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畫室的時候,遲敏和倪虹已經激烈而克製地爭吵起來。

歐陽慎站在畫室門口,尷尬得不知是進是退。

他人高腿長,本來三兩步就要跟上去,誰知在半路上被同事拉住問事情。等他解決完同事的困惑,遲敏、喬薇的背影已經消失在眼前了。

所以……母女倆在吵什麽?

地上還放著一盞精致的荷花燈,應該是遲敏帶來的。

“你以為你瞞得住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我又不是犯人,媽,你這話說得過分了。”

“阿姨,其實虹虹也是出於好心,想幫幫老人家的忙。您就別……”

“嗬!幫忙!家裏一日三餐,也沒見她幫過忙,倒是喜歡幫外人的忙!”

“那不是外人!那是我姨父!”

“姨父,姨父!我早就說過了,我不認她是你大姨。”

“媽,你講點道理!你是你,我是我……”

歐陽慎聽了好一時,才大致明白,遲老師不允許她和小姨家裏走動,但倪虹以和男友談戀愛之由,悄悄幫姨父家裏做燈彩。

想到此,歐陽慎也有些困惑:倪虹還會做燈彩嗎?遲老師和她姐姐有過節?

忽然間,遲敏把荷花燈往地上一摔,憤然道:“總之,有我在一天,你就別想跟他學蘇燈!”

說罷,遲敏跺腳離開。

出門的時候,她溫和地看著歐陽慎,一臉歉意:“先前誤以為你是……抱歉啊,歐陽老師。”

“沒關係,沒關係,”歐陽慎忙擺手,“一點小誤會。阿姨,您去我們辦公室歇歇吧,給您泡點虎丘茶。”

“不了,我先回家。下次吧,”遲敏走了兩步,又回身笑道,“有空的時候,來家裏喝茶。”

歐陽慎心裏樂開了花,忙不迭應道:“好,謝謝阿姨。”

遲敏含笑離去,看得歐陽慎一陣恍惚,笑起來的遲敏溫和親人,生起氣來卻有些駭人。一前一後,簡直是判若兩人。

但見倪虹哭喪著臉,正蹲在地上檢查荷花燈,歐陽慎忙近前去問:“你先起來,不要蹲久了,你不是低血糖嘛。”

倪虹從小就挑食,有輕度的低血糖。

歐陽慎他經常給辦公室同事買奶茶、糖果,也是想借此緩解倪虹的症狀。

喬薇忙把倪虹扶起來,讓她坐在畫凳上,溫聲安慰道:“沒壞,沒壞,隻是一點小磕碰。”

倪虹越想越委屈,便抱著荷花燈,低低啜泣道:“我不想回家了。”

“這還不好辦,住我那兒啊!”喬薇拍著胸脯,“保準倪小姐滿意。”

聽了這話,倪虹破涕而笑:“那我就不客氣了。”

“客氣啥啊,咱倆誰跟誰啊!”

“那個……”歐陽慎突然開口,“我覺得你們需要一個司機。”

喬薇看過來的時候,歐陽慎也拍拍胸脯:“我知道那個小區,剛好順路。”

喬薇會心一笑,點點頭:“那我也不跟你客氣了。”

