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敏的呼吸很弱,他的意識始終沉浮在一片混沌的黑暗裏,間或隨著耳邊槍聲與男人的絮語得到幾秒鍾的喘息,仿佛被一雙有力的手掌從水底撈起,又再度沉下去,循環往複。

唇間渡過冰涼的**,額頭上的傷口被殘留濕意的棉簽點觸著,對方試圖用這種微小的動作喚回他的意識。

他記得自己伸出鉤索,回頭看見有人對他抬起了手槍,薑琪朝他吼著什麽,然後呢?

他眼珠輕輕轉了一下,零碎的記憶聚攏著,拚湊出一幅畫麵。

對了,他聽見了來自上方的槍響。

他的一根鉤索在同時斷裂,瞬間的失衡令他直直墜至地麵,很不幸地是雖然他用手臂擋住了衝擊力,卻仍未阻止頭部被地上零散的碎物撞擊,令他在一瞬間就失去了意識。

某種意義上說那一槍救了他,以一種極端危險和粗暴的方式,他因此脫離了對方的射擊範圍,在最不可能的情況下改變移動路徑,成功躲過了一次近距離射擊。

的確是很符合傅聞安風格的“營救手段”,高回報率兼顧實用性,就是沒有半點人道主義關懷。

謝敏睜開眼,嘴角殘留著對方親吻時留下的熱度。他視線還有點花,是腦震**的影響,隻覺得周圍很暗,輕嗅時能發現空氣裏夾雜著的難聞味道。

過了幾秒,視野逐漸清晰,一排排置物架將他們包圍,謝敏分辨環境,非常眼熟,像極了他曾路過的那個雜物間。

“你……”謝敏轉動眼珠,不太清明的視線虛虛落在傅聞安臉上,對方明明還是一副鎮定冷靜的模樣,謝敏卻總覺得對方看著他的眼神有種說不上來的意味。

傅聞安抿著唇,臉色鐵青,他在郵差留下的醫療包裏翻找出一塊幹淨的紗布,沾了水潤濕,折成小塊,一點點給謝敏擦臉上的血。

“別擦了,我沒事。”

謝敏笑了笑,抬手要撥弄傅聞安,想逗他開心,別一副死了老婆的棺材臉。結果看到左手無名指上包著的紗布,先前在與子爵對轟時導致的傷口已經被妥帖處理好,這麽說,指腹被削平的肉和露出的骨骼,傅聞安一定是看到了。

以前受傷不當個大事,現在倒是無端生出幾分心虛來,仿佛照顧不好自己的身體是謝敏的失職,搞得他不敢看傅聞安的眼睛。

“是你讓薑琪做人質的嗎?”謝敏見傅聞安不說話,便換了個話題問他。

傅聞安兀自換到紗布幹淨的一麵繼續給謝敏擦,仿佛要擦掉對方身上所有不幹淨的痕跡,口中回應:“是。”

“你們一早就埋伏在那了,因為你覺得薑琪會出問題。”謝敏思維轉得快,當即就明白了傅聞安的意思。

“你不也有預感嗎,不然為什麽提醒她棄車逃生。”傅聞安話音淡淡。

謝敏任由傅聞安給他擦著,一開始是在臉麵和額頭上蹭,這會又解領扣擦他脖子,涼颼颼的觸感弄得他直打顫,他邊躲邊道:

“比起武力突破,郵差精於情報,在他的地盤上開展偵察活動就是班門弄斧。不是我不放心薑琪,而是換了任何一個人來都防不住他,中央公園的基準站遲早會被發現。”謝敏說完,才突然察覺傅聞安話裏最大的問題:“你怎麽知道我跟她說……你又偷聽?”

“什麽叫又偷聽?我一直是光明正大,我能接入你的頻道是有許可的。”傅聞安認真道。

“我去剿唐興那次,飛機上你也偷聽了,你別告訴我你忘了。”謝敏斜眼看他。

傅聞安哦了一聲,語調頗有些陰陽怪氣,“你說我性能力缺失的那次?”

“……”謝敏語塞,他一天到晚說那麽多話,哪裏知道自己當時具體說了什麽,隻記得有傅聞安偷聽這回事。

“所以現在覺得呢?”傅聞安把沾了血的紗布扔在地上,垂眸注視著謝敏的臉。

被擦得幹淨的青年有些心虛地把眼睛瞥向一邊,唇色很淺,剛又喝了營養液,顯得水潤無比。領口開著,頸間銀鏈不規則地擱在皮膚上,額頭有一道暗紅色的傷口,止血後結了血痂,成為蒼白麵容上一抹刺眼的點綴。

謝敏動了動唇,平日伶牙俐齒的特工說不出什麽話,直接誇讚顯得寡廉鮮恥,說不好又昧良心。更何況隨著傅聞安的靠近,兩人間的距離在不斷縮小,以前他們之間出現如此近距離的時刻往往下一秒就要鬥毆,現在則是廝在一起鬼混,幹些見不得人的事。

真的要命,這可是隨時有敵人持槍破門而入的戰場,哪裏是談情說愛的地方,做事也要有分寸看場合。

謝敏心裏嘟噥,嘴唇卻輕輕抿了一下,他瞟了眼門口,神色緊繃,臉下意識往傅聞安那裏偏了一點,又仿佛察覺到自己行為不端,便生生止住了。

他定在那裏,像個不斷往外冒熱氣的塑像。

傅聞安停在了與他相隔一指距離的地方,鼻尖對著鼻尖,對方身上冷酷的硝煙味傳了過來,不是信息素,大概是開槍時或者穿過交戰地時殘留的味道。

謝敏的睫毛顫了一下。

然而,一聲帶著笑意的、有些微波動的鼻息聲出現在他耳畔。

謝敏僵硬地抬起臉,見傅聞安禮貌地退後,回到安全距離,無事發生地道:

