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轟隆聲隔著厚重牆體傳來,操作室內,坐在椅子上的郵差凝視著通訊器中央閃爍的坐標信號,心緒不寧地抿了下嘴唇。

【子爵:已定位銀與執政官的位置,對方負傷,所有人立刻前往擊殺!】

“郵差,子爵已經發出坐標信號要我們去處理銀,執政官也出現了,你還在這裏等什麽?”黑麵罩擺弄著匕首,不滿地提醒郵差。

從剛才開始上層的爆炸聲就響個不停,天花板上的碎屑螺絲撲簌下落,聲稱其主承重框架足以防禦炮彈的堡壘正搖搖欲墜。操作室內人心惶惶,不知道上麵發生了什麽,也收不到知情人的消息,與世隔絕般的不安氣氛逐漸向外蔓延。

郵差起身,眼下時局不明朗,他該有所行動。

“一半人隨我追蹤銀的位置,一半人留下死守操作室,後備小隊從狹道進入一層的備用出入口向二層探查情況,執政官的人不是一開始就埋伏在堡壘裏的,很可能是隱藏在潛行軍中進來的,不要戀戰,隻需將信息傳給我即可。”郵差吩咐道。

“不傳給子爵?”黑麵罩嘖了一聲。

“你是對我的命令總有諸多疑問嗎?”郵差扭過頭,臉色並未表現出任何不悅,但視線卻重得很。

黑麵罩臭著臉沒接話,扭頭整隊去了。

郵差收起通訊器,瞟了眼被看守在角落裏的陳石和徐裏,兩人皆跪在地上,手縛在後麵,正警惕地朝他看去。

三道視線在空中交匯,又短促分離,各懷鬼胎地垂下,凝向地麵灰白的光斑上。

“看好他們,無論任何人試圖闖入操作室都格殺勿論,明白嗎?”郵差最後叮囑一句,在收到肯定的答複後帶人出了操作室。

堡壘內的地下一層有著近十米的層高,半數以上的空間橫縱交錯著各種排風、排水與**管道,用年久失修的防塵網罩著,烏壓壓一片,走廊燈照不到裏麵情況。因為地下二層與三層有著相當規模的冷藏室、加工工廠和研究室,還有手動防禦係統與自毀沉降裝置。

為確保沉降的成功性,地下總共三層都配備了盤虯錯節的高壓水體管道,如果管道破裂,所有被高壓封閉的水體滲漏,堡壘中的人將必死無疑,這一自毀係統能夠最大限度殲滅入侵至堡壘內的敵人,為殉道者殘餘勢力的撤退提供充足的時間。

然而地下一層四通八達,蟻穴般複雜的構造使郵差一行人的排查速度慢了很多。

隨著向坐標點的靠近,原本幹淨的通道出現了槍戰打鬥的痕跡,牆壁留下斑駁彈孔,淌著血的屍體被遺棄在角落。看著濺開的血液與熟悉的作戰服,一行人均是麵色凝重,更有的已經因憎恨而低聲咒罵起來。

都是殉道者的成員,有子爵的親兵,還有移動到地下一層交戰處的潛行軍。

有的是被槍擊致死,有的被擰斷頸骨,有的是被落石砸死,死狀淒慘,所屬成分複雜,大概是因為殉道者內部的分支眾多,派係混亂,唯有不同的作戰服能分清他們原來的歸屬。

“上麵到底發生了什麽……這些人是被砸死的嗎?”

“剛才的爆炸是從哪傳來的?”

“子爵為什麽不向我們說明情況?”

