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弘盲人按摩院開在金牛路旁邊的居民樓裏,老板姓郭,灣沚縣清溪鎮本地人。他手下本來有四個盲人按摩師,去年死了一個,人手一直捉襟見肘,所以在店門口貼了張廣告,招學徒。

樓上的張姐推薦了她的表侄阿星,說是推薦,卻已將他人和行李都帶了過來。郭老板沒法叫他原封不動地搬回去,隻好摘掉他的墨鏡,叫他睜眼,觀察他的瞳孔。他的瞳孔呈現出異常的灰色,不曉得是先天缺陷或是後天病變所致。

“行是行,就是太周正了些,手太細,不知道能不能幹得了。”郭福倫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並且說,盲人按摩最好是從年幼時就開始學,手指不易僵化,比較容易掌握要領,言下之意就是這個年輕人已經過了學習按摩的時機。

“他很聰明,什麽都學得會。”張姐執拗地說道,推了阿星一把,“是吧,阿星?”

星“嗯”了一聲。

“這樣吧,我先給他安排個師傅,讓他跟後麵先學著。”郭老板坐在早上八點半的堂屋裏,喝著第一開濃茶。都是街坊鄰居,他也不好拂人麵子,但是該交代的一定要說清楚,兩個月的學徒期間是沒有報酬的,食宿全包,且是粗茶淡飯,到時候不要抱怨。

“怎麽會抱怨?感激還來不及。”張姐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

郭老板朝一間屋子喊道:“阿多。”

屋子裏走出來一個跟星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同樣戴著墨鏡,對著郭老板喊了一聲“師父”。

“給你介紹個徒弟,跟你住一個房間。”郭老板喝著茶。

阿多淡淡說了聲“好”,轉身回了房間。

房間裏很亮堂,是因為有一扇對著西邊的窗戶,落日餘暉照耀進來,在水泥地蓋上一個四方的印章。兩張簡易木板床,一張鋪著墊被,疊著整齊的被褥,另一張隻有床板。張姐在空**將星的行李歸置好,囑咐了幾句,就離開了按摩院。

“你是生下來就看不見嗎?”阿多坐在床沿上問陌生的夥伴。

“是……是的。”

“我是後來才看不見的。”阿多的口氣平靜,但仍有一些藏不住的優越感。他說他本來好好的,後來眼角膜病變,視力越來越差,漸漸就看不見了。在足夠亮堂的地方,還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說到這裏,他皺了皺眉頭,敏銳地發覺房間忽然暗了一些,原來是窗子那裏被一個淡淡的人影給擋住了,這才意識到是阿星站在了那裏。

“你能看到光?”他問道。

“能感覺到一點點。”星站在那裏說。

“以前有個人也喜歡站在那裏看太陽。”阿多說,“他叫阿奇。”

“阿奇是誰?”

“你現在睡的那張床就是阿奇的。他比我更早來到這裏,算得上是我的師父。”

“你不是叫郭老板師父嗎?”

“他喜歡我們那樣叫他,可實際上隻有阿奇的手藝是他親自教的,我們其他三人都是阿奇教的,不過郭老板說,阿奇教得比他好。”

房間裏又恢複了原先的亮度,窗戶變成了暗紅色,像黑色的幕布上一塊褪色的印記。阿多失明時短,能在腦海中模擬出此刻日頭西落的景象,他告訴阿星太陽其實是一個大火球,人的眼睛沒有辦法直接與之相對,“不過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阿奇就不懂。那一年下雪,我跟他說雪是什麽樣子,怎麽說他都不明白。”

“他人呢?”坐在**的阿星問。

“不要提他,他就是個傻子。”阿多忘記是自己挑起的話題,“等下我帶你熟悉一下環境,晚上客人多起來,我就沒時間了。”

“阿奇人呢?”阿星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突如其來的避諱,堅持問道,“他不幹了?”

“他死了。”阿多的回答簡練而殘忍。

“死了?怎麽死的?”

