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七天, 林微雲仿佛過了一個輪回。
這些天,她沒有給溫庭深打電話,隻說自己在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 要閉關找靈感,溫庭深信以為真, 又因為工作繁忙, 時差太大,所以沒有打擾她,每日隻在她睡前發了信息道聲晚安。
醫院的時間總是過
得很漫長, 但總歸,要熬到陳玉枝出院了。
她恢複得很好, 氣色也好了很多,後期隻要定期化療, 問題不大。
出院這天,主治醫生都投來了羨慕的眼光:“阿姨, 您生了個好女兒,真是有福氣。”
這些天, 林微雲的無微不至, 醫生們都是看在眼裏的,笑著說,還是女兒好, 關鍵時刻最貼心。
陳玉枝已經能下地走動了,她坐在床邊,看著在一旁削蘋果的女兒, 聲音清減:“是啊, 我女兒她,很好……”
說著說著, 卻掉起了眼淚,像是懊悔這些年的所作所為。
“小姑娘有男朋友嗎?”
陳玉枝笑:“她結婚了。”
“這麽小就結婚了?”醫生有些驚訝,偷偷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林微雲。
陳玉枝笑著沒說話。
醫生走後,林微雲將蘋果遞給陳玉枝,看著她一口一口吃下去。
“你知道我為什麽恨你。”忽然,她緩緩開口。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的篤定語氣。
陳玉枝啞口無言點了點頭。
或許在此之前,她還能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時不時打個電話給她,盡一下母親的本分。
她的阿雲,小時候很乖巧,跟茵茵一樣喜歡黏著她,不可能會因為離婚就不跟自己親近的,她也確定,林振樂不會把那些事情跟女兒說,所以她一直心安理得以為,無論如何,她們都母女連心,哪怕她有了新的家庭,女兒也會認自己。
可上次在海城,在看到林微雲那樣冷漠的神情,陳玉枝忽然就明白了。
“對不起,阿雲。”
除了這句話,陳玉枝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說了,她幹枯的手握住林微雲:“你給我機會補償你好不好?媽媽知道錯了,媽媽真的知道錯了。”
這一次,林微雲沒有甩開她的手,拍了拍她手背,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她的聲音很輕,仿佛下一刻就會被風吹散,“那就到此為止吧。”
陳玉枝臉上血色盡失,抓緊了她的手,一邊擦拭眼淚一邊搖著頭。
她懂她決絕的意思,隻是懊悔自己醒悟得太遲。
“我其實從來沒想過要回到你身邊,這些年沒跟你斷了聯係,隻是想看看,你離開我們之後,過得能有多好,如今看來,確實不錯。”
林微雲盯著她,唇角扯了扯:“有個孝順的繼子,有個可愛的女兒,還有個對你不離不棄的丈夫,你好像贏了。”
“所以,你也放過我爸,別去找他,給他十幾二十年時間,等他成家立業了有了自己的人生,等你們沒有再相見的機會。”
“也放過我吧,其實每次見到你們,我都覺得惡心,這七天的孝心,如果你願意接受,我們也算兩不相欠了。”
“但你永遠也得不到我的寬恕。”
七天的盡孝,償還她生她時受過的苦。
而給老林守靈那七天,她的孤苦無依和無望等待,永遠無法被彌補。
——
從住院樓下來,在心裏凝固了一周的厭惡感,在這夏日炎風裏仿佛被無聲融化了,不斷冒出來的熱氣讓林微雲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像是丟掉了多年的枷鎖,終得自由。
她坐在每日都要坐兩個小時的那張椅子上,待了許久,終於忍不住給溫庭深打了個電話。
倫敦那邊還不到淩晨五點,溫庭深接到她的電話,有些意外。
“阿雲?”
林微雲聽到被褥掀開的窸窸窣窣聲,然後是低沉的嗓音傳來。
“出關了?”
她握著手機的指節泛白,下意識壓下喉間哽咽,嗯了一聲。
“也就是說,我能打擾你了?”
