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助地看著齊安問:“你也看見了吧?是她,她怎麽會在這裏?”
“皇上,榮親王的傷勢才是當務之急。”
齊安都比我懂事,知道孰輕孰重。可是我控製不住自己的腳,我不想再折回去看一眼穿著大紅嫁衣的絲絛。但願走出去之後,發現不過是場荒唐的夢罷了。
王府的總管一直緊跟著我身後,他不知其中緣由,匆匆吩咐下人收拾地方給我休息,還頗為擔憂地說:“皇上傷痛過甚了,王爺若知道皇上如此掛心,定能好起來的。”
我的嘴角被牽扯了幾下,察德,此刻在我心裏,竟被絲絛比了下去。自然是察德的命更為重要,我從衰敗得不成樣子的肺腑裏提上一口氣來,平和道:“朕不能去歇,就在這裏等。”
我就站在院子裏等,背對著那座喜堂。背對著趴伏在地的新娘。
我沒叫她平身,她不能起來。所以她一直在那跪著,額頭抵在冰冷的青磚上。
後來管家給我抬了椅子來,我坐下,才對管家說:“叫新娘子起來罷。”
管家去了,我沒聽見動靜。她一直就那麽安靜,雖然有突兀的難聽的嗓音,可是她寧願裝啞巴。察德一定沒聽過她說話,這裏的誰也沒聽過,都以為她是啞巴。
一個公主的侍女,與察德偶遇,然後兩情相悅、私定終身。這故事從一開頭察德就告訴我了,卻唯獨沒說她是啞巴。
不知過了多久,看著日頭從樹梢上垂落,越來越低。
太醫院院士出來回我說:“回稟皇上,榮親王身中劇毒,臣等暫以金針封穴不讓劇毒擴散,保住榮親王性命,至於解毒,尚需時日。”
“多少時日?”
“此毒不知名,因此微臣不敢保證何時能配出解藥。”
我沒說話,四周陷入一片沉靜。
黃昏已近,瓦藍的天被暈上了一層層暖黃色,像孔雀藍的釉色被侵蝕了。我很害怕時間過得這樣快,害怕來不及挽留察德。我揮手道:“快去,不眠不休也要給朕把解藥弄出來。”
再晚些,甯太妃哭得昏了過去,我也要回宮了。
臨走前再去看了眼察德,他的表情很憨祥,不像快要死的樣子。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娶了自己喜歡的人,怎麽會舍得死呢。若是我,我也舍不得。
出來的時候,瞥見絲絛還跪在門外,身子挺得筆直,下頜微微地揚著。好像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模樣,那樣的風骨,過目不望。猶如她筆下的畫,寂靜、平和。
我不是讓管家叫她起來嗎?為何她還跪著?大概是懼怕甯太妃的緣由。克製著不去看她,不去想她,飛快地離開了王府,逃回皇宮。
我想睡覺,但是母後帶著皇後和麗妃都在慈寧宮等我,她們比我更關心察德。
宮裏點了太多燈,晃得眼睛疼。我懶得開口,叫齊安細細說給她們聽。
靜了片刻,母後歎道:“所以說就算納妾也要謹慎,察德這孩子命挺好的,怎麽就讓新娘子給克了呢?”
皇後倒是關心地問:“刺客抓著了嗎?”
齊安說:“沒抓著,賓客都留住了不讓走,挨個查,朝中官員及家眷奴仆都查。”
皇後嘀咕著:“榮親王性情淳厚,平日裏也不得罪人,那刺客是哪兒來的?反賊麽?”
母後緊張起來了,盯著我說:“皇上還是別去王府了,說不準刺客還藏身在王府裏。這陣子不太平,去年才剿了反賊,今年又出事。皇上龍體為重。”
我疲憊點頭,應道:“朕不去就是了,在宮裏等消息。”
“希望太醫院早日查出解毒的方子。”母後說著,手裏不安地撥動佛珠。
今夜的更聲好似特別長,枯坐在床頭,癡癡望著角落裏一隻通紅的花瓶。手無意識地伸向枕下,摸了一會,什麽也沒摸到。我掀開枕頭,仿佛丟了十分要緊的東西,大喊:“我的手絹呢!”
