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 林微雲把自己關在小辦公室一直沒出來。
關躍亭送餐敲門時,她拉開一條小縫接過外麵,聲音低沉:“關老師, 下班你們別管我。”
然後門又被關上。
關躍亭摸了摸鼻子,不敢吭聲。
小小蘇端著水杯走過來, 跟他說:“關總監, 你別擔心,我看微雲姐就是作曲著魔了,剛剛她出來打水的時候, 嘴裏還哼著調子。”
“真的?”關躍亭倒希望是這樣,不然他不好跟溫庭深交差。
直到晚上七點, 趁其他人都下班了,他坐不住了, 又去敲門。
“小林同學,該下班了, 我送你回去?”
這一次,林微雲沒讓他久等, 直接打開了門, 一臉驚喜看著他。
“你這是……”
林微雲拉著他往裏麵走,聲音隱隱藏著激動:“關老師,我完成了!”
“啊?”
走到電腦前, 林微雲點了Logic Pro播放,是她今天完成的Demo。
林微雲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著關躍亭, 期待他給出評價。
悲情的曲調加上密集的鼓聲擊缶, 前奏一出氣氛瞬間到達戰場方陣,隨即是瀟灑愜意的琵琶聲, 不僅僅是悲傷,還有後麵的笛聲悠揚,專場變化,從戰場到宮廷,再到歌舞升平的大街小巷,充滿了民間煙火氣息,一切歸於平和。
關躍亭連著聽了兩遍,意猶未盡,一臉不可置信看著她:“你……一天做出來的?”
林微雲點頭。
大概是人的悲傷到了一定級別,靈感就會忽然大爆發,像泉水一樣源源不絕,仿佛開啟了新世界。
在工作室一天,就完成了七天都沒有完成的事情,林微雲自己也很意外。
“很好聽,是蘭陵王的故事?”關躍亭問。
“嗯,我這次想從蘭陵王的另一麵來敘述他的一生,用悲壯的戰爭號角拉開序幕,功成名就也是人生憂患的開端,從恢宏浩**的沙場到風譎雲詭的官場,再到和美卻又淒涼的故鄉,一生向往和平,卻不得不戰的悲哀,和蘭陵王的人物形象渾然天成……”
“很好!想好曲名了嗎?”關躍亭豎起大拇指,又來回聽了一遍。
雖然還隻是個簡單的demo,但核心**部分,他已然聽懂了,也十分震驚於林微雲如此年紀的小姑娘,竟然能有如此沉重的命運感,仿佛看透了人生。
林微雲:“就叫《風起蘭陵》,怎麽樣?”
關躍亭點頭:“不錯,我很期待小林同學的第一個作品。”
曲子基調完成,林微雲也算完成了一個心願。
關躍亭說要送她回家,她搖了搖頭,說自己約了夏禾去外灘散步,然後回學校,最後兩天了,畢業節目還需要再排練一下。
但其實這次,隻有她自己,漫步於擁擠的人潮之中。
——
林微雲撐在江邊石欄上,看著江上郵輪緩緩而過,有的是滿載遊客的渡輪,更多的是私人遊艇,她看到有求婚的、有過生日的……
當燈光秀開始的那一刻,郵輪上的人看向岸邊,激動之餘,他們或拍照留念,或相擁而吻,仿佛岸上的燈光如星海璀璨。
他們會永遠銘記這一刻的美好,而同樣的燈光,落在林微雲眼裏,卻有些黯淡單調,也許是因為身邊沒有那個人,周圍一切看起來,都很普通無趣。
就如同她這一生,如果沒有溫庭深的出現,大概永遠都會沉寂於黑暗中,然後悄無聲息離去。
沒有人會記得她林微雲。
燈光秀結束後,林微雲一個人漫無目地走著,偶遇路邊一位街頭藝人在彈著吉他,溫馨的旋律,此刻聽來,十分治愈。
林微雲駐足聽了一遍,然後上前詢問是什麽曲子。
“《sunflower》,向日葵。”男人告訴她,隨後又給她彈了一遍。
向日葵。
林微雲歪著腦袋聽完,然後打開包,把裏麵所有的現金都放進了他的吉他盒裏。
說了一聲“謝謝”。
男人一臉詫異看著那足足有五張的一把大鈔,有點猝不及防,再抬頭,女孩已經轉身離去。
他收攤想追上去,將錢還回,卻早已沒看到那個女孩單薄的身影。
此時,天
空飄起了雨絲。
咖啡店的玻璃窗前,林微雲一個人坐了許久,想給溫庭深打個電話,又怕自己低落的情緒會分散他的精力。
他向來是那樣懂她,一句話就能聽出她的心情。
而她是那樣的依戀他,以至於電話還沒有撥出去,隻是想到溫庭深三個字,眼淚便已奪眶而出。
所以,雖然很想很想他的聲音,林微雲還是不得不壓下想念,把電話打給了外公。
外公正在彈琵琶,接到她的電話,很是開心,問她怎麽有時間打電話過來。
林微雲問了一下他最近的身體狀況,然後委婉轉移了話題,“外公,有件事情,我想向您討教一下,但是……可能會有點冒犯。”
“丫頭,有什麽事情隻管說,跟外公無需拘謹。”
麵對老爺子縱愛,林微雲的心境忽然沒那麽沉重了,她靜了幾秒,才小心翼翼問,“外公,您第一次確診癌症後,有過害怕的時刻嗎?”
