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市離東城不算太遠, 林微雲跟孟其姝、關躍亭道別後,買了最近的高鐵票。
“關老師,我去湖市的事情, 先別跟溫庭深說。”
臨走前,林微雲跟關躍亭說自己晚上就回海城, 她不想讓溫庭深分心。
到了湖市人民醫院門口, 來接她的徐嘉清一臉悲傷。
“阿雲,你總算來了。”
“什麽病?”林微雲語氣有些不耐,問了一句。
徐嘉清語氣凝重:“乳腺癌, 中晚期。”
聽到是癌症,林微雲愣了好半晌, 才回過神,“醫生怎麽說?”
“明天手術, 後期再化療,防止癌細胞轉移。”
林微雲張了張嘴, 內心複雜萬分,說不出話來。
去住院部的路上, 看著人來人往的景象, 她忽然就想起,老林曾講過無數次,陳玉枝懷她的十個月。
妊娠反應嚴重, 陳玉枝隻胖了二十斤,而林微雲生下來就有六斤,因為陳玉枝即便再犯惡心, 也會為了她進食。
生她的那個夜晚, 風雨交加,又恰逢老林不在家, 陳玉枝突然破了羊水,阿爺和阿奶蹬著三輪車,連夜將人送到鎮上醫院,後來聽阿奶說,一路上,她害怕得不得了,摸著肚子一邊哭一邊喊著寶寶要加油。
當晚,她順利生下來,老林也回來了。
陳玉枝哭得跟個淚人似的,跟老林說:“我差點就失去我們寶寶了……”
當年,她愛自己如生命。
後來,卻也能冷眼旁觀,讓她孤獨一人。
林微雲無法抹滅她對自己的生養之恩,可也無法原諒她對這個家的背叛。
然而,所有的怨恨,在見到陳玉枝的那一刻,似乎又變得毫無意義。
兩個月未見,她已經不是上回那個咄咄逼人又虛偽至極的陳玉枝,麵黃肌瘦躺在**輸液,整個人仿佛蒼老了二十歲,見到她進來的那一刻,混濁的眼眸突然亮起一絲光芒,伸出手要去握她。
“你來了。”
林微雲站在床邊看了她許久,終是沒有伸出手。
徐嘉清了一條凳子到床邊,轉身說道:“你還沒吃飯吧,我出去買點東西,你跟阿姨先聊。”
林微雲沒有應聲,徐嘉清離開後,房間內一片寂靜。
剛坐下,陳玉枝的手就探了過來,碰了碰她的膝蓋,渾身發抖紅著眼:“阿雲,你能來,我很開心。”
林微雲身子未動,隻是側對著她問:“怎麽會得這個?”
“我也不知道,從前也沒有什麽不舒服,就這個月感覺到刺痛,拖了很久來醫院一檢查,一查就是晚期了。”她痛哭出聲,“或許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吧。”
林微雲轉頭去看她,像是平生第一次,如此認真。
“懲罰?”
陳玉枝瞬間紅了眼,握上她的手。
“阿雲……對不起,當初是我……是我對不起你們……”像是終於控製不住哭了出來,懺悔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阿雲,你一定都知道對不對?不然你不會對媽媽這樣冷漠……”
林微雲抿著唇沒有說話,任憑陳玉枝如何搖晃,也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是我愛慕虛榮,是我狠心無情,背叛了你爸,也拋棄了你……所以老天爺要懲罰我,我死了也好,下去給你爸賠罪。”
時隔十年的道歉,終是來得太遲太遲了,對林微雲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
就跟恨她一樣,早已可有可無。
因為真正需要她道歉的人,已經不在了。
“現在醫術發達,你死不了。”林微雲強忍著內心的悲楚,冷漠抽回自己的手,“我爸也不可能在下麵等你。”
“是啊,我沒有臉見你爸。”陳玉枝捂著臉痛哭,“我沒臉見他,他生前我沒有做個好妻子,他死後我也沒有做個好母親,我這樣的人,是該死!”
