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二層有著極限挑高,射燈從高處罩下,撒在空無一物的平台上。冷凝水管道盤錯在四周,橫豎交叉的陰影分割白到發亮的地麵,寂靜中唯有機器工作時的嗡嗡聲。

不多時,一道人影從漆黑通道中走出,身形拔直,像黑暗淬煉出的利劍,他步履堅定,跨過鋒利的明暗交界線,走向光明處。

傅聞安隻拿著一把手槍,槍體黝黑,反著冷冽寒光,斜指向地麵。

砰——!

死寂被突如其來的槍聲撕裂,一個炸裂狀的孔洞出現在傅聞安腳邊。隨後,一道更輕的、幾乎無法捕捉的破空聲掩蓋在腳步聲中,子彈從他背後的高處精準射向遠方的一角陰影中。

槍支落地,一隻手垂軟而下,血紅色蜿蜒流淌。

傅聞安落腳時的陰影掠過彈孔,他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徑直朝前方走去。

僅僅幾分鍾,凡是朝傅聞安開槍的狙擊手都會在下一秒被悄無聲息的子彈洞穿頭顱,隱藏在暗處的庇護者形同鬼魅,無法捕捉,更無法預測。

接連四位經驗豐富的狙擊手被對方在暗中解決後,埋伏在高處的人再不敢有所動作,人人自危,被恐懼攫攝,內心皆驚疑不定。他們注視著傅聞安走到陰影拐角,麵對空曠高台站定,進入一個不可被瞄準的區域。

所有狙擊手在心中升起同一個令人驚疑的念頭:他是故意這麽走的!

“他一路走來,行進方向始終在視線死角內,保持著不會被兩個人同時瞄準的狀態,又總能露出一絲破綻,使我們認為有機可乘。但隻要貿然開槍,就會被他背後的人抓住機會。”

通風管道的黑暗中,一位經驗豐富的蒙麵狙擊手深吸一口氣,槍口探出的圓洞泄出一縷光線,照在他漆黑的眼睛上。他壓低聲音,對身邊另一位年輕人道。

“我們有兩個人。”年輕人趴伏在地上,骨骼輪廓融入陰影,唯有瞄準鏡的光線沒入明亮的眼珠。“他背後隻有一個狙擊手,我已經確定了狙擊手的位置,隻要我們一起動手,他們必死無疑。”

“不要貿然行事,執政官背後的狙擊手很可能是銀。”蒙麵人嚴肅道。

“如果不殺掉銀,我們永遠隻能龜縮在防空管道裏。”年輕人咬緊牙關,槍口轉向高處的一個變電箱下。

銀在開槍後就會有小幅移動,位置並不固定。但令他們吃驚的是,銀似乎猜透了所有人的所在位置,通過輾轉移動時刻將自己處於安全地帶,又剛好能將下一個目標暴露在自己的狙擊範圍內,以此製造便利的射殺條件。

“他猜到我們的位置了,知道我們一定會開槍,他移動到了3號變電箱附近。我一直盯著那裏,我看見了影子的變化,他一定在。”年輕人心跳如擂鼓,話語中隱隱有激動。

“如果他不在,死的就會是你我。”蒙麵人低歎一聲,隱帶警告。

“師傅,我們會活著。”年輕人篤定道。

蒙麵人又是一歎,重新看向狙擊鏡內。

傅聞安走了出來,很快,就能進入到絕佳的狙擊位置。

屏住呼吸,氣體被堵塞在肺部,頭腦因腎上腺素飆升而隱隱發漲,年輕人的手指搭上扳機,他死死盯住變電箱下的縫隙,隻見陰影中,一截槍口探出,停住不動。

與此同時,裝載過消音器的槍聲擦過耳畔。

蒙麵人開槍,萬無一失的瞄準下,隻見傅聞安如有所感,在即將邁步探出的瞬間徒然回撤,子彈打在他身後的牆麵上,炸穿一枚圓洞。

糟了!蒙麵人心中警鈴大作。

他失手了。

與此同時,年輕人驟然開槍,擊中槍口上方的變電箱表麵,炸穿一個孔洞。他看見一具軀體從側麵軟倒下來,腦袋破了個洞,沒有血液流出,儼然死去很久了。

不,不對!

