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而耀眼的龍**,絲絛著了一身繡滿青花的漢服,側頭望著我。仿佛一隻精致的青花瓷瓶,傲然、無瑕。

我問:“怎麽一個伺候的宮女也沒有?”

絲絛張口,聲音突兀而粗糙:“我叫她們都出去了。”

她的神情過於平靜,我感到不安,走近她問:“怎麽?不想用膳?”

她柔韌的雙臂環住了我的腰,將臉貼在我胸膛,問:“我父皇在哪裏?”

我怔了怔,“不是說好了麽?等你給我生個孩子,我就告訴你。”

她的手臂環得我更緊了,“赫連睿德,你不該騙我。”

我想掙脫她,可是突然感到有尖銳而冷硬的東西頂在後腰上。一瞬間像從春天回到了寒冬,肆虐的北風吹跑了我腦子裏所有溫柔的設想。剝離開那些琴瑟和弦的表象,其實我和她之間橫著一把雙刃劍。

若生,就相互煎熬。若死,就共赴黃泉。

我伸手抱住她的頭,苦笑著說:“你在佛堂裏偷聽了我和母後談話。”

“我父皇在哪裏?”她仍然問這句話。

我猜她不想殺我,她拿著刀子無非是威脅我說出真相。可真相並不是什麽好物,我便時常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沒發生,將她當作普通的女子來愛。她卻做不到我這樣。

我的心如那焚盡的錐香,化作冷冷的一撮灰,風吹即散。既然到了這地步,那就痛快一些好了,不是常有人說,長痛不如短痛。

我摸著她的臉,低頭看著她說:“死了。”

她的睫毛靜靜蓋在下眼瞼上,問:“葬在哪裏?”

“宮裏死了很多人,堆在一起燒了,沒有安葬。”

“我的哥哥們……”

“我們打進宮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死了,隻有長興活著。”

“姐姐說她醒來的時候父皇還活著,你撒謊。”

我無奈地苦笑了兩聲,說:“是啊,他是被攝政王殺死的。你就想聽到這個對嗎?你想聽到最慘烈的真相,才好用盡你的所有力氣來恨我。既然要恨,那就痛痛快快地恨,我背負了多少罪孽、多少仇恨,也不懼再多一點。你恨我吧,長安。”

她的胳膊如水蛇一樣纏得我喘不過氣來。她渾身發顫,卻用力克製著暴怒的情緒,壓著嗓音一字一句說:“蠻夷,我竟然信你,真傻。”

聽到蠻夷這個稱呼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我一直在擺脫,以為天下太平之後,仇恨會慢慢地淡去,也不會再有人叫我們蠻夷了。可這兩個字出自她口,真是令人心如刀絞嗬。

我朝身側伸手鉗住她握刀的手腕,說:“我已經下令冊封你為淑妃,賜章陽宮。”

她猛地用上了力,刀尖狠狠地紮在我腰上,“你以為我會當你的妃子?”

“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到死都是。”我反手擰住她的手腕,刀子應聲落地。接著攔腰抱起她,撂在明黃刺目的龍**。

她終於失控了,瘋了一般掙紮起來撲向我,從發髻上拔下一根簪子想要刺我。

我一翻身,輕易製住她,笑問:“要和我同歸於盡麽?”

她眼裏布滿了紅血絲,聲音啞到了極點,像是全身心的痛苦都溢了出來,“若你下地獄,我就上西天,若你上西天,我就下地獄。就算死,我也不想再遇見你!”

我壓在她身上,用雙膝箍住她的腿,一隻手便鉗緊了她的一雙手腕,一麵空出一隻手來從枕下摸出一隻精巧的藥瓶,一麵貼近她耳畔低語:“忘了麽?你母後要你活著,長興要你活著,芳姑姑要你活著,還有你的小駙馬……如果你這麽快死了,怎麽向他們交代?”

當我往她微啟的口中塞入一丸藥,她又劇烈地反抗起來。

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吐出來,看她在我身下絕望地掙紮,那種神情令人無比心疼。可是我沒有其他辦法令她溫順下來。

那藥是入口即化的,當她不再反抗了,那便是藥丸已經化掉了,她不能再吐出來。

我鬆了手,溫柔地撫摸她的發際。

她的目光空洞而麻木,冷冷地問:“你給我吃了什麽?”

“晚膳前的小點心。”我摟住她,一下下親吻她的臉頰,“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信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那麽多的夜裏,你也獲得了歡愉和享受,對嗎?”

“放開我。”她話音剛落,趁我不備甩手摑了我一掌。

真是稍不留情,清脆響亮,打得我臉皮發麻,耳朵裏嗡嗡直響。

她惡語斥道:“蠻夷,簡直無恥下作!”