林微雲對這些話早已免疫,要不是看她身上還插著針頭,她可能甩手走人。
陳玉枝鬧了一會兒也停下來了,病房裏還有其他人,即便她們說的家鄉話,這樣哭哭啼啼不成樣,林微雲呆呆坐在一旁,沒再開口說話。
沒過多久,門被推開,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小女孩走進來,看到林微雲都那一刻,神色一愣。
“阿……阿雲?”
聽到聲音,林微雲渾身一顫
,倏然起身,麵朝窗戶,看也沒看那個男人一眼。
心裏甚至有點犯惡。
徐術平指了指她,對懷裏的女兒說道:“茵茵,喊姐姐。”
林微雲頓時回頭,目光冰冷看了過去,及時製住了小女孩張嘴喊人。
“我不是你姐姐。”
那小女孩抱著男人的脖子,躲到他懷裏,一臉怯生生:“爸爸,茵茵怕。”
徐術平耐心哄著女兒,讓她去陳玉枝床邊,然後一臉歉意看向林微雲:“你媽太想你了,這次生病,她吃了很多苦,你看能不能留下來,陪陪她?”
林微雲默不作聲,沒有回他。
偏頭看到徐嘉茵趴在陳玉枝床邊,奶聲奶氣說:“媽媽,你要快點好起來。”
陳玉枝摸了摸她腦袋:“茵茵乖,媽媽會好的。”
這其樂融融的一幕,倒真讓人羨慕。
林微雲收回目光,心髒隱隱有什麽紮過。
她對陳玉枝說:“我可以陪著你,但我不想看到徐家的人。”
陳玉枝含著淚點了點頭:“好,隻要你願意留下。”
後來,徐氏父子三人便都回去了。
三人間的病房,總歸是有點擠,夜裏估計沒有好覺睡,林微雲想著明天手術完成,換個單人間。
臨睡前,聽到病房裏的阿姨們閑聊,才知道都是乳腺癌來手術。
“聽醫生說,這個病還有遺傳,你們年輕人也要注意啊。”一個阿姨知道林微雲跟陳玉枝是母女關係後,便好心提醒。
陳玉枝卻道:“不會的,我女兒這麽年輕,怎麽會得這個。”
那阿姨還想再說什麽,但終究是沒有說出口,幾人熄了燈便要睡覺。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林微雲趴在床邊,忽然想起,前幾日,溫庭深摸出的那個腫塊,心底頓時一沉。
給溫庭深發了晚安的信息後,她卻再也睡不著了,腦子裏恍恍惚惚都是剛剛的談話。
她不停安慰自己,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還這麽年輕,不會得這樣的病。
淩晨四點,半睡半醒,恍惚起來看了下手機,看到溫庭深回的信息。
五弦先生:【晚安,很想你】
——
翌日,陳玉枝被推進手術室,徐家父子三人守在手術室外,林微雲便去給自己掛了個乳腺科的號。
經過檢查後,醫生說腫塊比較大,建議她去做個彩超看看。
從彩超室出來,林微雲坐在冰冷的椅凳上,漫長的等待中,她已經做好了麵對最壞結果的打算。
然而,當看著檢查報告單上的BI-RADS 分類:5類時,她再也忍不住哽咽了一聲,強忍住淚水和情緒。
“看彩超影像,高度懷疑是CA,建議盡快做個鉬靶檢查一下,你還年輕,早點治療早好。”
醫生的話在腦中回響,林微雲忽然很想很想溫庭深。
握著手機想打個電話,卻發現一雙手顫抖著根本拿不穩手機,她無力靠在牆上,一遍遍做著深呼吸,企圖平複自己的情緒。
癌症不可怕,老爺子還經曆了兩次癌症,也照樣活得好好的,更何況,這個還沒有確定下來,她不應該自己嚇自己。
林微雲勉強打起精神來,手機忽然震動,將她嚇得一整個人哆嗦。
低頭看來電提示,是徐嘉清。
“阿姨出來了。”
她收起混亂絕望的情緒,再回到新換的單人間病房時,徐家父子正在陳玉枝病床前忙前忙後的。
見到她來,徐術平趕忙說道:“我這就走,這就走。”
林微雲沒有看他,徑直走到病床前,垂眸看著還在昏睡中的陳玉枝。
她的左側做了全切,綁著繃帶,相比右側已經平坦得隻剩下一層皮,幹癟得毫無生氣,整個人也頹廢得像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太。
林微雲看著這一幕,心頭一窒,差點要呼吸不過來,定定呆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陳玉枝麻醉醒來,看到她發紅的眼眶,以為她心疼自己,艱難抬起手指,想去觸碰林微雲,氣息微弱,“阿雲,回到媽媽身邊好不好?”
