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約莫十點,阿多說要帶阿星去老街逛一逛。
按摩院在清溪鎮的新街,街麵寬闊,樓台軒敞,行道樹都是剛種不久,被砍掉的枝幹後的木樁冒出稀疏的新芽,整齊而支棱,來往的車輛總會掀起飛揚的煙土,像小型的沙塵暴。但老街全不一樣,老街離河不遠,兩旁是低矮破舊的平房,中間夾著一條青石板和鵝卵石鋪就的羊腸小巷,地勢窪陷,每到夏天汛期,半條街道都會被上漲的河水淹沒。
“以前阿奇經常會帶我來。”阿多在黑暗中走得頗為忐忑。清溪鎮的十點已經完全入夜,十點的清溪鎮沒有夜生活。阿多說阿奇死後他就再也沒來過這裏,難免有些生疏,好在老街沒什麽開發的價值,隻能自行坍塌,格局是怎麽也變不掉的。他摸著牆壁,腳在荒草間蹚過,知道並沒有走錯路。
“到這裏來幹什麽?”拽著他衣角走在後頭的阿星顯得有些焦躁,“這裏好像……好像什麽也沒有啊。”
“你有沒有聞到香味?”阿多鼻孔翕張。
“沒有。”星很果決地回答。
“難道是搬走了?”阿奇手撫摸著牆壁上粉落的灰磚,遺憾地說,“阿奇要是知道,一定會很傷心。”
“誰搬走了?”星問。
“楚蘭啊,就是向陽理發店的女老板。”阿奇回答,“新街上有兩家理發店,但阿奇總是到老街上來理發,他認為楚蘭是他遇到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一個瞎子,哪裏就知道漂不漂亮了。”
“他看不見,但是嗅得到,聽得到。”阿多說,“郭老板大概是察覺出阿奇對楚蘭有點意思,經常在吃飯的時候提起她,說她喜歡穿旗袍,走
起路來腰肢扭來扭去,就跟風中的柳條一樣。他還說,清溪鎮沒有敢那麽走路的。”
“阿奇是怎麽跟她勾搭上的?”星也不禁好奇起來。
“楚蘭經常來按摩,她是鎮上麵唯一一個來按摩的女人,而且很難侍候,很挑剔。”阿多回答,“她第一次來是阿奇給她按的,後來幾次換了別人,她都不滿意,就一直都是阿奇給她按了。時間一長,我們就拿阿奇開玩笑,說楚蘭看上他了。阿奇那個老臉皮厚的家夥,怎麽擠對他都沒關係,唯獨說到這個事情,他一張嘴就結巴,就算我們這幾個瞎子都能看出他心裏有鬼。”
“這麽說,她跟阿奇真有一腿嘍?”星嘻嘻笑道,“是不是他們在按摩的時候情不自禁,幹柴烈火起來了?”
“應該沒有。”阿多歎氣道,“楚蘭讓他按摩,他就去找楚蘭理發,那段時間他常常嫌頭發長得太慢,有時候等不及,就晚上偷偷跑到老街來,就在這裏,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如果真有什麽情況,那就直接進去找她好了。”
“他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嗎?”星露出遺憾的口吻,“難道提也沒提過?”
“他倒是說過,他喝醉了就會躊躇滿誌,說等郭老板嫁女兒後就把按摩院接下來,最起碼入點股份,當半個老板,自食其力,然後看有沒有機會跟楚蘭表白一下,不過後來他犯病的次數越來越多,就沒再提過這件事。”
這樣說著,空氣裏好像真的飄過來一些刨花油的香味,摻雜著似有還無的歌聲。星陪著阿多坐在腐爛潮濕的門檻上,靠著衰頹的斷牆,不說話。
靜謐中,巷子裏忽然傳出女人的聲音,是那種類似於受到驚嚇的尖叫:“啊……”緊隨著是推拉門的滾軸轉動不暢的銳利摩擦聲,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阿多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緊張地站了起來。
“你走你走。”女人哭著,深邃的巷子裏閃出一絲幽光。
“你別這樣。”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我對你這麽好,你怎麽這麽不領情?你在清溪鎮無依無靠,我主動來安慰你,你還有什麽挑三揀四的,
咱們街坊鄰居不就是應該互相照顧嗎?”
“我不要你照顧,我要關門了。”
“你現在關門,難道能一輩子關門?除非你不想在清溪鎮待下去。”那男人的恐嚇充滿了輕薄之意,“我明天還來,後天還來,我就不信我的誠心打動不了你。”
“你滾啊。”女人竭力把男人往門外推。
阿多躲在黑暗中,攥緊了拳頭,似乎想衝出去。那個男人流裏流氣的笑聲越來越遠,向陽理發店的門再度關上,老街又恢複了死寂。阿多繃緊的身體緩緩變軟,拳頭也無力地鬆開:“阿星,我們回去吧。”
“是那個楚蘭嗎?”
