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色痞!
楚引歌的右掌心發起燙來, 耳邊似還殘留著他餘燼的喘息,她像幹了壞事一樣局促地將手放於身後。
但轉念一想,馬車裏也沒他人, 又將右手對著窗帷透進來的光端詳了一會, 嘴角已是壓不下去的笑意。
還是......挺滿意的罷。
馬車轆轆, 踏在日出朝霞之際, 雲蒸霞蔚,晨光從黑暗脫胎而出,十月初六, 這的確是個好日子。
特別是當楚引歌在宋宅門口看到趙姨娘時, 她的淚奪眶而出。
提著黑紗宵衣,踩著軟綿的紅絨毯,楚引歌邁步奔向她, 若說昨夜那般不顧後果地逃出來,她心中最放心不下的恐怕就是姨娘了。
想不到世子爺將這個也想到了。
“棠棠不哭,”趙姨娘拍著她的背, “今日是出閣日, 應當開心,我家棠棠要成為世子夫人了。”
話雖如此說, 可姨娘的喉間也是哽咽的。
身邊的讚禮是慣常操持高門大戶的婚儀的, 見母女倆在這舍不得, 在一旁不慌不亂地笑說道:“待會世子夫人還得敬茶呢, 到時可以和趙姨娘說上好一會話, 現在快往裏請罷, 開臉嬤嬤等著了。”
趙姨娘抹了抹眼角, 溫柔笑道:“瞧我, 見到棠棠心都亂了, 走,世子爺對你可真是頂頂用心了。”
楚引歌本以為姨娘是在給白川舟撐麵子,才在人前這麽說,可一踏進宋宅,她才知道,此言非虛。
卵石路皆鋪上了綿柔的紅絨毯,輕踏而上,如踩雲端,路兩側的蘭桂竹木皆掛著喜袋,喜燈籠垂於燈下,窗上貼滿了歡慶的喜字,更絕得是,本是柴房的西屋已被收拾地煥然一新,綴以喜帳的紫檀貴妃榻,貼著小喜字的黃花梨木凳,裝滿胭脂水粉的黑漆描金嵌染牙妝奩等種種,皆是一應俱全。
入目之物,均為上等,比她在楚府的閨房內用得都要好得多。
楚引歌有些難以置信,這竟是一夜添置完成的......世子爺確實是用心竭力了。
開臉嬤嬤端著一碗湯圓,喜笑晏晏:“夫人,世子爺怕你餓著,早派人來吩咐過,讓夫人記得用早膳。”
房內站滿了各嬤嬤奴婢,一聽這話,都在癡癡地笑,讚禮在旁也笑說吉祥話:“這湯圓看著圓實,看來世子爺是想和夫人生個圓滾滾的小世子呦。”
眾人皆樂,一時間好不熱鬧。
楚引歌麵紅耳赤,忙接過來,她本想就吃兩口,可頂著這些殷殷切切的眼神,那眸光中都流露著一種期待,似乎她能不能生下小世子跟這碗湯圓至關重要。
不得已,她隻能全數吃完。
眾人歡呼,楚引歌也忍不住跟著笑了。
這一廂喜鬧,也到了開臉的吉時。
開臉是一項和閨閣的自己說告別的頂重要儀式,去淨臉頰上那層薄薄的細微絨毛,修齊鬢角,就不再是黃毛丫頭,而是正式成為新婦了。
嬤嬤手執兩根紅長棉線,線在指尖繃直,緊貼著楚引歌麵頰,在她的嬌顏上快速絞滾起來,一下,又一下,崩裂聲聲敲擊著心髒,隨著麵上的絨毛不斷絞淨,她也在與過去的自己走向割舍。
讚禮在旁配合著嬤嬤的動作,喜詞不絕如縷:“上敬天恩祖德,中願夫妻恩愛,下彈本支百世。”
明明麵上的知覺是疼的,但楚引歌卻覺得此刻的時光很是溫情,這裏所有的人,都在衷心祝福她和世子爺的姻緣。
成親罷,就去成親吧。
她心裏的聲音在告訴她,這或許不算太壞,甚至還有些盡興。
約莫一香燃盡之時,崩裂之聲才停下,楚引歌已覺麵燙十分。
