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斯圖爾曾有姓謝的舊貴族嗎?
不,沒有,一定沒有。
傅聞安極力搜刮記憶裏的每一個角落,卻找不到哪怕一丁點關聯。
謝敏的名字是假的。
是了,‘謝敏’是他用以潛伏的假身份,身世、經曆是偽造的,更遑論名字。
傅聞安驚覺,他居然到現在都不知道謝敏的真名——那因過往苦難而被拋棄的姓名。
傅家進行過政治清洗這事傅聞安是知道的,那時候他還小,忙著在天真稚拙的年紀認清人心險惡,那些風雨飄搖的政治故事於他而言隻是閑暇漫談中的隻言片語,是唏噓一句就不再放在心上的無關緊要之事。
直到他成年,拔掉了那個蠻橫獨斷的老家夥的呼吸機後,這些肮髒爛事才走進他的頭腦,又被勵精圖治的暴君飛速拋在一旁,再不過問。
有什麽必要放在心上?
成王敗寇,自古如此。
傅聞安不同情敗者,他隻是心疼謝敏。
“不讓他繼續說嗎?他沒說錯。”
傅聞安的話語從頭頂傳來,即便謝敏沒有去看,也能通過聲音的傳遞方向感覺出對方正注視著他。
語調微冷,沒有責備的意思,平淡無波,似乎沒受影響。
可如果真的沒有絲毫動搖,為什麽他肩頭的掌心會如此沉重呢?
“繼續什麽?向你描述當初我是怎麽流浪又加入殉道者的嗎?你要是有興趣聽,以後我給你講多少遍都行。”謝敏嗤道。
“以前為什麽不說?”傅聞安又問。
“你會把自己穿開襠褲時候的事講給我聽嗎?”謝敏嘖了一聲,轉頭輕佻地瞟了眼傅聞安,他本意是逗逗對方,讓氣氛別太沉悶,誰知被對方眼裏的心疼弄得一怔。
“我故意打碎了我父親視若珍寶的杯盞,原因是他覺得我母親不夠資格用他的珍藏,被罰了一周的禁閉。”傅聞安說著,用拇指抹了下謝敏的眉尾,動作很輕,仿佛謝敏是個易碎的瓷娃娃,碰重了就會壞掉。
“你講的可不是糗事。”謝敏躲開對方逐漸往他臉頰滑的手指,笑著道。
可你的過去並不難以啟齒,我甚至慶幸你一直頑強抗爭,讓我因禍得福得以遇見你。
傅聞安想著,沒能說出口,隻是嚴肅反駁:“我的人生沒有汙點。”
謝敏質疑地輕哼一聲,對傅聞安的自傲再次深刻拜服,像他這種死要麵子的世上少有。
“拜托,能別旁若無人地開始調情嗎,你們已經不是二十歲情竇初開的少男們了吧?”郵差大聲道,借此發泄自己被無視的不滿。
“知道,畢竟你在呢。”謝敏回頭,自然地倚在傅聞安身上,氣氛雖有所緩和,對方按著他的動作卻仍未鬆懈,像怕他突然消失一樣,一定要攏在手心一刻不停地掌控著才能感到心安。
你知道個屁!
郵差苦惱地扶額,他已經不想再多說什麽,尤其是傅聞安雖像是不在意了,看他的眼神卻冷得要命,他不想引火燒身。
“唉,真是令人歎服,我或許理解你為什麽要選擇另一條道路了,如果是執政官這樣的人做領袖,以你的性格的確會奮不顧身去追隨。”郵差感慨道。
謝敏沉默一陣,忽然又道:“那你呢,你覺得殉道者的路是正確的嗎?”
“正確,錯誤,如你所言,對我們的生存方式會有分毫影響嗎?”郵差揉了揉眉心,輕聲道:“謝敏,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參加血腥放逐嗎?”
