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的陽光穿過被風撩動的窗簾投進臥室裏,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在窗外縈繞不散。席琰翻動著身子,床很柔軟,再翻,床很大,再翻,終於意識到不對勁。

睜開眼,是陌生的環境。

在她瞬間的空白裏,眼神渙散。

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時扯動著傷口,讓她不禁皺眉。

房間很大,灰色的壁紙下,隻簡單地擺放著衣櫃和一張大床,顯得正經幹淨,又很空**。掀開被子,她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整片的陽光揮灑進來,讓她清醒不少。

走出房間,一層樓梯往下,同樣的灰色壁紙和灰色家具,單調得不難看出這是一個獨身男人的住處。

她赤腳站在地毯上,轉角處的房間裏傳出淅瀝瀝的水聲。她蹲身坐在地毯上,靜靜等著。

簡言之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席琰正翻看著桌麵下的碟帶,見他出來,隻是抬頭淡淡看了他一眼,繼續讀著碟帶上的文字。

幾乎都是英文,席琰早已放棄了學業,英文更是爛得可以,看得有些吃力。

簡言之回房間換好衣服,在她身旁坐下。

好聞的沐浴露香味飄進席琰的鼻子裏,讓她忍不住偷偷地多聞了兩下。

簡言之側身從她麵前拿過放在地上的碟帶,翻找了一遍,抽出一張邊角已經被磨得起了絨毛的碟帶給她。

“這張是1988年冬奧會上俄羅斯選手戈爾捷耶娃和格林科夫的表演錄像,你可以看看,他們整場的表演從技術和情感上都算得上是曆年來冰刀表演中的佼佼者。”

席琰接過,放在手裏摩挲著。

戈爾捷耶娃和格林科夫的冰刀組合,被榮稱為“冰刀上的絕唱”。小時候她曾坐在電視機前,轉播的世界新聞裏,她聽見媽媽說:“他們是我一生的冰刀戰場上,唯一敬佩的對手。”

如果沒有猜錯,碟帶裏的錄像,是她和媽媽一起錄製的。那時候圍著花圍裙的媽媽看著電視裏的舞姿,流露出的豔羨之情她還能清晰地記起。那場被稱讚為“花滑賽場上的生死戀歌”,也許就是媽媽萌生重回冰場想法的開始。

沒有擦幹的水滴落在席琰的手上,簡言之伸手將水漬擦幹,碰上席琰肌膚的那一刻,明顯感受到她的僵硬。

她的臉上生出可疑的紅色,他突然升起的念頭還沒來得及仔細思考是否得體,就已經付諸了行動。

他的手輕輕捏著她的臉,細嫩的皮膚滑滑的,讓他幾乎覺得手裏的肌膚是一個新生的嬰兒,需要那麽小心翼翼地嗬護著,怕稍稍用了力,就會掐紅一片。

席琰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愣神幾秒之後慌亂地打掉他的手,聲音清脆,可想力量用了多大。

簡言之看著手上變紅的一片,心情沒由來地好了。他側頭繼續看著席琰臉上變化莫測的表情,等席琰轉過頭來看他時,又換上一副委屈的表情:“你不幫我吹吹嗎?”

席琰莫名其妙:“吹什麽?”

簡言之抬起剛剛被她拍掉的手:“以前你總是喜歡在擦藥之後幫我吹吹的,說會不疼。現在我手上有些疼。”

席琰衝他翻了個白眼:“你自找的。”

她起身要走,可是腳還沒有踏出去,就被簡言之拉住動彈不得。

他的聲音清晰地響起:“那天為什麽沒有接電話?”

席琰看著他,陷入迷惘。

簡言之站起身,高出一個頭的他躬著身子,把視線與她齊平,她幾乎能看見他眼睛裏的自己。

他說:“大獎賽的那天,家裏的電話占線,我打了好幾次,都沒有人接。席琰,為什麽?”

他問她為什麽。

那是2014年4月1日,她把所有的行李從家裏收拾了出來,住進了省隊的器材室裏。那天晚上她借著顧夏的手機給媽媽打了無數個電話,可是電話那頭是人工智能的應答——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而那通簡言之打來的電話,因家裏的座機早早摔在了地上,電話線被她踩過,無人理會。

她沒有回答,不知道怎麽開口,可是濕潤的眼睛裏,是悔恨。

為什麽那一天要跟爸爸吵架?為什麽要把電話摔壞?為什麽沒有繼續再給媽媽撥打電話?如果把這些為什麽通通重新來過,也許,她還能再見見那個人。

簡言之拉住她的手加重了力氣,在她的胳膊上箍出了深深的痕跡。他看著心疼,鬆開手,跌坐在沙發裏。

“我總是在想,等哪一天我終於成功了,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麵前,就算你對我有恨,沒關係,我會好好跟你說,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可是,我等不了了。”

他抬頭看著她:“席琰,在你眼裏是不是一直覺得我是搶走你媽媽的人?”