“當然是生病死的,不然還能怎樣?”阿多鬱躁起來,“你現在要霸占他的床,還有他的工作了。你要感謝他,如果他沒有死,這裏是輪不到你的。這個傻子什麽都不稀罕,什麽都不要,最後什麽都成了別人的了。”

阿多泄憤一般咬牙切齒,臉上卻淚水漣漣,也沒有動手去擦,仿佛那是不值當的事。兩個盲人打交道倒也簡單,看不見彼此的臉,即使朝對方扮鬼臉吐口水,對方大概也會以為是下了雨。

“你很傷心?”阿星在短暫的沉默後拋來一個問題。

“沒有的事。”阿多有些心虛,走到洗臉架那裏用毛巾擦了擦臉,“我帶你上樓。”

按摩房在樓上,那裏的物件每天都會歸置在固定的地方。房間裏的櫥櫃,每一層的收納都有約定俗成的規矩;電視機如何開關、遙控器如何操作、空調如何分辨製式以及調節溫度,都需要花時間去學習。但最困難的還是傳授手藝,按摩院隻是個籠統的稱呼,提供的服務絕不止按摩一種,即使是按摩也是分門別類,比如說穴位按摩,首先要認清穴位,其實是哪些穴位對應何種器官,哪些穴位可以按哪些不可以。其他如足療保健、經絡走罐和刮痧拔罐就更加複雜。正常情況下,一個盲人技師最少要兩年才能初窺門徑,阿多幹了八年,算得上是個熟練技師。

他隻希望自己新收的這個徒弟不是太笨。

和郭老板一樣,阿多對星的預期比較悲觀,二十多歲說起來年輕,其實學習能力已經大打折扣,不過盲人按摩從來就是苦功,除了以勤補拙,大概沒有別的路可走。

但是阿星超出了他的判斷,他學得不算快,也談不上慢。他很快就搞清楚了按摩院每個房間的方位和職能,並且能夠根據聲音辨認出按摩院裏

不同的人。他走路很輕慢,手腳也挺靈活。每個盲人學徒初來乍到時都會因為環境陌生而打爛一些物件,不是花瓶就是碗碟,但在初來乍到的前一個禮拜,星從來都沒有犯過這樣的錯誤。

“今天師父表揚你了。” 阿多某天晚上睡覺前對星說。

“郭老板?表揚我什麽?”

“他誇你機靈,手下有分寸,不摔東西。”

第二天早上,星上樓的時候一腳踩空,頭和胸磕在台階上,滑下來的時候,險些撞碎了安裝在牆上的魚缸。

正在刷牙的郭老板聞聲出來,用雙氧水和跌打藥給他處理外傷,問他要不要去鎮上的衛生院看看。星說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麽。郭老板欣慰地表揚了他吃苦耐勞的精神,說幹這一行最怕的就是嬌氣:“給你放半天假吧,休息休息。”

星還是堅持著上了樓,坐在按摩房裏的小凳子上,給阿多打下手。

“你真是不知好歹。”阿多用幹爽的抹布擦拭著拔罐用的燒瓶,“放假可是你們這種新學徒才會有的待遇,等到你成了像我這樣的老師傅,哼哼。”

連接樓上樓下的木板樓梯很誇張地響起來,吱吱扭扭,像是有人搬著沉重的東西上樓來,末了出現在門口的卻隻有一個人。阿多的臉立刻像見了霜的葉子變得焦黃。他問那個喘著粗氣站在門口的家夥:“老魏,你今天不上班嗎?”

“上個屁班,我家的超市,我想上就上,關你屁事。”

被阿多稱為“老魏”的男人實在太胖,短短的一截樓梯已讓他大汗淋漓,坐到按摩**的時候,四條伶仃的床腿似乎隨時都可能折斷。

“瞎子,別廢話,過來給我按摩下頸椎。”老魏沉重地呼吸著,“這麽熱的天不開空調,你想熱死老子啊。”

阿多開了空調,過來給他按摩。老魏不斷抱怨,抱怨按摩房安在二樓,上下樓梯對他來說簡直就是酷刑,接著又抱怨阿多偷懶:“你以前不是很厲害嗎?怎麽現在就跟沒吃飯一樣?你到底使沒使勁?你再這樣糊弄我,我告訴郭老板去啊,有那錢還不如養條狗。”

阿多雖然瘦,但是手指有勁,隻是胖子肥厚的皮下脂肪嚴重幹擾到勁

道的穿透。他的臉憋得通紅,手指彎曲到最大限度,在老魏頸部兩側來回施壓,又在他風池穴上著力點揉。

“這還有點樣子。”老魏笑起來,“你還算有點伺候人的天賦。哪天我把你聘到我家裏去,你啥事兒都別幹,專門給老子按摩。”

“老魏你可就別逗我開心了。”

“誰有時間逗你開心?老子是看得起你。”

“你有三高,不適合經常按摩,還是要多運動,把體重減下來,比什麽都好。”

“老子要你教?別囉唆,乖乖給老子揉高興了,老子多給你幾塊錢。”

阿多從他的秉風穴、天牖穴和肩井穴一路按過去,咬著嘴唇聽老魏老子長老子短地聒噪。

“喂,說話啊,你是個瞎子,又不是啞巴。”老魏終於覺得無趣。

“你到底是在用嘴說話,還是在用肛門說話?”

