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身揪住他的衣襟,嗤笑道:“瘋子,好好看看你身邊的人,你母妃、你妻女,她們難道不是人嗎?一個死人怎麽能比活人還重要?”

察德哀傷地望著我,苦苦一笑,“我也不明白,若是明白,就不會這樣了。”

我鬆了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你是赫連察德,是草原上的雄鷹,沒什麽能阻擋你翱翔。鬼魂也好,死人也罷,何足懼?”

察德爬起來,曲膝坐在地上,汗珠順著鼻尖滴落。

這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會淪落成這樣。

晚上叫禦廚做油炸知了,呈膳食的小太監都有些發抖。

我看著一盤黑漆漆的飛蟲心裏打怵,暗暗覺得惡心。

察德麵如常色吃了好幾隻,讚道:“真香,蘸上香料更美味了。”

如嬪用手絹捂著口鼻離我遠遠的,我瞥了她一眼,大無畏地夾起一隻知了往嘴裏送。什麽味兒也沒嚐出來就咽下去了。

如嬪牙關打顫問:“皇、皇上,好吃嗎?”

我鄭重其事點頭:“不錯,人間美味。來,你也嚐一個。”

如嬪花容失色,一麵閃躲一麵討饒:“皇上快饒了臣妾罷!”

我有種詭計得逞的感覺,喚齊安:“我吩咐禦廚做了兩盤,還有一盤你去拿出來給大家分著吃了。”

齊安順從地領命下去,不一會端了一盤炸知了進來挨個分給太監們。

在我的注視下,眾人如受大刑似的把知了吃了。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壞了,專愛為難人。

察德好像沒說假話,他麵前的那碟子全吃光了。

捉弄人可是有報應的,我半夜裏突然腹痛,大汗淋漓。如嬪嚇壞了,趕緊稟告太後,太後又傳了好幾個禦醫來替我診治。

我神智不清,睜著眼隻看見一片帳幔的明黃色,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好像飄啊飄啊就要上天了。

禦醫顫顫巍巍跪下,說我中毒了。周遭陷入一片死寂。

中毒……所以我快死了嗎?可是我還有件事沒做。我要去看看絲絛的新瑞瓷器店,還要給她送銀子呢。

我流的汗將頭發都滲濕了,聞著一股山茶油的味道。很不甘心就這麽睡過去,於是一直強撐著,手牢牢牽住母後的一片衣袖。這樣的時刻,我最不舍的人是母後。倘若我能好起來,再也不會怨她對我過分管束。

禦林軍抓了許多人來,廚子、宮女太監、連著白日裏來捉蟬的那幾個少年都銬進了大牢。還有赫連察德,我倒黴的皇弟也被牽連,暫時關押了。

甯太妃聞訊趕來,激動得險些冒犯母後。眼看形勢越來越僵,好在,禦醫從晚膳的菜單上發現了端倪,其中有一道菜名寫的:炸金蟬。

母後臉色慘白,痛心疾首叱嗬:“誰那麽大的膽子給皇上吃蟲子?”

齊安跪在地上一直磕頭:“是奴才沒看好皇上,皇太後恕罪!”

母後急切問:“皇上真吃了嗎?”

齊安連連磕頭:“吃了,還賞給奴才們吃了,還有榮親王也吃了。”

我用力睜開眼,虛弱地說:“不怪他們,是朕想嚐新鮮。”

禦醫躬著身子回稟:“大概是野蟬不幹淨,皇上吃了鬧肚子。”

甯太妃猛地發出一聲驚呼:“哎呀,那察德會不會也生病了?他此刻還被關押在又陰又潮的大牢裏呀!”

我揮揮手,有氣無力念叨:“快去將察德放了。”

知道自己並不是中毒以後,放心地喝了藥睡下了。外頭仍然有不小的動靜,皇帝無端端生病,必定要有人出來受罰的。

總之這一夜不太平,我以後都不會再吃炸金蟬了。

隔日,如嬪被母後遣回宮去了,可惜我還沒來得及檢查她的字練得怎麽樣了。

這兩天腹瀉,精神不振,沒有上朝。

中午喝碗海參粥便覺得恢複了氣力,跟母後說要親自送察德回府。

母後說:“皇上乃國君,怎麽能紆尊降貴?”

