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簡之前根本想不到,自己會成為一個海鮮販子。
大摩島當地人都是以海鮮捕撈售賣營生,島中央有個規模龐大的海鮮市場。宋簡的海鮮就是三天前從那裏買過來的,都是些不起眼的魚蟲蝦蟹,浸在塑料桶裏,半死不活。他戴一頂草帽,靠著公交站台後麵的牆根打盹。
這裏的視野很好,不僅可以看到進出島嶼的車輛,也能看到“大摩花園”小區裏的動靜。
師兄收到的消息,安晴就住在“大摩花園”,已經迫近預產期,隨時都可能搬進醫院等待臨盆,她產下嬰兒,去向就變得不可預測。所以想要監視她的行蹤,就要從現在開始。
師兄還說,經過柏良人的努力,安晴已經和柏家達成協議,孩子出生交由柏家撫養,但是她有隨時上門探望的權利。另外,安晴雖然拒絕了柏家的錢,但是柏家卻以她的名義收購了“新概念”裝修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所以現在安晴已經是一個老板。
將宋簡再次吸引到仙蹤的,還是他上次在仙蹤人民廣場上見到的那個木箱。莊生和宋長樂這兩個人沒有任何聯係,他們人生際遇的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遇到過一個木箱子。莊生在將頭伸進木箱後遇到了顛覆他人生的問題,那麽宋長樂呢?
安晴住進宋長樂的家裏,自然難脫嫌疑,但宋簡和師兄都相信,即使她在宋長樂和柏安平的死亡事件中扮演了某個角色,也不可能獨自操縱這一切,在她身後,應該還有別的人。
為此宋簡又請了兩個禮拜的假,請假事由是父親去世。因為他上班十幾年一直保持著滿勤狀態,經常主動值勤加班,有“拚命三郎”的美譽,所以這一年請了兩次假,單位也比較體恤,並沒有過多責怪。
大摩島上隻有一家五星級酒店,他每個月的工資隻夠他住兩夜,幸好離大摩島十多公裏的途中有一家快捷賓館,晚上十一點後有五十塊錢的特價房,他在島上監視到十點半,然後一路小跑去睡上一覺。
這種辦法雖然蠢,卻也簡單有效。
這是他來到大摩島的第四天早晨,“大摩花園”裏依然戒備森嚴,那些目如鷹隼的保鏢使他難以接近,但也成了標記安晴動向的一個訊號。看到他們,宋簡就知道安晴還在島上。
他把藏在草叢中的水桶拎出來,看到裏麵的魚蝦已經翻出白肚皮,為了免除嫌疑,打算去海鮮市場再買兩斤新鮮海鮮來充充數。正坐在地上盤算時,有個人走到他麵前,用腳碰了碰水桶。
“你可還認得我?”
宋簡抬頭一看,竟然是向穆方進要債的那個“黃毛”,穆方進上次打電話說,他綽號“阿鬼”。
“世界可真小。”宋簡笑著說,“沒想到在這兒都能遇見你。”
“你這個壞蛋,”阿鬼似笑非笑,“竟然敢騙我。”
“真對不住你,是我自己糊塗了,欠我錢的不是住在你對麵的那家人。”宋簡明白他的意思,“等我找到真正欠我錢的那家夥,就把錢給你。”
“誰欠你錢老子管不著,現在是你欠我一筆好處費。”
“好處費的前提,是我要到了錢,才會給你錢。我沒要到錢,怎麽給你好處費?這個關係,你怎麽領會不過來呢?”
“你敢唬我。”阿鬼一腳踢翻宋簡身前的桶,一條病懨懨的鰻魚翻著肚皮擺動了兩下,兩隻軟癟癟的“赤甲紅”螃蟹吐著白沫,連逃走的力氣也沒有,引起阿鬼的嘲笑,“你賣的這是什麽狗屁玩意兒。”
“我警告你,不要惹我,否則把你骨頭捏碎。”宋簡冷冷盯著他。
“你試試。”阿鬼遲疑了一秒鍾,又強硬起來。
停在不遠處水泥路上那輛破舊的黑色桑塔納喇叭響了一聲。一個戴著墨鏡的腦袋探出來朝阿鬼喊:“別廢話,快點”。宋簡這才明白阿鬼的底氣是因為帶了幫手。
“你過去。”阿鬼果然說,“有人要見你。”
“見我幹什麽?”宋簡笑著說,“他想買魚?”