年輕人慌了,他手指剛搭上扳機,隻見變電箱下的槍口已然瞄準了他。

咻——!

子彈紮進他的眼珠,血從麵部漫開,洞穿顱骨,狠狠釘在他背後的管道內壁,米粒粗細的光束照進黑暗,落到他渙散的瞳孔上。

咻——!

又是一槍,蒙麵人應聲倒地,悄無聲息。

謝敏踹開身旁早已死透的屍體,那是他先前殺死的狙擊手,在幾秒前被他拖來蓋在身上做掩護。他注視著上方防空管道滴下的血跡,一汩汩落到地麵上,而後將目光收回,背起狙擊槍,移動到在一個狙擊點。

耳畔的通訊頻道隻有低沉的呼吸聲,極有韻律地摩挲著他的耳膜,令他一下就能回憶出對方胸膛起伏的弧度。

“繼續向前,我能護住你。”謝敏用氣音道。

對麵的呼吸聲重了一下,又轉瞬即逝,如果不是謝敏過於敏銳,根本察覺不到變化。

傅聞安再次向前走,這一次,出現在他麵前的是子爵和郵差。

他駐足,因為耳邊傳來謝敏的命令聲:“停下,不要越過腳前的磚沿。”

傅聞安垂頭,他的鞋尖剛好抵在那條不明顯的縫隙上。

傅聞安看向子爵。

對方站在離他幾十米的地方,隔著一道懸空鐵橋遙遙相望,偌大空間隻有他們三人在明處,氣氛登時緊張。

“執政官真是好膽量,孤身一人,單刀赴會。可惜,如果能別帶上銀那條小尾巴就更好了。”子爵一笑,指尖扶著手槍,笑容陰森。

傅聞安掃了一眼四周,過於壓抑的氣氛令他心有警覺。

他凝視子爵,目光冷淡,帶有上位者慣常的審視。

這眼神激怒了子爵,他咬住牙關,槍口重重在掌心一拍。“真想把你的眼睛挖下來。”

“你可以試試。”傅聞安突然道,他目光一偏,在瞬間落在郵差臉上,郵差一愣,仿佛捕捉到了什麽信號,隻見傅聞安霎時抬手,朝子爵開槍。

郵差猛然反應過來,危機降臨時,力氣從頭發絲蔓延到手指,令他閃電般探出手抓住子爵的胳膊,強行拖著往自己的方向帶。

兩人一個踉蹌,堪堪躲過了那枚子彈。

這一槍如同開戰的信號,凶惡槍聲驟然從四麵八方襲來,浪潮般轟鳴,聲波拍打著蒼白的牆壁。

然而,驚魂未定的郵差將子爵拽進足以擋住槍擊的集裝箱後,一抬頭,隻見子爵倚靠在一側,深綠色的瞳孔正幽幽地盯著他,麵部表情繃緊,像是要通過視線剖出什麽。

他臉頰擦著一道猩紅血跡,是被子彈掠過後留下的傷痕。

這抹豔色卻令郵差不自覺地偏頭回避。

槍聲震耳欲聾,兩方埋伏在地下二層的人如同聽到號令,傾巢出動。吼叫、槍聲、爆破,到處混亂不堪,血腥味濃了起來,子彈打在集裝箱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聲響掩蓋住了郵差激烈跳動的心,他壓下心間的徹骨涼意,僵硬地抬起手,掩住子爵的眼珠。掌心觸到對方的睫毛,又改為擦拭的手勢,揩掉對方臉上的血。

“為什麽你能躲開?”子爵突然道,他抓住郵差的手,箍住對方的指尖,放到唇邊,吮掉腥甜的血。

郵差往後一縮手,眉間蹙著,似乎不滿於對方不守規矩的舉動,子爵不讓他後退,反而用力抓緊對方的手腕,俯身低頭,眼珠定在郵差臉上。

“你知道他要向我開槍?你反應太快了,他最後看向了你,為什麽他會看你?”