我平攤起雙臂,由齊安替我穿戴衣冠,一麵說:“母後,那日冤枉了察德,還將他關押了,今日我去送送他也是略表歉意。”

母後麵色如常,手裏拉著一串佛珠,道:“他隻會陪皇上瘋,不知勸誡,關了也不冤。”

“未免甯太妃那邊不愉快,朕還是去一趟罷。”我笑著說道。察德吃了那麽多,肚子也不舒服。甯太妃不放心便也在園子裏住下了,打算今日一早回府。

自從榮親王妃誕下郡主以來甯太妃一直氣不太順,母後與她明著親如姐妹,暗地裏鬥了二十幾年。我不像母後那樣憎惡她,畢竟她也是為了察德而已。

到榮親王府之後特地去看望了還不滿月的小郡主。

乳娘抱她來給我看。在淺紅色的繈褓裏小小的一團,可愛極了,粉嫩的小臉蛋上洋溢著和察德一樣憨厚的笑容。我問察德:“取名了嗎?”

“擬了許多,卻沒選好,我與母後中意不同的名字。”

“那你們便好好商量商量。”我不敢逗弄小郡主,害怕她太過嬌嫩容易受傷害,所以隻是看著她。

甯太妃端著茶盅小口抿著,眼神時不時瞟過來,笑嘻嘻說:“皇上真是喜歡我們小郡主啊,等皇後娘娘年底臨盆也生個小公主就好了,她們可就有伴兒了。”

我答道:“是啊,朕也希望是個小公主,不過這事要看天意。”

察德送我到王府後門,臨走之前,我以君王的口氣命令他:“以後不許再去長興公主府,朕會命人把那拆了重建。安心照看自己的家人,別胡思亂想了。”

從王府出來本來要返回暢春園,我借口說要巡視一圈,叫馬車往琉璃廠去了。

琉璃廠東街新柳巷,我命護軍們躲在馬車上不許驚動百姓,自己領著齊安往巷子裏走去。走了一會便看見了“新瑞瓷器”的牌匾。

興衝衝撒腿跑過去,一眼就望見忙碌的小作坊裏晃著一個纖弱的身影,穿著淺紅的長裙,外頭罩了層雪白的鏤花紗衣。因為太熱了衣袖都擼起來,兩隻胳膊露在外麵。

看裏麵這麽忙,我站在門邊看了許久,沒進去打擾她。直到裝好一車貨送走了,她抬頭擦汗的時候看見了我,粲然一笑。

我走進去,拱手道:“特來恭賀老板娘開張大吉。”

她額前的頭發都汗濕了,忙請我進去。看見我身後跟著齊安,她稍微愣了一下。

我說:“這位是我家的仆人。”

她衝齊安點點頭,也請他進去了。

窗子都用竹簾擋了,屋裏陰涼,絲絛仔細地放下衣袖,又理了理頭發,端端正正坐著,那模樣好似很擔心在我麵前失禮。

芳姨端著茶水出來給我們,眨眼看著我:“喲,財神爺來了。”

我趕緊朝齊安伸手,要過來一錠金子,塞到芳姨手裏。

絲絛突然站了起來,將芳姨的手按住,生氣地瞪著我。

我趕緊找借口,說:“既然你們的作坊都開起來了,生意又好,我想投點錢而已,如何?”

“你拿這麽多錢出來想當東家?”芳姨斜眼睨著我,“還真是有野心吞了我們這小鋪子呢?”

我絞盡腦汁解釋:“不不,我隻想分紅,其他的一概不理。到年底你們算算賺了多少,分一半給我就是。”

芳姨掂著金子,笑容可掬:“小買賣,賺兩年才能回本,公子可是虧了。”

“芳姨不要辜負我的美意就好。”我鬆了口氣,高興地望著絲絛。

她站在芳姨身後,眉頭似蹙非蹙,透著一股子為難。她朝芳姨打了幾個手勢,便上前輕輕拽了拽我的衣袖,叫我跟她走。

我問也沒問一聲就跟她走了,叫齊安留在那裏。

她領我去了後院一間三麵透風的木屋裏,一排排土坯排列整齊,層層疊疊的木架子上也擺滿了東西。她指著台子上一塊瓷板給我看,是春天那幅瓷畫,旁邊是我寫的詩句。那時候看畫覺得極黯淡,如今多姿多彩,釉色光亮。

原來進窯爐煆燒一番就脫胎換骨了,這裏頭的門道越來越有意思。

絲絛隨手扯了根棍子在地上寫:有人讚你字好,出高價買,我不賣。

“為何不賣?”