“是。”她站在他麵前,居高臨下。

他輕笑一聲,搖了搖頭:“你肯定這麽想,畢竟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可是媽媽帶我走的那一天,她在你的房間裏坐了很久,她把你的房間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在爸爸的辱罵聲中,她一句話也不說,走出家門的時候,她跟我說:‘等我們成功了,就回來接琰琰好不好?’”

“可她還是拋下了我。”

冷漠的回答讓簡言之無奈地笑著。

“在她是你的母親之前,她也是有夢想的人。你們所有人都不曾理解過她,也從來不曾為她想過。當年她在接近頂峰的時候退出神壇,她就不會可惜嗎?她曾經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天天隻能無所事事地坐在家裏等著丈夫、孩子,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內心在渴求什麽。我見過她在冰場上的樣子,那雙眼睛裏流動著世界上最美麗的星光,卻被廚房的油煙困住了好些年,終於再點亮的時候,是那樣的閃爍動人,迷人心智。”

他站起來,動作輕柔地抓住席琰的雙肩,唇齒輕動:“你要恨,就恨我好了,不要恨她。她一直惦記著你,可是每次打回家的電話都在爸爸的怒聲中掛斷,她總想著要怎麽彌補你,可是那天我們終於成功了,離終點隻有一步之遙了,是我們沒有回來接你。”

席琰心裏的恨意被他生生擊碎,潰不成軍。

她跪坐在地上,眼裏的淚水洶湧而下。

“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她會在那艘船上,她一直要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麽?”

簡言之擦掉她的淚水,把她攬進懷裏,手輕輕拍在她的背上。

那是屬於他跟媽媽之間的秘密約定,一方聖地,他們親手搭建,明明那時候就要如約走到終點,卻沒有想到在那條至關重要的路上,出了意外。

“成為專業的冰上芭蕾表演者,才是媽媽的夢想。”

2.

初生夢想的時候,珊妮吳隻有十四歲。從小在冰城長大的她,對冰刀的熱愛隨著年齡增大愈加強烈。她喜歡穿上冰刀鞋在空曠的冰場上滑行的感覺,自由隨性,她像是小鳥一樣,帶著自己的翅膀,飛行在這片地上。

在她人生第一場的比賽裏,她有幸與世界冰上芭蕾舞團的成員共同表演開場秀。年齡最小的她絲毫不怯場,那些年長的表演者穿著優雅好看的服裝,她作為小小的配角,隻是集體表演中的一員,可是沒有關係,她依然盡力地表演。

局限的舞台、有趣的道具、張弛有度的劇情、情感豐富的表演者……那個比空**的冰場更華麗的舞台,在她的心裏留下厚重的一筆。表演結束之後,她的教練帶她去跟舞團的負責人致謝,那個外國男人給予她很大的肯定,教練看著她說:“她一定會成為中國冰刀史上最讓人難以忘記的運動員。”

她做到了,可是那時候她遇見了她的愛情。她在冰刀和愛情之間徘徊不定,長年累月超負荷的訓練讓她身體裏的小毛病慢慢積壓。在她最後一場比賽裏,她第一次失敗,國民紛紛露出不可思議之色,她跪在冰場裏,哭得不能自已,讓在場的所有人動容。無數鮮花扔進冰場,依然有人為她歡呼,起身為她鼓掌,淚水掉落在潔白的花瓣上,她被迫離場。

從那以後,她跟她的愛情相互扶持,一點一點地為小小的家裏添置物件,直到四年後,席琰出生。那個皺巴巴的嬰兒躺在她身邊,她喜悅地看著那小小的一團,想象著以後為她做漂亮的小裙子,買好看的洋娃娃,甚至想要送她去學芭蕾,她這一生都將為這個孩子而活。

可是孩子漸漸長大,翻出她藏著床下的冰刀鞋,露出了驚豔之色,穿著那雙大了不知道多少的鞋在小小的房子裏學習滑行。

每天為了生活奔波的丈夫脾氣變得暴戾,她想分擔他一半的勞累,提出重回冰刀界的想法,卻在丈夫的暴怒之中止住了話語。小席琰伏在她的膝前,天真地說:“媽媽,陪我滑冰好不好?”