我坐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她。

如此陌生的神情,如此陌生的話語,就好似我從未認識過她。或者,我白白愛了她幾年。

既然走到了這步,已經沒有更壞的結局了,那還有什麽可畏懼的呢。

我就是蠻夷,無恥下作。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輕吐著話語:“等會向我求歡的時候,別忘了我有多無恥下作,我可不是坐懷不亂的君子。”

她冷冰冰地看著我,眼神如寒夜裏的月光,滲透到我心裏麵,令我一陣陣發慌。

一切就在這樣的僵持中爆發,她用腳勾倒了床頭的案幾,那隻凝了血一般的紅瓷壽瓶“嘭”地一聲砸在地上碎成千百片。

我的耳朵裏還在嗡鳴,呆呆望著我最珍愛的東西被她親手毀壞。

而她跳下了床,雙腳用力踩在那一片碎渣滓上,血和瓷片上的紅釉混在一起,分辨不清。她在那些碎片上走來走去,麵容慘白笑著說:“我不會和你同歸於盡,讓一個人痛苦的方法很多,死是最不痛苦的,對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雙朦朧的雙眼終於變得清明了。其實她存在的全部價值就是為了讓我痛苦而已,冥冥注定有這麽一個人,是為了折磨我而生的。

是誰說吹麵不寒楊柳風,今年此季的春風夾著細雨比臘月的冬雪還更冰寒。

低垂的柳條在夜幕中極安靜,柳絮沾了水便粘做一團,有的粘在葉子上,有的落在泥土裏,再也不能隨風揚起來。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我想起這句詩,心口像被什麽重物砸了一下,緩緩回頭看著床帳裏的絲絛。

或許我該叫她長安,她不是我的絲絛,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變得如此陌生。

碎了一地的紅瓷被宮女收拾起來,上麵沾了許多血跡,我叫她們拿去洗幹淨,再給我送回來。倘若我執拗地喜歡一樣東西,即便再舊再破也舍不得丟,母後說我戀舊,這一點不像父皇。

方才醫女來過,給絲絛包紮了雙腳。

她鬧過以後安靜得出奇,上藥的時候都沒哼一聲。後來她睡下了,心安理得睡在我的龍**,她全然不畏懼,是因為太絕望,已經沒有後路可以退。

我從德陽宮出來望著夜空裏漫天的細雨,想起那一年的雨水。

那些紅色的雨和著被踐踏成泥的花瓣就像血漿,還帶著濃濃的腥味。那個時候我離她隔著一座城牆,想一想都覺得很奇妙。如果攝政王肯放過他們,或許我能早點認識她,或許她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恨我。

齊安在一旁扶著我冰冷的手,問:“皇上,要去哪裏?”

我伸手攏了一下鬥篷,邁開沉沉的步子,“去……昭陽宮。”

齊安便揚聲喊道:“皇上擺駕昭陽宮,請麗妃娘娘迎駕!”

麗妃喜歡取簪子挑燈花,這場景是溫暖的,令我霎時忘卻了外麵春雨的冰寒。

她對於我的到來那麽欣喜,就像迎接一個多年未曾歸家的人,悉心地為我沏上我最愛喝的茶、換上軟底緞麵鞋、將一條兔毛細織的毯子蓋在我膝上。

齊安在外麵候著,侍女也出去了。

我用茶盅暖手,望了會麗妃,輕聲問:“你這可有三七粉?”

麗妃微微地發怔,點頭道:“有,年初都備下了。”

“去拿過來,不要驚動旁人。”

“皇上哪裏受傷了?”

我漸漸翻過身將外衣除去,扭過頭去看後腰,雪白的褻衣上有少許血跡。我衝麗妃輕鬆一笑,“小傷,沒流多少血。”

“皇上……”麗妃微蹙了眉頭,幾番糾結才起身去拿藥。

到底是傷著了,傷口再淺也是傷,上藥的時候很疼。我閉著眼睛想,不知絲絛腳上那七八道口子會疼成什麽樣。

麗妃替我處理好傷口,不安地問道:“皇上,請恕臣妾多嘴,這傷是不是刀傷?”

我不知要怎麽與她解釋其中的糾葛,告訴她全部真相隻怕會令她恐慌。今夜德陽宮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我似乎應該找個借口瞞過去。

麗妃又說:“聖上龍體關係重大,應懂得珍重自己。”

我道:“朕有分寸。”

麗妃卻並不似往常那樣訥訥,繼續追問:“是她傷了皇上嗎?她究竟是什麽人?”

我斜斜望著麗妃,笑道:“再過幾日,她就是朕的妃子。”

“皇上要冊封她?”麗妃愕然,緩緩說道,“皇後才被廢了沒多久,皇上又要冊封自己的弟媳,外人會怎麽看?”