麗妃被我這一喊驚醒了,猛地坐起來,“皇上恕罪,臣妾讓玉粟拿去洗了。”
我很快地平靜下來,輕撫她的肩,“沒事,你睡吧。”
麗妃臉上沒有睡意,卻聽話地躺下去了。有些心事我想與她說,可是那樣直接說出來對她何嚐不是傷害。
隻能一個人靜靜地想。
察德的情形好轉得很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次日太醫院的第一副解藥下去,竟然就解了毒。連太醫院院士都說這是奇跡,他們配了二百餘種解藥,第一副就碰對了,實在是察德命不該絕。
因為刺客尚未抓獲,我沒去看望他,隻派人去送了許多東西。
去送東西的人回來告訴我,新娘子已經不在那跪著了,因為虛脫暈倒,躺在了**。她也算逃過一劫,甯太妃不會要她給察德陪葬了,但是她將來的日子也不好過。
我不願意想起她,但是不由自主。
等察德大好了之後,會攜新人進宮謝恩。我要接受她以榮親王側妃的身份來叩見我,真是太殘酷了。不知她會是怎樣的心情,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四月初,吉嬪誕下一位皇子。其實這個孩子的名字我一早就擬好了——賢越。若是小皇子,此名妥當;若是小公主,以賢越作封號也甚為妥當。
結果是小皇子,母後高興得要去謝菩薩。
我看這孩子長得與玲瓏不太一樣,眼睛大大的,像吉嬪。或許將來又會有人拿這孩子的血統說事,我是不在乎的,希望他和他的母親也要豁達一些,這樣對誰都好。
又想起了絲絛,她和察德過幾日就要進宮了。以後他們也會生孩子,如果孩子長得像絲絛,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把他接到皇宮裏來養著。我失去了一樣東西,總要討回一樣才公平。
近半年來,皇後很本分。
在母後的勸說下,我將玲瓏送回了德陽宮,由他的生母養育。賢越出生後,皇後與吉嬪走得近了,從前皇後總瞧不起吉嬪的血統,但如今各自抱著各自的孩子,坐在一塊兒也有的聊。
我仍然歇在麗妃宮裏,偶爾去看如嬪寫字。
這一年的春天悄無聲息地過去了,我坐在陰陰的禦書房裏點少少的燈,看一摞永遠看不完的折子。勤政,一心隻有國事,這樣腦子裏被塞得滿滿的,沒空去想其他。
會試結束之後便是殿試。我拜托範太傅舉薦了幾名考生,他們意氣風發、清高正直。而皇親國戚之中但凡到了年紀的男兒都靠宮裏的關係花銀子捐份差事,吏部的官員大概收禮收到手軟了。
我擱下朱筆,出神地望著桌上那隻孔雀藍的筆筒,齊安趁隙呈上來一隻精美的琺琅香爐,是母後的侄孫托人送給我的。母後雖然也是貴族,不過娘家這一脈人丁凋零了,隻剩一個三代單傳的符湯。
他四五歲的時候,母後曾將他接到王庭裏去給我作伴,誰知他特別不喜歡我,哭著鬧著不肯留,沒幾日又送回去了。那時候父皇剛沒了,攝政王要打仗,我煩得很,也不願意對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奶娃。
我愛玩瓷器是天下皆知了,連不喜歡我的符湯都費力地淘了一隻頂好的香爐來。看這做工極精細,銅絲掐得十分圓滑整齊,是前朝的東西。我順手翻過來看款識,又是景德鎮。
“何時送來的?”
“就在今日,小爵爺進宮來見過太後。”
“哦?怎麽不來見見朕?”
齊安低笑道:“似乎是沒好意思打擾皇上,經過禦書房又繞過去了。”
我處理完政事去了慈寧宮,母後正在用膳,便邀我一道。我簡單問了幾句符湯的情況,母後也如實答了。會試的成績我特別仔細地查過,符湯雖然不出眾,但也算認真學了東西的,不像那些世家子弟不學無術。
“就讓他到翰林院吧,我看符湯適合做學問。”
“翰林院?”母後輕蹙了眉頭。
“難不成叫他去帶兵?”我想起符湯哭鼻子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母後抬眼瞥我一眼,帶著點怨氣,又問:“皇上,冊封吉嬪的事如何了?”
“朕想選個好時候。”
“還是快些罷,好忙過這一陣子去。”
“怎麽?母後在躲避什麽?”
母後正了正神色,搖頭道:“是呼延將軍,幾番暗示我催皇上盡快立儲。”
我輕描淡寫道:“難道母後不想?玲瓏不是很深母後喜愛麽?立他就是了。”
“當初選後,一來借助呼延家的勢力,二來也是沾親帶故的。當初若隻有玲瓏一個,自然是要立他,而如今,有了賢越,此事可就不簡單了。”
可不是,要簡單的話,呼延將軍也不會催著母後了。但是賢越有漢人血統,是不可能被立為儲君的。我突然覺得心裏寒寒的,難不成母後把目光又轉向了別的妃嬪?
果然,扒了幾口飯,聽得母後唉聲歎氣說:“皇上勤政,哀家也欣慰,隻是要小心著龍體。”
可能下一句又是雨露均沾什麽的。
我趕緊岔開話題,問:“聽聞甯太妃明日要進宮來。”
“哦,對,要帶著新進門的小妃來給哀家請安。”母後用筷子剔著魚肉,笑著說,“一個啞巴請什麽安呢?話都不能說,陪在這裏也隻能幹坐著。”
我咽下去的一口幹飯噎在了嗓子眼,看著眼前的佳肴,紛紛用玲瓏瓷青花盤盛了。那膳食的外相比不上盤子,一丁點兒也比不上。
晚上就寢之前,問麗妃要來了那條絲絹。
麗妃親自從櫥子的抽屜裏取了來給我,溫婉地笑:“皇上落了兩個月,又想起來了。”
“不是叫你燒了麽?”