林微雲無聲點頭,卻忘了他根本看不到。
溫庭深笑了一聲,語氣委屈,又帶著剛醒的慵懶沙啞,似在她耳邊低語,“真好,我已經三天沒有聽到你聲音,好想你。”
林微雲抬頭仰望藍天:“我也想你。”
溫庭深意外她會在這個點給自己電話,以為是有什麽驚喜,便問:“閉關七天,有什麽收獲?”
“沒有。”林微雲咬著下唇,眼圈發紅,三十度的天氣,她卻覺得四周清涼。
溫庭深頓了兩秒,似乎聽出了她喑啞的鼻音,聲線一緊:“是遇到什麽難處?能跟我說說嗎?”
林微雲手背抵在唇邊,沉默不語,心底卻猶如海嘯來臨,要承受不住的斷裂之痛。
電話那頭,也沉默了片刻,隨後傳來凳子移動的聲音,溫庭深大概是走到了另一個地方坐下,然後溫柔地喊了她一聲:“阿雲。”
“我在。”
林微雲不敢多說一個字,生怕會崩潰不成聲,被他發現。
可是,下一秒,她聽到他低啞的聲音。
“阿雲,我不僅僅是你的丈夫,也是你的樹洞,還記得嗎?”
林微雲隻覺眼前一片水霧,壓抑了許久的淚水瞬間撲簌簌落下,她終是沒有抑製住哽咽了兩聲,像個走失的孩子,害怕到發抖。
“有任何事情,可以跟我說。”溫庭深大約是察覺出她的壓抑了,語氣清明起來,嗓音依舊溫柔安撫著她,“別一個人憋著,好不好?”
他越是這樣溫柔,林微雲越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心中的依賴和委屈一瞬間湧上心頭。
“好……”
伴隨著這個字從喉間溢出,林微雲再也沒忍住悲痛哭泣,抱著手機低下頭,哭得撕心裂肺。
“阿雲……”
溫庭深頓覺自己的心也被撕碎了一般,在遙遠的大洋彼岸無能為力,隻能一遍遍喊著她的名字。
“我就是……沒有了靈感,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要怎麽……怎麽走下去……”
良久過後,林微雲發泄了積壓許久的情緒,氣息漸漸平複下來,她一邊抹淚,一邊撒了個謊。
她不想溫庭深因為自己亂了陣腳,“溫庭深,我並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厲害,我讓你失望了。”
“沒有方向就停下來,別去想,也別慌。”
溫庭深沉穩的聲音安撫著她:“創作靈感本就是縹緲的事情,你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了,聽我說,回家好好睡一覺,休息兩天,等我回來好不好?”
林微雲無聲地點了點頭:“好,我等你回來。”
末了,她又加上一句:“我沒事,你知道的,搞藝術的人,就是情緒波動太大,哭過了就沒事了。”
“好,那你心情不好的時候,要跟我說。”溫庭深一如既往的溫柔,仿佛撐開的一把傘,為她遮擋風雨。
“那讓我看看你?”
林微雲吸了吸鼻:“不要,我現在好醜,等回家休息好了,再給你看。”
溫庭深啞聲一笑:“好,到家了跟我說一聲。”
掛斷電話後,林微雲愣愣看著前方,呆了幾秒後才起身。
積壓許久的情緒,在大哭一場過後,果然整個人都有了力氣,她拖著行李箱一個人走出醫院,攔了一輛出租車往機場去。
與此同時,倫敦酒店高層的落地窗邊,溫庭深在收起手機的那一刻,臉色倏然一沉。
思量片刻,他給小助理發了一條緊急會議的通知,然後又撥通了國內關躍亭的電話。
——
回到海城後,林微雲在國際公館睡了一晚。
大概是因為枕頭上有溫庭深的氣息,她睡得雖然不太安穩,但總歸是從頭到尾睡了一個整覺。
一覺醒來,整個人神清氣爽了許多。
鍾姨過來給她煮了早餐,看她有些疲憊,還特意熬了桂圓紅棗雞蛋糖水,又把溫庭深之前買的一堆補藥拿出來。
“先生走之前跟我說了,您生理期痛,現在已經結束了,要好好補補,這幾天在外麵沒有好好吃飯吧,你看著起色,等先生回來,得怪我沒有照顧好你。”
鍾姨一臉心疼看著她,不理解怎麽才二十天不見,就瘦成了這樣。
林微雲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很瘦嗎?”