“什麽弟媳?”我不悅地瞥了她一眼,“察德已經休了她。況且母後已經同意了。”

麗妃定定望著我說:“可是太後並不知曉她的真正身份。”

我錯愕地皺起了眉,她從來都不會這樣衝撞我,莫非她已經猜到了某些事並且有十足的把握?“麗妃,無論你知道了什麽,倘若向太後告密,出賣朕……”

她毅然打斷我,說:“臣妾不會那麽做,永遠不會。”

我舒了口氣,半躺下來將她的手握住,“朕隻有你了,朕的身邊已沒有可信之人,隻有你了。”

麗妃身上有我熟悉的香氣,她清楚我的一切喜好,所以總是不著痕跡地讓我留戀。這樣的留戀僅僅是習慣而已,她應該也明白,我愛絲絛愛得很辛苦,所以絕不會放棄。

下朝之後,我去看望察德。

時隔一年多,我第一次來看望他。不是不想念,而是覺得愧對。

愧對父皇的托付,愧對我倆二十餘年的情誼。因為被一個懷著仇恨的女子迷了心智,我將他置於這樣的境地。

禁苑的守衛很森嚴,即使是我身邊的宮女也被攔下了,我便隻帶了齊安進去。

裏麵有宮女領路,幽深的殿所裏陽光淡漠,寂靜無聲。

我看見察德坐在欄杆上曬太陽,他是那麽怡然自得,並無半點落魄淒涼。

他沒注意到我,隻顧衝秋千上的小女孩笑。

“阿爸!我飛起來了!”小女孩尖叫著,大笑著,歡快的聲音打破了宮裏的死寂。

綺藍偶爾進宮來住,我都忘了她這次是何時進來的,似乎有一陣子了。甯太妃如今極少進宮來,我也幾乎沒機會見到綺藍。

小丫頭長得很伶俐,一雙杏眼笑起來就眯成一條縫,跟她母親有些像。她比察德先看見我,愣了愣,然後指著我咿咿呀呀喊:“阿爸、阿爸,看呐!”

察德回身看見我的時候笑了一下,低聲吩咐侍女將綺藍帶進屋去。

我說:“很逍遙啊。”

他說:“無憂無慮。”

我在曬熱的石凳上坐著,側目問他:“是真的無憂無慮麽?”

察德又笑了,“可以安度餘生,還有什麽憂慮呢?”

似乎他說得很對,我的願望也就是安度餘生而已。若能甩去肩上的重擔、若能絕情棄愛,那我大概也能過得無憂無慮,安度餘生了吧。

我的手掌不由自主在腿上磨了幾下,垂眸道:“察德,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

“關於沫兒?”

“是,我要冊封她了。”

“嗬嗬……皇兄,你比我還癡。”察德沒有怒氣、沒有意外,甚至還用調侃的語調輕輕嘲笑我。

我忍不住問:“當時你為了她要殺我,如今卻心平氣和接受了?”

察德像是看透了所有的事,臉上仍然掛著平和的笑意:“我被她利用之後就清醒了,而皇兄卻執迷不悟。”

“這麽說,你已經知道了她的一些秘密?”

“臣弟隻想勸一句,江山為重。”

午時的太陽曬得頭越來越暈沉,我靜默了許久,問:“你如何得知的?”

“她親口告訴我的,她還說長興恨我,就如她恨你一樣。”察德的話語那樣輕,有氣無力地飄**在春日柔軟的風聲中。

我終於證實了她對我有多少恨,從察德這裏。所以我害怕她和長興走相同的路,既然晉國公是個幌子,這世上再無她的親人,她還要靠什麽撐下去?僅僅是我對我的恨嗎。

那就恨我好了,隻要她還活著。

一盤盤香懸在佛堂的梁上,灰燼偶爾會落到身上來。

我在佛前拜了拜,進去看望母後。

烏檀木的茶幾上擺著我熟悉的小灶,母後自己端著小壺在燒茶,用手扇著茶香仔細嗅了嗅,然後放了幾枚青梅進去。

我擔心她燙著手,忙拾了幾根小木枝幫她生火,“母後,這些事為何親自做?”

“哀家還能動,不必事事都要人伺候。”母後不急不緩答道,抬眼睨著我,“聽聞前幾天夜裏,你宮裏鬧出了點事兒?”

“沒什麽大事。”我本想含糊過去,可想到母後過這樣青燈古佛的日子無非是為了我,便於心不忍,解釋道,“女人偶爾耍點脾氣,哄一哄就好了。”

母後歎道:“皇帝的女人哪裏有資格使性子耍脾氣?況且皇上都要冊封她了,她怎麽還這樣不懂事……哀家真不知這個決定是對是錯。”

“母後放心,等過幾日冊封之後,她會搬去章陽宮,朕的心事也了了。”

母後狐疑地望著我,終是沒再說什麽話。

那幾日,我眼皮一直跳,緊張得睡不著覺,仿佛一閉眼就能看見絲絛穿著鳳冠霞帔的樣子,紅唇似血,驚豔如斯。

我無比期盼著,卻又萬分畏懼。隻因能預料到雪白珠簾後麵那張冷漠的臉,倘若她的目光不溫柔,我又怎能歡歡喜喜地與她共結連理。

章陽宮倚著太液池,曾經是一位太後的住所,無論白天夜晚都有淡淡的徐風從湖麵上掠過來,帶來陣陣花香。這樣偏僻而安靜的宮殿我賜給了她,想必她會喜歡的。她可以終日躲在這裏不見任何人,而且離我很遙遠。