她寫:字是你寫的,你決定。

“這字是送給你的,你想怎麽都行。”我大方地拍著胸脯說,“以後你就留著畫等我來寫,寫很多很多,賣了好價錢你再告訴我。”

絲絛抿唇而笑,又寫:我該回禮,想要什麽。

我張望一圈,靈機一動,說:“不如你教我做胚。”

她望著我點頭,眸中似水如煙,含著縹緲的笑意。

未免弄髒了衣裳,我學她將衣袖都擼得高高的,衣擺也撩起來紮上。末了,她還為我係上一條圍布。

光滑的手臂從我胸前環過去,輕微地擦過我的下巴。陌生而好聞的味道一瞬而過。

我恍惚地站在那裏,而她在我身後仔細地係著圍布邊上幾條細帶。覺得像在寢宮裏麗妃為我穿衣的情景,但又有些細微的差別,說不上來。

我們麵對麵坐在石板上,中間隔著一台拉胚的盤子。

拉胚的泥盤緩緩轉動,發出吱吱的聲響,她一邊搖一邊教我將陶土放上去。

兩手粘上了濕濕黏黏的泥,起先覺得冰涼,隨著盤底轉動,手裏的泥胚漸漸暖了起來,也略微有了形狀。

換我轉泥盤,她仔細地用兩手托著灰褐色的陶土泥,輕輕往上一提,一隻罐子的雛形就出來了。我好奇地伸手碰了碰,那泥罐立即歪了脖子,像是要癱下來一樣。

絲絛幽幽地抬眸瞥我一眼,我忍不住笑出聲。

她伸著烏黑的手朝我指了指,意思是讓我自己來做。

我剛才見她做了,並不難,於是大膽地試了幾次。

沒想到我稍微一用力那泥胚就癟了,或者歪了、或者幹脆癱成一堆。有些事情看別人做輕而易舉,就像那幾個少年舉著竹竿捉蟬,我卻怎麽也捉不到。

絲絛用一種看朽木的眼神看著我,歎氣。

我覺得自己笨手笨腳,有些汗顏,拱手道:“師父,恕學生愚笨。”

她又做了一次給我看,從頭到尾她都全神貫注,屏息凝神。那個時刻,她的世界仿佛隻有拉胚盤那麽小。

我想我還是做不到,因為她離我這麽近,叫我怎麽能全神貫注看著髒兮兮的泥巴而不去看她?

許是太認真了,她在流汗,幾縷濕濕的頭發垂在肩頭。鏤花的紗衣也濕潤了,粘在肌膚上,肩膀和鎖骨的線條便很分明地映入我眼簾。

瓷一樣的人兒,透著濕潤的紅。

在簡陋的木屋裏,腳下踩著泥沙,聞著陶土的氣味,一種陌生的感覺在心間纏繞。我想我真的喜歡她了,生平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心跳快得不像話。

明知道不能在一起,但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叫我不得不相信命運。所以我是被迫喜歡她的,已經極力克製了,是命運逼迫我喜歡上她。

這樣想,心裏好過了很多。一切都是命,我無能為力。

外頭驟然陰了天,豆大的雨點打在屋頂上劈劈啪啪地響起來。

我從前很不喜歡雨水,但現在很喜歡,因為下雨,我有借口多呆一會。

院裏晾了許多瓷器,工人們紛紛跑出去用支架支起一張篷布,為瓷器擋了雨,自己淋個透。絲絛也緊張地跑出去,沾滿泥土的手在圍布上擦了幾下,在剛剛搭起的篷子下麵來回走動檢查。

不一會她回來了,手裏端著一隻碗。

素胚未上釉,一個接一個的小孔密密麻麻布滿了小豌。我還記得這是玲瓏瓷,那些孔是她親手雕出來的。這隻碗像是剛做好不久的,還未幹透就濕了水,有些變形。

絲絛無奈地將碗扔在了一旁,神情有些沮喪。

我說:“都怪我。”

她詫異地看著我。

我繼續說:“上回去看你就下雨,這回又下雨,要不是我,你的碗就不會淋雨,你也就不會白費功夫了。”

她總算笑了,兩手伸到背後去解圍布。

看她的樣子有些吃力,我說:“我來幫你。”走到她身後,依次解開三條係帶,我故意慢吞吞的,喜歡離她這麽近的感覺,喜歡有意無意地觸到她的身體。溫暖的,潮濕的身體。

雨越下越大,整個木屋裏嗡嗡響,隻有我們兩個。腦子裏冒出荒唐的念頭,然後為自己感到羞恥。

圍布終究摘下來了,什麽也沒發生。

絲絛去東邊的架子上取了一幅畫來,又端了筆墨叫我題字。

畫上是一座竹屋,半麵荷塘。我未作多想,提筆寫道: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她的眸子亮亮的,盡管仍然隔著一層什麽。但我看得出來她很是欣賞。

我擱下筆,問她:“你喜歡李義山的詩嗎?”