老魏吃了一驚,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角落裏一聲不吭的那個瘦瘦的年輕人。他很困難地扭轉過頭來,臉紅得像塊豬肝:“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阿星,跟你沒關係,不要多嘴。”阿多叱道。

星站起來,迎著老魏的凶狠目光:“你要是有閑工夫,回家把你裏三層外三層的肚皮掀開,把下麵那玩意兒找出來,讓它活動活動,比在這裏磨嘴巴皮子強。”

“我×你……”

“你能×誰?”星陰鷙地笑,“回家×你自己去。”

“你個死瞎子。”

“瞎子也比你強。”星挑釁道,“有種你過來,我把你腦袋塞到你肛門裏去,看看你到底是吃屎厲害還是拉屎厲害。”

“阿星,不要再說了。”阿多想去製止他,卻抓不住他。

“好你個阿多,找人來對付我是吧,老子今天就要收拾你們這幫欠揍的。”老魏喘著粗氣,雙手撐著膝蓋下了床。

“老魏,你別生氣。”阿多拉不住他,幾乎是被他拖著走。

老魏龐大的身軀像山體滑坡中的巨石向星壓過去,星的身子往旁邊一斜,上邊躲開了他的衝擊,下邊踩在了他的腳上,胳膊肘在他後背心輕輕

一搗,就讓老魏整個趴在了地上。

老魏不明白自己是滑倒的,還是被這個瞎子給放倒的。他翻轉過來看著背對著他的星,又看了看手足無措的阿多。阿多的臉上布滿困惑,顯然並不知道屋子裏發生了什麽。

老魏哼哧哼哧地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星的麵前,屏住呼吸,舉起拳頭,在星的眼前比畫,見星毫無反應,又拿起床頭櫃上的玻璃煙灰缸,朝他腦袋上砸去。

星完全不為所動。

煙灰缸在離星頭頂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你媽的,你給老子等著。”老魏罵了一句,把煙灰缸扔在按摩**,朝外走去。隨著樓梯吱呀吱呀地響起,他緩緩下了樓。

“阿星,你還好吧?”阿多問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誰知道呢?好像是自己滑倒了。”星把煙灰缸輕輕放回原處,說道,“這種欺軟怕硬的貨色,你就不應該讓著,越讓著他越來勁。以後他要是欺負你,你就得加倍還回去。”

“你說得一點沒錯,他現在就在加倍還給我啊。”

阿多坐回到椅子上,活動著酸脹的指節:“我以前上學,和老魏是同班同學。我那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欺負老魏。”

阿多說自己當年很神氣,算是同齡人中的老大,瞅誰不順眼,就會指使手底下那幫小弟玩“打糠”。所謂“打糠”,就是把人的手腳抓住抬起,用他的屁股去砸地麵,有時候還會用對方的褲襠去撞旗杆。老魏就是“打糠”的主要對象之一,因為他胖,需要更多的人抬,也就有更多的人能樂在其中。阿多指使他們把老魏抬著去蹭操場上的狗屎,致使他不得不經常曠課回家去換褲子。但是老魏最大的好就是不會告狀,總是說那狗屎是他自己蹭上去的,而且還在學校調查時主動隱瞞,為阿多省去不少麻煩。

老魏一直想融入到阿多的小社團裏,成為他的手下,但是他越諂媚,阿多就越看不上他。

某個夏天下午一節令人懨懨欲睡的外語課,剛剛分來的外語老師被阿多在身後貼了張紙條,上書“**”兩字。她在學校裏走了一圈,回到辦公室才發現,直接去了校長室哭訴。校長暴跳如雷,到班上逐一詢問,這

一回動了真格,不查出肇事者誓不罷休,但知道真相的同學都被阿多提前警告過,集體裝傻,陷入僵局之際,阿多站起來,說看到是老魏貼的字條。

用江湖上的黑話來說,老魏那一天表現得很“棍氣”, “棍氣”就是“講義氣”的意思。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拎著書包就往教室門外走,主動退學離校,再也沒有回來過。但是阿多永遠記得他出門前回過頭瞥他的那一眼,多年的仇怨全在裏麵。