子爵的聲音逐漸帶上陰狠的咬字,每一字的末尾都像要把他嚼碎,手中力道加重,那雙綠色的眼眸也漸漸淬出毒來。

郵差驚疑地看著對方,直到對方那張刻薄陰狠的臉上流露出憤恨與殺意。

郵差攥緊手腕,猛地用力,將手從對方的鉗製中抽離出來,緊接著,一巴掌落在子爵的臉上,力道過大,扇得對方偏過頭去。

“我救了你!”他怒吼出聲,向來斯文得體的臉上顯出怒容,氣到嘴唇都在顫抖。他拽起子爵的衣領往上提,沒有任何威懾力,卻令子爵一怔。

“我他媽剛才救了你!你卻轉回頭問我為什麽能躲開?你是要我和你一起死了才滿意嗎?睜大眼睛好好看看,你的敵人在對麵不在你身邊!”

郵差摁著子爵的腦袋,逼迫他看向遠處交火留下的屍體,有己方也有敵人,血液和殘肢混在一起,槍口噴吐的火舌如蒼白雷霆,在其間閃爍。

“子爵,別再有下次!”郵差鬆開手,將人往集裝箱上狠狠一摜,背對對方去看手腕上頻繁震動的通訊器。

「堡壘網絡已被占領,控製權喪失中……」

郵差無聲地罵了一句,往昔的好脾氣已然無影無蹤。

除了銀,沒人能在他手裏篡改編碼,奪走控製權限。

他用力抓緊頭發,指縫夾著發絲狠狠一薅,煩躁地甩開手,再抬頭時眼神已然堅毅。他瞬間調整好狀態,再回頭時,子爵仍倚在陰影裏,沉默地凝望著他。

“銀奪取了堡壘的控製權限,他應該發現了沉降裝置。我會盡可能延緩網絡入侵的程度,但要做好無法收複的準備……他們應該占領了地下一層的操作室,沒有大型工具的輔助,我很難抵禦過於複雜的攻擊。”

郵差語速極快,吐字清晰,他指著自己手腕上的通訊器,道:“你帶人去平層手動引爆,注意貨運升降梯,那裏是絕佳的狙擊點。”

子爵眼珠垂下,落到郵差通訊器的屏幕上,饒是他視力極好,卻也看不清畫麵——郵差裝載了反偷窺裝置,這極大保護了他的隱私。

可郵差怎麽能在他麵前有隱私?

“誰在和你聯係?”子爵不置可否,而是問道。

郵差正低著頭回消息,沒見到子爵已然冷下去的眼底。

“殉道者的信息部隊,有幾個被我安排在了地下二層。”

“好。”子爵點頭,轉身離開。

郵差聽腳步聲走遠,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掃過對方用繃帶緊緊包裹著的手掌,心中登時又五味雜陳。

子爵的親兵與執政官的私軍正在交戰,由於先前傅聞安與謝敏吸引了對方大多數狙擊手的注意力,加之謝敏對情報的掌握,規劃出最安全的路徑後,作戰人員的潛入比計劃中更順利。

由於地下二層有著深挑高,空間較大,管道縱橫交錯,運送貨物的升降梯極度密集,還有探出的平台與監測懸浮站。各種設施分割了空間,槍聲四麵八方立體環繞,到處都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已將地圖發至公共頻道,主引爆裝置確定為中央煉製爐上方的觀測平層,我將占據升降梯進行狙擊,你帶人前往平層,小心子爵,他可能從下層通道進入平層。”