“兄弟,你上車。”那人朝他揮手,“你那些海鮮我全買了,一分錢也不會少你的。”
宋簡朝車走去,近距離觀察那人,首先看到他墨鏡下延伸出來的長疤,然後看到他搭在方向盤上的手上光禿禿的指尖,料到這人比阿鬼要麻煩許多,問道:“跟我聊什麽?”
“你叫宋簡?”
“嗯。”
“你老爸是宋之河?”
宋簡對這個問題毫無防範,驚訝之下拿不準該如何作答,反問道:“我老爸是誰跟你有關係嗎?”
“有沒有關係,要找個地方好好聊聊才知道。”那個人皮笑肉不笑。
“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也是一樣,誰知道你是什麽人。”宋簡正說著,忽然感覺腰眼裏一痛,原來被阿鬼手中握著的匕首紮了一下。
“你到底是誰?幹嗎要找我一個賣海鮮的麻煩?”宋簡火冒三丈,險些動手,即使以一敵二,他也有快速製敵的手段,但考慮到自己偽裝的身份和當下的要務,硬是將怒氣咽進了肚子。
“上車你就知道了。”車裏的人翻著白眼盯著他。
宋簡意識到,他跟阿鬼之間那筆莫須有的爛賬也許並不重要,真正要找他麻煩的,應該是車裏的這個人,其來意似乎還牽扯到他的父親。
隻有上車,才能找到答案。意識到這一點,他拉開了後座的門,坐了進去。阿鬼也跟了進去,繼續用刀對準他的腰:“老實點,不聽話就捅你。”
“好好,聽話聽話。”宋簡舉起了手,做出一個投降的姿勢。
車駛出了大摩島,沿著環海路一直往前,繞開了市區,爬上了起伏不平的山路,越往上,兩旁的樹就越繁茂蔓延,合攏交會於半空,將山路變成一條迤邐曲折的隧道,幾番像是到了路盡頭,卻忽然一個拐彎,又進入另一番境地。開車的人哼著閩南小調,帶著一點成竹在胸的得意,像是根本沒將宋簡放在眼裏。
大概是出於職業本能,宋簡很討厭那人的笑容,恨不得立刻出拳打爛他的臉,打到他說出真實意圖為止,但是忍耐同樣也是他的職業素養。事已至此,還是得靜觀其變。
車越開越高,終於抵達山頂,一片草木榛莽的樹林之間,隱蔽著一間白漆斑駁的小木屋,並沒有專門的道路通向門口,周遭已被齊腰長的荒草覆蓋,顯然少有人來往出入。宋簡手心已是潮濕一片,他能嗅得出危險,也知道有價值的線索往往就生長在風險之中,不僅僅是緊張,更多的是興奮。
“這是什麽地方?”他被兩人前後挾持著往木屋走,邊走邊問,隻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那門沒有上鎖,輕輕一推就開了,光照進裏麵,可以看到**還鋪著簡陋而單薄的褥子,氣味很難聞,汗餿和尿臊味夾雜著黴味熏得他眼睛刺痛。
“歡迎光臨羅公館。”那人走了進去,像舞台上的魔術師一樣裝腔作
勢地彎下腰,做出邀請的姿勢。
阿鬼把刀架在宋簡的脖子上,把他往裏推。宋簡有把握在半秒鍾之內奪下那把刀,三秒鍾之內讓他失去行動能力,但是能不能立刻製服眼前這個老羅,他沒有十足的把握。
“羅公館?”他問道,“你姓羅?”