她再次穿上冰鞋,身體裏的欲望告訴她:滑下去,滑下去,一直滑下去,不要停下來,你的夢想還沒有實現。

對啊,她的夢想還沒有實現,她怎麽甘心放棄?可是,一邊是她不能放棄的夢想,一邊是不能割舍的家庭。她在兩難之中夜夜掙紮,睡在她身邊的男人並不能理解她。

之後,她領養了簡言之,她不能實現的夢想,這個孩子甘之如飴。她開始時常出沒在冰場,日積月累,男人對她的容忍到達極限,終於爆發。

她帶著簡言之,離開了家。

“那場大獎賽,是我跟媽媽之間的約定,如果成功,那麽世界冰上芭蕾舞團就會接納我的加入。那天早上她跟我說,等跟舞團簽訂好合約,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她很想你。簽合約的地點臨時改變,她趕著最後一班輪船去新地址,沒想到,路上發生了事故。”

聽聞消息的簡言之當時正跟柏紜整理行李,趕到警察局時,大廳裏的哭號聲震耳欲聾。那艘輪船上,隻有珊妮吳一個華人。確定的死亡名單裏,她的名字格外顯眼。紛雜的外國口音之中,一聲哭號的“媽媽”把所有目光拉了過去。

席琰靜靜地聽他講完,臉上的淚水不知已流下了幾行,嘴唇顫動:“為什麽當時你不通知我?她是我媽媽啊,我連她最後一麵都沒有見著啊!”

被眼淚模糊的視線裏,她看見簡言之眼裏蠢蠢欲動的晶瑩:“我有!電話沒人接。我飛回冰城,門換了鎖,家裏沒有人,我在門外等了兩天。席琰,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想什麽嗎?”

席琰搖搖頭,已哭得說不出一句話。

有淚水從他臉上滑過,他說:“我想,你們是不是覺得她活該,這是她丟下你們的報應,所以對我避而不見。”

席琰的心被一雙手緊緊揪住。摔打,撿起,摔打,撿起,直到她終於疼得站不住,身體輕飄得跌下去。

簡言之用僅有的理智將她攬進懷裏,兩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懷抱著她,所有的聲音全部消失,世界靜聲,下一秒,男人和女人的哭聲交織在一起。

陳樑逃掉了上午的訓練,酒醒之後趕回體館時,發現雙人冰場裏並沒有人。

前一天晚上從洗浴室回來,吳昆明拉著他說:“陳哥,剛剛曾萌萌那妮子跟我說,席琰去了冰場,你要不要去看看啊?”

陳樑把毛巾砸在他的臉上,嘴裏不屑:“要你多事!”

吳昆明無所謂地聳聳肩:“哎,我是為你好啊,你那點小心思還要藏多久啊?你想想,你跟席琰在一起訓練都多久了,一點進展都沒有,兄弟我看著都為你著急呀。白天你還被簡教練羞辱了一番,你的形象在她心裏肯定大打折扣了,還不趁此機會,去好好表現表現,拉拉好感值?”

陳樑雖然麵上毫不在乎,心裏卻讚同著吳昆明的話。

在**坐了好一會兒,他心裏更加躁動,要不要去啊?

來找吳昆明鬥地主的魏邡和沈嶽看出陳樑的躁動不安和發出的低歎聲讓他們算不清牌連輸了好幾把。後來忍不住,魏邡一臉同情地看著陳樑:“陳樑,你要是得痔瘡了,就去看看吧?不治的話後果很嚴重的。”

沈嶽在一旁點頭:“是啊,陳樑,這種事情不能拖的,時間越久,就會更厲害。”

吳昆明差點笑得岔過氣去,被陳樑扔來的枕頭一擊即中,悶聲不說話。

魏邡好奇心重,給吳昆明使著眼色問到底怎麽回事,三個人腦袋湊在一起,聽了吳昆明的話憋氣笑著。

陳樑躺在**心煩意亂,起身往門外走去。

沈嶽打出最後兩張牌:“王炸!哈哈哈哈,陳哥,好牌要看時機而出的。”

魏邡往戰敗的地主吳昆明臉上貼著紙條,應和著:“是啊!現在就是好時機,抓緊機會啊陳哥。”

