些光亮,已經天亮了。

側耳聽見毛骨悚然的哭喊聲連成片。

悄悄掀開桌布往外看,祠堂裏很安全,沒有外人闖入。隻是門窗外麵忽而閃過黑影子,我又嚇得躲了回去。

“快跑!皇上瘋了,快跑啊!”

“啊……救命……”

“奴婢不知道公主在哪裏!皇上饒命、饒了奴婢吧!”

我心驚膽戰聽著依稀飄進來的碎言碎語,渾身發冷。

門被踹開了,又迅速地關上,王嗣扛了一隻大包袱躥到桌子底下拉著我說:“快走,來不及了!”

“姐姐呢?姑姑呢?”

“她們就快到了,我們先走。”

“你騙我,這是芳姑姑的包袱,她人呢?”

王嗣捏得我手發疼,亮亮的眼睛裏有濕潤的痕跡,“她在想辦法救長興公主。”

“姐姐怎麽了?”

“蠻夷已經打到宮門外了,皇上派禁衛軍拿住了皇室所有男女老少,統統賜白綾以死殉國。”

“父皇?”我不敢相信,連連搖頭,“不會的,母後說過,要我們好好活下去。”

王嗣低著頭說:“皇上已經失去理智了,正拿著劍到處砍人。長興公主為了回去偷皇後的令牌被捉了,芳姑姑正在調動皇後留下的親信護衛想辦法救她。姑姑已經給你安排了替身,現在千萬不能出去,若是被發現了,她們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長安,你不能辜負所有人。”

我沉默許久,緊攥著王嗣的手都沒了知覺,小聲問:“她們會死嗎?”

他堅決地告訴我:“不,長興公主說,一定要活著。”

到現在這地步,除了相信,已別無選擇。

從那時候、從十一歲起,我知道我將窮極一生,用盡所有力氣隻為支撐一個信念,活著。

那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等到了長興,她和芳姑姑逃入祠堂,隻差那麽幾步。

可惜後有緊追的禁軍和父皇,為了不暴露我們的行蹤,姐姐停下了腳步,轉身麵對冉冉的旭日笑了兩聲,她輕輕說:“父皇,可還記得母後的遺願?”

“長興,朕是失敗的國君、也是失敗的父親。江山淪亡,全天下的漢人遭受這一場浩劫,身為皇室,又豈能逃脫?與其被蠻夷羞辱,苟且偷生,倒不如以身殉國、死得其所。”

桌布擋住了一切,我什麽也看不見。可是幾乎能聽見姐姐的呼吸,她僅離我一丈遠,聽著她的呼吸被白綾一點點地絞滅。

王嗣緊緊箍著我,一手捂住我的嘴。

“公主……皇上,求皇上饒命!”芳姑姑哭天搶地也無用,她被禁軍擋在一旁。

父皇的聲音嘶啞到了極點,他哽咽道:“長興,莫要怪為父狠心,隻怨你生在帝王家!”

我與姐姐一樣在瀕死掙紮,她的指甲在地麵上狠狠地刮,我的指甲在王嗣胳膊上抓下了幾道血痕。

那種錐心之痛,經那一次之後便麻木了。此後無論發生什麽,遭受什麽,我都不會再痛成那樣生不如死。

漂亮的陽光從天窗灑下來,長興穿著慘白的素服躺在祠堂中央,頸上繞著白綾。

她躺在那裏肯定很冷,可是我卻沒有辦法跑出去溫暖她。

我隻能偷偷將桌布掀開一條縫,看著我父親在殺了我姐姐之後蹣跚而去的背影。

芳姑姑跪在長興身邊磕了三個頭,待外麵空無一人,飛快地朝我跑過來,“快走!王嗣帶公主快走!”