郵差聽見身後的年輕人在竊竊私語,但他沒心思管。

路過一個岔口,一個年輕的親兵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他胸口漫開大團血跡,右腿膝蓋以下被不知名的東西截斷,露出膝蓋血肉模糊的骨頭,身後蜿蜒著長長的一道血痕,仿佛是拖著將死的身體爬到這邊來的。

他發出嗬嗬叫聲,如即將淹死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倚在拐角處,拚盡全力向他們伸出手。

“所有人警戒,看到可疑人物無需匯報直接擊斃。”郵差向後伸手,掌心朝裏,一行人當即停下腳步,謹慎地拿出槍支,腳步放輕。

緩行的身影重疊交錯,如團團聚攏的烏雲,在燈下蒼白的牆壁上移動。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向親兵,打著一旦有詐立刻將對方擊斃並後退的主意,但全程無事發生。郵差打量著親兵乞求的臉,指著兩個醫療人員給對方包紮,跪下在對方身上摸了一邊,沒發現有監視器、定位裝置或者爆破彈等物品,這才鬆了口氣。

醫療人員解開親兵的衣服,郵差發現對方的胸口有一個巨大的子彈孔,離心髒有一指距離,剛好避開肺部和動脈,這才讓他活了下來。

位置過於寸了,是偶然所致?還是故意為之?

郵差隱在岔口,朝另一側看去。

與來時路別無二致的場景,精簡工業風的牆壁,頭頂漆黑的防塵網,唯一區別就是屍體和血水更多了,顯然是經曆了一場惡鬥。

他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感覺衣服上傳來一陣微弱的牽動力,連忙向下看去。

隻見奄奄一息的親兵費力地拽著他的衣角,顫抖的手指向通道中的一個拐角。他哆嗦著嘴唇,滿臉驚怖,吐不出一個字,隻用絕望到極點的眼睛凝視著他,似乎要用視線製止他前行的腳步。

“不……他……在。”親兵發不出完整音節,他嘴裏全是血。

郵差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將對方的掌心擱回膝頭,拿出手槍上膛,一臉凝重地盯著那個在通道一側延伸出去的“捷徑”。

燈光照不到更深處,隻能留下一條筆直的明暗交界線,涇渭分明。

“你要幹什麽?”黑麵罩察覺到郵差的意圖,伸手攔住他。

“他說那裏有人,恐怕擊中他的凶手曾藏在裏麵。”郵差解釋。

“你打算一個人去?”黑麵罩一臉狐疑。“不太妥吧,如果有什麽線索呢?”

“你怕我獨享?好吧,既然你對我不放心,就由你去查看吧。”郵差向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你……我不是這個意思。”黑麵罩臉色一僵。

郵差淡淡斜了他一眼,撇下黑麵罩,回頭招呼了另一隊人跟上他。

幾人一同端著槍向前警戒,逐漸來到岔口,郵差深吸一口氣快步上前,槍口急速停頓,隻見昏暗的通道空空如也,連一絲血跡都沒有。

“郵差,他們已經走了。”郵差身後的人低聲道。

郵差點點頭,他麵向通道的身體沒有半分移動,脊背被外側燈光拉出一道黑影,像仍在觀察著什麽,隨口吩咐道:“分兩個人救助傷者,其餘人收撿彈藥,將這裏的情況匯報給子爵,立刻。”

說完,待到身邊隨行的人都去做事了,郵差走入通道,他的視線在磚縫中的血跡停了一瞬,步伐穩健,循著斷斷續續的痕跡,最終停在一扇夾層門前。

按照構造,那應該是後勤人員放置掃除工具的雜物間,本來沒什麽稀奇的,郵差卻總有種微妙的預感——就好像釣魚時依賴水麵**漾的頻率和魚鉤下墜的幅度就能察覺魚咬鉤的前兆。

耳畔傳來同伴忙碌的低語和腳步聲,他握住門把手,輕金屬製造的門扉在軸輪滑動的過程中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微弱的光芒順著門縫延伸進去,一點點照亮平坦灰白的地麵,空氣殘留著非常淺淡的、屍體腐爛的味道。

郵差對這些非常敏感,他心裏發怵,知道這裏必然發生過什麽不妙的事,便向前踏了一步。然而他腳尖剛越過門框就停住了,後腳保持著支起來的姿勢,抬起不好,落回去也不好。

因為他正被人用槍指著。

黑暗包覆著這處逼仄悶熱的空間,鼻端縈繞的腐爛味道加劇了眼下境況的千鈞一發。郵差的手指僵硬冰涼,他強裝鎮定,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毫無異樣,卻又在目光移動到另一張臉上時狠狠抖了一下。