陳樑走出門,決定以後堅決不讓這兩龜孫子再進宿舍。

因為白天的事,他心裏確實有些介意,一邊走一邊想著要跟席琰說些什麽,思考之中已經站在了雙人冰場門外,就在要進去的那一刻,冰場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他止住腳步,在漆黑的一片中,他看見兩個人躺在冰場上,緊緊相擁著。

那個聲音他當然熟悉,就是那個白天讓他在席琰麵前出糗的人。

親昵的舉動和溫柔的安慰聲衝擊著他的神經,他終於知道簡言之為什麽處處針對他。

他走出體館,心裏抑鬱,翻牆出了訓練基地,剛巧撞上顧夏。

他把顧夏送回家,兩個人喝了整夜的酒,到天亮的時候,才各自睡去。

3.

陳樑坐在雙人冰場裏一直到下午訓練結束,席琰和簡言之也沒有回來。

回宿舍的路上碰見吳昆明幾個人從食堂出來,吳昆明用極其曖昧的語氣問他:“聽曾萌萌說席琰昨晚也沒回去,怎麽樣,高大偉岸的形象重建成功了是不是?你可得好好謝謝我啊?”

聽見席琰一晚上沒有回宿舍,昨晚的畫麵又在他腦海裏重現,他心裏煩躁,不搭理吳昆明。

吳昆明不依不饒:“不夠意思啊,我這麽幫你,連頓飯都不帶請的啊?”

陳樑眼神凶狠地看著他,像是要把他吃掉一樣:“滾!”

追上來的魏邡和沈嶽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昨晚的後續,見陳樑走了,於是上前問吳昆明:“怎麽樣怎麽樣?進行到第幾壘了啊?”

吳昆明好心反被陳樑罵,心裏也是不痛快:“神經病啊!老子不是為了你啊,還衝老子發火!”

沈嶽和魏邡摸不清頭腦,怎麽就吵起來了?事情有變啊?

顧夏醒來的時候,屋子裏幹淨整潔。昨天夜裏醉酒之後的狼藉不再,她坐起身子,跟窗戶邊的肌肉大眼瞪小眼。

肌肉壯了一些,食量逐日增長,當初抱回家還是小小的一團,現在已經是個胖小子了。

閑著沒事,顧夏牽著肌肉出門遛彎兒。

天氣變好,很久沒有見過的藍天之下,芸芸眾生。

如此有幸,她在其中。

在她被牽製的人生裏,極力掙紮之下,是變得越來越寡味的感情。在國外表演的兩年裏,她很少往家裏打電話,說到原因,不過就是明明她跟爸媽都想對方過得好一些,可是之間的僵持,誰也不肯先妥協。她成了所有父母所願的人中龍鳳,前途一片光明。可是這片光明是怎樣從縫隙裏使勁兒透進來的,她不敢忘。

成年之後,她跟父母再未爭吵過一句,可是大家彼此之間開始心照不宣地退讓、躲避。

醉酒去訓練基地找席琰前,她剛從冰城回來。

那棟灰色的居民樓前,爸媽佝僂著身子坐在樹下乘蔭等她,在老鄰居們的嘴裏,她幾乎走遍了全球。爸爸看著她,眼神裏是笑,她避過眼神,轉頭又是媽媽嘴角的笑意。

上樓回了家,飯菜早已準備好,罩在菜籠子裏,還散著騰騰的熱氣。

爸爸從桌下取出啤酒,倒滿之後,媽媽搶過杯子:“哎呀,夏夏不能喝這些東西的,容易發胖,舞蹈表演者要時刻注意保持身形的。”

她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囧著臉自己一個人喝酒的爸爸,拿過杯子:“沒關係,喝一點點就好了。”

媽媽看著憨笑著的爸爸,又是一通數落:“你看看,女兒是心疼你,知道你平常也難喝上幾杯,今天想讓你喝開心一些。”

爸爸點著頭:“是是是,我女兒心疼我。”

吃完飯,她在廚房收拾著,媽媽走進來拍掉她浸泡在水池裏的手:“哎呀,你怎麽能洗碗呀,你這雙手要好好保養著,以後上台表演人家才會喜歡。”然後她就被趕出了廚房。

客廳裏,戴著老花眼鏡的爸爸叫她:“夏夏,過來看電視。”