王嗣掀開磚板,先鑽了進去,回頭來拉我的手。

芳姑姑也鑽進了桌底,將包袱先扔了下去。

我看著她紅腫而憔悴的眼睛,低聲說:“姑姑,不要難過。姐姐去天上當仙女了,她會比我們都好的。”

芳姑姑驚愕地看著我:“公主……”

“我們走吧,一定要逃出去。”我兀自低喃著,邁開發軟的雙腿走下深不見底的石階。

我們走過暗無天日的密道,出口在護城河的一座橋洞下。

等了幾日,看著河水一點點變紅,腥臭,幹涸。

看著一車一車的屍首被拖出城,扔在遠郊的荒野裏。

等到夏軍進城的進城,剩下的紮了營,我們趁著夜色過了護城河,往琉璃廠逃去,在那裏找到了姐姐安排好的禁衛軍。他們原是我母後家族的舊部下,化裝成販賣瓷器的商隊潛伏在禦窯廠附近。

以商隊作掩護,出了京城一路向南,路途中屍殍遍野,瘟疫肆虐。

我們盡量繞偏僻的小路,因攀山越嶺棄了馬車,徒步而行。

常常碰到夏軍,便在山林裏躲上好多天,有時候碰上大部隊,一躲便是半個月。

冬天的雨雪冰寒徹骨,我的手腳都凍壞了。王嗣會用草藥給我搓手搓腳,然後背著我繼續往前走。

碰到城鎮,他們會冒險進去弄點吃的,可是大多數被蠻夷殺掠過的地方,活人都隻能吃死人,哪裏還有食物。冬天,連野果子也吃不著,林子裏的動物也都躲了起來。運氣好的時候,能吃上一鍋魚湯,或者烤田鼠。

就在這樣辛苦地一直往南行,走到長江邊,已經開春了。

過江的大橋被夏軍把守,而江水湍急,我們無法涉水,隻得在江北的一座尚未淪陷的城池歇下。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我們如何也逃不過命運的安排。

一支從京城逃亡的禦林軍恰巧也要過江,與我們躲在了同一座城。

緊接著,夏軍追擊而來,一夜之間將城池包圍。

城中二十萬百姓,眼巴巴望著皇家的軍隊,期盼他們能抵禦強敵,保護他們的家園。

那支禦林軍,加上我母後家族的禁衛軍,還有城中的守軍,統共不過二百人。

以二百人敵兩萬人,這場戰役,不用打就已經輸了。

夜裏下著細雨,杏花開滿了枝頭。

我站在窗邊伸手接著雨水,看地上的落花隨水流逝。

身後是幾方人馬在商議對策。

禁衛軍的職責是保護我,守軍的職責是保護百姓,而禦林軍卻是逃亡而來的。

他們是逃兵,自覺背負恥辱。

可我告訴他們,想要活著並不可恥,況且他們並沒有傷害任何人。

而他們帶給我的,的確是令我喜出望外的消息。我父皇和長興都沒有死,他們還活著,隻不過一個被囚禁在宮中,一個被養在公主府裏。

我忽然覺得天都亮了,仿佛有暖暖的陽光在我眉間流淌而過。我握住姑姑的手,高興地說:“姑姑聽見了嗎?我父皇和姐姐沒死!”

禁衛軍的領隊過來拉著我,對所有人宣布:“這位是我等拚死從宮中救出來的長安公主。既然皇上還在,我輩應不遺餘力保護公主,留下皇室這一線血脈,以圖後舉。”

有人問:“若我們投降為俘,可否換得城中百姓和公主平安?”

禦林軍統領冷笑:“不能,夏族蠻夷殘忍至極,一旦投降,恐怕百姓們連全屍都留不下!否則,我們又為何千裏迢迢逃至南方?”

有禁衛軍提議:“不如……動員城中百姓挖地道,我們盡量拖延時間,三日夠不夠?從城裏挖一條地道通往西邊的山林,讓公主混在百姓當中一起逃出去。”

幾人同時拍案道:“唯有此法可行!”