謝敏背著狙擊槍高速移動,陳石從遠處的連廊過來,均從側麵前往升降梯。

他開槍殺死一個攔在路上的敵軍,又用爆破彈炸開一個缺口為陳石開道,幹脆利落地翻上二層,沿著觀測樓狹窄的通道向上走。

透過一扇扇窗,視野逐漸變高,鐵製空中樓梯連接著各個平台。下方,煉獄一般的爭鬥正不斷上演,謝敏踹開封閉的鐵門,拉動升降梯的操縱杆,剛好陳石趕上,兩人一同站在升降梯上。

謝敏蹲下身,將狙擊槍扛在肩上,槍口搭在升降梯的網格壁處,他位置相當高,對下方敵人的狙擊手形成絕對的碾壓。

槍口吞吐子彈,精準命中堪稱固定靶的敵人,等到謝敏將這片區域的高處火力掃清,下方的友軍得到喘息機會,反撲勢頭強勁。

謝敏仍蹲在原地,目光從狙擊鏡上稍稍撤離,緊接著,他餘光突然瞄到一抹陰影,當即抬頭看去。隻見更遠的高處閃過一抹人影,謝敏精神一凜,當即槍口上抬,不過幾秒,砰然出膛,擊中一名隱藏在暗處的狙擊手。

“陳石,立刻提高升降梯高度,啟動……”,謝敏話還沒說完。

當——!

升降梯猛地一晃,隻聽當啷一聲響,被鐵質抓手緊扣住,下方懸著重物,整個升降梯向下狠狠一扥,發出吱嘎的聲音,有種要墜下的征兆。

熟悉的滑索聲破空而來,謝敏心中一跳,他掏出手槍逼近升降梯邊緣。

“陳石,擊落他!”謝敏冷聲吩咐。

兩人一人一邊,相互背對。

謝敏剛要瞄準繩索,隻見一人淩空而上,從謝敏背後出現,手掌扒住邊緣,整個人借力踩在鐵欄杆上,手槍抵上正往邊緣移動、要擊落繩索的陳石的腦袋。

陳石沒有半分猶豫,他甚至沒偏頭躲避,而是將手中衝鋒槍對準子爵,他悍不畏死地扣下扳機。

當——!

千鈞一發之際,升降梯突然一偏,兩人槍口均錯開,火舌噴吐不休,都沒能落在實處。

子爵不明白變故從何而來,一眼掃去,隻見謝敏竟開槍打斷了升降梯的一根軸鏈,平衡無法保持,局勢瞬間變化。與此同時,謝敏朝他開槍。

休想!

子爵心一橫,瞬間踹上陳石的肩膀,又借力,順勢絞住對方的脖子,兩人霎時疊在一起,肌肉虯起,從縫隙中迸出殺意和血氣相互對抗。

子爵格鬥經驗比陳石豐富,體格上雖不如陳石,但生死攸關之時卻能穩占上風,他一腳將對方手中的槍踹下升降梯,又轉身將人逼至邊緣,腿部將陳石絞至窒息。

他手中托著手槍,正要向謝敏開槍,卻被謝敏一腳踩中手腕,力道之大,令他麵部劇烈扭曲。謝敏另一條腿跪在地上,用膝蓋碾住子爵的脖頸,手中卻托著狙擊槍,垂眸看向傅聞安正前往的觀測平台。

平台角落有一名埋伏的狙擊手。

謝敏咬牙,他毫不猶豫,暫時壓住子爵的反抗,垂首一槍擊斃台下埋伏著的的狙擊手,同時,這一槍也為傅聞安成功報點。

然而,這短暫分心使子爵有了喘息時間。

劇痛從大腿傳來。

謝敏猛地向下看,隻見子爵在先前的纏鬥中繳了陳石的匕首,兩手合力,直接將匕首紮進謝敏的大腿,匕首刀刃全部沒入肌肉,隻餘刀柄。血正從縫隙中汩汩流出,那握著匕首的手掌滿是鮮紅,慘白如月,骨骼突出,骷髏一般駭人。

子爵猙獰地笑了,眼裏爆出最殘忍的惡意,他聲音幾不可聞,卻又字字句句落進謝敏的耳朵。

“你就為他去死吧,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