“這麽好的東西,燒了可惜,皇上若不想要就送給臣妾。哪天想要了再要回去罷。”
當時麗妃也是這麽和我說的,我說我永遠也不想看見了。可是永遠隻有短短兩個月。我也不知道這個春天特別短,隻有兩個月而已。我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個怎樣的情緒裏,大概求之不得才是矜貴的東西。
怎麽會求之不得呢?我是皇帝。
一縷輕盈的煙從琺琅香爐的孔裏鑽出來,湘竹簾子半垂,遮了鏤空花窗。
案幾上備了許多精致的茶點,簾外還有一名宮女在撫琴。
為了讓母後能和甯太妃親近些,我讓到一旁去,坐在屏風內側的羅漢**。
許久沒有人讓我等了。從來都是一屋子人在等我,直到齊安喊皇上駕到,他們畢恭畢敬地朝我跪下。可這次我來早了,靜靜地坐在那等。以至於甯太妃邁進門檻的時候有人小聲提醒“皇上久等了”的時候,她險些扭了腳。
“皇上?”甯太妃瞪大了眼睛探著頭看見屏風後邊的我,忙請安。
我道:“平身,太妃不必多禮,坐吧,太後馬上就來。”
隔著淡黃綢紗的屏風,我看不清楚甯太妃後麵那個安靜的人影。可我很輕易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仿佛她在的時候,一切都很寂靜、平和。是我追尋了許多年的那種感覺,心上身上統統沒有負擔,隨時可以閉眼而不會做噩夢。
如果她時時刻刻都能在我身邊,我可能會活得很輕鬆自在些。
“這位就是察德的小妃了?”母後探著頭打量絲絛,我這裏恰巧能看見母後的目光,她似乎有點喜歡。那樣精致如瓷的人兒誰看了不喜歡呢?
“是啊,可惜不能說話。”甯太妃訕笑著。
母後她們還不習慣稱側妃,隻依著夏國的習慣叫小妃,王府裏的人也稱她小娘娘。處處都低人一等,隻能做小。我不知道絲絛聽了是什麽感覺,反正我不喜歡。
母後對著她還算和氣,問:“小妃是哪裏人?”
甯太妃答道:“關東的,祖上曾追隨過綏遠大將軍平定燕雲十六州,屢立戰功。”
母後忍不住一直打量絲絛,嘖嘖讚道:“長得真是清秀。”
絲絛微微屈膝福身,姿態優雅。
雖然隻能看見她的輪廓,十分模糊,但我願意坐在這裏偷偷看著她。隨便我的目光如何貪婪都沒人看見,我可以目不轉睛盯著她,多自在。
上個月察德應該攜新妃進宮謝恩的,隻是他的傷養了許久,我就免去了這些禮節。一來叫他安心養傷,二來害怕與絲絛見麵。我盡力躲藏了,還是躲不過思念。
我知道過會母後和甯太妃會上佛堂去,便遣人去傳了麗妃來。
母後不知麗妃為何而來,我道:“榮親王側妃頭一回進宮,叫麗妃領著她在禦花園裏轉一轉。太妃便安心陪著母後玩耍,朕也不打擾了。”說罷,我從屏風後走出來。
絲絛低著頭站在那裏紋絲不動,手臂微曲,雙手疊握。這般規矩的姿勢與旁邊的麗妃幾乎一模一樣。我行至她麵前,卻對著麗妃說:“都是一家人,日後要常來往走動。”
麗妃稱是,對絲絛說:“今日我就做個東家,領妹妹四處轉轉。”說著,便熱絡地執起絲絛的手,牽著她隨我一道走了出來。
麗妃真是明白我,她那麽輕易地猜出了絲絛就是那條絲絹的主人。
我不知她是怎麽猜的,反正她心中明了,不然不會將絲絛領至太液池中央的水榭裏,遣散了伺候的宮女,自己也退到了外廊。她這一串行雲流水、不著痕跡的舉動,我十分驚訝,也十分感激。
淡紅的簾子透著陽光,曖昧不明。
我坐著,絲絛站著。隻有這樣的角度我才能看見她的臉。
那淡紅、曖昧的光照在她臉上,像染了胭脂。
我說:“抬起頭來。”
她抬了頭,眼睛卻仍然看著地麵。
“你不敢看我?”我靠著椅背,眯眼笑了,“是不是欠了債,所以心虛呢?”
她的身子晃了一下,隨即朝我跪下了。
一襲繡著桃花的白裙全鋪在地上,像四月的落英。
我俯身,輕輕捧起她的臉頰,呼著粗氣問:“為何是察德?你貪圖他的權勢地位、還是家世錢財?他所擁有的一切,我全都有。你想要什麽,我便能給什麽。告訴我,你圖什麽?”
她緩緩抬眸看我,說:“圖喜歡。”
我不信,她那雙朦朧的眼,隔著霧、隔著煙,我怎麽都不信。
幹笑兩聲,指著她一字一句說:“不要騙朕。”
“你喜歡察德?你喜歡他什麽?”
“我可以為了你不要命!”
“為何偏偏是察德?哪怕你嫁到天涯海角去,為何要嫁給我弟弟!”