說完,又覺得問題實在太過冒昧,趕忙說:“是這樣的,我一個朋友,她……她很年輕就得了癌症,我想開導她,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麽說,就想著,外公您有兩次戰績,應該是最有資格開導癌症的人,所以想跟您討教一下……”
“生病的人,最不需要的就是開導。”老爺子卻意味深長說道,“我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身體狀況,生死有命,最了解的莫過於自身,我們想要的,不過是想在最後有限的時間裏,任性一把罷了,你陪著她,鼓勵她做她想做的事情,就是最大的開導。”
“想做的事情?”
“就像外公當初,也是不聽勸的,我最討厭被人守著如何如何忌口,如何如何保養身子,我是病了,不是廢了,但再這樣被保護下去,我真會廢掉,哪怕醫生診斷我已經痊愈了。”
林微雲不禁被老爺子的話逗笑了,她能想象那個畫麵。
老爺子從來就不是一個被規矩束縛的人。
老爺子也笑了,緩緩道:“還得是懷景這小子啊,小小年紀就拿捏住了我,當年我心中唯一的遺憾,便是那冊《國樂——琵琶》還隻寫了個自序,我想名留史冊的願望,怕是要落空,經過懷景那一提醒,我才幡然醒悟,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老天給我一點時間就好,讓我完成這冊書,後來書完成了,我的癌細胞也徹底消失了,所以二十年之後,它再出現,我反而不怕了。”
“因為外公依舊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林微雲低聲呢喃:“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
“什麽事?”老爺子下意識問。
林微雲撐起下巴抬頭,看向店外車水馬龍,心情平靜,如同這一場安靜的雨。
“我想複原五弦琵琶。”
這一次,不是因為老林,是她自己很想。
或許是跟老爺子一樣的心境,想留下一點特別的東西,跟這個世界證明,一個叫林微雲的女孩,曾經帶著她的琵琶,絢麗活過。
“這件事情,老爺子我也期待,希望有生之年能等到,雲丫頭你人生還很長,一定可以的。”
剛說完,老爺子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雲丫頭,你……”
林微雲回過神,笑了一下:“謝謝外公,我知道該怎麽跟她說了。”
——
轉眼,六月來臨。
在這充滿童趣的一天,海音學院的大四學子們,也迎來了自己的畢業典禮。
而由長青樂團合奏《禦劍飛行》,即將作為開場曲,隆重開幕。
作為優秀畢業學生代表,林微雲甚至還將要上台演講,正在背稿子的時候,夏禾跑進來,偷偷問她,“你家那位,會來嗎?我可是給他留了最好的家屬位置哦~”
林微雲捏著演講稿的手指一頓,看向手機,最後一條信息,還停留在昨天。
她一直沒有提,今天是她的畢業典禮,也沒敢問他的歸期。
害怕希望落空,更像是無聲將他往外推。
她看向化妝盒裏那張黑色名片,想起三個月前,溫庭深曾在台下某個位置看著她,隻是陰差陽錯,他們錯過了彼此。
而這次,他大概也趕不上了吧。
心中不是沒有失落,不過林微雲不怪他,隻是很遺憾,這大概是她最後一次,穿著漂亮的衣裙登上舞台。
下午六點半,畢業典禮正式開始。