這兩天,林微雲寸步不離守在自己身邊,照顧得無微不至,聽徐術平說,她連費用也一並出了,此刻看她的眼睛又如此難過。
總歸是血濃於水,陳玉枝以為女兒心疼自己,想跟自己和好,心中便十分欣喜,也決定以後好好補償這個女兒。
然而,林微雲怔怔抬眸,看了她一眼,還是默默移開了手。
等陳玉枝能吃東西了,徐家人熬了粥做好飯送過來,林微雲喂陳玉枝吃完後,就自己叫了外賣吃。
徐家送來的東西,她一口沒動,他們讓她回徐家休息,她也沒搭理,哪怕是徐嘉清,她也視若無睹。
徐家人過來探病,她就直接離開病房,坐在樓下公園,望著天空發呆,回想這充滿戲劇性的人生。
她遲疑著要不要去做進一步檢查,又害怕檢查出來的結果令人無法接受。
“你真的要,永遠不原諒他們?”
徐嘉清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她身後,沒有上前,就這樣不遠不近看著她。
林微雲沒有回頭,聲音寡淡冷漠:“你會原諒他們,不過是因為你父母離婚在先,而我的家是被你爸拆散的。”
她永遠無法替父親原諒陳玉枝。
哪怕她遭受再大的罪,也永遠贖不了罪。
徐嘉清沉默良久,她說的沒錯,這件事情裏麵,受到傷害的,隻有她們父女。
“是我們對不起你,你要做什麽,我都不會反對。”
“那就做到你的承諾,在這件事情了解後,你們所有人,都別在我眼前出現,無論生死,各不相幹。”
徐嘉清慚愧低下頭。
之前,答應了她出醫藥費、她來照顧,隻不過是因為林微雲想償還最後的生育之恩,然後一刀兩斷。
轉身離開的那一刹那,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對你好嗎?”
這幾天,也沒有見那個男人來看過她,也沒有一個電話,徐嘉清擔心她的婚姻不幸福。
林微雲淡然一笑:“他對我,不是一個簡單的好字就能概括的。”
這聲笑,是發自肺腑的感慨。
曾經支撐著她走下去的,隻是懷著老林的夢想,等他回來的那一天。
雖然她沒有等到老林,但是她等到了溫庭深。
從他把五弦琵琶交到她手裏的那一刻,一切都有了新的開始,她在溫庭深眼裏看到了鮮活的自己,也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或許,這是老林最後送給她的禮物吧。
如果沒有老林,她也不會遇見她的五弦先生。
“你很喜歡他嗎?”
醫院的風聲總是夾雜著幾絲哀怨和淒涼,林微雲抱著手臂緩緩彎下腰,眼底酸澀滾燙。
徐嘉清以為她不會回答,抬腳要離開時,聽到她微弱的聲音。
像是在回答他的問題,又更像是自言自語。
“怎麽不喜歡呢?”
“以前的林微雲,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世界。”
“但現在,我很想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