“你可以叫我羅先生。”那人笑眯眯眯地說。這是他行刑前慣用的開場白,專門用於向一些需要教訓的人介紹自己。他很欣賞自己的優雅,也喜歡看對方恐懼不安的表情。這種對比證明了他的實力——他依然是這間小木屋裏生殺予奪的王。
“你這個樣子哪裏像什麽先生,還是喊你羅師傅恰當一點。”
老羅對這個回答有些準備不足,隻好假裝沒聽到,坐在椅子上,示意他坐在桌子對麵的另一張椅子上去,保持著刑訊逼供的合理距離,按照自己的劇本繼續鋪陳台詞:“我是個和平主義者,隻要你配合,一切都會OK。可如果你不配合,這個屋子裏所發生的一些不好的事,可能就要重新發生一次。”
“你到底想要說什麽?能不能痛快一點?”宋簡既像害怕,也像不耐煩,“我還要趕著回去做生意呢。”
老羅咳嗽了一聲:“我問你,宋之河果真是你父親?”
“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
“我最後問一次,宋之河到底是不是你的父親。”
“是。”
“這樣才對,老老實實配合,咱們都可以省掉很多麻煩。”老羅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又問,“宋長樂是你什麽人?”
“你說呢?”宋簡叫起來,“你怎麽對我家的事那麽感興趣?”
“別著急。”老羅大局在控,架起二郎腿,“你父親去世前有沒有留給你什麽?”
“他應該留給我什麽?”宋簡反問。
“現在是我問你,你老老實實回答就行了。”老羅受夠了他的反問。
“沒有。”
“你父親死了,一樣東西都沒留給你?”老羅冷笑著說,“據我所知,
他可是對你那個傻哥哥傾其所有。而且他還有一個兒子這件事,要不是你自己跑去跟穆方進說,根本就不會有人知道。你老子隱瞞你的存在,不就是因為藏了些好東西在你那兒?”
宋簡立刻猜出這其中的原委,他們一定是去找穆方進討債,穆方進為了證明自己並沒有欠債,隻好提到他來穆家拜訪的緣由,由此提及了他的身世。昨天穆方進打電話問他在哪兒,多半就是因為受了這二人的蠱惑。
“聽你這麽分析,我要是沒那麽點好東西,還真說不過去。”他側著腦袋想了想說,“關鍵我父親放了很多東西在我那兒,都是些破銅爛鐵,看起來沒啥值錢的,你問的到底是哪一件?”
“一幅畫。”
“一幅畫?”宋簡緊皺眉頭,“什麽畫?”
“當然是一幅很貴重的畫。”
“廢話。”宋簡嗤笑道,“大哥,你讓我老實招供,可是你自己得把問題說清楚,就憑‘貴重’這兩個字,你讓我怎麽回答?”
老羅翻了翻白眼,竟然無言以對,隻好努力回憶年輕時米家山對他說過的那些往事。那幅畫是米家潰逃台灣前交由鄰居宋家保管,為了讓宋家悉心照看,他們還搭進去很多銀元,並且約好日後相見,宋家必須把畫完好無損地歸還米家。
“米南在宋長樂那裏找到的畫是贗品,那真品會在哪裏呢?”老羅玩弄著桌上的刀。
“那隻能在我那裏了。”宋簡苦笑著回答。他竟然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家還有這樣一段曆史。那個米南,很顯然在宋長樂的生命中扮演了一個很神秘的角色。
“這幅畫,和宋長樂的死有沒有關係?”他又問。
“他是自己跳樓死的,畏罪自殺。鬼才知道他怎麽想起來去綁架一個小孩。”老羅舔了舔嘴唇,“說不定他根本就不傻,隻是變態而已。”
“米家後人是怎麽找到那幅……贗品的?”
“我哪知道。”老羅悶聲說道,似乎感覺這回答未免有些氣短,又說,“老子不關心。”
“宋長樂的家中住進去過一個女人,她跟這些事情有沒有關係?”