兩排置物架中央,傅聞安倚在房間盡頭的暖氣片上,手握手槍指向郵差的眉心。由於光源不足,飽含戾氣的眼珠像汲取了所有暗色,散發著擇人而噬的攻擊性。

他一手摟著一個人,看樣子正昏迷著,隻能無力地將所有力量壓在他身上,頭顱垂在他頸窩處。從門縫穿過的光灑到了那人下半張臉,唇角和鼻梁全是血,領口開了一個扣子,露出蒼白的頸項皮膚。

是銀!

郵差心裏突突直跳。

銀和執政官在一起?他們為什麽沒逃走?為什麽沒能把門外的親兵直接擊斃而是要放任他將別人引過來?銀的傷勢如何?是真昏迷還是假昏迷?他們是從子爵手中逃脫的?附近是否有執政官?剛才上層區域不斷的爆炸聲也是他們做的?

郵差腦子飛速旋轉,各種信息在一瞬間交匯融通,他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在走和留之間猶豫了一下,緊接著看到傅聞安用槍往外指了指,示意他趕緊離開。

一切碰撞與掙紮都在寂靜中發生。

郵差肩膀沉下,按捺心中複雜思緒和冒出頭得不到解答的疑問,他直視著傅聞安的眼睛,陰鬱與猶疑在一刹撞上,他又看了一眼銀的臉,悄悄歎了口氣。

他正要將門關上,突然聽見一串疾行時發出的腳步聲,走廊外此起彼伏的有人喊著。

“子爵!”

“子爵您來了!”

郵差一僵,立刻將門關上,他收拾好眼底的凝重,一轉頭,對上子爵的臉。

對方正站在岔口處,顯然已經注意到這邊的異樣,正疾步向郵差而來。他神色陰沉可怖,眼珠布滿血絲,像是隨時要把人啖肉飲血。

他似乎經曆了一場惡戰,掛彩的地方數不勝數,左半邊身體被不知名利器穿了幾個血洞,紗布包紮的部位從撕裂的衣服裏隱隱可見。右手手掌也纏著止血繃帶,出血量極大,隻剩下半隻手掌,指節不見了,幾乎可以說是廢了一隻手。

“你……”郵差盯著子爵的右手,神情完全被震驚取代,憑著一個照麵對子爵情況的信息汲取,他大概知道先前發生什麽了。

真是慘烈的戰局,郵差腹誹。

“你一路過來看到銀了嗎?”子爵站在郵差麵前,湊得近了,更能聞到他身上濃鬱的血味。

“沒看到。”郵差仍低頭盯著子爵的手,微微蹙眉,看上去頗為心疼的樣子,“你的手……唔。”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子爵用他完好的左手猛然掐住郵差的下頜,泄憤般將所有無處傾瀉的怨怒撒到郵差身上。

他胸膛因劇烈的情緒波動不斷起伏,像是不允許郵差以低頭的方式逃避質問,鉗著對方的下巴狠狠一抬,一字一頓道:

“我聽說你讓他們休整,我命令你立刻尋找銀的蹤跡,可你在這幹什麽呢?”

“銀已經從這裏逃走了,他殺了你的親兵,隻有一人生還,如果不及時救治就連那一個人也……”郵差艱難地道。

“廢物該死何必去救,郵差,你是不是又動歪心思,想騙我了?你告訴我,門後麵有什麽。”子爵步步向前,被他逼退的郵差隻能忍受著下頜上傳來的巨大捏合力靠在門上,他表情扭曲著,手用力去拽子爵的手腕。