“其實那時我的眼睛已經不行了。”阿多說,“我媽媽帶我去了很多醫院也看不好,所以我也見不得別人好,別人倒黴,我也開心。我當時就是那麽想的。”

這件事傳開後,威信掃地的英語老師成了笑柄,不到一個月就請病假回家,後來得了抑鬱症,一直靠服藥抑製病情。阿多在失明之前見過她一次,整個人浮腫得麵目全非,看人也無神,像丟了魂似的。

阿多來到這間按摩院的時候已經幾乎完全失明。老魏第一次上門說普通話,聲帶也因為肥胖導致的擠壓而變了形,嗓音細細尖尖,叫人聽不出來。他讓阿多給他按摩頸椎,卻在他後背處的毛衣埋了一枚圖釘,阿多的手當時就按出了個血洞。

作為一種償還,阿多說那是自己不小心戳的。

老魏嚐到了甜頭,成了按摩院的常客,指名道姓要阿多替他服務,且都是很少有人光臨的早上,他用針紮阿多的胳膊,想盡一切辦法去侮辱他。

“我跟阿奇說了這件事,阿奇當時說的話跟你差不多,他說這就是老魏對我的加倍奉還,總有一天會兩清。”

“什麽差不多,根本不是一回事。”星憤然,“那死胖子願意被你欺負,那是他活該,否則在那麽多人裏,為什麽你隻欺負他?人被人欺,這話一點沒錯。”

阿多聽到這句話,仿佛不受控製地哆嗦了一下,卻不知該如何反駁,歎了一口氣道:“按照你的意思,我們變成瞎子,也是活該了。”

“難道瞎子就活該被人欺負?”星的聲音又硬又冷,“有人欺負我,我會十倍還回去。”

阿多嘴唇動了動,到底沒再說話。

這一場風波,並沒有引起什麽回響,阿多下午給兩三個顧客進行了拔

罐和推拿,順帶對星進行了指點,除了上午的那點不愉快的小插曲,這一天總體算得上風平浪靜。到了晚上九點,最後幾個客人離開,回到房間的阿多問星:“想不想出去逛逛?”

“想。”星回答得嘎嘣脆。

阿多從門後麵取出拐杖,讓星抓住他的衣角,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房門,往晚風中的街道走去。整條新街都人聲寂寂,隻有兼賣煙酒糧油的米店留了兩塊門板沒上。阿多的拐杖在門板上敲出清越的聲音:“老板娘,你好啊。”

“阿多,好久不見啦。”是一個上了歲數的女人頗為驚喜地應答,“這是你的新夥伴嗎?”

“是啊,他叫阿星。”阿多將錢放在台麵上,“還是老樣子。”

一隻手把裝滿物品的塑料袋遞到阿多手上,把找零的幾枚硬幣放到他手心。“花生米漲了五毛錢,還是按原價賣給你。阿多啊,阿奇不在,你要照顧好你自己哦。”

“我知道。”阿多點點頭,領著星往回走。

“這就回去了?”星明顯有些失望,“我還以為有什麽好玩的呢。”

“清溪鎮上哪有什麽好玩的,除非有玩雜技的過來,不過要等到下半年。”阿多遺憾地說,“玩雜技的大篷中有跳**的,可惜你也看不見。”

“你買了什麽好東西?”星在他身後問。

“花生米、鴨脖子,還有二鍋頭。”

“為什麽要買二鍋頭?”星拽著他衣角,“我討厭別人喝酒,喝酒的人都是傻子。”

“我第一次被老魏欺負的那個夜晚,難過得睡不著覺,身上疼,心裏也疼。阿奇就像我現在領著你一樣領著我出門。我喝了酒,哭了一場,就好多了。”回到房間,阿多很熟練地支起靠在牆角的小方桌,叫星去拿板凳,“喝點酒,好睡覺。”

“我不喝。”星倔強地回答。

“你的弦繃得太緊了。”阿多把兩個小塑料凳子拿過來,摸著阿星的肩膀,把他按在凳子上,“弦繃得太緊,總有一天會斷的。”

“你怎麽知道我的弦繃得緊?”

“你罵老魏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以前跟你一樣,好像恨不得跟世界同歸於盡。阿奇說這叫戾氣,戾氣深重的人,說話都很絕。”

“阿奇很喜歡喝酒嗎?”星不太喜歡討論自己的事,轉移話題。

“他每天都要喝的。”阿多眸中閃爍著光,“我最後一次見他,還給他帶了酒去,裝在礦泉水瓶裏,偷偷給他喝了一口。可是他隻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明明饞得要命……”

“為什麽?”