客套的疏離感,讓她坐立不安。

環視整間屋子,小舊、昏暗。恍惚間,她還能清晰地記起小時候因為不肯去少年宮,媽媽拿著竹條讓她罰跪在地上,爸爸沉默地坐在一邊抽煙,歎氣聲像海嘯一樣席卷她的耳朵,振得耳膜發疼。

那些被塵封在這間屋子裏的記憶侵襲而來。在那間關上的屬於她的小小臥室裏,她能清楚地聽見從裏麵傳來的哭聲和媽媽的怒罵聲。

“在北京要好好照顧自己,喏,這些東西你拿著,平常還是自己生火做飯的好,外麵的東西哪裏有自己做的幹淨啊?席琰要是去你那裏了,你倆還能一起吃,吃不完就放冰箱,別扔掉了,怪可惜的。”

出門的時候,媽媽提著大包小包的袋子遞給她,一打開,都是媽媽醃製的臘肉和醃菜,紅色的塑料袋被裝得鼓鼓的,有油脂滲出來。她眼神發澀,假裝轉過身穿鞋,抹掉眼淚。

她推辭:“不要,上飛機也不好拿,你們留著自己吃吧。你上次說的藥呢?你把那個拿給我就行了。”

她將東西放在桌上,媽媽又拿回來,蹲在地上解開袋子把封口又重新係得死死的。

“我跟你爸天天吃也吃不完,你一個人在外麵,吃些家鄉味道也是好的。想到這兩年你在國外吃些什麽漢堡麵包,我就難受。”

她心裏排山倒海,看著蹲在麵前的女人,和站在玄關處悶聲不說話的男人,這些年被她積壓在嘴邊的所有憤懣之語,在她身體裏流竄,最後全部消失不見。

結束了,這場拉鋸了好多年的退讓戰,她要先投降了。

在國外表演的兩年裏,她每天睡覺之前,都會問自己:為什麽你要來這裏?

那時候她沒有答案,因為這道題她解了好些年,可是沒有人告訴她要套用什麽公式,要用什麽樣的修辭才能把她想要的答案完美解答出來。

可是她現在知道了,在她明明不願意卻一直走到今天的這段路上,是爸爸和媽媽所有的期待,不善言辭的他們從來不會把關心溢於言表,行動是他們唯一的表達。他們笨拙、謹慎,甚至有些愚蠢,可是他們是她的家人,是不管是否用錯了方式,是否說出了激烈傷人的話,都僅僅是出於一個目的——想要她能好好地過這一生,沒有疾病,不會貧窮。

這個目的不關於利益,不帶有任何狹隘。

隻是因為她是他們的女兒,隻是因為他們愛她,所有甘願承受一切風霜雨雪。

4.

陳樑被隊裏記了警告,因為夜不歸宿。

中午吃飯的時候曾萌萌拉著席琰,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問她:“不是吧,陳樑不是去找你了嗎?我還以為你們在一起。”

席琰搖搖頭,她沒有把那天夜宿在簡言之家的事告訴任何人。在她心裏,有個地方不能碰,那裏麵裝著的是不能隨意被別人拎出來,肆意高聲討論的人。

魏邡更是一臉不可思議,連碗裏的菜被沈嶽挑走也毫不介意,他問席琰:“那他那天晚上去哪兒了?回來後生了好大的氣,吳昆明還吃了他的悶槍子兒,簡直就是壯烈犧牲啊。”

平時吃飯時間最鬧騰的吳昆明坐在一旁悶頭吃飯,聽見問起陳樑,裝著不經意的樣子豎起耳朵仔細聽著。

席琰被他們逼問的架勢嚇得一愣一愣的。陳樑已經好幾天沒有跟她說話,經常是一訓練完人就已經不見了,她沒有問為什麽。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呢?她又不是神通,能把所有的問題一一解決。

可是,他們每個人的眼神和表情都在有意無意地告訴她:是因為你哦,陳樑這幾天怪怪的跟你有很大的關係哦。

下午訓練完之後,席琰攔住往外走的陳樑,她站在他麵前,距離拉近的時候,她才發現陳樑跟以前的不同。

他眼神淡漠,透著跟她之間的距離感,像是刻意地在躲避她。生疏感在他們之間不知道被誰添加,然後肆意橫生將他們兩個拉開。

席琰皺眉看著他:“你怎麽了?”

外套搭在肩上,嘴角扯動著。陳樑心裏變化了好幾次,那一句“你跟簡言之是什麽關係”還是沒能問出口,他知道避讓和克製,可是麵前的這個人是席琰,隻要是她,他所有的刻意都能化成烏有散去。

而現在,他害怕一問出口,會在他跟席琰之間拉起高高的防線。

“沒什麽。怎麽,擔心我啊?”