她點頭,拿筆在另一塊空白的瓷板上寫:你認為此詩是寄給誰的?

我不假思索答:“友人。”又反問她,“難道不是麽?你覺得是寄給誰的?”

她端端正正寫了個“妻”字。

就這一個字,令我心裏莫名其妙有了感觸。妻是正室,是家的所在。我有皇後,有嬪妃,但是多年來一直沒找到家的感覺。

我並不認為這首詩是李商隱寄給妻子的,但沒有反駁她,隻挑一挑眉,順著說下去:“那今日我借花獻佛,將它送給你。”

絲絛驀然反應過來中了我的套,好氣又好笑地瞪著我。

我知道自己這句話有些不明的曖昧,也極想看她害羞的樣子,可惜她麵如常色,連耳廓都沒變紅。有小小的失落,我緊張兮兮,她卻若無其事。

絲絛將那片瓷板收了起來,走到窗邊去看雨。

雨勢很大,看樣子一時半會停不了。與她相處的時候總是這麽安靜,自在。我隨意地靠在窗框,說:“我打算昨天來看你的,可惜出了點意外。”

她歪著頭看我,認真地聽我說。

“聽說知了可以炸著吃,於是我想嚐嚐鮮,和我弟弟一塊兒吃油炸知了。誰知道半夜裏鬧肚子,病了一場,這兩天光喝藥了。”想起那盤“炸金蟬”,我的胃裏又在翻騰,自己找罪受不說還連累了察德,我都覺得好笑。

絲絛也笑了,隨手拾起一塊泥在窗台上寫:公子身嬌肉貴。

我可不喜歡她這麽看我,狡辯道:“我們關外山高險峻,去打獵的時候什麽野味沒吃過,可是這中原的野味實在難以消受……若換了你吃,說不定會要了你半條命去。”

她用手和著雨水抹去了窗台上的字,又寫道:吃過,逃難時。

我一怔,方才的自在感全無。不禁想著她這樣的孤弱女子在戰亂時吃過多少苦頭。而她又會多恨我們夏族人。沒有了玩笑的心情,我鬱鬱地看著她寫的字在雨水中漸漸模糊、化開,最終隨流水消逝了。

我沒再說話,陪著她站在窗邊看雨。

斜織交錯的雨絲偶爾會飄入窗內,沾在臉上。垂眸看見她搭在窗台上的手,纖細柔軟不盈一握。我的心跳又厲害了,想試探她的反應,卻又怕她受驚。

我該怎麽辦呢?一隻手猶豫地懸起來,糾結著。

這時候,一把傘闖入了雨景中。

是齊安,他舉著傘來接我,說:“公子,該回去了。”

我隻好收回了手,“何不等雨停了再走?”

齊安似乎知道他來的不是時候,小聲說:“咱們不是還有事情要辦嗎?”

我抬頭瞥他一眼,問:“哪兒來的傘?”

齊安答:“是問芳姨借的。”

我隨手拿了過來,原本是大紅色的油紙傘,褪了色,傘柄上掛著一條穗子,穗子當中嵌著精致小巧的瓷葫蘆。別看小,卻是上好的青花。我竊喜,回頭問絲絛:“是你的傘?”

她點頭。

我於是決定跟齊安走了,趁雨還未停。把她的傘帶走,日後也有借口來還。

想起白蛇的故事,一把傘作了定情信物,而且我同許仙一樣在愛慕的女子麵前怯懦。

真是舍不得走,一步三回頭,出了院門還能看見絲絛站在窗邊的身影。

雨水順著地勢流淌,地麵上坑坑窪窪,我沒注意腳下,不一會就濕了鞋。覺得腳底涼意襲上來,但心頭很熱。

雨聲越來越大,坐在馬車上搖搖晃晃回暢春園。

本來應該先去和母後說說話,我卻隻令人去報了,匆匆回去寢殿,交代齊安將那柄傘架在窗下,晾幹了再收。然後進了床幃,叫宮女替我脫去濕了的鞋襪。

這宮女是暢春園的人,麵生。偏偏她頭上別了朵玉蘭花,我心裏癢癢的,錯開視線不再看她。

薄薄的褥子上麵繡著纏枝花、並蒂蓮,我無意識喚了兩聲“如嬪”,宮女的動作頓了一下,小聲回道:“萬歲,如嬪娘娘已經回宮了。”

“哦……”我記起來母後責她侍奉不力,回宮思過去了。明明外頭在下雨,我卻覺得燥熱,嚴肅地對齊安說,“去,去召麗妃來。”

齊安先壓低嗓子反問了一聲:“侍寢?”