“是啊。”阿多的聲音有些發抖。
星拽住了他的胳膊,彎著腰捂著肚子說道:“阿多啊,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拉泡屎。”
“真是麻煩,不能回去再拉嗎?”阿多頹然道。
“就一會兒,馬上就好。”星叮囑他道,“我離你遠點,免得熏到你,你別走啊,要不然我可回不去。”
在這條黑暗中形同廢墟的老街,拉上一泡屎也算無傷大雅,畢竟人有三急,阿多隻能等著,等得有點心焦,又不敢大聲催促,隻好輕聲試探:“阿星,你拉好了沒有?”
星可能拉得太忘情,也可能是沒聽見,沒有搭理他。
“阿星。”阿多站了起來,用拐棍點著牆壁,朝星適才去的方向走了兩步,“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星總算有了回應。
阿多感覺到一隻手牽住了他的衣角,這才放了心:“你擦屁股了沒?”
“我帶了紙。”大概是蹲得太久,星的呼吸有點沉重,說話的聲音有些發蔫兒。
他們一前一後沿著來路往回走,回到按摩院,躡手躡腳地進了房間。星上了床,連腳也沒有洗。阿多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也是一宿無話。
似乎是受了風寒,翌日清晨星躺在**爬不起來,額頭像火一樣燙,嚇壞了阿多,嚷著要帶他去鎮上的衛生院。星蓋著被子,一隻手從褥子底
下抓住他的胳膊,聲音低沉卻無比堅決地叫他閉嘴:“我隻是普通感冒,休息一天就沒事了。”
“感冒也要看醫生。阿奇當初就跟你一樣感冒發燒,也不去看醫生,不得不去醫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我跟他是兩回事。”星頑固地蓋著被子,囑咐阿多沒事不要叫他,他隻想好好休息。
好在這一天早上並沒有顧客上門,郭老板閑得沒事跑到街上看人打牌,中午才回來,和兩個按摩師圍著飯桌吃飯,問怎麽不見阿星。阿多直接從樓上下來,並沒有回房間,直言說阿星不太舒服,在房間裏休息。郭老板笑著說:“阿星幸虧是個盲人,要不然這個時候生病,還真有點犯衝。”眾人不解,他才說起昨晚發生的一件怪事。
昨天晚上,鎮口的董老板被人開了瓢。
董老板練過硬氣功,經常在自家店門口拿兩塊石鎖練功,虎虎生風,還精通水性,有“浪裏白條”的諢號。他經營著清溪鎮上唯一一家化肥農藥經銷店,壟斷了遠近八十多平方公裏村鎮的化肥銷售,沒有人敢和他競爭,就是因為他有一身的橫練肌肉和十幾個無業混混小弟。
這麽狠的一個人,昨天晚上吃了大虧,後腦勺給板磚砸到骨裂,現在正躺在醫院裏。不過,他對警察說,他在被襲擊之後也還了一拳,估計正中伏擊他的人腋下,那人可能也傷得不輕。警察以此為線索,正在全鎮排查。
“在哪裏發生的?”阿多問。
“聽說是在老街口。”
阿多的嘴唇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他吃完了飯,回到房間,想把這件事告訴阿星,發現阿星的**隻有散亂的被單,人不知去往何處,但肯定是他們吃飯之前就出了門。這個阿星可真不安分,眼睛瞎了還亂跑,要是出了事,鐵定撐不到試用期結束。郭老板心腸不錯,但最討厭手下人節外生枝。
他不敢聲張,隻能躺在**生悶氣。
還好星回來得很及時,也恰到好處,堂屋裏沒有人的時候進了房間。
“你去哪兒了?”阿多問道。
星回答說躺了一上午,胸悶頭暈,就出去呼吸了一下新鮮空氣,順帶
著在隔壁的餛飩店裏吃了一碗素餛飩:“你不信的話,可以去問餛飩店的老板。”
“你不要瞎跑。”阿多的口氣也緩和了些,“郭老板讓我照顧你,我得對你的安全負責。”
“我知道了。”星又躺到了**,低聲道,“我不會有事的。”
阿多轉述了中飯時郭老板說的新聞,抱怨起清溪鎮的不太平,連董老板那樣的狠角色走夜道都給人開了瓢,普通人就更不用說了。以後晚上怕是不能隨便亂跑,還是老老實實在房間裏睡覺為好。
“你說他是在老街口被人放倒的,我猜他就是昨天晚上騷擾楚蘭的家夥。這種人,死了也不可惜吧?”星的聲音從另一張**冷冷地傳過來。
“真要是砸死了那倒一了百了,可偏偏沒死。事情不會這麽簡單就了結的。”阿多現在擔心的並非是董老板,而是他手底下那十幾個混混,以前由董老板約束著好歹還能收斂點,董老板進了醫院,他們一定會趁此機會變本加厲在清溪鎮惹出點禍端來。這些人,怕的就是沒有尋釁滋事的借口。
星的**傳來輕微的鼾聲。阿多歎了口氣,出門往二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