謝敏一怔。
他從未了解過當初郵差的理由,大致是當時各有各的淒慘和難處,懷有高道德感與同理心去了解並關懷他人儼然成為一種杞人憂天的行徑。
在所有人都不擇手段試圖活下去的環境裏,人性被消磨得一幹二淨。
“我有許多弟妹,但那在當時戰亂饑荒的年代無疑是一個家庭最大的不幸。我的父親為了減輕生存的壓力將我的幾個弟弟妹妹賣給了殉道者,最大的剛滿八歲,最小的隻有三歲。”郵差敘述著,明明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卻仿佛與己無關。
“我不認同父親的做法,他不過是個自私懦弱的廢物,因為那些孩子是他一夜風流後甩不掉的包袱,是流著妓女之血的骨肉。
我曾隨他在各個破敗的院落流浪,眼見著他將那些妓女遺留在門口的賤種扔進院落裏的井中,他告訴我那些都是垃圾,但我為了那些他賣掉用來換米的弟弟妹妹來到了殉道者,以此證明我與父親不同。
可當我看著我三歲的妹妹被餓狗分食,而我隻能為了護住自己而放棄她的時候,我沒覺得我比父親高尚多少。”
“銀,你知道現在的殉道者有多少人嗎?你又了解過封控區中能夠被安斯圖爾定義為‘敵人’的人有多少嗎?
青壯勞力、婦孺老幼,主動謀求生路的、被迫依靠而活的數不勝數。有人在集中病院等待治療,有人在貧困機構前祈求補助,有人拿著殉道者提供的助學金接受教育,更多人成為組織的明線或暗線存活在這個巨大的遮陽傘下。
他們戴著袖標、穿著連帽鬥篷加入一場混亂的集會,有誰是為了宏大理想而付出的嗎?不是。
大多數人隻是想獲得拿起槍支的權力,用威懾和恫嚇讓自己擺脫低人一等的困窘境地,趁亂搶劫食物、藥品,拿回去填飽一家人空空如也的肚子,就連這座堡壘裏正在戰鬥的人都有各自的苦衷,就像當初對他人舉起刀的我們,哪個不是流離失所末路窮途?”
謝敏明白了。
過去牽絆著郵差是血緣,如今對他人的不忍又令他掣肘,他總也逃不出這個關於同情的循環。
“執政官,你會原諒那些對你舉過槍的人嗎?”郵差看向傅聞安。
傅聞安沒有絲毫猶豫:“不會。”
明明早知如此,郵差仍苦笑了一聲,他兀自搖了搖頭。
“但哪怕是最殘酷的暴君都無法將反對他的人民趕盡殺絕,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傅聞安又道。
郵差品著這句話,抬頭看向傅聞安,隻見對方用冷酷的口吻道:“反對者自有價值,我不會浪費我既得的利益,過往的忤逆可以用日後創造出的價值來償還,隻要這筆帳算得縝密精細,贏家隻會是我。”
“真是好典型的資本家發言。”郵差顯然被傅聞安精致利己的理論震撼了,不住感慨:“現在我相信安斯圖爾那些自殺式的激進政策出自你的手筆了。”
“但你不可否認它們極具成效。”傅聞安說。
“通過將人當作工具的方式來取得的成效嗎?”郵差蹙眉。
“這是我私人的想法,而一切政治邏輯不從政策出發進行剖析就是空談一場。哪怕你認為我所言是暴君理論,但這無法掩蓋我取得的耀眼功績,無法扭轉我受人擁護的局麵,也不得不接受殉道者在安斯圖爾麵前節節敗退的事實。
郵差,看看你周圍吧,你們已經兵臨城下了,我有能力帶領安斯圖爾走向輝煌,更有資本接管封控區這個爛攤子並使其繁榮,而你不能。你隻能守著這堆千瘡百孔的未完成品四處碰壁,這就是區別。
你可以在日後用眼睛來確認我的所作所為是否符合你所堅持的道義,當然,我不會給你任何承諾,我們並不平等,你的選擇隻有反抗或接受。
再說,我並不覺得殉道者正在將追隨他的人當作‘人’來看待,即便你有,子爵沒有,大多數人也沒有,你沒資格對我口誅筆伐。”
傅聞安吐字清晰,字字句句裏強硬自傲,上位者一貫的掌控力盡顯。
“你怎麽肯定我找不到封控區自己的解決方式,而是要依靠你?”郵差被他的話刺激到,不滿於對方勝券在握的情態,出聲反駁。
“你能。”謝敏適時把話接了過來,他伸手擋了傅聞安一下,嘴唇輕啟。