我瞪他一眼,表示被猜中了心思龍顏不悅。

齊安垂著頭道:“恐怕麗妃不方便,皇上,不如宣其他妃嬪。”

其他妃嬪,我撫著額頭想了好久,想不起幾個麵熟的人來。

難得有興致要翻一回牌子,隻恨暢春園裏沒有備上綠頭簽。後宮偌大,我卻隻記住了一後、一妃、二嬪,剩下的實在陌生,於是宣了吉嬪。

不知何時停了雨,薄雲依稀遮住微亮的弦月。

我頭一回留意吉嬪身上有股幽香,原來她腕上掛著一串檀木佛珠。磨得光滑了,不像新的。我微微喘著氣,捉起她的手問:“哪兒來的?”

她將臉從陰暗處轉出來,膽怯地對著我,半垂著眼瞼說:“是……臣妾的阿媽留下來的。”

吉嬪的身世說來有些複雜。夏褚兩國交好的時候,曾有過一次聯姻,夏國在宗親王族中選出一名女子與褚國和親,嫁給了褚國的一位王爺,二人生有一女,便是吉嬪的母親——禾興郡主。戰亂之時,禾興郡主被夏軍接回了夏國,因為有一半漢人血統被族人排擠,後來嫁給一位年輕的將軍,生下吉嬪後不久就去世了。

那位將軍姓甯,就是甯太妃的胞弟,早年就被攝政王調去戍邊。所以吉嬪自幼跟隨甯太妃在宮裏長大,最後順理成章當了我的妃嬪。母後不滿意她,因為她既有漢人血統,又是甯太妃的侄女。我聽母後的話,極少臨幸她。

這次要不是我吃知了連累了如嬪,恐怕也想不起她來。

我歪著頭看她,輕輕撥弄那串佛珠,問:“你還記得你阿媽的樣子麽?”

“那時候太小了,不記得。”

“這佛珠是她在中原所得吧?”

吉嬪的目光有些閃躲,像是很怕我。心虛才會害怕吧?

我強行捏起她的下巴,“怎麽?難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

吉嬪緊張地咬了咬嘴唇,裹著褥子爬起來就在矮榻上朝我下跪,“皇上恕罪。”

“朕並不想要你跪,且說說你為何慌張。”

“這是……褚國皇帝禦賜之物。”

我啞然失笑,將她拉到身邊,“這樣的實話可別再說了。”

“臣妾知道此物貼身戴著不妥,但是阿媽去得早,隻留下這個……”

“噓,這個秘密,朕替你保守。”我用手指將她的唇壓下,看著她的模樣,腦海裏晃出另一張容顏。其實吉嬪長得頗有幾分味道,小鼻小口,柳眉大眼,一半像漢人,一半像夏人。

齊安又在外麵催我去用膳,大概母後已經等不耐煩了。

其實她自己先用膳就是,不必等我。不過她一定有別的事,並非請我去用膳那麽簡單。

梳洗之後,我帶著吉嬪一道去了。

雨後的空氣清涼潮濕,身上也有潮膩之感。我不是很想吃東西,老是惦記著那把傘。

可是母後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晚膳,不僅是為我,吉嬪也有份。我以為母後看見吉嬪會不高興,出乎我的意料,她從未這樣溫和地對吉嬪說過話。

我麵前都是補腎益精的膳食,母後真是考慮得太周全了,令我不好意思。

看來隻要能為我生孩子,母後才不管那個人她喜不喜歡。

幾個人和和氣氣吃了會,母後突然問:“皇上,前幾天進園子來捉蟬的那幾個孩子要如何處置?”

我一驚,將筷子放下,“嗯?他們還被關著麽?”

“他們冒犯了皇上,自然是有罪的。”

“不,這和他們沒關係。”我忙跟母後解釋,“那天朕聽著蟬鳴覺得心煩,便叫人進來捉蟬了。而後聽聞百姓可以炸蟬來吃,朕也想試一試,如今也安然無恙,牽連的那些人就放了罷。”

“皇上的龍體關乎江山社稷,怎麽能與平民百姓相提並論?若想不牽連旁人,皇上首先要懂得保重自己。”母後說罷,往我麵前的一罐湯裏瞥了兩眼。

“兒臣謹記母後教誨。”我深吸口氣,低頭喝湯,在母後看來,我的龍體關乎子嗣,於是這才是重中之重。

但是我怎麽能告訴她我抵觸床第之歡的原因不在龍體。

我怎麽能告訴她對著女子的胴體時我會想起一些可怕的事,然後膽怯退縮了。

這樁心事除了麗妃,再沒人知道。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我念這句詩的時候,如嬪在水榭中寫字。