這個問題讓老羅頗為錯愕,他眼珠忽地一轉,厲聲道:“媽的,怎麽輪到你審問起我來了?老子險些著了你的道。阿鬼,快去拿根繩子把他綁起來。”
屋子裏什麽都缺,就是不缺繩子,長的短的,在角落裏一抓一大把。阿鬼撿了老長的一根,要來綁宋簡。宋簡心念急轉間想出了七八種辦法,末了還是選擇了束手就縛。他從這個老羅表情判斷出他顯然知道一些東西,現在若是跟他動起幹戈,很難保證把他知道的給掏出來,為今之計隻能是鋌而走險,以退為進。
“你他媽的到底會不會綁?”老羅對阿鬼的手法很不滿意,過來親自動手,他果然熟練老到,將宋簡的雙手雙腳和椅子牢牢綁在一起。宋簡幾次想反製,但到底還是忍住。
老羅對自己的繩結很是自信,綁好了他,退後兩步欣賞,見那張臉上神情閃爍,卻算不上驚慌畏懼,不禁疑竇叢生,聯想起一開始這人所賣海鮮全是半死不活,賣相慘淡,立刻拿刀對著他道:“你不是本地口音,你到底是誰?”
宋簡重複著剛才的問題:“宋長樂家中住進去過一個女人,她跟這些事情有沒有關係?”
老羅伸出未持刀的那隻手,手背朝著他,“看,這都是拜她所賜,我現在抓癢都沒辦法。”
“我再問一次。”宋簡不耐煩地說,“她跟這些事情有沒有關係?”
“一定有。”老羅說道。他不知道這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知道是米南親自打電話讓他把那個女人從這間小木屋裏放走,沒過多久,他的手指甲就被人拔掉了。
“那……”宋簡還想再問。
“現在是我在問你,你要搞清楚狀況。”老羅站起來,走到他身邊,用刀尖在他臉上輕輕劃出一道印子,“你在大摩島到底在幹什麽?你到底是誰?”
“我在查那個女人。我哥哥死得蹊蹺,她在他家住過,我想知道她跟他的死到底有沒有關係。”宋簡冷眼盯著他,“如果你想從我這裏知道什麽,就必須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
老羅回以冷笑,像是大權在握,嘴上卻道:“反正那女人沒安好心。”
“你知道多少?”
“米南讓我把那女人從那傻子家裏趕出去,我跟她聊了幾句,沒想到這女人嘴硬得很,我隻好把她弄到這裏來,讓她知道厲害,可是……”老羅對於要不要說出自己栽的跟頭頗感猶豫,但是看著宋簡那雙森然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說道,“不知道怎麽讓米南那家夥知道了,讓我放了她不說,還讓人拔掉了我的手指甲。”
“是不是那女人打電話給他了?”
“不可能,那女的自始至終在我車上,放個屁我都知道。她哪有機會打電話求救!”老羅對於這個問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口氣中不自覺有了點征詢的意思,“你覺得這是怎麽回事?”
宋簡想了想:“還有一個人。”
“什麽人?”老羅左右看了看,“這裏就我們三個。”
“我是說,除了那女人和你老板米南,還有一個人躲在暗處,對那女人的動向洞若觀火,對你老板也有所了解,是他將女人被你帶走的事告訴了米南,並且跟他達成了協議。”
“我說過,那女人沒機會跟外界聯係。”
“有些事情,不一定非要打電話才能通知別人。”宋簡訕笑道,“你知不知道GPS?”
“沒。”
“所以你得加強學習,凡事都得多動動腦子。”宋簡看著窗外,無所顧忌般地奚落著他,“說不定現在就有人知道我被你帶到這裏來,帶了大隊人馬來救我。”
站在一旁的阿鬼立刻變了臉色,朝窗外看去。老羅呼吸也有些急促起來,他知道自己在獄中的這十幾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沒準這家夥真的有什麽神奇的設備,能不動聲色地發送消息。他立刻上去搜宋簡的身,沒發現異樣,這才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媽的,裝神弄鬼。”
宋簡歪著頭哈哈大笑:“看把你們給嚇得。”
老羅看了看天色,噓出一口濁氣,說道:“跟你廢話簡直浪費時間,現在解決正事,你如果不想死,就把那幅畫交給我。”
“成交。”宋簡很幹脆地說。
“這麽爽快?”老羅感到萬分不可思議,“你知道那是什麽畫嗎?”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畫,但是我知道畫上畫了什麽。”
“畫了什麽,你倒是說說看。”老羅說道。
“如果我猜得沒錯,那是一幅水墨畫。”宋簡的目光看向了門外,聲音中透著莫名的悲涼沉重,“畫的是一個老者,彎腰跪拜一塊石頭。”
老羅點點頭。他聽米家山說過,那幅畫就叫《拜石圖》,和宋簡所說無異,如此看來,這幅圖如今是在他手上無疑了:“不要耍花樣,我有一百種辦法讓你生不如死。”他舉刀對著他眉心說道。
不料宋簡卻說:“不管你有多少辦法,你都得先放了我再說。”
“放了你?”老羅冷笑,“你以為我是傻子?”