冊封當日,我在麗妃的服侍下換了衣裳。

嶄新的龍袍,腰間係著紅汗巾,冠上也鑲嵌了枚紅寶石。

麗妃替我綰發的時候目不轉睛望著我,楚楚動人。

想起幾年前她剛入宮的情景,我也曾以這身裝扮走進昭陽宮。這一年又一年,她安安靜靜地守著我,雖然木訥、雖然不聰明,但是她全部的心思都在我身上。

這一切我都知道的,而且並不會因為別的女人而辜負她。

妥當之後,麗妃屈膝向我道賀:“臣妾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我掩不住心底的喜氣,笑嗬嗬伸手扶她平身,“麗妃,朕該感謝你。”

“臣妾惶恐。”她低著頭,直到恭送我離開,始終低著頭。

夜幕裏煙花迸放,我們卻並沒有攜手欣賞,隻聽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紅豔欲滴的帳幔,猶如一片紅袖,漸漸侵蝕了黑夜的昏暗。

我坐在她對麵,當中隔著雕花黃梨木的圓桌,桌上盡是精致的小菜和糕點,還有大夏國最極品的佳釀。

我們要喝合巹酒,喝過以後,旁人就會退下了。

她乖乖地同我喝了酒,然後如一尊瓷像坐在那紋絲不動。

我夾了她喜歡吃的素菜到她碗裏,像平時說話一樣溫和地問:“你從前住在哪座宮裏?”

“德陽宮。”她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尖銳,仿佛可以劃破那些垂在四周的大紅綢紗。

“德陽宮?”我微微詫異,“那是正宮。”

她沒吃東西,甚至筷子都沒拿,低眉順目答:“我一直在母後身邊長大。”

皇家的孩子能呆在自己母親身邊長大算是受盡了寵愛,隻可惜那時光太短暫,我想我能理解她的恨。恨全因愛而生,卻是她對別人的愛。

我從桌底伸出手,暗暗使勁按在她膝上,“我應該喚你沫兒、絲絛、長安,還是淑妃?”

她仍然沒看我,說:“淑妃吧。”

“為何?”

“隻是個封號而已,可以是任何人。”

我輕笑了兩聲,起身將她攔腰抱起來緩緩放在榻上,順手替她脫去了精工繡製的紅繡鞋,問道:“你的腳傷怎樣了?”

她不吱聲,緊緊地盯著我,漆黑的瞳仁裏倒映出滿室的鮮紅。我牢牢鉗住她的腳腕,將布襪脫去。她細裸的足上纏繞了好幾層白布,隱隱能聞見藥味。

我將她的赤足捧在懷裏,叮囑道:“你不要再這樣,傷了自己是你遭罪,於我並沒有什麽要緊的。”

“是嗎?”她僵硬的麵容終於有了些笑意,“既然沒什麽要緊的,你何苦千方百計將我囚禁在你身邊。”

我能說我不是故意的嗎?

我以天牢裏十三條性命要挾她老老實實接受冊封,實非我所願。我僅僅覺得,隻要她心中還有牽掛就不會如行屍走肉一樣活著,她會想盡辦法讓她牽掛的人獲得自由。

譬如,取悅我。

我低頭笑了,鬆開了她的腳腕,隨手拉了隻墊子來倚著,“天底下,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你懂嗎?”

她麻木地望著我說:“你已經得到我了,就放了他們吧。”

我欣然笑道:“還是那句話,給我生個孩子。”

她的手指瑩白細長,搭在領口,井然有序地依次解開衣襟上的盤扣。

喜服敞開來,露出嫩紅色的裏襯。鎖骨下方,是圓潤的胸房。

她的心跳比我快,隔著衣物都能看見明顯的顫動。

我隻管貪婪地欣賞她的每一分姿態,身子卻懶懶地賴在榻上,一手支著腦袋戲謔地笑著:“今天我不碰你,你腳傷未愈,我腰傷也未愈。”

“我們大喜的日子,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要虛耗麽?”她傾著身子朝我爬過來,眸光流轉處盡灑下點點迷離。

那種目光令我產生了錯覺,像是很久以前在作坊裏,她捏著我的手認真地教我做胚,忽然間一個抬頭,眼神相撞,就怦然心動。

她俯首,唇輕輕蹭著我額上,然後一路輕啄下來,直到我唇畔。

我再也耐不住這般心癢,張口含住她的唇瓣,狠命地吮吸、廝磨。

手掌探入她的裏襯褻衣,漸漸撫上光滑細膩的背脊,那觸感像絲絨一般,令人神不守舍。

她的手臂纏住我隱隱作痛的腰身,愈纏愈緊。

我卻舍不得醒過來,任那傷口開裂流血,也要享受這千金難買的歡愉。

她流汗了,也流淚了,身子癱軟成一團在我身下扭動,近乎癲狂。

我想,藥效已經完全發作了。這回她再也不能以傷痛來刺激自己,隻能在情欲中一點點地迷失。我並沒有為自己的邪惡感到一絲羞恥,畢竟她還是有理智的,我沒有強迫她。

我隻是順從她、滿足她、取悅她。

待到天明時,她再責難我也沒關係,反正我想要的洞房花燭夜,已經圓滿了。

夜盡天明,紅燭燒得隻剩半截,淌滿了一燭台的淚。

我上朝的時候她還未醒,待我下朝回來,見她仍然躺在那角落裏一動不動。

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躡手躡腳走過去俯身喚她:“絲絛?”

