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差向前走著,不斷回想先前的對話,心中鬱悶,舉棋不定。
他不能完全指望傅聞安按照他的發言行事,又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說服子爵,一時陷入兩難。
走過拐角,他疲憊地吸了一口氣,剛一抬頭,看見走廊盡頭的子爵。
對方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臉頰有一道血痕,被隨手抹花了,顯得淩亂可怖。
郵差沒說話,他頭皮像炸開了,電流一股股竄上顱頂,帶著前所未有的惡寒。他看清了子爵手裏的槍,袖子罩著槍柄,隻露出垂向地麵的黑漆漆的槍口,宛如蟄伏。
“你去哪了,我在找你。”子爵沒動,他麵無表情,頭頂燈光的陰影沉積在深凹的眼窩裏,幽綠色的眼瞳嵌進去,透著令人心涼的陰沉。
“我的人中了埋伏,我拋下他們逃走了。”郵差一邊說一邊觀察子爵的神情,對方並未質疑,卻仍在審視他,這種直白眼神令郵差承受著莫大的精神壓力,像在被拷問。
出乎意料的是,這次的子爵沒再追問。
“你做的很對,你才是最有價值的,你必須活著。”子爵走到郵差的麵前,拿著槍的手抬起。
郵差遲疑了一下,身體下意識躲避潛在的威脅,理智卻讓他頓住腳步。
子爵瞥了他一眼,用拇指在郵差額角抹了一下,緊接著細細揉搓,低下頭,安撫道:“他們都被我殺了,你安全了,不必再害怕,郵差。”
郵差沒發出聲音,他凝視著子爵的動作,又伸手在自己額頭揩了一下,摸到滿手濕潤冰涼。
他在流冷汗。
郵差心裏一沉。
子爵正盯著自己的手指,視線渙散,像是在想什麽別的事,又喃喃:“你很快就可以不用做這些事了,郵差。”
郵差沒明白對方話裏的意思,子爵也無意解釋,向著郵差來時的方向走去。
篤篤。
篤。
篤篤篤。
富有規律的細微響聲從不知何處傳來,陳石與徐裏在一瞬間進入高度緊張的備戰狀態。
操作室內郵差留下來的成員對這種敲擊音並不敏銳,信息人員正沉默地調試儀器,作戰部隊則整合自己的武器。
是零號內部用來傳遞信息的電碼!
無形的繭包裹住了無關人群,秘密僅在知情者間傳遞。
「指示突擊」
陳石與徐裏對視一眼,各自做好戰鬥準備。
篤篤。
“你們有沒有聽到敲擊聲?”陳石身邊的一個作戰人員突然站起來,他疑惑地看向四周,似在尋找聲音的來源。
“你該不會是把儀器報點的聲音聽串了吧?都說了讓技術的人換點好設備,回回都推脫說沒經費。”正在操作儀器的一人轉身道。
“撥款是郵差親自批,他們怎麽可能沒經費,還不是叫上層那群蛀蟲貪了。”另一人不忿地接話。
“蛀蟲?哈,難道不是成天紙醉金迷的豬嗎?”
周圍人哈哈大笑,滿是嘲弄。
篤篤。
“不對,是真的有聲音!”作戰人員一怔,當即大喊。
哢!
這次,所有人都聽到了這清脆聲響,操作室天花板的防塵網突然掉落,網格狀陰影不斷擴大,不鏽鋼邊框轟然落地。
原先被防塵網罩住的天花板開了一個漆黑的大洞,一枚煙霧彈從洞中掉落,在他腳邊迅速爆開。
煙塵彌漫,模糊了所有人的身影。
“敵襲,有敵……!”作戰人員迅速回頭,他猛一回頭,額頭卻被一把槍抵住了。
“別說話。”那人平舉手槍,告誡般道。他眉眼冷漠,麵容英俊又神色淩厲,帶著股不近人情。
作戰人員的眼珠因過分震驚與恐懼而不斷顫動,手中的槍拿不穩,即便拿穩了,在眼下也不能給他帶來一絲一毫的反抗欲望。
對方這張臉他再熟悉不過了,街頭報紙的政治頭版、地下酒館的獵豔廣告、被當作泄憤人頭靶上被戳爛的畫像、機密文件中高危敵人的照片、花邊雜誌中最博眼球的八卦對象……
素有暴君之名的、被批判為罪無可恕的執政官,正隨時準備向他開槍。
在煙霧彈的遮掩下,不斷有沉悶的落地聲響起,四麵八方處處都是,像是人從上麵跳下來發出的聲音。
作戰人員緊張地吞咽著,他死死盯著執政官的臉,好似在死前將殺他的人的臉刻進靈魂裏,然後他聽見執政官說:“把武器放下。”