“我和我的人混入前去攻擊中央公園的潛行軍中,原先的計劃是就地將其剿滅並借此偽裝進入堡壘,但當我聽到郵差的吩咐後改變了主意。他要求將薑琪押送回堡壘,意味著他有挾持人質與我們做交易的意圖,因此我將計就計,告知薑琪我即將利用她做誘餌的計劃,她同意了。”

“我告訴她,她的去向有兩種可能。一,她見到的是郵差,那麽以郵差的行事風格,短時間內不會有生命危險,我將趁此機會與你匯合再做打算;二,她見到的是子爵,依據子爵的性格,他在得知你叛變後最大的可能是在你的麵前殺掉她作為報複手段,那麽,你、我、子爵,我們三方將因她而集中到一處。”

傅聞安假裝沒看到謝敏咬腮幫子的動作,條理清晰地繼續。

“如果是後者,薑琪殉職的可能性非常高,因為以你的處境不見得能保住她的命,不過她很相信你,答應我時沒有絲毫猶豫。她身上有我提前設置的定位器,我也借此利用時間差控製住二層的守衛,但似乎還是晚了一步。”

“當時情況緊急,我不得不開槍打斷你的鋼索……”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廢話嗎?”謝敏定定地凝視著他,咬牙切齒地道。

傅聞安止住話頭,他狀若不解地停頓著,眼底笑意卻明晃晃,快要溢出來,得逞一般,實在趾高氣昂,令人看著不爽。

“交流情報難道是廢話嗎,謝敏?”

真是可惡的發言,謝敏聽著傅聞安的話,心裏暗罵。他一把抓起傅聞安的袖子,往前探身,兩人間的距離縮短,逼至一個引人遐思的氛圍。

“你是覺得我自己分析不出來還是怎麽,非要浪費時間重複一遍你的英明決策,還是你就想聽我恭維你幾句?”謝敏瞪他。

“不是不可以,誇我兩句來聽聽。”傅聞安仔細巡過謝敏臉上的每一寸表情,將對方生動的神色收入眼底,一顆心總算沉到肚子裏。

“要臉嗎?”謝敏挑眉。

傅聞安勾起嘴角,他用掌心攏著謝敏的後腦勺,輕柔地帶向自己,不想觸碰到對方的傷口,兩人鼻息纏繞,唇麵一觸即分,傅聞安呼吸一重,再要深入地吻,卻被謝敏一個起身避開。

手裏的魚滑溜溜地遊走了,剩他掌心空****,還殘留著柔軟觸感和對方的餘溫。

傅聞安回頭,見謝敏得意地倚在牆邊,長腿交疊著站直,正狡黠地衝他笑。

報複心真強。

傅聞安心裏好笑,暗自記下這筆帳日後再算。他將醫療包裏的東西全翻出來,郵差裝得少,估計是怕被發現,隻有寥寥幾件,但夾層裏塞了張紙條,是一串暗碼。

謝敏接過去一看,眉頭蹙了起來:“是地址,他想與我們單獨聊聊。”

“從剛才他們在門外的對話來看,子爵明顯對郵差起了疑心,他在眼下嚐試避開子爵的監視,會自露破綻,加深懷疑,得不償失。”傅聞安蹙眉。

謝敏醒得晚,沒聽見先前郵差與子爵的談話,經傅聞安敘述後了解個七七八八,才道:“未必,郵差非常了解……大多數時候的子爵,他總有辦法,但問題是他想與我們聊什麽。”

“確切地說,他想與你聊聊。”傅聞安淡淡道,“先前他在撞見你我時選擇對子爵隱瞞,而且他在打開這扇門時是獨自前來,說明他非常顧忌你的處境和立場。”

“是你引他來的?”少了關鍵信息,謝敏沒弄清其中關節,但憑他對傅聞安的了解,如果他沒有十足把握,他根本不會出現在郵差麵前。

“你該不會是單從他表露出挾持人質的意圖就斷定他立場不堅定吧?”謝敏懷疑道。

“陳石和徐裏也在他手裏。”傅聞安指著地上被他翻空的醫療包:“我模仿你的射擊手法留了一點端倪,他察覺到了,也來了,還留下了這個,這足以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

謝敏看著傅聞安,再次洞悉了這個男人激進大膽的做派,他心有餘悸,又生出一種‘就該如此’的傲慢。

“如果你錯了呢?”謝敏又問。

“那就再多殺幾個。”傅聞安理所應當地道。

“帶著昏迷不醒的我,你可很難從這裏逃出去。”謝敏提醒他。

“我看到了你布置在管道中的炸彈。”傅聞安指著天頂。

那是謝敏在進入時留的後手。

謝敏笑了笑,不再追問了。

“在談判之前,說說你對郵差態度的猜測吧,我需要情報。”傅聞安收拾東西,他們準備走了,顯然,他是很樂意會會郵差的。

“我不認為郵差容易被策反,他有著很……悲天憫人的立場,與我和子爵都不太一樣。”謝敏道。

“但不是不可能對吧,隻要他願意自我說服。”傅聞安道。

謝敏無奈地笑笑,傅聞安一如既往地敏銳。

“的確,我有一個方案。”謝敏說。

傅聞安湊近他,聽謝敏說完,思考一陣,點了點頭。

謝敏還在盤算著執行細節,隻覺臉頰上一重,滾燙的鼻息撲在他麵額,又悄悄分開,仿佛偷的一樣。

一朝偷襲成功,傅聞安滿意地直起腰,昂首挺胸,繼續掃**雜物間去了。

謝敏發懵地摸了摸臉,心裏好笑。

傅聞安竟比他上學時候還幼稚了,真是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