我無法了解那些殷殷期盼獲救的百姓得知真相後會不會失望,他們要日夜不休地挖地道,隻為了保我周全。

晚上城裏靜悄悄的,可是密道已經在挖了。

我輾轉反側睡不著,太久沒睡床了,不習慣。過去的一百多天裏,每天都有一隻手握著我安慰我入睡;我累了乏了,便有削瘦的肩膀遞給我讓我依靠;我想哭的時候,他會教我抬起頭來看星星,跟哥哥和母後說會話。

我想去看他,出了門發現他就睡在外間的椅子上。

他睡得很淺,一下就醒了,警覺地瞪著眼睛。當他發現是我,麵色又柔和下來,撓著頭問:“怎麽起來了?”

“你這樣睡不行,睡都睡不好哪裏還有力氣逃跑呢?”

“軍士們都去做應戰的準備了,百姓們在挖地道,我沒什麽可以做的,隻能保護你。”

“這裏冷,你進來。”我拽著他進了房,拍拍床鋪說,“你上去睡。”

他愣了一下,鬆開我的手,“那是你的床。”

我跳上床去,轉身拽他,“快上來。”

他忸怩地撇開了頭,任我怎麽拽他也不肯。

“本公主命令你,上床!”

他支支吾吾說:“你、你想輕薄我麽?我們尚未、尚未成親啊!”

我樂不可支笑了會,小聲對他說:“看不到你我就害怕,睡不著。”

他終於脫掉外衣上來了,與我蜷在一起,握著我冰冷的手說:“別怕,我有皇上諭旨,要保護你一生一世的。”

我自然是深信不疑的,隻是不知道,各人的一生有不同的長短。他的太短,而我的太長。

這三日之苦,非言語所能形容。

除了死守南北兩座城門別無他法,要堅持抵禦直到地道挖通,疏散所有百姓,軍士們方能撤下來。不知道到那時候,護送我的禁衛軍還能剩下幾人。

我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為我而死,可是我亦沒有辦法保護任何一個人。

第二日夜裏,麵對幾排被稻草掩蓋的屍身殘骸,我沒出息地跪在軍士麵前哭求:“你們別打了,就把我交出去吧,或許能換得所有人的平安。”

“公主,對方不是普通夏軍,而是夏國的皇族軍隊,赫連勃寧願親自帶兵追我們千裏也不放過我們,可見他們是窮凶極惡之徒!不要以為屈服便能換得生存,在他們眼裏,征戰多年無非為了侵占、掠奪和殺戮,那些蠻夷根本毫無人性,倘若我們任何一個落到他們手裏,都會立即拔劍自刎,否則便是生不如死!”

“赫連勃……”我念著這個名字,怔怔地抬手擦去了熱淚。他殺了我哥哥,是我日日夜夜詛咒的人,沒想到有這樣一日,我與他不過隔著一道城牆。

“有沒有辦法殺掉赫連勃?”我問道。

底下無人出聲,紛紛垂眸。

那是一個怎樣殘暴的人,令我們漢室的將軍聞風喪膽。

“每個人都有致命的弱點,打蛇打七寸。”

“赫連勃此番帶了兩個少年在身邊,似乎很親密,莫非是他的……親人?”

“是嗎?”我鄭重地下達作為公主的第一道旨令,“想方法誘殺那兩個少年。要赫連勃也嚐一嚐失去親人的痛苦。”

我知道,一輩子所有生老病死的折磨,都不及喪子之痛來得那麽慘烈。

賢妃娘娘跪在地上垂淚的模樣,母後倒映在鏡中虛弱的笑容,父皇親手絞死長興後離去的背影,那些痛苦的每一瞬間都在我腦海裏被密密麻麻的針腳縫死了,就算轉世也不可能忘掉。

後半夜即將天明的時分,一小隊人潛行出城,在敵營開外的山林裏設下陷阱。

夏族的少年都有晨獵的習俗,一來強身健體,二來鍛煉出機敏的反應,直到成年之後此項訓練才會取消。

這是個美麗的時節,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

一名少年落入陷阱被活捉了回來,他親口承認了自己是赫連勃的兒子赫連鵠。他說:“你們若敢傷我,我父王定會將這座城踏平。”

可見赫連勃是極寵愛兒子的。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覺得這樣一來就好辦了。

可就在這時,希望又在頃刻間崩塌。

大概是褚國列位皇帝中大有昏庸無道之君,連老天都不肯放過我們。還差一日便能挖通的地道那邊傳來了噩耗,往西挖掘的途中竟挖到了一條暗河,將整條地道都淹沒了,死傷無數。

城中百姓紛紛去挖救親人的遺體,哭聲動天。

我們始終沉默著無言以對,天叫我們亡,我們可還有辦法活下去。

被捆在廊柱上的赫連鵠猖狂地大笑起來,聲如洪鍾喊道:“天助大夏!天助父王!”