“你把我綁著,我怎麽能給你把畫拿過來?隔空取物?你蠢啊。”
老羅被他拿話噎住,不知該說些什麽,想了想道:“你把地址說出來,我讓人去拿。”又對靠著牆抽煙的阿鬼說,“阿鬼,這一票要是幹成了,你我吃香喝辣,左摟右抱,下半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如果你要有什麽壞心思,到時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阿鬼不情願地說:“他要說那幅畫藏在美國,那我還得特地去辦個簽證?”
老羅氣急,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隻好把矛頭重新對準宋簡:“不管那幅畫在哪兒,你給老子想辦法把它弄過來。”
宋簡露出為難表情,心中卻在盤算:讓這人放了他顯然是不太現實,就這麽僵持下去對自己也沒好處,眼下必須想出更為主動的辦法,隻是他獨在異鄉,沒一個幫手可以指望,唯一的希望,就隻有千裏之外的師兄了,可是,遠水能救得了近火嗎?
計較一番,宋簡打定主意:“你讓我打個電話,我讓人送過來。”
“讓誰送過來?”老羅立刻緊張起來,“你想玩什麽花樣?”
“你不讓我自己去取,又不讓別人幫我送,你他媽的把我當神仙啊。”宋簡破口大罵,為了增加真實感,他又說道,“你別以為老子好欺負,我跟你說,我不是無條件地把畫送給你,我有條件。”
“什麽條件?”
“不管那張畫賣了多少錢,我都要三分之一。”
老羅果然安心了許多,心想隻要那幅畫一到手,就尋個機了結此人,現在就算答應給他一半又有何妨?但他對他安排的人終究不放心,想到既然可以安排讓人送來,自然也就可以叫人去取,於是仍然堅持叫阿鬼跑一趟。
宋簡說道:“我老實跟你說,我住的地方非常偏,他不見得能找得到,而且一來一往,到時候天都黑了,我現在叫人送過來,那是最快捷的辦法。”
老羅見阿鬼也是不情不願,這才答應。他已做好打算:眼前這人和送畫來的人,一個都不能活著離開;至於阿鬼,在失去利用價值之後,也沒有活著的必要。隻要這幅畫到手,他有把握從米南那裏敲到一個好價錢,一個鋌而走險在所不惜的好價錢。
“可是你還得把我放了。”宋簡說道,“要不然我怎麽打電話?”
老羅想了想,讓阿鬼把手機拿出來,阿鬼問他怎麽不用自己的手機,他說他的手機已經欠費停用了呼叫功能,這話雖然不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號碼。
老羅打開手機免提,按照宋簡報出的號碼撥通了電話,然後放在他嘴邊。
一個聲音問:“哪位?”
“師兄啊,是我。”
“你……宋簡?”師兄驚訝地問,“換號碼了?我正在……”
宋簡立刻搶著說道:“我知道你忙,下了班還得輔導兒子寫作業,可我有急事找你。”
“你……”三十多歲至今單身的師兄卡頓了幾秒,忽然說道,“對對對,現在的小學數學太他媽難了,英語就更別說了。”
“誰讓你以前不用功?”宋簡笑著說,“幫我送個東西過來行不行?就在我床底下那個箱子裏,箱子裏有個盒子,盒子裏有幅畫,畫上有個老頭,對著一塊石頭磕頭……”
“老頭?磕頭?好吧,我找找……可你人在哪兒呢?”
“我在仙蹤啊,還能在哪兒?不過我不在市區,好像是在一座山上。”他扭頭問老羅,“咱們現在在哪兒?”