我大概已經失態了,像個任性的孩子衝她撒氣。
可是她跪在我麵前低眉順目,不言不語。
這大理石的地板很涼,隔著靴底我都能感覺到那股涼意。不忍心,於是閉著眼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拉入自己懷裏死命地抱著。
她掙紮,嗓子裏發出低啞的呼聲。無助、淒惶,帶著幾分慘烈。
我鬆了手,任由她退到了角落裏,躲得我遠遠的。然後疲憊地窩在椅子裏望著她,說:“你還欠我一隻碗。”
“會還給你。”她扔下這幾個字,頭也不回地衝出去了。
隔著淡紅的簾子,看見麗妃追她去了。空****的水榭裏隻剩我自己,手指上還殘留了她肌膚的觸感,那麽涼那麽軟。
可惜,那些美好的念頭都是我自作多情,她說她喜歡察德。
水榭外麵是一片開得燦爛的蓮花,幾乎能與驕陽爭豔。
我覺得刺眼,宮裏的一切色彩都太過刺眼,隻有她是溫和的、安靜的。
麗妃很快回來了,踟躕在簾子外頭,終於進來婉轉地勸我:“皇上,有些東西雖然喜歡,但也不能明的去搶。”
“她人呢?”
“我送她去佛堂陪著甯太妃了,到底是人家兒媳。”麗妃低聲說著。
我無奈笑了笑,問:“母後會留甯太妃用膳吧?”
“是,今日吃齋,已經準備下了。”
“吩咐他們多準備些,朕和皇後也去。”我說不清楚為什麽要帶上皇後,隻是無端端地冒出這麽個念頭。皇後近日裏寵玲瓏,隨時隨地都帶著,或許我是想見兒子了。
從佛堂出來,甯太妃和母後有說有笑。我派人提前去說了,母後知道我和皇後會來。一見著嬤嬤懷裏的小不點,母後刻板的容顏頓時化了些溫柔出來。
甯太妃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強笑道:“喲,大皇子都長這麽大了。”
我望著她點點頭:“入冬就要抓周了。”又問,“對了,小郡主何時抓周?”
“就在下月。”甯太妃幹笑幾聲,有意無意地瞥向身後的絲絛,“方才在佛祖麵前誠心祈求了,讓我這新進門的媳婦快爭些氣。”
“抓周的時候遣人來知會一聲,朕也去湊個熱鬧。”我笑嗬嗬地說著,視線不由自主落在絲絛臉上。她始終垂眸看著地麵,神情如一碗平靜的水,沒有丁點波瀾。
皇後從嬤嬤手裏將玲瓏接過來,開心地笑著:“等小郡主抓周的時候我們也去看看罷,讓玲瓏早些知道什麽是抓周。”
母後也笑起來:“他那麽小,哪裏能知道?”
甯太妃將絲絛往前推,對皇後笑嘻嘻說:“皇後娘娘,讓我們小妃也抱抱,沾沾皇後的喜氣罷。”
皇後倒是大方,炫耀一般地將孩子捧到絲絛麵前。
絲絛愣住了,有些慌張。我極少看見她這樣的神情,就好像上次在河渠的冰麵玩耍,她也會這樣不知所措。
她依著旁邊嬤嬤的指示小心翼翼抱過孩子來,認真極了,仿佛手裏捧著她心愛的瓷器,唯恐有什麽閃失。
我的心驀然柔軟下來,定定地望著她說:“他叫玲瓏。”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頭去,那一瞥,我瞧出了她心中的錯愕。
讓皇後抱著孩子來一起用膳的目的,大概就是如此罷。讓她知道,我的嫡子名叫玲瓏。而她欠我一隻玲瓏瓷碗。
隔幾日就是小郡主抓周的日子,察德特地來禦書房告訴我。
我靠在龍椅上精神懨懨,聽察德講府裏的布置和安排。經過上回刺客一事,王府的守衛比從前增加了一倍。並且抓周並不似喜宴那般熱鬧,隻是請自家的人來觀禮。
上次的刺客沒抓到,為此甯太妃寢食不安,將府裏的下人仔細篩了一遍,可疑的都轟出去了,又從遠房親戚裏挑了些來補上。
忽而聽見女子說話的聲音,我順著禦書房的大門往外看,依稀看見花花綠綠的衣裳在遠處晃來晃去。一襲是明媚的鵝黃,一襲是清雅的藍。
我總是能一眼捕捉到絲絛,隨便她穿素白青花還是孔雀藍。
察德忙說:“是臣弟帶來向皇太後請安,叫她們在外麵等了。”
“叫她們進來好了。”
“那怎麽可以?禦書房是議政之地,女子不得入內。”
我輕鬆一笑,“反正我們並沒有在議政。”
察德還是很猶豫,我便叫齊安宣她們進來了。
察德的王妃生性帶著一股剛烈,不同於皇後的倨傲,她很熱情、同時也很強悍。絲絛跟在她身後,猶如一隻被馴養的兔子,令人擔心她會不會受欺負。
榮親王妃隻道孩子出生後忙得抽不開身,極少來宮裏走動,甯太妃時常數落她。我看她這回來也是怕長此以往會被絲絛搶了風頭,畢竟上回甯太妃帶絲絛進宮,母後對絲絛有幾分好感,賞了東西。回想起來,母後都沒賞過榮親王妃,麵上也冷淡。
或許是投緣吧,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微妙。
齊安叫人送了酸梅湯來,我與察德盤膝坐在矮榻上,絲絛與王妃坐在圓凳上。幾個人熱絡地說著話,我卻渾然不知我們在聊什麽。隻注意到絲絛自從進了禦書房,眼睛就一直盯著我桌上的筆筒看。
那隻察德送給我的筆筒,通體青藍,釉麵光滑得毫無瑕疵。
我就知道她會看上,可是我現在無法確認她究竟是畫瓷的絲絛,還是公主的侍女?抑或還有別的身份。她是騙了我?還是騙了察德?總之,她一定說了謊話。
和皇後一同去王府觀禮那日我才知道小郡主名叫綺藍。
那日絲絛身上穿的衣裳也是藍色。但凡她在的時候,我總是無意識地忽視了周圍的一切,隻記得她。從純白、青花、到孔雀藍,其實並沒有很複雜的變化,她隻是喜歡安靜的色彩。
儀式結束之後,皇後與榮親王妃各自抱著孩子在偏廳裏玩鬧,我與察德散步,到了園子深處的一座蔭涼的竹亭。
天氣有些熱,察德嘀咕著要喝茶,突然興高采烈對我說:“皇上,沫兒泡茶的功夫極好,能把皇上殿前伺候的宮女比了下去,信不?”