帷幕緩緩拉開的一瞬間,林微雲落座在樂團最前方的C位,手裏抱著精美的五弦琵琶,紅衣戰袍,英姿颯爽,指尖撥弦,全場寂靜中,唯聞聲聲琵琶響,肆意瀟灑充滿意境,夢回禦劍飛行。
秋風拂鬆疏韻落,禦劍乘風弦索索。
而前奏稍緩,林微雲身後幾乎所有樂器同時奏響,萬箭齊發,穿雲破月,氣勢宏偉,震驚全場。
開局就這麽燃,不愧是民樂登場。
高台之上,林微雲仿佛沉浸於另一個世界,這一刻,她忘卻了所有悲傷和煩惱,唯有手中的琵琶。
今日是她的畢業,亦是新的領程。
林微雲依舊記得,六歲第一次正式彈琵琶時,老林跟她說過的那句,“有航道的人,再渺小也不會迷途。”
她曾迷茫數載,一人飛行,但一直堅定著老林這句話,所以雖然迷茫,卻未曾失途。
隻是在這條道路上,與父親一樣孤獨。
但命運的齒輪,或許從三年前開始,就悄無聲息發生了變化。
抬眸的一瞬,憶起那場初遇,溫庭深就那樣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裏,與那把螺鈿紫檀五弦琵琶爭妍鬥豔一般。
燈影明晦間,如南山雪落,她的目光最終還是被吸引了去。
溫柔矜貴,眼眸深邃,遠遠將她凝望著。
可初次見麵的溫庭深,是不會用這樣炙熱的眼神看她的。
尾調漸漸平息,林微雲回過神,記憶裏的畫麵愈加清晰,清晰到仿佛出現了幻覺。
高台之上望下去,入眼是第一排。
屬於她的家屬位,原本以為會是空,卻有一道清修筆挺的身影落座著,他優雅鼓掌,眼眸含笑望著她。
從舞台下來的那一刻,林微雲幾乎是飛奔跑向後台的。
什麽清冷、矜持、克製都成了空,她隻想好好抱一抱他,聞著他的氣息讓她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溫庭深!你回來了!”
人來人往的化妝室,她連衣服都沒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頭撲進男人懷裏,手自他腰間環過,將人緊緊抱著。
沒有絲毫忸怩和遲疑。
溫庭深把人抱了個滿懷,驚訝於她會如此主動,腰身也被她箍得很緊,自己仿佛是那湍急的河流裏,一根被她抓住的浮木。
她在害怕。
意識到這一點後,溫庭深扣著她的後腦勺輕輕拍了拍,鼻間溢滿了她身上的清香,將下巴抵在她發頂,聲色繾綣。
“阿雲,我回來了。”
林微雲在他懷裏悶悶點頭,似乎在用力吸他的氣息,手箍得越來越緊。
與此同時,長青樂團的隊員也都回來了,看到這一幕頓時目瞪口呆,驚訝於平日裏高冷的琵琶首席,竟然也會有撒嬌的一麵。
再看向那個令他們首席如此瘋狂的西裝男人,雜亂簡陋的化妝室,不該是他這樣矜貴的男人會出現的地方。
但他懷裏抱著的是琵琶精林微雲,一切又好像順理成章。
眾人好奇打量,他們首席是將哪路神仙拉下神壇了,夏禾見到這一幕,連忙將團隊的人往外趕,“別看了別看了。”
崔燦和楊菲菲見過溫庭深,知道他們的關係,也幫著趕人。
不過這關係也無須遮掩了,大家都是成年人,隻是想給他們情侶一點空間。
雖然內心很好奇,目光流連忘返,慢吞吞從這一格化妝室退出。
溫庭深低頭嗅著獨屬於林微雲的香甜,今日大概是盛裝打扮了一番,旗袍版的衣裙勾勒出曼妙的腰肢,抱在懷裏,柔軟得不像話。
掌心之下,單薄的衣衫似有若無,能感受到她細膩輕柔的肌膚。
溫庭深勾著唇角,湊在她耳邊低語。
“你這樣主動,我很想吻你。”
林微雲一愣,又聽他漫不經心低笑。
“但你隊友都在身後看著,我怕你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