“陰陽山。你讓他到了山底下打這個電話,我派人去接。”
“陰陽山。”宋簡又對著電話喊,“到了的話就打這個號碼,有人去接,路上注意安全。”
掛了電話,宋簡喘了一口氣:“他是我鄰居,幸虧我放了一把備用鑰匙在他那兒。等著吧,他也挺遠的,誰叫你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那麽重要的東西?你就放在床底下?”
“我哪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宋簡看向了窗外,落寞地說道,“要是我知道那幅畫如此重要,很多事就不會發生了。”
等了兩個多鍾頭。老羅肚子餓得咕咕叫,阿鬼也是不斷抱怨,這兩個人的疑心越來越重,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宋簡隻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撫他們:“我被你們這樣綁著都能忍受,你們還有什麽可說的?”
手機忽然響起來,卻不是剛才宋簡撥過去的號碼,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到山底下了,不是說有人來接嗎?”
“你等等。”老羅眉開眼笑,“我馬上就到。”
“我告訴你,我們掌櫃的交代過,這東西一定要親手交到宋先生的手裏。”那人說道。
老羅掛了電話,對阿鬼說:“你在這裏看著他,我去接人。”
“我去吧。”阿鬼變得殷勤起來,“您是大哥,以後我還指著您發財呢,這點小事當然得讓我來做。”
“你這個癟三,是擔心我拿了畫跑掉吧。”老羅瞪眼罵道。但為了爭取信任,他還是把車鑰匙丟給了他,叮囑道,“那個人來的時候,你先別跟他打招呼,先觀察一下四周的環境,看看有沒有人跟蹤。接上頭之後,先驗下貨,別稀裏糊塗地就把人帶到這裏。機靈一點,千萬別出什麽幺蛾子。”
“放心吧。”阿鬼拿著車鑰匙走出去,不久就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
宋簡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噤聲不語。他的手腕和腳踝都被綁在椅子上,隻能強行扭動,減輕麻木,想要掙脫是萬萬不能。他知道自己給師兄出了道難題,可是他沒有其他辦法。至於能用什麽辦法來施以援手,那就要看師兄的本事了。
他的猜測是,師兄找來的那個人可能會製住阿鬼,以他為人質,和這
個老羅進行交換。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糟了。老羅很顯然不在乎阿鬼的死活。那個人救不了他不說,還會危及自己的安全。到時候鑄成大錯,他真的沒辦法和師兄交代。
盡管麵如止水,宋簡的心中卻波濤起伏。他後悔了,後悔自己太激進太冒險。
老羅也用手指摩挲刀鋒,似乎在做屠殺前的準備。
汽車的喇叭聲從門外傳進來,提醒他們人到了。
阿鬼一腳踹開了門,把鑰匙扔還給了老羅,罵了一聲:“這天熱的。”他身後是一個矮矮胖胖的人影,前腳踩進門框,後腳卻沒跟進來,而是卡在門框裏問道:“怎麽黑咕隆咚的,宋先生呢?哪位是宋先生?”
“我是。”宋簡打起精神回答。眼前這一幕與他的猜測不符,說明局勢尚未失控,保留著一絲轉機,這個時候他絕對不能泄氣。
“你是宋先生?怎麽不像?”那胖子走近了幾步,眼睛眯成一條縫,“怎麽這麽暗?你們就不能把燈開著嗎……老板說要把東西交給宋先生,不然不給工錢……我跑了這麽遠,拿不到工錢可不成……”嘴裏絮絮叨叨,人已經走到宋簡身邊。
宋簡看這人夾纏不清,覺得又滑稽,又失望,卻不想捆在椅子後麵的兩隻手中忽然多了樣東西,立刻用手掌夾住,生怕掉落。根據形狀判斷,那應該是一把折疊小刀。
“你幹嗎?”老羅站起來,“誰讓你離那麽近的?”
胖子像是嚇了一大跳,後退幾步說道:“我們老板說不交到宋先生手上不給工錢,他把宋先生的照片給我看了,我當然要比照一下,難道誰說自己是宋先生我都可以把東西給他嗎?我們做生意的要講信用,答應別人的一定要做到,可是黑咕隆咚的,我哪知道你們誰是宋先生,你們這些人好奇怪,怎麽不開燈?”