我緩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沫兒是誰。低頭笑了,“那便請她來泡茶。”
茶具同人一道來了。她步伐平穩,不慌不亂。
將茶具在石桌上一一擺開,如玉琢般的手指輕巧著拎著陶土茶壺往茶杯上澆。熱水瀝瀝地燙在茶杯上,散發出一股殘餘的茶香。
我緊緊盯著她的手,曾經握過的手是否還是那樣冰冷。皓腕處的骨節很分明,圓圓的、凸起來。
她一定時常給察德泡茶,在夜裏、或者悠閑的午後。
我嫉妒起來,氣息都粗重了。
察德津津有味地跟我說茶道,我一句也沒聽進去。
王府的總管匆匆跑來說有賓客要離開了,察德趕緊去送客。他走得太匆匆,把絲絛遺落在了這裏。
當竹亭裏隻剩下我們二人,絲絛的手開始發抖。
我不禁暗笑她膽小,亭子外麵畢竟還有我的侍衛和王府裏的丫鬟,眾目睽睽,難道我會不顧身份地欺負她?
要欺負,也要待到四下無人才行。
“達奚沫兒。”我念著這個名字,仿佛回到了那個下午,察德拿出婚書來呈給我看。我讚這名兒好,歡歡喜喜地蓋上了璽印。再抬頭看著眼前的人,覺得恍然如夢。我終於開口問她:“你究竟是誰?”
她側了身,到我的左邊來擺弄茶具,背對著外麵一幹侍衛丫鬟低聲說:“皇上恕罪。”唇瓣隻微微地動了幾下,聲音也低到隻有我能聽見。
我啞然失笑,不動聲色閉目靠在竹椅上,悄聲說:“難道沒話和我說?為何不辭而別、為何裝聾作啞?”
“並非不辭而別。”絲絛沙啞的聲音完全收住了,隻餘幾絲氣息,“我……被搶了。”
一杯熱茶遞到我的手邊,小巧精致的杯子,兩根指頭便能捏起來。茶香伴著熱氣騰騰嫋嫋,模糊了身邊的人影。我一怔,“什麽?”
“王爺要強搶民女,我有什麽辦法。”她仍然隻用氣息和我說話,提著小茶壺的手微微顫抖,不像是害怕,而是緊張。
我側目望著她,喃喃說:“我去找你的時候,他們說你賣了鋪子搬走了。”
“自那一日我被綁入王府就再沒出來過,其他的事情不清楚。”
我猝然站了起來,絲絛卻擋了我一步,直視我說:“不要,我不想死。”
她那麽脆弱、易碎,我甚至不敢用力握她的手,赫連察德怎麽可以這麽放肆!我死死捏著那隻茶杯,抖出來的茶水燙得指尖疼。隱忍著,心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聲音也一樣,“他為何要搶你?那麽多女子,他要誰都可以!”
絲絛像從前那樣認真地看著我,輕輕吐著氣說:“他說我長得像一個人。”
我看著她的眼睛,像陷入了迷魂陣。察德說過她長得像長興,有五分相似。
可是我隻看過長興一次,在前朝皇室祠堂裏。她頸上繞著白綾的樣子曆曆在目,但我忘記了她的具體麵貌。後來在宮裏打過兩次照麵,她都低著頭。所以我根本不認識長興,也不知道絲絛長得與她有多像。
即便是這樣,也不足以成為察德強搶民女的理由。
我將茶杯撂下,眼睜睜看著手指被燙得通紅,卻隻僵在那裏,“為何不早些告訴我?察德遇刺的時候你有機會告訴我,興許我還能救你。”
她微微地笑了,低頭繼續泡茶,柔若無聲說著:“我能信你幾分?賀公子?”