事後,歐陽慎才從喬薇那裏打聽到,遲敏所說的“天網恢恢”是怎麽回事。

元宵節當晚,幾盞花燈因為受損,被摘了下來。燈謎協會的會長宣寧,覺得十分可惜,便把它們拿回辦公室裏做修繕。

正巧,遲敏也帶著劉珖來辦入會手續,一眼就認出其中一盞荷花燈,是王千樹所製,而那上麵所繪的花鳥畫,風格極為眼熟。

凝神細視,確是女兒倪虹的手筆,落款處還寫著她的微信昵稱:虹彩漫天。

遲敏頓時就黑了臉,馬上放下燈謎協會的事,拿了個大包兜起花燈,就旋風似的殺到倪虹的單位來。

至於遲敏和妹妹家裏什麽仇,什麽怨,喬薇則緘口不言,歐陽慎也不多問。

轉眼到了周六,歐陽慎見倪虹還悶懨懨的,便提議周末帶倪虹和喬薇去逛園林。

文衙弄5號,門裏門外,兩個世界。

蘇州園林,聞名於世,但去的人多了,原本屬於園林的那份曠逸之美,也在此間消融許多。考慮再三,倪虹最終決定去藝圃。

不足五畝地,亭台樓閣、假山瘦石交相輝映,倒映在一池春水裏。頗合了“疊山理水”的造園方式。

陽穀草堂、延光閣、乳魚亭……慢悠悠賞玩下來,愈發閑適自得。

小池之南,還有一小片山林,內有絕壁峽穀,潺潺澗水。好動如歐陽慎,不願被拘在園子裏,便建議先去林中賞玩。

倪虹本來已跟他們走出幾步,卻又臨時折回,說她剛換了單反沒多久,想把乳魚亭的鬥拱彩繪好好照一照。喬薇、歐陽慎隻能先走一步。

折回乳魚亭,便見一個高大清瘦的男子背影。這人正拿著專業的攝影器材,對著一隻鬥拱拍照。大抵是照得不太滿意,他又開始進行調試。

男子神情專注,完全沒注意到,亭裏還有旁人進來。

倪虹也沒想到,居然還能遇到知音,她也不由多打量了他幾眼。

這一打量,才發現他頭發濃密、耳廓比一般人要小,看起來有幾分眼熟。

霎時間,倪虹心跳如鼓,試探著喚了一聲:“劉珖?”

那人馬上轉過頭來,含笑看著倪虹:“你也在啊?你……”

眼風落在倪虹手上拿的單反相機上。

倪虹微笑著揚起單反,指了指鬥拱:“跟你一樣。”

兩個知音人,也很“知音”地不多言語,隻相視一笑,便各自拍起鬥拱來。

比起幾大園林,藝圃雖然冷門了些,但這裏卻有蘇州園林中唯一的一座明代遺構四角正方亭。除鬥拱之外,桁枋、搭角梁、天花等處的明代夔龍紋彩繪,也極具特色。

拍完照片後,劉珖對倪虹說:“彩繪能被搶救過來,也算幸運兒。”

倪虹也輕歎道:“是啊,五百多年了。距離明嘉靖年間袁祖庚初建,都有五百年了。這些彩繪,自從80年代修繕揭露之後,彩畫出現大麵積顏料層剝落、粉化的現象。幸好,政府及時組織了修繕工程。”

劉珖看向倪虹的眼眸深邃了起來:“你很關注這些?”眸底映著她的笑。

“嗯,我畢竟是做美術工作的。”倪虹很自然地問,“你呢?”

“我麽?”劉珖指了指放在身邊的攝影器材,“你猜猜看?”

“攝影師?我記得你說你是自由工作者。”

“也差不多吧。”劉珖笑道,“我的職業,是必須懂攝影的。”

倪虹腦子一轉:“該不會是導演吧?”

劉珖點點頭:“準確地說,是十八線導演。”

聞言,倪虹不禁豎起大拇指:“厲害!您的作品我可以看看嗎?”

“可以。”

打開一個視頻APP,劉珖點出一個名為《畫船聽雨》的紀錄片,說:“目前我就這一個作品,你感興趣的話,可以看看。”

倪虹忙應道:“沒想到你是紀錄片導演,好,我回家慢慢看。”

“嗯,記得提意見。”他笑道,“現在可以看看片頭。”

倪虹正要去接,哪知劉珖的手機脫手而出,往地上直直墜去。

一個去撈,一個去抄,手機瞬間被二人捕捉,兩隻手也捏在一處。

倪虹臉上燒起一片彤雲,咬唇不語,劉珖也忘了從她手裏抽回手機,看她看得出神。

驀然間,“啊”的一聲土撥鼠叫,驚得倪虹縮回了手,望向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