“閉嘴。”老羅被他說得腦殼疼,罵了一聲又問,“叫你帶的東西呢?”
“在這兒啊。”胖子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手卻捉著袋口。
宋簡總算看清楚了他的全貌,他下巴和脖子間疊了三四層肥肉,肚大腰圓,穿件油漬斑駁的廚師服,袖子卷了起來。黑色的大塑料袋兩頭撐起
四邊形的輪廓。
“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就好了,趕緊走。”宋簡給他遞眼色。這人多半有些名堂,但是現在力量懸殊,隻要能逃脫,就有機會組織營救。
“咦?”胖子忽然驚道,“宋先生,你怎麽給綁起來了?這是哪個烏龜王八蛋生兒子沒屁眼的壞種幹的好事?”
“媽的,再廢話就把你皮給揭了。”老羅猛地一拍桌子,嚇得那胖子打了個寒戰,嘴巴卻還是閉不住,“是你們……有話好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別囉唆,就沒事。”老羅扭頭問阿鬼,“驗貨了嗎?”
“沒,說一定要交給宋先生,我有什麽辦法。”阿鬼走的時候沒帶香煙,繞了一圈煙癮發作,回來後發現丟在桌子上那包煙已經被老羅抽得一根不剩,沒好聲氣地回了一聲。
“你也沒搜他身?”
“沒,他身上全是雞糞,臭得要命。你看他能藏著啥危險東西?是刀還是槍?”阿鬼蹲下身子找煙頭。
“早知道你幹不了大事,起碼的警惕心都沒有。”老羅把匕首提在手中,打量胖子。胖子委實太胖,那衣服也實在太緊,勒得他腰間的肉都像遊泳圈一樣激凸出來,確實藏不住什麽東西。
“把東西打開。”
“什……什麽東西。”
“就你帶來的東西。”
胖子從塑料袋中掏出一個古色古香的長方形木盒,表麵印著煩瑣濃豔的雲錦,看起來富麗又俗氣。
宋簡的心立刻就猛烈跳動起來——這個木匣寬度適中,正好足夠藏進一把64式手槍。然而老羅離胖子實在太近,目光興奮而警惕地盯著他的手,刀尖在他胸前散發著寒芒,在胖子拿起槍並扣動扳機之前,那把刀很有可能已經在他的胸口紮出一個血窟窿。這絕不是拔槍的最佳時機。
“你就不能離遠一點嗎?”胖子果然說道,“離得這麽近,我不舒服。”
“哪有這麽多門道。”老羅踢了他一腳。
胖子“哎喲”一聲,搭在木匣蓋上的手一用力,“哢噠”一聲。
木盒中的絹布中果真有一幅長筒狀卷軸,墨痕隱隱,墨香淡淡。宋簡咽了一口吐沫,懷疑匣子底下還有個夾層什麽的。然而胖子將卷軸拿出來後,木匣子就見了底。
“打開讓我看看。”老羅說。
胖子把畫紙一寸寸展開,卷上的內容也一寸寸鋪陳開來,隻見一個濃墨染就的老人須髯飄飛,躬身俯就,朝一塊半人高的嶙峋怪石拱手作揖,邊上還有幾棵毛竹,寥寥幾筆,頗得神韻。阿鬼叼著煙屁股站在旁邊恥笑道:“這畫的什麽玩意,人還拜石頭,笨蛋吧?”