一聲賀公子,叫我背脊涔著寒意。是我欺她在先,所以活該麽。
燥熱的夏日,林蔭再濃我也冷靜不下來,抬手打翻了茶盤。“哐啷”一聲,所有茶具紛紛砸在地上,熱水飛濺,帶著剛剛泡開的茶葉沾在鞋頭袍尾。
守在涼亭前麵的人同時回頭來看,絲絛即刻跪下了。
“皇兄!”察德從林蔭小道飛奔而來,著急得“噗通”一下跪在絲絛身邊,“是沫兒做錯了什麽令龍顏大怒?沫兒初入府還沒學好規矩,請皇上恕罪!”
真是萬籟俱寂,連蟬鳴都消退了,我耳邊隻有那聲“賀公子”。
她氣我惱我,證明她心中有我吧。可我沒抓住她,像被春雨打散的落紅隨流水自我指縫中溜走。不知不覺、無聲無息。
我沒看察德,對著絲絛說平身。
察德急忙攙她起來,絲絛一手撐著地,好似有點吃力。
我順著看下去,藍底裙褶上有幾點血跡,若不細看,還以為是裙上的碎花。我一驚,才發現她跪著的地方有茶壺的碎片。她竟然這樣傻,不會挑個幹淨的地方跪麽?
“啊!你流血了?”察德大叫一聲,心疼得不得了,打橫抱起絲絛冒冒失失地跑了。他沒有向我告退,逾越了君臣之禮,我可以治他的罪。
可是絲絛在流血,我便不想計較什麽了。頹然癱倒在竹椅上,搖搖晃晃。
回宮的路上,皇後問我緣何發怒。看來在涼亭裏那一幕許多人都看見了。我說她燙著我的手了。皇後便掰開我的手來看,見兩根指頭紅紅的,驚叫:“哎呀!趕緊回去傳太醫。”
我嗯了一聲,腦子裏亂糟糟的。
原本直接回了皇後的寢宮,傳太醫來上過藥之後,我便要走。
皇後神情複雜,“皇上不如用過晚膳再走。”
“不必。”我客氣地回絕了她,迫不及待去了昭陽宮。
麗妃這裏總是自在些,耳目也少。
我還未坐定,壓抑已久的怒火竄上了頭,大聲問齊安:“你相信嗎?察德強搶民女為妾,你相信嗎?”
齊安料到是出了什麽事,躬身道:“皇上息怒。”
“她是啞女,不能說不能辯,就這麽讓他給欺負了!”我用力拍著桌案,掌心發麻,“她起先不敢告訴朕,她說她不想死。都把死掛在嘴邊了,可見她過得多糟糕。”
麗妃端茶上來,揭開瓷盅的蓋兒,一股清淡的茶香撲鼻而來。我一怔,想起絲絛泡的茶,我一口沒喝,全部打翻在地上。她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就此厭惡我。
我蔫了下去,扶額苦笑。
麗妃在我對麵坐下,輕輕歎氣道:“皇上,她這樣的弱女子,口不能言、手不能寫,除了順從命運,還能怎樣呢?”
不,她能言能寫,她才情瀟灑。若不是我遲了一步,若不是我不敢直言相告,她也不會落入察德之手。
“麗妃。”我揚起臉,望著一直伴在我身邊的溫婉女子,“你可以時常召她入宮。”
麗妃嚇了一跳,慌忙跪下:“皇上……請三思。”
齊安也跟著跪下了,懇求道:“那可是榮親王的側妃,皇上!若是叫人發現了,別說奴才們的人頭,皇室的尊嚴也不保了。”
“你們太緊張了。”我尷尬地笑兩聲,“朕隻是想,以麗妃的身份時常眷顧她,也不至於被人欺負了去。畢竟在這無依無靠的。”
麗妃反問:“她朝中無人麽?聽說祖上曾是什麽將軍的部下?”
我自然不能說她的戶籍是假的,若叫人知道她身為漢人嫁入皇室,性命難保。
齊安是知道內情的,情急之下接過話茬道:“雖說是有些出身,但畢竟是庶出。”
麗妃點點頭,莞爾一笑,“既然如此,臣妾就聽皇上的。”
自賢越出生之後,母後的身子一天天好起來。
子孫繞膝,天倫之樂,果然是那些金貴的藥材補品比不上的。我瞧母後容光煥發,像年輕了好幾歲,心中寬慰。於是草擬了詔書要冊立吉嬪為貴妃,在夏末舉行冊封儀式。
如嬪為母後抄了經書送到佛堂去,我恰巧也在,攤開來看了看,不由對如嬪刮目相看。回頭與她低聲謔笑:“可是請了什麽師傅來教?從一字不識到如今行雲流水,真叫朕大開眼界。”
如嬪抿唇而笑,在佛堂裏不便說什麽打情罵俏的話,隻道:“皇上讚譽了,臣妾惶恐。”
我離開佛堂便去了如嬪那裏。近日心裏頭煩雜的事情太多,冷落了她。
如嬪赤著足在簟上跳舞,不知又是從哪裏學來的,熱情洋溢。她挺會為自己找事情做的,反正閑不下來。我自顧自坐在羅漢**喝茶,一麵欣賞一麵叫好。
“皇上!”如嬪跳累了,滿頭是汗,衝到我麵前“咕咕”喝光了一碗酸梅湯,笑嘻嘻說,“是苗疆的舞,好看麽?”