或許他說得沒錯,天助他們,凡人怎可與天相抗。

地道通不了,我們隻能死等,等到夏族蠻夷破城而入,燒殺搶掠。

可是我不甘心。

像是所有埋在心底的仇恨都被激發了,我從身邊的禁軍手裏抽出長劍,咆哮著朝赫連鵠的腹部刺了進去。

他震驚了,眼珠瞪得幾乎要掉出來,“你敢殺我……我父王會踏平中原!”

“我就要殺你!蠻夷、蠻夷!”我看著鮮血沿著劍流下來,染紅了他的袍子。血就像包裹在素胚上的紅釉,流淌著、化開來,可以填充掉所有幹淨的角落。我閉著眼抽出長劍,再一次狠狠地刺了進去,他慘叫一聲,嘴裏不停地咒罵:“賤人!我父王會將你撕成碎片!”

我不聽,我不看,這個罪惡的人在咒罵我的時候是一幅什麽也的嘴臉我永遠也不想知道!我隻是用盡了生平所有的力氣用劍刺他,一下一下,血濺在臉上,又腥又鹹。一邊刺,一邊嘶喊:“大哥哥!二哥哥!金子哥哥!四哥哥!母後!我給你報仇了……”

他早就不出聲了,可是我仍然握著劍瘋狂戳刺他的身體。

直到後來,我虛弱了,扔下劍轉身跑出去嘔。腹中嘔空了,幾乎連肺腑都要嘔出來。

王嗣從水缸裏舀水給我洗臉,瞧著那水一點點變紅。

透著淚,我看見模糊的雙手沾滿血,怎麽洗都洗不掉。

“我殺人了,王嗣。”我抖得很厲害,眼淚跟傾盆大雨一般不住地流。

王嗣從我身後抱住我,清瘦的胳膊上有幾道消不去的抓痕。他低聲說:“別怕,就算他變成鬼,我也會保護你。”

不出一個時辰,夏軍大舉進攻,我被塞進了地道入口。

那麽多百姓死在這條地道深處,而我踏著他們的死亡之路尋求庇護。

他們會庇護我嗎?還是恨我害了這麽多人?

王嗣、芳姑姑還有兩名禁軍守著我。

第一次殺人,我受了驚,渾身發熱,芳姑姑用冰涼的手帕在我額頭不停上擦拭。

期間說了什麽胡話我已記不住了,隻記得那地道裏又黑又濕,外麵的聲音從土地裏透過來好似地震一般。

驚天動地的呼喊,無休止的殺戮。

我虛弱地張口問道:“為何不讓百姓躲進來?這裏至少能容得下一百人。”

禁軍答:“城中有二十萬百姓,我們告訴所有人地道塌了不安全,若讓他們發現可以躲藏,隻怕真的會塌陷,到時候我等又如何保護公主?”

我痛心地攥住了芳姑姑的手,“可是他們……太無辜……”

芳姑姑歎道:“亂世中,哪個人不無辜?”

無論是夏人還是漢人,為戰爭付出生命作代價,誰都是無辜的。

人為何要有野心,為何不能平和地相處,非要爭個你死我活方能罷休?

也不知道在漆黑的地道裏呆了有多久,我渾身發熱,口幹舌燥。一直滴水未進,說話都說不出來,嗓子被烤焦了一般。

伸手往旁邊一摸,就摸到了熟悉的柔軟的手,我啞著嗓子用力喚了聲:“芳姑姑。”

“奴婢在……”她的手反握住我,身子漸漸朝我靠過來,“公主,王嗣出去找水和吃的了。”

“那二位禁軍大哥呢?”