她疲憊地睜開眼,眨了幾下便支起身子來。

我叫侍女進來伺候她梳洗沐浴,自己坐在矮榻上對著一攤子碎片發呆。紅瓷花瓶的碎片都洗幹淨了,在陽光下十分鋥亮。我觀察了許久也不知要如何下手,這花瓶隻剩圓圓的底是完好的,上麵部分都要一點一點拚起來。

我想,還是從拚字開始。那個金燦燦的壽字很大,拚起來似乎簡單一些。於是一邊用配好的粘劑刷在瓷片邊緣上一邊拚湊。粘劑裏有蒜汁,味道微微刺鼻,好在齊安吩咐人點了熏香過來,這才掩去了蒜味。

“淑妃娘娘請用膳。”

聽見侍女的聲音我才知道她從內殿出來了,回首張望。

她穿著亮麗的春裝,腮上一撇紅潤,眉如柳葉彎彎。似乎有點不像她了,我不知道心裏什麽滋味,張口說:“淑妃,用完膳過來幫朕。”

她福身道:“臣妾遵旨。”那嗓音也有點變化,嘶啞、黯淡,大約昨夜真的累壞了。

想及此,我不由得笑了,轉回身子繼續拚我的紅瓷。

早膳盡是滋補的湯品,她沒吃幾口就說飽了,溫順地坐到我身邊來。

即便她懶得看我一眼,但是能這樣安靜地呆在我身邊我也滿足了。她從我麵前拾起一片碎瓷,低聲道:“拚起來也沒有用,滿是裂痕。”

我耐心地刷著粘劑,道:“我絕不會放棄珍愛之物。”

絲絛不冷不熱說道:“禦窯廠匠人無數,命他們重新打造一隻便是。”

我捏著她的手盯著她說:“你知道這其中的區別,除非是你做的,否則再好的紅瓷於我來說都不過是俗物。”

她側頭看著我,臉上不知什麽表情,似乎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難看又古怪。

我拍拍她的手說:“對了,朕打算替前朝皇室修陵。”見她神色詫異,便不動聲色道,“你也知道戰禍損壞了不少皇陵,當時礙於夏族嚴密的階級劃分,漢人屬於奴隸,皇陵也一直棄在那裏淪為亂葬崗。長興公主下葬之時朕才見到那皇陵中的光景,覺得甚為淒涼。如今局勢穩定,民心逐漸歸順,朕已經向內閣提議修葺皇陵一事。”

她的眸光霎時生動起來,戚然道:“可惜父皇屍骨無存。”

我仔細粘好了一個壽字,滿意地端詳了一番,笑問:“那便做衣冠塚可好?”

“你要替我父皇辦喪事?”絲絛愣住了,低頭問,“但宮裏的晉國公是假的,皇上打算如何向群臣交代?”

“別急,總要等皇陵修葺完畢才能下葬,還有大把時間。”我以漫不經心的目光瞟了絲絛幾眼,“我記得你父皇的陵墓是雙墓穴,臨邊葬著你母後,對麽?”

絲絛點點頭,“父皇修陵的時候就說過,他們要同墓而葬。”

我歎道:“生不能同時,死也要同穴,你父皇是癡情的人。”

她卻冷笑一聲,“若真是癡情人,又怎會三宮六院,不知所棲何處,令深深掛念他的人垂淚到天明。自古帝王皆如此,哪裏來的什麽癡情?”

“你所認為的癡情是何種模樣?日夜廝守在一起?”我睨著她戲謔地笑了,腆著臉將唇湊上去親吻她的耳畔,“那我便日夜守著你。”

她扭開頭,輕吐了幾個字:“臣妾惶恐了。”

夜晚臨睡前,我坐在榻上拚湊那些零落的碎片。

看久了紅白的釉麵,眼睛漸漸幹澀發花,越來越看不清楚。我有些氣惱,凶蠻地將一碟粘劑打翻了,喝道:“點燈、快些點燈!你們難道看不見這裏昏天暗地的嗎?”

齊安也跟著訓斥了幾個宮女,加了幾盞燈後過來輕聲勸我:“皇上還是不要做這勞心勞力的事,交給奴才吧?”

“不行,朕要親自粘好它。”

“皇上,容奴才多嘴,既然已經碎了,粘起來也無濟於事,始終回不到從前了。”

“你也覺得朕在做無用之事麽?”

“奴才隻是擔憂龍體過於疲累。”

“朕也想要一件新的,可是紅瓷的燒製極難,或許要等上好幾年才出一件精品。”

“那就等幾年,總比這個碎了的花瓶好。”

“那……依你之見,這些碎片該棄了?”