“好看。”我點頭,順手用自己的汗巾替她擦了擦額頭。
如嬪歇了會,仰著頭對我說:“臣妾聽說榮親王那個側妃長得很清秀,跟白瓷一樣的人兒。今日麗妃娘娘召她入宮呢,臣妾也想去瞧瞧。”
我心裏咯噔一下,想與絲絛獨處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這樣的請求實在不好回絕,我真不該來看如嬪,聳聳肩無奈道:“去吧,聽聞她還會寫字,正好你們切磋切磋。”
我盼著這一天到來,誰知這一天超出了我的預料。
清冷的昭陽宮像過節似的,不止如嬪,連剛冊封的貴妃都大駕光臨,緊接著皇後也來湊熱鬧了。也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大家都巴巴地來看榮親王清秀的小妃。
我鬱悶地坐在那裏,看著下麵一堆女人嘰嘰喳喳、指手劃腳。
起先絲絛有些慌,不知道這麽大的陣勢是做什麽。後來聽大家都在誇她也就放鬆了,笑著應對。
皇後嘖嘖道:“榮親王這是什麽福氣,從哪兒找來這個跟仙女似的小妃。”
我從來沒聽過皇後誇人,可見她對著外人還是很大方得體的。
貴妃生產之後更加弱柳扶風,站了會便累了,坐到我身邊來歇著,小聲說:“皇上,麗妃姐姐心思真好,知道太後娘娘喜歡就召了沫兒來。等會我們一同去給太後請安,她老人家一定高興。”
已經開口喚名兒了,才一會功夫她們就親密到這種程度,我始料未及。也算恍然大悟,難怪都上趕著來瞧絲絛,原來是想討母後歡心。母後上回見了絲絛覺得投緣賞了不少東西,這種事情在宮闈裏傳得很快。
我似乎不用擔心絲絛在王府裏的處境了,她有皇太後撐腰呐。
可心裏不免有幾分失落,本想好好看看她,以解相思之苦。結果叫她看見了我這麽多女人,她大概會更加厭惡我。鬱悶之極。
皇後眼尖,見如嬪的絹扇上寫了幾個字,醋意大發,問:“妹妹這團扇精致得很,可知皇上寫的這幾個字是何意?”
如嬪笑答:“皇後娘娘抬舉了,這是奴婢自個兒寫的。”
皇後被噎得不吱聲了,白了她一眼。
麗妃說:“如嬪幫太後抄經,一手字也越來越漂亮了。”
“多謝姐姐們誇獎。”如嬪笑眯眯地拉著絲絛說,“沫兒也會寫字,下回不如我們倆一塊抄經給太後,太後一定喜歡得不得了。”
“是麽?”麗妃有幾分意外,看了看絲絛,反問如嬪,“妹妹怎麽知道的?”
“皇上說的!”如嬪扇子一揮,把我給撂了出來。
五個女人同時看著我,目光迥異。我麵不改色道:“聽察德說起過。”
幾道目光又立即轉移了。
女人堆裏如此凶險,我脆弱的心肝快承受不住了。有麗妃在,我也不擔心絲絛會出什麽事,於是匆匆逃了出去。
我想見見她,與她說幾句話,怎麽就那麽難。
七月流火,眼看著秋天來得這樣快,樹木一色微黃。
長長的紙卷從桌案上一直攤到了窗戶邊,密密麻麻的經文。絲絛的字靈秀典雅,連母後都稱讚不已。
如嬪真是善解人意,三天兩頭召絲絛進宮來一起抄經。
麗妃便省了些事,樂得清靜。隻是我往擷華殿跑得勤快了。
恰巧這日絲絛是隨著甯太妃一道進宮來的,甯太妃去了母後那裏,甯貴妃帶著賢越也在那陪著。我於是先來了擷華殿,想等經文抄好了親自送去給母後,也能在擷華殿裏多賴上一會。
別看這一會兒半會兒的,對我來說很珍貴。沒有和她說話的機會,至少可以看著她。
前幾日我將那隻孔雀藍的筆筒送給了如嬪,就放在眼前的長案上。其實是想拿給絲絛看,我覺得她很喜歡。從那筆筒裏取筆的時候,她的確愣了一下,飛快地掃我一眼,又垂下頭去。
她的手握著筆飛快地抄經,似乎很久沒停頓。
我看見她鼻尖上涔了汗珠。從前在她的鋪子裏,我們麵對麵拉胚做碗,她也是這麽認真,鼻尖上冒汗。有些畫麵總是不經意在我眼前一晃。
紅透了的楓樹林中,白衣飄飄。
鋪滿落葉的深巷裏,煙視媚行。
落了雪的白梅樹下,亭亭玉立。
還有在我懷抱裏低泣時候,那樣羸弱無助。
本來安安靜靜在一邊整理經書的如嬪突然一驚一乍叫道:“那本金剛經呢?哎呀,哪兒去了?”