池中的荷花衰敗了一多半,雨點稀稀疏疏落下來,荷塘裏一副淒清的樣子。

這一年秋試已經結束了,中選的考生中一半漢人,一半夏人。朝中舊臣專橫跋扈,排擠漢族官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隻怕在明年的會試中會出岔子。我可不想白忙一場,於是時常召見翰林院的學士來商討。

望著水榭外頭的雨景,又惦記要出宮去還傘,隻是一直忙碌至今不得空。曾命人去送過兩封信,謊稱我出關了,年末回京。絲絛給我回的信中規中矩,客套。

我還是很歡喜的,看著她的字跡,心情都莫名地好。

如嬪將抄好的詩給我看,“皇上,臣妾總是寫不好‘笑’字。”

我接過來看,字是寫得不錯了,難為她日日勤學苦練,不過字的意思她未必都明白。那個‘笑’的確有些別扭,我歪頭看看她,“如嬪笑靨如花,怎麽寫不好笑字呢?”

“皇上取笑了。”她倚在我身旁,隨手翻著書本小聲嘀咕,“方才夾在詩集中的紅紙簽怎麽沒了?”

那紅紙簽是絲絛給我的信,讀完詩就夾在裏頭,不想那書被如嬪拿了出來。好在她沒看仔細,我趁機拿走了。

“什麽紅紙簽?”我故作茫然。

“罷了,或許是臣妾記錯了,本想問問皇上那上麵寫的什麽字兒。”

我偷著高興,這是屬於我和絲絛的秘密,怎麽能輕易讓別人知道呢?等雨小了些,我命人去召麗妃和吉嬪,領著一行人去看望皇後。

還有兩個月孩子就出世了,宮裏的老嬤嬤說皇後的肚子是圓的,指定生個小公主。這話傳到母後耳朵裏,母後便狠狠禁了一回謠言,叫那些老嬤嬤受了罰。

我平日裏也時常來看她,不過每回都帶著幾位妃嬪,這樣顯得我的妃嬪們都寬厚有禮,母後也不好埋怨我什麽。

其實,我是不願意和她獨處,渾身都不自在。

德陽宮裏的草木不像別處那麽繁盛,畢竟是我的正宮,擔心藏刺客,於是把花園都端了,隻剩紅牆黃瓦青磚地,還有氣派的白玉欄杆。

皇後的裝束比從前簡略多了,大腹便便行動遲緩。或許是因為臉龐有些浮腫,看起來更豐潤,少了一股刻薄之氣。

我坐到皇後身邊去,麗妃她們請過安也依次坐下了。宮女上了茶來,聊了沒幾句,吉嬪突然臉色煞白,捂著嘴離了席。我還以為那茶水有什麽問題,叫如嬪去瞧瞧吉嬪,又宣了禦醫來。

吉嬪看上去暈暈沉沉的,仍然不太舒服的樣子。禦醫請脈之後方跟我道喜:“恭喜皇上、恭喜吉嬪娘娘,這是喜脈啊!”

母後聞訊趕來,笑逐顏開地拉住吉嬪的手要給她封賞。太醫院、敬事房也都派了人過來伺候。這下,皇後的寢宮熱鬧了。可惜皇後的臉色不大好看。

吉嬪也算是有福氣的人,隻在暢春園那一次就懷上了龍胎。我衷心為她高興,自己心裏卻並沒有多少喜悅。瞥一眼站在皇後身邊的麗妃,覺得有點對不起她。

我親自送吉嬪回了寢殿,又折回昭陽宮。

麗妃照樣窩在榻上繡花,雙膝上蓋著一條薄衾。

我問她繡什麽,她溫柔地望著我,答:“給吉嬪繡個如意錦囊。”

“你真善良。”我伸臂環住她的腰,低頭問,“看見她們有孩子,你心裏會不會難過?”