他扔掉了手中的槍,與此同時,身邊竟響起無數此起彼伏的哢嚓聲。
是槍械脫離控製,落在地麵的預兆。
煙霧逐漸散去,林立的人影顯出輪廓,本來還寬敞的操作室瞬間因另一群人的入侵而變得擁擠。
執政官的私軍不知從何而來,轉瞬間便挾持了所有殉道者的成員,他們都在各種情形下被槍和匕首抵著頭或身體,隻能被迫扔掉手中武器,失去反抗能力,如同待宰羔羊般蹲在地上。
境況逆轉,明明半分鍾前他們還占據著無與倫比的優勢。
房間內,沒有任何一個人開槍,甚至沒有一具屍體,寂靜得詭異,又充斥著令人匪夷所思的荒謬感。
他們出現得太快,執行力堪稱恐怖,預謀良久,訓練有素,整齊劃一,令人無法防範。
“把他們都捆起來趕到牆角,動作仔細點。徐裏,你去操作台。”一道懶散的話音從遠處傳來,調子毫無危機感,話語裏又帶著說一不二的威嚴。
私軍們得到命令立刻行動,殉道者的某些成員露出驚疑神色,他們不約而同地向發聲人看去,隻見一人蹲在收納儀器的移動箱上,神色淡淡,他沒有使用任何麵部偽裝,清雋麵容一覽無餘。
是銀。
作戰人員感到窒息,不斷收縮的視野因心跳激烈的搏動而不斷收窄,最終匯集到銀的臉上。
作為郵差的親信,他曾在銀回封控區時子爵迎接他的泳池派對中遠遠望見對方,在看到對方的臉時,他隻覺心中悶澀,說不清是震撼還是遺憾。
他以為傳說中的銀會是個剛正強健的殺手,猶如鐵血淬煉出的刀,信仰堅定,畢竟如果不是忠於理想怎麽會請纓成為臥底,他一定途經何處都是光芒四射……但很顯然,銀的真實麵目與他的幻想相去甚遠。
銀沒有健壯的體格,反而瘦得出人意料,有著如回鞘匕首般的氣質,銳利,時常回避,不好接近,離經叛道。他甚至在回封控區不久就叛逃,正式成為執政官的幫凶。
簡直不可理喻!
銀並不在意任何人的視線,看著對他怒目而視的‘曾經戰友’也沒有半分情緒,他隨意一掃,目光轉而落向作戰人員。
作戰人員心裏有時一緊,一股無比強烈的矛盾感充斥心頭,他試圖表現得無比憤恨與不解來發泄內心的譴責,又在心中為自己博得對方關注而竊喜。
然而,還沒等他展露情緒,銀的視線就發生偏轉,最終落在了他身後……的執政官身上。
更令他心神俱震的是,銀笑了。
作戰人員呆呆地看著對方從移動箱上跳下來,動作輕盈得像一片羽毛,他笑得並不明顯,唇線還是平著的,但眼裏藏著的星星點點的笑意像燎原之火,將整張臉的線條都帶活了。
銀穿過人群,私軍將殉道者的成員進行搜身後捆上束縛聲,徐裏和陳石操作儀器以解除對內網的入侵,並反向攻略內部地圖。
周圍所有人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善後工作,隻有他無所事事。
再近一些,銀瞥了作戰人員,發出很輕的一聲‘咦’。
“你是‘花匠’?”
花匠一怔,緊接著心裏狂喜,他沒想過銀能認出他,還能記得他的代號,但他又不想表現得太便宜,隻好用力控製住表情,整張臉在不住抽搐。
謝敏不著痕跡地繞開對方,即便看出花匠想與他說些什麽,卻依然沒給對方任何機會,直到一名私軍將花匠帶走,花匠走一步一回頭,最後還是被槍抵著頭才肯好好走路。
謝敏噗呲笑了一聲,胳膊搭在傅聞安肩膀上,整個人放鬆地靠著,他暗笑隻有郵差能養出這種逗人的下屬。
“郵差跟我提過這位,花匠,是他的親信,”
他正樂著,一回頭,發現傅聞安板正地站著,抱著手臂,以一種審視的目光盯著謝敏。
“你看我幹什麽,那小孩多有意思。”謝敏疑惑地挑眉。
傅聞安沒說話,伸手攏過謝敏的肩膀往自己的方向一帶,兩人肩膀錯著肩膀,距離一下拉近。
謝敏以為對方是要當眾吻他,心道傅聞安這行為未免有些過於猖狂,但要他配合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他甚至都準備親上去了,結果對方手一鬆,兩人分開。
傅聞安抬腳就走,獨留謝敏一個人在原地迷茫。
這是要幹什麽?耍人玩嗎?