“我沒……你相信我,銀不在……”郵差漲紅著臉,他艱難地吐字。

子爵手猛地一鬆,又拽住郵差的胳膊強行把人翻了個麵,手順著作戰服的衣料滑到郵差手上,引著他去開門。

“那你把門打開,不要騙我,郵差,我討厭你騙我。”子爵深綠色的眼珠睜得很大,瞳孔一轉,死死盯著郵差的後腦勺,像是要把對方的顱骨瞪穿。

郵差感到脊背發寒,他壓住呼吸,盡量讓自己的心跳處在平穩階段,他手掌裏全是冷汗,汗水覆在金屬把手的表層,混合出一種冰冷黏膩的觸感。

“郵差……”子爵幽幽地叫他。

“子爵,如果我打開門之後什麽都沒有出現是不是就能證明一切了?”郵差有些心灰意冷地道,但子爵沒有聽出來,他隻是神經質地點著頭,扶著他的手去按門把手。

門終於還是開了。

門扉洞開,光芒突入,雜物間的一切盡收眼底。

執政官和銀消失了。

郵差盯著暖氣片旁空空如也的位置,在仔細打量過那處沒有留下任何血跡後鬆了一口氣。

他身後的子爵撞開他先一步走進屋子裏,他顯然也聞到了空氣中腐敗的血腥味,綠眼珠如看見肉的餓狼一般亮起,藏著瘮人的精光。

子爵憑著嗅覺翻找著,動作狂亂瘋癲,雜物間不大,他最終在一個封鎖的箱子裏找到了一具屍體。

是一名被封喉的後勤部成員,喉間刀口細而深,可以看出凶手手段精準狠辣,暗殺技術高超嫻熟,乃銀之所為的可能性極高。

子爵將屍體搬出來,卻失望地發現從屍體僵硬的程度與出血量、凝固顏色等特征來判斷,這具屍體不是剛被殺死的,而是之前銀到此意外解決的倒黴鬼。

“我說過銀已經離開了,我沒有騙你,我本來想和你匯報這具屍體的。”郵差為自己辯解,但子爵沒回他。

子爵失望地跨過屍體,快步走向置物架,打開一個抽屜,抽屜裏滿是用小袋包裝的白色粉末,數量很多,他一時半會數不過來,但他仍下意識喃喃:“銀來過了,他肯定看到了,他會防備了,這東西得盡快用。”

“子爵?”郵差不解地看向他,心裏隱隱覺得不妙。

子爵抓起一把攏在手心,又重重砸在抽屜裏,他牙齒咯咯作響,像是在發泄極度痛苦的情緒。

他站在黑暗裏,肩膀不時聳動著、抽搐著,過了好一會,郵差想上前一步查看對方的情況,卻見子爵先轉過臉來。

他臉上那些瘋魔般的不可控情緒消失了,仿佛先前的情態隻是一個個帶有荒誕色彩的泡沫,在瞬間被戳破,隻剩眼底藏著的癲狂。

他深吸一口氣,握住郵差的手,道:“郵差,你果然不會騙我。”

郵差想抽回手,他看著子爵臉上的笑意,卻隻覺得像被一條毒蛇纏上,渾身都透著冷意。

“等我殺了銀,我們就會像以前一樣,我永遠相信著你,郵差。”

子爵說完,率先一步離開雜物間,他吩咐了幾個人將抽屜裏所有的粉末都裝走,那些人動作很快。一分鍾後,一行人備好槍械,郵差巡視了一遍雜物間,趁子爵不注意將一個醫療包放在角落,關上了門。

腳步聲漸漸走遠。

一道身影從棚頂的防塵網上落了下來,動作輕盈,沒發出一絲聲音。

正是抱著謝敏的傅聞安。

他將人放在牆邊,從背包裏翻出一支營養液喂給謝敏,撩起對方的頭發查看傷勢,小心翼翼用碘酒清理傷口。棉棒一觸到謝敏的額頭,昏迷中的特工眉頭一皺,眼皮動了動,他迷茫地睜開眼。

傅聞安捏著棉簽的手一抖,緊蹙的眉頭舒展了一點。

謝敏把頭倚在對方懷裏,過了一會又閉上,隻有嘴唇動了動。

“我以為你還要再睡一會。”傅聞安低聲道,聲音中夾雜著幾絲劫後餘生的苦澀。

謝敏過了好一會才模模糊糊地回他:“你總摸我,我怎麽睡。”

傅聞安低頭,輕輕親吻謝敏,悶悶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