“她為皇上開枝散葉,臣妾高興還來不及。”

我反而難過起來,撫著她的下巴,小聲說:“其實,朕身邊可信之人隻有你,你若能生個小皇子,朕會封他為王,賜千裏封地。待朕駕鶴而去,你也有依靠。”

“若皇上不在了,臣妾怎能獨活於世?”麗妃一邊用針尖挑著線頭一邊說出了這句話。

好似不經意從嘴裏流出來的,好似別的妃嬪也會說這樣的話,我卻分明聽見她語氣中的深切與辛酸。誰我都可以不信,偏偏信她,隻因她是拿真心待我的。

瓦藍的天,不幸遮了一兩片陰雲。我借口去翰林院微服巡視,因天氣陰冷帶上了那柄油紙傘,堂而皇之地出宮了。支開各路人馬,帶著齊安往琉璃廠奔去。

新瑞瓷器,大門敞開,一院子人都在忙碌。

我剛進去便有人問是哪家來提貨,我忙說是來找人的。

那人說:“芳姨和姑娘都出門去了,二位不如在廳裏稍等。”

我於是握著傘穿過院子,徑自進了廳。也沒人招呼我們,看樣子各個都在忙活,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也不知等了多久,我的腿腳麻痹了,於是站起來走了兩圈,去到上回學做胚的木屋裏。

台子上擺了一長溜的瓷板畫,畫旁邊都空著尚未題字。我猜這是特地留給我的,於是自己磨墨,信手寫字。

落款皆為賀睿之,對自己取的名字越看越滿意。

等芳姨和絲絛回來,我已經寫完了。

絲絛見著我的一瞬間眼裏有一抹別樣的光華,然後恢複了平淡的神色走過來,看我寫的字。

芳姨嘖嘖稱道:“公子還真是我們的財神爺,這畫賣出去不值錢,可有了這字就不一樣了。上回那幅畫,叫一個當官的買去了,當珍寶似的。”

我心裏一驚,筆尖滴了墨在瓷板上,趕緊用衣袖用力擦幾下。不會是哪個當官的認出了我的筆跡吧?我盡量不露聲色,笑道:“今後,還是別賣給當官的吧,不想與官家打交道。”

“有錢賺為何不賺?”

絲絛推了推芳姨,朝我比劃了一下,意思是聽我的。

我尷尬地將筆擱下,“不是我不願意賺錢,而是賺官家的錢容易惹麻煩。”

芳姨狐疑地打量我,倒是也沒說什麽了,跟絲絛交代了幾句便出去忙別的事。

“對了,我是專程來還傘的。”我從桌角將傘拿起來,鄭重地交到絲絛手裏,又卸下了嚴肅的表情,嗬嗬笑著說,“順便學徒。”

她又為我係上圍布,那樣熟悉的感覺,仿佛我與她相識多年。

我們還是麵對麵坐著,中間隔著一方簡陋的小台子。她拾起半幹的碗胚,用鋒利的小尖刀在胚上雕出米粒大小的孔。

她的發髻梳得很整齊,衣裳料子是三色緞,裹在她身上玲瓏多彩。每回她要出門去才穿著夏人的衣服,平日裏都穿漢服。無論她穿什麽都好看,如她手下那些繽紛琳琅的瓷器,每一樣都好看。

她的手法很嫻熟,刀尖在胚上一轉,小孔就出來了。令我想起捉蟬的少年,舉著竹竿粘蟬的時候也是這麽輕而易舉。就這麽無聲地教了我一會,她遞給我一隻碗胚和一柄小尖刀。

碗上劃了淡淡的線條,標示出哪些地方是需要鏤空的,我一手托著碗,一手捏著刀子有些緊張,怕一不小心整隻碗就廢了。

絲絛瞟了我一眼,如輕煙掠過。然後她放下自己手裏的活,挪到我右邊來,手把手教我雕出了第一個孔。我完全沒有用力,任憑她捏住我的手指控製刀子的方向和力度。她手心裏有汗,濕潤、光滑。

又想起第一次她在我手心裏寫字,那時候我就覺得她膽子大,不像尋常女子那般拘謹小心、避諱良多。但又不免覺得失落,她僅當我是普通人而已,不會在我麵前手足無措。我多想看她臉紅或者窘迫的樣子。

就一直這樣矛盾,甚至不敢問她是否許了人家、有沒有意中人。

如果她已經喜歡別人了,我該怎麽辦呢?

越想越憂愁,她還在認真地教我,而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上麵。由著手裏的刀子在胚上劃動,癡癡望著她的側臉說:“我喜歡你怎麽辦?”

她手下的刀子失控,重重劃下去,恰好劃破我的尾指。一聲輕呼從她口中發出,極度嘶啞,像蒼老得連咀嚼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發出這樣悲戚的聲音。

她匆忙地掏出手絹為我包紮止血。

我沒覺得痛,愕然瞪著她。

她似乎也怔了一下,握住我的手,緩緩抬起頭來,那對朦朧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忐忑。

“你可以出聲?”我驚喜地笑了,“為什麽不說話?”