謝敏心頭火起,他猛地轉身,發現眾人都以一種微妙的眼神悄悄覷著他。私軍們倒不敢太明目張膽,陳石和徐裏在忙活儀器沒能看見,至於‘親眼目睹前同僚與大反派當眾激吻’的殉道者成員的表情則一言難盡。
喔。
謝敏橫了傅聞安的後腦勺一眼,旋即冷笑。
“看什麽,再看把眼睛挖出來。”他淡淡道,一個眼風掃過去,再無人敢看他熱鬧。
破譯進展得很快,時間比謝敏預料得更短。
“主地圖全部加載,部分炮火已定位,信息隨時可以同步到內網,但有一個問題是這裏。”徐裏指向一片數據地圖無法顯示的黑乎乎的地區:“這部分數據遭到破壞,意思是一個大型中樞,無法分析作用,但中樞的連接通路覆蓋整個堡壘,很難說其中沒有危險。”
“能查到其中的通路盡頭連在哪嗎?”謝敏端詳著數據屏,蹙眉道。
“能,我查一個最近的試試。”徐裏說著,約莫兩分鍾後,他調出地圖:“已發送坐標,距我們僅有一百米。”
謝敏放大地圖,陳石在一旁道:“我去查看吧。”說著就要往外走。
“等等。”謝敏喊回他:“不在外麵,在上麵,你順著這裏爬上去。”說著,指向上頭他們先前入侵時拆開的防塵網,洞口正安靜地開著。
陳石爬上去,天花板的空洞處逐漸傳來咚咚的聲音,謝敏瞟了一眼角落裏的殉道者成員,皆是神情緊繃,垂眼於地,像候場考生一樣不安地縮在一起。
不一會,陳石下來了:“是一個塑料黑盒,看起來像爆炸裝置,我拆開外層後發現裏麵線路過多,強行拆除會引起麻煩,就隻去了圖像資料。”
“盒子另一側是什麽?”謝敏道。
“似乎是管道,無法確定用途。”
“再上去一次,查頻動,尤其推測裏麵是氣體還是**。”謝敏道。
陳石得到他的吩咐,又重新上去了一次,得出了相對肯定的結論。“應該是**,頻動數據有極強表征,可信度極高。”
謝敏神色沉重,他思考數秒,不經意間與惴惴不安的花匠對視,對方在窺探他的臉色,又立刻回避地低下頭。
“這群人為什麽會在這裏?”謝敏轉頭問徐裏。
徐裏將緣由經過給謝敏重複了一遍。謝敏在這些人中走來走去,他的視線從每一個人身上掠過,不再是先前隨意一瞥,而是極其認真地觀察對方的特征,軍靴不斷在蹲著的人群中抬起又落下。
不過半分鍾,謝敏走回原地,又過了幾秒,他像是想通了什麽關節,對傅聞安道。
“這座堡壘裏可能有自毀裝置,傾向是高壓水體沉降,我們得盡快出去。”
幾乎同時,殉道者剩餘成員的臉色皆是一白,花匠暗暗攥緊拳頭。
“好,所有人警戒,從3號線路轉移,立刻……”傅聞安開口。
嗚——!
刺耳警報聲突然響起。
瘮人的紅光以相當高頻的速度在操作室中閃爍,警報並非來源於這一個房間,而是響徹整座堡壘,以至於快要被緊張窒息的氛圍吞沒。
原先洞開的室內隔層門突然關閉,哢噠的落鎖聲整齊劃一,像是被人為係統操縱了一樣。
很遠處,在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的角落,一扇內牆隱門在悄然中變換形態,門體逐漸向外展開,露出一條深黑色的縫隙。
徐裏急迫的報告聲傳來:“長官!對方定位到這間操作室在接入係統,我們的位置暴露了,必須……!”
嘩——!
隱門徹底打開。
砰!
槍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謝敏朝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目眥欲裂,心跳驟停。
遠處,不知何時出現的隱門隻敞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片漆黑中,子爵的身形仿佛與那道裂縫融為一體。
順著他手中手槍的指向看去,屏幕前,隻見徐裏摔在陳石身上,他背上開了一個大洞,正汩汩往外流血。
“徐裏!”陳石接住對方下滑的身體,頓時哀嚎出聲,用力捂住傷口卻無濟於事,血流到地上,紅得刺目。
那枚子彈剛好打在對方左側後背,穿透力太強,分辨不清傷勢,更難以判斷是否擊中心髒。
隱門開啟的位置出人意料,本處於安全位置的徐裏瞬間成為第一目標,他倒在陳石懷裏,一隻手還抓著操作台的邊角。
謝敏感覺時空靜止了,永遠停留在徐裏背上那抹紅裏。
他霎時怒意席卷,悲恨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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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到120章保證決戰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