“當棄則棄,皇上這樣一點一點地拚粘,不僅容易割破手,還耗費心神。”

我看著這幾日辛苦粘起來的瓷片,統共不過巴掌大,漸漸地頹然生厭。

齊安說的挺對,當棄則棄。可是我又不願意看著自己的心血付諸流水,那種感覺就好像看著一條蜿蜒的血路從自己身體裏延伸出去,看不見盡頭。

如果血流光了人會死的,可有好的法子能止住血?

磨掉她的鋒芒和銳氣,讓傷口慢慢結痂,這樣我方能保自己周全吧。

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瓷片,尖銳的邊緣泛著紅光,好似血光一樣。我每日處於這樣的危險中而不自知,或者說自知而不自覺。連齊安都明白,連麗妃都冒險規勸,我卻沉迷其中舍不得清醒。

侍女道:“啟稟皇上,淑妃娘娘沐浴歸來了,已入寢殿恭候聖駕。”

我側頭望著寢殿的方向,吩咐道:“命醫女每日來請脈,務必為淑妃調理好身子。”

“是。”侍女還蹲在那裏,似乎在等待我起身。

我卻對齊安說:“擺駕昭陽宮。”

侍女一慌,忙欠了欠身回去通傳。不多久,宮女們擁著本來準備要侍寢淑妃娘娘出來了,個個都是一副緊張的神情。

隻有絲絛從容不迫,不愧是宮裏長大的孩子,與我一樣喜怒不形於色。她沒有綰發,披著鬆垮的藍色霓裳,似一尊孔雀藍的瓷像。

我忍不住伸手撫摸她的臉頰,真想睡在她的懷裏從此一覺不醒。可是一想到她可能隨時拿起一片碎瓷剖開我的胸膛,任何溫暖的慰藉都煙消雲散了。像是訣別一樣,喃喃地對她說:“朕會命人在章陽宮裏造一座窯爐,會從禦窯廠挑選一批女工來陪你做瓷器,這樣你也不會悶了。”

絲絛蹲下身叩謝道:“臣妾多謝皇上恩典。”

“平身罷,早些休息。”我甚至沒躬身去扶她,說完這句話便匆匆逃走了。

必要的時候,狠狠心才能擺脫困境。我想,我們彼此都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來療傷。

或許一年、兩年,也或許要十年。

這一生還長得很,我終能等到她不恨我的那一天。等到我內心的罪孽被諒解、等到她內心的仇恨被感化。

已經是四月天,百花爭春,我的賢越三歲了。

難得有令母後高興的事情,宮裏大辦慶典。皇後被廢除之後麗妃掌管鳳印,後宮慶典並不簡單,因此這一陣她的日子比我還要忙。

我偷閑到慈寧宮去看望母後,與她聊起了賢越的趣事。聊著聊著,母後又想起了玲瓏,難免傷感,眼淚止不住地流。

母後哀歎道:“皇後作孽,卻由玲瓏來承受,真是不公。”

我想起一些殘酷的往事,戚然道:“總是這樣的,前人造孽,都是子孫來承受。老天是公平的,惡有惡報。”

母後用絹帕抹了抹眼角,問:“對了,聽聞皇上近日都歇在昭陽宮,怎麽新冊封的淑妃這麽快就失寵了?”

我解釋道:“那邊在動工建窯爐,有些吵,母後知道朕的覺睡得淺,所以暫時不去了。”

“哀家也聽工部說了,怎麽好好的在宮裏造窯爐?皇上未免對女人太遷就了些。”

“朕想叫淑妃燒製紅瓷,這項技藝極難,景德鎮十年也就燒出了一隻。淑妃入宮前便是禦窯廠的女工,她懂瓷器,朕便交給她辦了。”

“有福不享,偏偏要受那罪。”母後麵色不悅瞟了我一眼,“哀家原本還盼著她快些為皇上誕下麟兒,誰知你們二人的心思都不在這上頭。”

“母後多慮了,或許是子孫緣分還未到,這事是急不來的。”

“太醫早說過,麗妃已經不能生了,皇上不如多去去如嬪那裏。”

“朕知道了。”我含笑應著,又哄了幾句,母後方作罷不再提子嗣的事。

燈芯裏嗶啪一聲響,火光顫了一下。

麗妃忙用簪子去挑了挑燈芯,肌膚在燭火下細膩如脂。她發覺我在看她,溫婉地凝視我,“皇上,可是這一整日的慶典累著龍體了?”

“朕看起來很累嗎?”

“似乎精神不太好,不如歇下?”

“並不想睡,就是覺得渾渾噩噩。”我捏著她柔弱的肩膀說,“不如你先睡,這陣子都忙壞了。”

“皇上都沒歇著,臣妾哪裏敢闔眼呢?”她望著我,眸光似水。紅灩灩的衣裳映襯下,臉頰也不似從前平日裏那麽蒼白了。

我捏起她的下巴,狠狠地吻著她的唇,含糊道:“日後就穿鮮豔一點的衣裳,好看。”

麗妃輕輕地閉上眼,微微地喘息著。

我想抱她上榻,正聽見齊安隔著簾子道:“皇上,章陽宮的宮女來報,說淑妃娘娘生病了。”

我突然覺得渾身僵硬了,嘴都張不開,也不知道要說什麽。

麗妃緩緩睜開眼,柔聲說:“皇上還是去看看吧。”

我極力堅定自己的意誌,搖頭說:“不去,那邊有醫女照顧,不會出事。”

齊安在外麵試探地問:“那奴才就說皇上已經歇下了?”