鍾姨鄭重點頭,然後又道:“沒事,這幾天在家,刑姨給你好好補補,這樣先生回來,才不會心疼。”
林微雲心中一暖,原本沒什麽胃口的她,聽了鍾姨的話,連著喝了兩碗糖水。
吃完早餐後,她又把自己收拾了一番,還化了一個清爽的淡妝,直到看起來沒那麽憔悴了,才拍了個視頻給溫庭深:【我沒事啦,要去工作了,晚上回來聊!】
然後便坐地鐵去了工作室。
關躍亭看到她的時候,似乎驚訝了一番。
“這麽早?”
林微雲笑著對他點頭:“關老師早,這幾天有事耽誤了,你放心,我這兩天會加快進度的。”
關躍亭捧著咖啡,神色有些異樣:“不著急的……你慢慢來。”
“好,那我去忙了。”林微雲轉身,要去自己的小辦公室。
“小林同學,那個……”關躍亭忽然叫住了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溫庭深那邊,應該快要回來了。”
林微雲轉身,嘴角微微一揚:“我知道,謝謝關老師。”
看到她瀟灑轉身的身影,關躍亭摸不著頭腦了,一臉疑惑回了自己辦公室。
然後給溫庭深發了條信息:【你老婆好像瘦了一圈,不過看著心情還不錯,應該沒什麽事吧】
溫庭深卻直接打來了電話,問他:“讓你打聽的消息,怎麽樣了?”
關躍亭連忙關上辦公室的門,小聲說:“我問了其姝,她說好像看到林同學訂的去湖市的高鐵。”
“湖市?”溫庭深皺著眉,想起什麽,淡聲道:“知道了,這兩天,幫我好好照顧她。”
“放心,我看小林同學沒事的,倒是你,你那邊就這樣回來,真的沒問題嗎,你都已經在那裏耗了十來天了,最後緊要關頭走人,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溫庭深立於漆黑沉沉的落地窗邊,垂眸看著半空外陌生又熟悉的星光點點,眸底散發著一抹清寒,“再待下去,才是賠了夫人。”
關躍亭不覺得他在開玩笑。
果然,下一秒,便聽溫庭深淡淡說道:“倫敦科技周還挺熱鬧的。”
關躍亭:“A**都要跟你解約了,你還有心情逛科技周?沒有他們的技術支持,你投資的新項目怎麽開展?”
“不親自來一趟科技周,又怎麽會知道,AGI(通用人工智能)在倫敦已經有了更加成熟的體係,而我所需要的技術儲備,也並非隻有A**一家。”溫庭深抬頭望著遠方,目光深邃,胸有成竹。
關躍亭豁然開朗:“你這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難怪你要本人親自過去!就是為了讓A**看出你也有心解除合作,另選他家?”
溫庭深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談判一直僵持不下,他也沒有放在心上,反而在倫敦科技周逛了一圈,結識了不少科技新貴,原本A**還想觀望,但聽說他要回國,立馬就坐不住了。
“那現在A**的意思是……”關躍亭沒想到,原本被動的一方,在溫庭深的一番操作下,反而成了主動方。
“降低一個點的技術支持基金,團隊新引進一位華人劍橋博士。”
關躍亭不禁感慨:“喲,你這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看來小林同學才是你的福星!”
溫庭深眸色淺笑,的確是因為她,他才有了決絕回國的心。
但此刻,他卻沒有成功的喜悅,因為早已心急如焚,歸心似箭,恨不能立馬回到她身邊。
若不是計劃著還要留一天的時間簽合同,他一刻都不想在這裏待著。
盯著寂靜夜色看了半晌,他關了窗簾。
淩晨一點的倫敦,有點肅冷。
他懷念起少女的溫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