“早一日……他們出去就沒再回來……”

我歪歪地靠在芳姑姑身側,彼此沉默著。

沒有力氣,整個人好似漂浮在空中,一遍一遍朝雲層中呐喊:王嗣,你一定要回來。

你是我的駙馬,不能丟下我的。

地道的暗門吱悠響了一下,我和芳姑姑警惕地扭頭看過去。

就著火折子微黃的光,我看清了王嗣的臉,忽然覺得充滿了力量,咧嘴衝他笑了笑。嘴唇幹得一笑就裂了,一股血腥味竄入鼻尖。

王嗣貓著腰跑過來,將幾塊煮熟的肉塞過來,“快吃!吃了牛肉才有力氣!”然後又打開水袋,遞到我唇邊,“喝完了我再去弄水。”

我抿了一口,冰涼的水從喉管淌下去,打了個激靈。又將水袋還給王嗣:“我們省著喝,不要頻繁地出去,會被發現的。”

“沒事,我就趁夜出去。夏軍白天才進來,夜裏就回營裏了,留在這裏值夜的少。”

“他們怎麽還不走?”

王嗣低頭撕了塊肉,一邊嚼一邊說:“在清理屍首。”

我小心翼翼問:“屍首……多嗎?”

王嗣默默吃了會東西,說:“赫連勃要為兒子報仇,下令屠城。”

我看著壁上的燭火一點點變得模糊,輕喃了聲:“是我害了他們。”

王嗣異常冷靜道:“這與你無關,是可恨的夏人侵占了我們國家。他們生性凶殘,即便不屠城,也不會放過那些無辜的百姓。”

我看見他緊攥的手、發白的指節,甚至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很燙,我輕呼:“王嗣,你不舒服?”

“沒事。”他擋開我的手,叫我繼續吃東西。

我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其實隻要想一想上麵的慘狀就知道,王嗣可能是害怕了。我沒見過那麽多死人,可是想起手上洗不淨的血就膽戰心驚。我正想跟王嗣說不要害怕,背上驀然一沉,我猝不及防往側前方倒下去。

回頭一看,是芳姑姑倒在我身上。

王嗣丟下食物跑過來扶倒在我們,拽住芳姑姑枯瘦的手腕,“芳姑姑怎麽了?可是生病了?”

我傻眼了,愣愣望著燭火中憔悴得連眼皮也抬不起來的芳姑姑。她溫軟的雙手、黑檀木一般的眼睛,在我童年中那樣溫馨的記憶,從現在起一點點地剝離。

“公主……”她虛弱地喚我,“奴婢不能陪公主了,奴婢走不動了。”

“姑姑!”我像六歲時闖了禍一樣撲進她懷裏尋求保護,嚎啕大哭,“姑姑不能丟下我不管我,你還要生個小女孩來陪我玩耍呢!”

芳姑姑艱難地從隨身的布袋裏掏出一枚令牌,“這是皇後的令牌,你帶著它去江西廬山找白蓮教的人,過了江,不多遠就到了。姑姑身上還有些金子,你都拿上,有錢才好辦事……即便遇上了壞人,也可保一命。”姑姑說完這段話就閉了眼,猛地又抽了口氣,大喊:“王嗣,公主就交給你了!”這下,才完完全全地斷了氣。

“姑姑……”我晃著她的胳膊,小聲央求,“我不會再給你惹事了,母後若再要罰你我會告訴母後都是我任性,都是我淘氣……”

王嗣跪在我身後,輕聲說:“長安,我們把姑姑埋了吧。”

“不要!”我轉身推了他一把,眼淚如春雨般綿綿不絕,扯開喉嚨嘶吼,“她沒死,她沒受傷也沒生病,怎麽會死!”