我大聲喝道:“真是不懂事,日後倘若沒什麽大事,別來打攪朕的興致。”

齊安唯唯諾諾答:“奴才知道如何說了。”

我一手攬住麗妃,兩隻耳朵卻仔細聽著外麵的低語,聽齊安將那宮女訓斥了一頓打發走了,心底隱約有種報複的快感。

“皇上……”麗妃輕柔地喚我,目光裏閃爍著難以言喻的情緒。

“嗯?”

麗妃抿抿唇,小心問:“可是淑妃觸怒了皇上?”

我笑著否認道:“朕乏了,那些奴才還如此不懂事,火氣大了些。”

麗妃猶疑道:“可是皇上有月餘沒去章陽宮了,不如明日,臣妾去瞧瞧淑妃。若真沒什麽事,恐怕她也不會遣人來找皇上。”

“不必,她喜歡清靜,那就讓她清清靜靜地呆在那裏罷。”我冷冷說道,負氣一般地扭身睡下了。

其實我又怎麽能睡得著,胸腔裏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著,幾欲躍出來。不知道她究竟是生病了還是鬧事了,不知道章陽宮究竟出了什麽事。

但我不能去,誰先心軟、誰就輸了。

我已輸給她無數次,總要掰回一局才行。否則,我的愛情將永遠卑微得如同螻蟻,渺小、陰暗。

太液池的中央水榭裏暖風徐徐,我憑欄而坐,看似悠閑地聽著曲子,心下卻焦躁不安。一幕幕往事浮現在眼前,越不願想起的東西越是清晰。

齊安悄聲對我說:“皇上,綠姝帶到了。”

“讓她進來罷。”我捏緊了手中的折扇,盯著屏風外頭模糊的身影。自皇後被廢,綠姝就跟在我宮裏,絲絛冊封之後,我又將她調去章陽宮了,明為淑妃的貼身婢女,實則是我安插的眼線。綠姝本是皇後帶入宮的侍女,不但未受牽連,反而得我信任,於是更加忠心對我。

我喚她到屏風裏頭來,低聲問她:“淑妃生了什麽病?”

綠姝遲疑了會,答:“回皇上,奴婢瞧不出來有什麽毛病,淑妃娘娘又不肯讓醫女診治。”

我心中暗暗得意,她終是耐不住了,想要見我。麵上卻不悅,責問道:“那是誰來稟告朕說淑妃娘娘生病了?”

綠姝小聲答:“是娘娘親自遣人去的。”

“這麽說,她應該沒病。”

“或許是有些心病。”

“哦?什麽心病?”

綠姝縮了縮肩膀,喏喏道:“回稟皇上,後宮多有議論淑妃娘娘的出身,加之冊封次日就失了寵,那些宮人們越發不將娘娘放在眼裏。”

“竟有這樣的事!”我未曾想到她會遭受這樣的委屈,一時愕然,將扇子拍在案上,“後宮無主,奴才也越來越沒規矩了。”

綠姝忙伏地叩頭:“皇上息怒。”

我遏製住怒火,沉聲問:“淑妃可知道你來見朕?”

“奴婢不敢驚動娘娘,趁空溜出來的。”

“好,你回去罷。”

“奴婢告退。”

綠姝走了很久,麗妃才從水榭外麵走進來。她細細打量了我一會,沒提方才的事,隻問我午膳在哪裏用。我思忖了片刻,囑咐她說:“挑一些衣料送去給淑妃罷,就說是朕賞的。”

麗妃欣然點頭道:“臣妾一定會辦好此事。”

我已然沒了用膳的心思,徑自去了禦書房。

恰逢營造司回報章陽宮的窯爐建造完成,請我前去一覽。我訕笑了聲,說:“這回辦事挺快的。”

齊安深知我如今斷然不會去章陽宮,於是將話接下去,道:“這種小事就不用勞煩皇上了,老奴代為前去便是。”

我默許了,一頭紮進堆積如山的奏折裏,不想再理會煩心俗事。

春天一過,白晝就長了。

禦書房裏的燈盞映著窗紙明黃一片,窗外的瓊花也跟著沾了光,白玉般的花瓣好似鍍了金一般。

我自覺最近一陣子處理公文過於繁忙,肩膀和脖頸都有些僵硬。伸手折了朵花,拿到鼻端嗅了嗅,便想起從前那隻紅瓷花瓶裏供著的白玉蘭。

她最初的笑容也如那綻放的白玉蘭一樣純淨、淡雅。那也僅僅是最初的假象而已,後來的一切都背離了我的期盼。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本是姣好的黃昏景色,我卻不得不將手中的瓊花摧毀。因為它過分美麗,叫人嫉妒。

從窗邊折回來,剛想要坐下,卻瞥見禦書房外一襲瓦藍的身影。

靜靜幽幽,如瓷像一般冰冷。

我輕聲喚齊安,問他:“她何時來的?”