“你懂個屁,這叫藝術。”老羅喜上眉梢,命令胖子把畫卷起,原樣放進匣中,“把畫丟下,你可以走了。”
“好嘞。”胖子喜出望外,看了看宋簡,羞赧地說,“宋先生,我也不知道啥情況,你好自為之。”
宋簡朝他眨眨眼睛:“你走吧,我有手有腳,可以自己走的。”
胖子看了看老羅,似乎嗅出了危險的氣息,邁向門的兩條腿明顯打彎,胳膊夾在身體兩側,整個人弓腰駝背,比進來時矮了一大截,身上那層滑膩厚重的肥肉擠壓在一起,像一塊案板上的巨型秤砣。
老羅跟在他身後,一時間不知從何下嘴,略作觀察又催促道:“你走快點,我還要關門呢。”平緩的語調掩飾了他刀鋒的去向。那刀無聲繞過胖子的脖頸,朝他咽喉抹去。一個人臨死前殺豬一般嗷嗷亂叫也難免令他心煩,還是先割斷他的聲帶再說。
正當此時,身後一聲厲喝:“舉起手來。”
老羅回頭看去,大驚失色。原本綁在椅子上的宋簡不知怎麽已經站了起來,食指和拇指比畫出一個開槍的姿勢,對著他說道:“舉起手來,不然我就開槍了。”
“你他媽的嚇唬誰……”老羅看出他虛張聲勢,哭笑不得,話說了一半,耳膜猝然爆炸,竟被胖子的肉掌結結實實掄在臉上,腦子裏好似有幾千個鐃鈸在一瞬間同時敲響,震得他幾乎失聰。
“阿鬼,一起上。”倒在地上的老羅氣急敗壞地喊道。
可是阿鬼忽然抱起桌子上的木匣,跑得比兔子還快,轉眼就消失在門外。老羅這才想起重點,那幅《拜石圖》丟了,一切就都完了。他使了招
“鷂子翻身”,從地上撲騰跳起,揮舞著刀向橫在麵前的胖子砍去。胖子的身子往後一偏,讓出一個空當,被他抓住機會,奮力衝出了門。
門外很快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
宋簡正在用胖子給他的小刀割腳上的繩索。那小刀雖然鋒利,無奈他雙手被反綁難以發力,切割有限。好在那繩子長久以來不見陽光,受潮氣影響已不複強韌,這才在被割出切口之後受力繃斷。發力的手腕此刻皮開肉綻,血跡斑斑,疼得他不禁嘴裏滋滋抽出冷風。
“你還真不要命。”胖子蹲下身子幫忙,“你師兄說你在大學就是個拚命三郎。”
“我師兄還說他的同學犯罪心理學博士侯佳成是個人精。”宋簡把刀還給他,用手按摩僵硬的腳踝,勉強站起。
“好說好說。”侯佳成說道,“來得有點遲,也實在不知道什麽情況,真是對不住。你師兄打電話給我說你遇到了危險,具體什麽危險他也不知道,我隻能根據他說的盡量準備,走一步算一步。”
宋簡克服著麻木走了幾步:“太難為你了,那幅畫很逼真,竟然能夠瞞過他們。”
“是我找單位一位同事畫的,還用吹風機吹了一下,耽擱了些時間。幸虧那兩個家夥都是草包,要不然早就穿幫了。話說回來,你師兄說你身手了得,可你怎麽給這兩個草包綁起來了?”
“說來慚愧。”宋簡說道,“你知道我在調查那個安晴。這後麵牽扯到一些事情比較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但是我保證,等解決了所有的問題,我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吧。”侯佳成知道他慎重,沒有勉強,“你既然在調查安晴,那你知不知道她最近的情況?”
宋簡說自己這幾日一直在大摩島早晚監視,並沒有發現什麽異樣。
侯佳成眯著眼睛笑道:“不要再去大摩島了。”
原來安晴已經在前天夜裏秘密地搬進了醫院,老謀深算的柏良人之所以沒有撤走島上的人馬,就是為了掩人耳目。看樣子,安晴分娩就在這三兩天。
“我們下山去吧。”侯佳成說,“我請你喝酒。”
宋簡很想去,這麽多天的苦等,這一天的輾轉和緊張,都讓他渴望能夠放鬆一下自己,他知道師兄和侯佳成能成為兄弟,自己和他也自然能夠心無芥蒂一見如故,可是現在還不是喝酒的時候。他隻好婉拒。
山中暮色四合,倦鳥歸巢。宋簡跟侯佳成踏著碎金般灑落在風中的夕陽並肩下山,和侯佳成安排接應的幾個同事會合,一起坐車回到市區後,就獨自離去。
他從未如此疲憊,也從未如此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