席琰鬆了一口氣,這才是他,不帶一絲冷漠,熱情會耍嘴皮子。

“吳昆明他們挺擔心你的,你這幾天像個獨行俠一樣,連飯也不跟大家一起吃。”

陳樑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哎,又不是一定要一起吃飯的嘛,你們不用管我的。”

席琰語氣變得淩厲:“陳樑,我們是朋友,不能丟下任何一個人說不管的。”

她眼睛裏閃爍的光芒,把陳樑席卷包裹,他像是置身在一場海嘯裏,身不由己,卻心甘情願。

他點點頭:“嗯,我約了人,先出去一會兒。”

簡言之走到她身邊:“怎麽了?”

席琰擔心地說:“他這兩天有些不對勁兒,大家都挺擔心他的。”

簡言之又問:“你呢?”

陳樑消失在門口,那裏很亮。他們六個人從選拔到一起進入國家隊,她把他們當作朋友,又或者說用“戰友”這樣的詞匯更為合適。他們殺敵,浴血奮戰,那種相互扶持的情誼早早在她心底紮根生長。

她說:“我也擔心他啊,大家一路走過來都挺不容易的,我不想自己放棄,也不想看見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放棄。”

戰鬥到最後一秒鍾,才不枉費他們並肩作戰一路走來。

簡言之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他有刹那的衝動想要把她攬進懷裏,宣告他的占有欲,可是他努力克製,看著她,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無力。

他能解釋清楚他們之間所有的誤會,可是那藏在心裏蠢動了好幾年的感情,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才能讓她接受。

他看著她,恨不得這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那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告訴她:“席琰,你要不要依靠我?不是隨口說的試一試,而是我們的手握緊在一起,堅定不移地走完這輩子,直到天地崩塌,日月無光,隻要我在,你就能很安心的那一種。”

訓練基地的大門外,一人一狗和門衛大叔僵持著。

身體微胖的門衛大叔手上拿著電棍,指著一臉可憐巴巴的肌肉對顧夏哭號著:“你讓它走開,不然我電它了!讓它離我遠一點!”

肌肉抬眉看著渾身顫抖的門衛大叔,心想這就是傻子吧?

顧夏牽著繩索,看著一臉誇張的門衛大叔,在翻了第二十四個白眼之後,陳樑才緩緩出現。

修長的身形晃**在小道上,那裏綠蔭成林,風經過,一片落葉掉在陳樑的肩頭。

在顧夏的人生裏,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與父母的抗爭之中,現在,她放下了。看見陳樑,她突然覺得,她就要戀愛了。

這樣的情緒在她心裏潛伏了好幾天,她知道自己在某個地方有了微微的變化,可是要她自己來說,她說不出來。

現在這一刻,她知道了。

趴在地上的肌肉站起身來,門衛大叔嚇得號叫著跑進保安室,看見陳樑出來,好心提醒著:“哎,這裏有猛犬,你小心點。”

然而出乎門衛大叔意料的是,男生蹲在猛犬身前,手順著狗毛,問旁邊的女生:“怎麽感覺瘦了?”

女生嘴角抖動:“穿過了大半個北京,能不瘦嗎?”

陳樑像是有些心疼,湊在肌肉的鼻尖蹭了蹭:“走,哥哥帶你去吃肉。”

顧夏抓狂:“一、是我請你吃飯,為了謝謝那天你的搭救之恩;二、它管我叫媽,你讓它叫你哥,那我不是虧了?”

陳樑無所謂地說:“白給你賺一帥氣侄子,哪裏虧了?別人求都求不來。”

顧夏扯動著拴著肌肉的繩子:“肌肉,咬他。”

保安室裏的門衛大叔保持著安全距離,聽見她這麽說,心不禁抖了一抖,兄弟保重啊!

肌肉撲進陳樑懷裏。

門衛大叔嚇得閉上眼睛,在聽見男生咯咯的笑聲後睜開眼,猛犬正伸出舌頭舔著男生的臉,一旁的女生又氣又笑。

等兩人一狗走了,門衛大叔在門口貼了一張紙,怕被風吹掉,仔細又有力地在牆上拍了好幾下,再看過去,猛犬已經走出去好遠。

他回頭看著那張A4紙,終於滿意——

禁止攜狗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