“有一會了,奴才說皇上政務繁忙,吩咐了誰也不見。”

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

她含煙似水的眸子裏有些期盼,卻並沒有委屈。看來我仍然不夠了解她,還以為冷落一段時間,她會覺得委屈、會鬧脾氣,但是她如此安靜。

我慢慢跨出門檻,負手走到她麵前,“淑妃,見朕可有要事?”

她微啟嘴唇,暗啞的聲音輕輕飄入我耳中,“臣妾思念皇上。”

不管她說的是真是假,我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她求我了,她必定要同後宮中其他女子一樣對我低眉順目,依賴我、仰仗我。然後用時間來消磨她的棱角,一點點地熄滅她的仇恨。

我伸臂攬住她,像從未有過嫌隙一樣擁著我所珍愛的女子。

齊安在我身後高喊:“擺駕——章陽宮。”

章陽宮的草木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茂盛,從太液池上吹來的夜風在樹叢花草中穿梭,發出沙沙的低吟。

我牽著絲絛的手走到窯爐邊上,平整的青磚砌出一道拱形石門,能從門口看見窯爐深處。那裏麵暗無天日,乍看之下就像是墓穴。我頭頂傳來微微的刺痛,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全身。

絲絛命人都在外麵等候,從綠姝手裏接過了風燈,兀自朝那石門裏走進去。我緊跟了進去,聽著窸窣的腳步驚起一串串回音,毛骨悚然。

她在我前麵走,藍色的衣裳被燈光一照,顯得煞白。我正聚精會神看著腳下的路,前邊的身影卻突然頓住了,她就像無聲的鬼魅回頭看我,隻輕吐了幾個字:“造得很好。”

我莫名心驚,拉著她的手說:“別往裏走了。”

她麵無表情道:“是皇上要來視察窯爐的。”

我將她拽到身前緊緊摟住,一字一句說:“我是想告訴你,今後窯爐就在你宮裏,隨便你用,不過你要盡心盡力做出一隻紅瓷花瓶來還給我。”

她的唇離我下頜僅僅一寸之遙,唇角翹起露出狡黠的一笑,“我欠你的?”

如蘭的氣息灑在脖頸上,奇癢難耐。我攬住她的腰,回身將她按在了粗糙的石壁上,“是啊,你欠我的。”

“那你也欠我的。”她反唇相譏道,“你說要日夜守著我的,可這些天你都在哪裏?沉醉在誰的溫柔鄉裏醒不來了吧?”

“你惱我?”我啞然失笑,低頭吻著她的額,“隻要你開口,我不是馬上回來了麽?”

她扭開頭,一幅憤世嫉俗的神情,就像個怨恨父母偏心的孩子。

我緊張得心跳極快,“除了你,我對著其他任何一個女人都沒有感覺,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她仍然別扭地對著我。

“那你現在知道了,為何我的子嗣稀少,隻因我懼怕……”

“為何懼怕?”

“那些被送上龍床的女子都死了,她們不會放過我,我怕報應、怕冤魂索命。”我聲音顫抖地說著,忽然發現她抬頭盯著我,那烏檀木一般的瞳仁裏倒映出我驚慌失措的容顏。

我失態了,怎麽會在她麵前暴露出心底最恥辱最殘酷的秘密。我愣愣地望著她說:“不是我殺的,她們都不是我殺的。我也想保護她們,可那時候的我太弱小,我不能反抗攝政王,隻能眼睜睜看她們死。”

我艱澀的話語在窯爐裏泛起一陣陣回音,然後周遭恢複了寂靜。

她伸出溫柔的指尖在我眼角拂過,然後點在了自己舌尖上,無奈又落寞地笑道:“原來你的眼淚也是苦的,同我一樣。”

漫天蓋地的悲傷頃刻間將我的理智埋沒,隻能緊緊抱住她,不讓她看見自己的脆弱。

她微微轉過頭,伏在我肩上說:“我想好了,我會安安心心呆在你身邊,為你生個孩子。不管這段時間多長,我們以真心相待,直到孩子出世。”

我哽咽道:“然後呢?”

她毫不猶豫說:“然後你該兌現你的承諾,放了芳姨他們。”

“那我們呢?”

“我們?”

“我和你,我們。”

“我是我,你是你,沒有我們。”她摸著我濕潤的雙眼,低低地喚我,“赫連睿德……”

我耳邊像**漾著陽光,溫暖而柔軟。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竟然滿心喜悅,動情地喚了聲:“長安……”

“你不適合當皇帝,比我父皇還要心軟。”她依偎在我懷裏,平靜地笑著說,“等到那時候,如果你準,我和我的人一起走;如果你不準,就殺了我。”

我怎麽會殺她,她明知道我不會,所以要挾我放她走。在她眼裏未來隻有兩種選擇,自由和死亡,兩種都是解脫。可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給她第三種選擇,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