“他說喝酒傷肝,他的肝要移植給別人,不能出問題,否則就是害了別人。”阿多一口酒喝得有些快,嗆得咳嗽,“這個傻子啊……”

“的確傻,都要死了,還不抓緊時間痛快一回。”

“不,他一點都不傻,他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他簡直就是個天才。”阿多剛聞到酒味就似乎醉了,前言不搭後語。他說阿奇是他見過的最聰明最厲害的人,雖然看不見,可整個清溪鎮都去過,一草一木都了解。阿奇還是個好老師,經常帶他在清溪上的街道遊逛,教他利用光感和氣味去辨認道路。阿奇的腦子裏有一條靠腳步丈量出來的清溪鎮地圖,延擴到周邊的稻田,麵積有限,但比衛星雲圖還精準。

“就憑這,你能做到嗎?”阿多問道。

“可是他教你被人欺負也不反抗。”星不服氣。

“老魏也是個可憐蟲,比我好不了多少。他高血壓高血脂不能喝酒,我還能喝酒,還能坐在這裏跟你聊天,我比他好。”

“這也是阿奇教你的?用別人的慘來安慰自己?”星冷笑,“可憐人總會想出可憐的辦法。”

“你不認識阿奇,你沒有資格去評價他。”阿多激動起來。

“也許我比你更有資格。”星摸著心髒所在的地方,感受著那裏的悸動。這個軟弱的器官總是和他堅定的意誌南轅北轍。

“為什麽你會比我更有資格?”阿多不解地問。

星一時語塞,訥訥道:“我的意思是,因為我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所以更加客觀。”

“客觀個屁。”阿多“呸”了一聲。

他說,阿奇是下麵村子裏的韓奶奶在棉花田裏撿到的,因為來曆奇怪,

所以就叫阿奇。養到一歲時才發現眼睛有問題,養到七歲時發現腦血管發育畸形,沒錢治療,隻能活一天是一天。他到了十四歲,被韓奶奶托人介紹到郭老板這裏學盲人按摩。整個鎮子上的人都很喜歡他。

“要不是阿奇,我肯定熬不到今天。一個人自己活不長久,卻能讓別人活下去,多少也有些了不起的地方,你說是不是?”阿多問星。

星沒說話。

“我說阿奇是個傻子,是因為他後來犯病,腦子燒壞掉了,竟然要把身上所有的器官都捐出去。死無全屍,是我們農村人最忌諱的事,他卻跟開玩笑一樣,隨隨便便就把字給簽了。”

“死了就是死了,就算是器官轉移到了別人身上,也是延長別人的生命。”

“可他是真的開心。”阿多壓著嗓子說,“我去醫院看他,他說他最大的樂趣就是想象器官會移植到誰身上,尤其是他的心。他說死亡就是停止心跳,心隻要繼續跳動,人就不會死。一想到這兒他就激動不已,恨不得早一點動手術。”

“也許他隻是想安慰你吧。”星冷冷地說,“你眼睛看不見,怎麽知道他沒偷偷地流過眼淚?”

“也有可能吧。他好像從來都沒有傷心過,這肯定不對,不科學嘛。”阿多難受起來,鼻子發酸,端起瓶子,想要再倒一杯。瓶中卻所剩無幾,他放在耳邊搖了搖,麵露困惑:“這酒怎麽好像少了很多?”

是賣酒的老板娘缺斤少兩了嗎?他感到很失望。

“你怎麽知道少了?難道你能看見你自己倒了多少?沒準你都給灑到桌子上去了呢。”

“不會的。阿奇訓練了我很多回,絕對不會錯。”

“可是你這麽久沒喝,也許感覺遲鈍了呢?”

“是啊,有可能。”阿多黯然道,“一定是我自己的問題,老板娘那麽好的人,不會騙我的,不會的。”

“你這個人,真是麻煩。”星抱怨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好吧,我承認,是我喝了,我隻倒了一點點,才喝了一口,就被你發現了。”

阿多的眼角笑出兩條細紋:“味道怎麽樣?”

“真難喝,辣得要命。”

“慢慢習慣就好了。”阿多勸他繼續喝下去,“假如你喝完,我明天晚上就帶你去一個地方,我第一次喝酒的晚上,阿奇帶我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