公孔雀是會在配偶麵前見縫插針有機會就遍地開屏的,尤其是傅聞安這種極具領袖意誌、不可被動搖的成功公孔雀,開屏時候璀璨漂亮、豔壓群芳。
再讓傅聞安講下去,郵差可能會惱羞成怒直接放棄合作了,郵差也是很要麵子的,謝敏不能允許衝突發生。
雖然他很讚同傅聞安的說法,但這種暴君感拉滿、壓迫力十足的雄辯還是放在談判桌或議會院裏說說好了,叫別人聽多了會拳頭發緊的。
傅聞安輕飄飄地落下視線,果然不說話了。
“你能找到封控區的出路,你與我、與子爵不同,如果說有誰能勝任這項工作的話最合適的人選隻有你。但是,郵差,你想怎麽處理子爵呢?”謝敏問。
郵差一怔,他顯然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子爵不會同意你越權,你最了解他,隻要有他在一日,封控區的狀況就不會得到改善。”
“我會說服他,子爵他……他不是不能改變的。”郵差下意識道,可他說到最後一個字,對上謝敏當真如此嗎的眼神後,心虛地停住了開合的嘴唇。
子爵真的……還能改變嗎?
他能找回以前的子爵嗎?說到底子爵是什麽時候變得如此陌生的,他連這件事也不明白,好像有什麽無法轉圜的東西在悄然間發生,他們都無法回頭了。
“你去試試吧。”謝敏道:“我等你。”
郵差抿了抿唇,站起身來,他說:“如果下次見麵我對你開槍,就意味著今天我們的談判破裂了。”
“希望永遠不會有這麽一天。”謝敏點頭。
郵差深深看了謝敏和傅聞安一眼,悄然走了。
室內一下靜了下來,至此刻,肩頭的重量才忽然變得鮮明了。
雖然謝敏剛才搪塞了過去,但難保傅聞安不會再提,都怪郵差,謝敏心裏煩躁。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傅聞安突然開口:“你的真名是什麽?”
“不記得了,太久遠了,更何況謝敏這個名字挺好的。”
“可那畢竟不是你的真名。”傅聞安蹙眉。
“不是真名就不行嗎,即便不是真名,‘謝敏’也是我大半人生的概括,更何況我喜歡這個名字。”
謝敏曖昧地笑起來,湊近傅聞安的臉,手隨意背在後麵,輕聲嚼著字句:“傅聞安,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在**叫我‘謝敏’的時候聲音有多性感,是從這裏……發出來的氣音。”
他伸出手指,指尖在傅聞安喉結上蹭了一下,由於被觸碰,那塊軟骨不自在地上下一滑,流暢順滑。
傅聞安呼吸一下變得粗重了,謝敏機警地往後退一步,笑眯眯地看著對方。
半晌,傅聞安平複情緒,隻剩眼底一抹欲/色,被深邃瞳色溫柔地包裹著,他看向謝敏,道:
“政治清洗與我無關,我不會因此負罪懺悔,更不會承擔屠殺的罪責,我可以適當補償他人,但那僅出於人道。它不會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我隻對我麵前的這個人負全責。”
“好,就是這話說的很是自私。”謝敏笑著點頭。
“我已經夠無私了,你向我討什麽我都會給。”傅聞安反駁。
“這就是尊貴的婚約者待遇嗎?”謝敏調侃。
“是啊,不感謝我嗎?”傅聞安挑眉。
謝敏想了想,用吻吞掉了對方唇角那點笑意。
雖然傅聞安是壞人的孩子,但他在那個私立醫院救了險些被破壞素摧毀的銀。
既然如此,爛賬一筆勾銷,不談過往,隻談將來。
所以,謝敏遠赴萬裏,踏上了安斯圖爾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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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去看鈴芽之旅了,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