她咬緊了嘴唇,搖頭,突然丟開我的手轉身跑了出去。

我追到院子裏,看見許多工人都盯著我,還以為我欺負了他們老板娘吧。我低頭看自己手上的絹帕,沾了稍許血跡,這時候才覺得尾指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絲絛不知躲去了哪裏,我隻好找到芳姨,把方才的情形說了一遍。

芳姨擱下手裏的活,歎道:“我們姑娘曾被一場大火困住了,嗓子就是那會被煙給熏的。從那以後極少開口說話。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難聽,姑娘要麵子,躲你也不奇怪。”

“可是她去哪兒了?我找遍了也沒找著。”

“公子,我看你還是先走吧,下回來就盡量別提這茬兒了。”芳姨瞟來瞟去的眼神已經出賣了絲絛,我瞧見一抬大箱子後麵露出來的衣角。

我想了想,說:“眼看要入冬了,我要出關去辦貨,這兩月或許不能來,不過會遣人來送信的。我並不在意絲絛姑娘的聲音如何,我喜歡她,她能不能開口說話我都喜歡。”

芳姨愣愣看著我,好一會才幹笑道:“公子說話真直接。”

我也是鼓起勇氣才說出來的,想說給她聽,叫她知道我心裏就是這麽想的。不想猜來猜去,不想瞻前顧後,直接說出來了,反倒一身輕鬆。

“我先告辭了。”我拱手朝芳姨別過,也算是和絲絛別過。

巷子裏的落葉又鋪滿了一地,踩上去喀嚓響,很動聽。

我無意識地回首觀望,那扇門後麵探出半個腦袋,見我回了頭又飛快地縮了進去。我忍不住笑了,衝她揮揮手,盡管她整個人都躲起來了,不過我相信她能從縫隙裏看見我。於是昂首挺胸,留給她一個瀟灑萬分的背影。

回宮之後,齊安才看清楚我手上的絹布上有血,慌慌張張地要去宣太醫。我阻止他,擔心太醫又會忠心耿耿地稟告母後,於是叫麗妃拿了些備用的藥來將傷口糊上。

齊安還是不放心,不知從哪兒找了個略懂醫道的小太監來給我包紮。本來傷在小指上看不出來,這樣一包反而明顯了。

麗妃問:“皇上是怎麽傷著的?”

“呃……玩小刀,不小心劃著了。”

“皇上太大意了,流了這麽多血。”麗妃拾起那條帶血的絲絹,微怔。但是什麽也沒說就把它給了玉粟,叫她拿去洗幹淨。

顯然那絲絹不是宮中妃嬪所有,宮裏的絲絹都繡了字,這一方絹上卻隻繡了幾朵青花。麗妃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隻是不願意說吧。

我笑言:“哪裏有很多血,傷口不大,隻流了幾滴而已。”

麗妃叮囑:“皇上記住這兩日傷口不能沾水。”

“嗯,記住了。別讓母後知道。”最後這句話我隨口說的,卻很重要。麗妃也明白最不能叫母後知道的不是我受了傷,而是那條絲絹。

入冬的第一個月,皇後臨盆,誕下一位小皇子。他與我一樣都在冬天出生,不知將來會不會像我一樣冷漠。我還不敢抱他,他太柔軟了,模樣還瞧不出來,似乎跟察德的小郡主長的差不多。可能孩子都長的差不多吧。

母後開心極了,還說要宮裏齋戒百日,為小皇子積福。可是不久後便是萬壽節,再接著是除夕、上元燈節,齋戒似乎不太妥當。

吉嬪的肚子大了,坐在母後身邊望著繈褓裏的小嬰兒入迷了。

我在床幃裏頭陪著皇後,她生產之後一直很虛弱,胃口也不太好。不過我親手喂她吃東西她還是能吃下去的。

她並沒有感激我,還說,尋常的夫妻就應該是這樣子的。

我笑了笑,如果她嫁給尋常人,會比現在幸福。誰叫她偏偏想當皇後呢。

“皇上可曾為我們的孩兒取名了?”皇後漫不經心問。

“朕得仔細想想。”我作沉思狀,嘟喃著,“之前想了個名字叫玲瓏,如今不能用了。”

“為何不能用了?”皇後鼓著腮幫子瞪我。她不識漢字,自然不知道玲瓏的含義,念起來倒是挺順口的。我原以為是個小公主,才取了玲瓏,現在是小皇子,也要叫玲瓏麽?倒也沒什麽不可以。

“皇後喜歡的話,那就用吧。”我氣定神閑地點頭。

但願她能一直喜歡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