“她已經很多天沒吃東西了……”王嗣從地上爬起來,朝我伸出手,“現在夜深了,外麵沒人,我來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抱著芳姑姑痛哭,不肯放手,也不聽他的話。

王嗣攬住我的雙肩,一字一句說:“敵軍守在南北城門,從城門肯定逃不出去。西邊的軍隊已經撤走了,在西城牆附近有一棵很老很老榕樹,長著很長的胡須,在那樹後麵有個小洞,小孩剛好可以爬出去。”

“出了城一直往南走,會遇上很多難民,和他們一起過江,過了江就到江西了。長安,聽清楚了嗎?現在我們吃東西,吃飽了就跑。”

我埋首在芳姑姑懷裏,無助地哭泣:“姑姑怎麽辦?我不能不管她。”

王嗣將我拽起來,眸中是我從未見過的堅毅的光芒,“長安!還記得大家給你的希望嗎?要活著!你父皇和姐姐尚在人間,你一定要活著,日後總有再相聚的一天。”

失去了一個又一個親人,我懵懂、渾噩,無力、淒惶。

可是一想到姐姐,頓時生出了無數的力量。

我和王嗣趁夜色逃出去了,在那棵很老很老的榕樹下,王嗣喘著氣。

長長的須垂在我們身邊,月光慘白。我看見王嗣捂住的腰間漆黑一片,他的手也是黑的,濕漉漉的還泛著光。難怪他總是貓著腰、難怪他會疼得發抖……

我緊張地抱住了他,害怕他也會離開我。“你流血了,怎麽回事?”

“沒關係,明天就好了。”他咽了咽口水,從袖中掏出火折子來,“我已經把城裏所有的油都傾在了地溝裏,地底下的溝壑縱橫相連,隻要一點火星,整個城就會被燒毀。”

“要燒了這裏嗎?”

“他們屠盡了城裏二十萬人,難道不該付出一些代價?”王嗣劃開了火折子,這才能看見他緊抿的唇角裂出了血。

他蹲下,將火折子扔進一條溝裏。

火舌從我們腳下開始蔓延,彎彎曲曲向街巷一路燃燒。

我們從小洞裏鑽出來,沒命地跑。身後時不時發出爆炸的聲響,滾滾熱浪催著我們跑得更快。跑過了田埂、跑進了樹林,遠處的濃煙遮蔽了月色。我們一直沒有停下,腿腳都麻木了。

我哭著問:“芳姑姑也被燒了嗎?”

王嗣說:“燒了多好,不會被蟲子吃掉。”然後他跑不動了,倒在一棵杏花樹下。

天微微亮了,有陽光、有晨風。

我看見他褐色的袍子上全是血,哭得更厲害。可是我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麽。

“長安,繼續跑,不要停。”

“你跑我就跑。”

“我累了,先讓我做個美夢好不好?你先跑,我比你跑得快,一會就追上你了。”

“我等你。”

“你別哭了,像母夜叉一樣難看。”

“王嗣,你別睡,你睡著了就不會理我了。”

“長安……你看,我流血了。你去前麵找個郎中來好不好?”

“好,去哪裏找郎中?”

“過了長江就能找到郎中了,隻要你從現在一直跑到太陽落山,就能找到郎中了。”他說完,吃力地將芳姑姑交給他的布袋子掛到我肩上。

“好,我這就去,你要等我。”我又哭又笑,挎著袋子拔腿就跑。

過了長江就能找到郎中了,我想這是我聽過最美麗的謊言吧。

我的駙馬,就這樣被我丟棄在了江畔的樹林裏。

那天我跑啊跑啊,鞋子都掉了,腳上全是血,剛踏入江西的地界,就被白蓮教的人找到了。他們說是奉命在這裏等我,我問是奉誰的命,他們卻說不上來。

我昏睡了一夜,醒來之後就叫他們去找王嗣。

可是王嗣已經沒了,連屍體都被野獸吃掉了。在殘骸邊隻留下一樣完整東西,我父皇賜給他的諭旨。那件我找了幾年也沒找見的寶貝。

“綏遠大將軍之子王嗣,品性敦厚、才思敏捷、奉公守法,因父兄叔伯皆在戰亂中以身殉國,朕愧於琅琊王家,特將王嗣收養宮中,待成年之後世襲將軍一職,並招為駙馬,賜婚配長安公主。特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