宮女們紛紛彎下腰四處尋找,如嬪急匆匆站起來,指著屋子裏幾名宮女命道:“你們隨我來,或許是昨日去花園裏散步時落下了。都去花園裏找,那可是皇太後的經書,不能丟!”說著,如嬪朝我福了福身子,火急火燎地退出去了。
天不算晴朗,略微有些陰沉。一股風雨欲來的氣息從窗外飄了進來,想起每回我去找她都下了雨,那雨下得可真及時。
我望著眼前的景致發呆,花窗、書案、長卷、美人,如一幅工筆畫。
她發髻上的步搖輕輕晃著,若即若離擦過她的臉頰。
我動了一下,換種坐姿對著她問:“他對你好嗎?”
她手下的筆頓住了,遲疑了會,用力點點頭。
“上次,我打翻你的茶,並不是有意的。”我說出這樣的話來覺得很窘迫,誰會敢要我道歉呢?可是她不聲不響,毫無表示,繼續抄她的經。
我更加坐不住了,又動了兩下,歪著頭問她:“膝蓋上的傷好了麽?你那麽傻,地上全是碎片也跪下去。”
她終於開口說:“已經好了,謝皇上關心。”
這嗓子幹啞得不像話,我覺得她應該吃一些潤喉的藥物補品,說不定能慢慢養好來。我走到她身邊去看字,我靠近一分,她就刻意地避開我一分。
窗外下起雨來,豆大的雨點,卻很稀疏。
順著屋簷落下的水滴打在芭蕉葉上,啪嗒啪嗒響。
她望著雨景出神,手裏的筆也擱下了。
我走到她身後,唇貼在她耳畔輕念:“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你認為此詩是寄給誰的?”話音未落,一手已經攬住了她的腰肢。
我從來沒有這樣渴望過得到一個女人。
隻在她耳廓親了兩下,她便在我懷裏軟下去。
如那些還未成形的泥胚,在拉盤上轉著轉著,暈頭轉向,一碰就軟了。
“現在我覺得你是對的,這樣的詩,就應該送給妻子。”我親吻她的耳朵和脖子,一邊拉開她的衣襟,一邊說,“我要你進宮,做我的女人。”
她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微眯的眼裏露出一線水潤的光澤。
低頭觸碰她的唇,柔軟、冰涼,那麽小,一口就能吞下去。
張開唇,用舌尖試探,她仍然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
我將她的身子掰過來按在暗黃的木牆上,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我想從她眼睛裏看出來她是喜歡我的,哪怕一點點。
但是那層煙霧一直籠罩著不散去,她始終不肯以真心對我。
抬起她的下頜,深深地吻下去。不管她願不願意,我竭盡所能地溫柔。舌尖慢慢撫摸她的牙齒,由淺及深,卷起她的舌,輕柔地攪動。手探入她鬆散的衣襟,摸上胸房。
終於聽見她倒吸的一口氣,急促、戰栗。
我也終於看見她臉上浮起的霞光,動人極了。
頃刻間,溫柔膨脹,渾身的血液都往一處去了,再也無法控製。我隻能貪婪地擁住她,讓她感受到我的野心。用力吮吸、折磨那小巧的珊瑚色的唇,吻得她透不過氣來。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心想如嬪她們去了花園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從十四歲以來一直抗拒的歡愛之事,頭一次讓我著迷、讓我等不及。
想牢牢抓住這種感覺,於是將她越抱越緊。
順著她細白的頸吻下去,瞥見她裏麵穿了一件孔雀藍的肚兜,隻是在**的左肩上,一道鮮紅的傷口驚得我發熱的頭腦霎那涼下去。
一抬頭,才發覺她在流淚,哭花了妝。
我僵住了不能動彈,她像無辜的孩子攏起衣裳蹲在牆角下哭。
“誰傷了你?”我拽住她的手腕,大聲問她,“是察德嗎?告訴朕!”
“不是!”她狠狠甩開我的手,嘶啞的嗓音帶著哭腔低泣道,“是我自己。”
“為何?”
“保住……清白。”她淚如雨下,容顏蒼白而堅強。
我想起那個被攝政王扔出去賞給士卒的少女,她嘴角淌出來的血還是那麽鮮明。為了保住清白,她咬舌自盡。而如今,絲絛也要為了保住清白而不惜命。
我輕輕地蹲在她麵前,方才所有的激越都在雨聲中消磨了。我犯了怎樣的錯誤,這樣沒頭沒腦地冒犯她。早該想到,她跟天底下所有的漢人一樣憎惡我們,無論是我還是察德,結果都一樣。
雨下了許久才停。陰雲散開之後,空中掛了一條虹。
如嬪將經書找回來了,拖著絲絛出去看彩虹,和幾個宮女在廊下站著說笑。絲絛將自己遮掩得沒有痕跡,仿佛方才什麽也沒發生。
我真希望什麽也沒發生,倘若她沒有被察德搶回王府去,如今還在木屋裏畫瓷。我可以偶爾去幫她題字,賣個好價錢;可以一起去看燈會,在冰上牽著她走路;可以看見她在白梅樹下等我,像一隻沒有開屏的孔雀,安靜優雅、孤芳自賞。
還可以聽見她喚我賀公子,那樣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