她被推到明鏡前,姨娘扶著她的肩,端看鏡中的她,比之更甚的白皙水潤,笑說道:“世間又多了個好看的小媳婦了。”
楚引歌眼圈有些發紅,“娘。”
如果說與過去分別,還有什麽舍不得的,應當就是趙姨娘了。
她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可姨娘卻給了她這一生所有的寵溺。
姨娘永遠都在偏向她。
“莫哭,哭腫了眼就世子爺要怪我了,”姨娘拿過熱毛巾給楚引歌敷臉,“姨娘給你上妝。”
眉是彎彎的柳葉,唇是端莊又不失柔媚的絳紅,麵如桃瓣,遠望,皎若初晨朝霞,近看,灼若芙蕖淥波。【1】
連讚禮都忍不住驚歎:“老奴操持過這麽多貴戚權門的昏禮,見過深閨中的不少千金出嫁,也算見過世麵,但還真是頭一回見到這麽美的新婦。”
房內的小奴婢也敞開了誇讚。
楚引歌在一片喧鬧中,想到了她上回被姨娘這般好好裝扮後,還未坐穩馬車,就被那人一把拉到修腿上,用唇瓣蹭著她,說“要不我們大婚”那樣的渾話。
她的嘴角含笑,今日他們真的大婚了,她有些期待他看到她今日妝容後有何反應了。
“世子夫人這一笑,老奴都要骨頭酥了,”開臉嬤嬤在一旁笑說道,“世子爺真是有福了。”
場麵很是喧歡。
還是讚禮控製了局況,笑言:“我們再看下去,世子爺恐要吃味了,現下,新婦得去廳堂給長輩敬茶了。”
楚引歌被簇擁緩步走近廳堂,姨娘和宋師父已落坐於上首,而宋譽坐於右下首。
楚引歌嗔了他一眼,“宋編修怎麽也敢坐下當我長輩?”
姨娘看著他倆見麵就掐,笑說了句這孩子,“今日譽兒是背你上花轎的,你敬他一杯茶,喚他一聲阿兄。”
宋譽有了趙姨娘撐腰,也是難得占回年長一歲的便宜,放肆笑道:“上茶吧,引歌妹妹。”
楚引歌將茶端至他手上,因算不得是長輩便不用下跪,走近才發現他的眼眶紅了。
她也忍不住鼻頭泛酸。
宋譽微微偏過身,將茶一飲而盡:“楚引歌,你看你多賺,一杯茶換了一個長兄。”
他的喉間已是哽咽:“那長兄就祝你和世子爺和和順順,若真是委屈了,就回這兒了,你從宋家出嫁,就是我永遠的妹妹,我再是怕世子爺,做了你的阿兄,也會將你擋在後頭,不過最近我們家頂粗的那棍子不知去哪了,待我再準備一根替你備著。”
這一番話聽得楚引歌又哭又笑。
她怕花了妝,強忍淚水,走到宋沂麵前,捧茶跪下:“宋師父,謝師父多年的教導栽培之恩。”
宋沂扶她起來:“棠棠,為師說不出什麽好聽的話,但正如譽剛剛所說,這裏永遠是你的娘家。”
楚引歌感覺掌心被塞了張字條,她看師父衝她點了點頭,她稍一思及,就知定是劍師父寫給她的。
她將字條往袖內攏了攏。
走向趙姨娘跪叩:“多謝姨娘多年的養育之恩,將我一直當親生女兒般體貼嗬護。”
姨娘從座上起身,半蹲將她抱住:“因為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啊。”
楚引歌再也繃不住了,兩行清淚簌簌而下,她環抱住姨娘,想到小時候剛被姨娘撿回去的那會,她見誰都惶恐戚戚,晚上也不敢自己水,姨娘就這樣柔柔的手掌輕拍著她,給她講很多很多有意思的小故事。
她已不記得自己的生母是什麽模樣,隻知道從那時起,她心中母親的模樣都是長姨娘這樣的。
“棠棠啊,”趙姨娘輕柔地喚著她,“你不知道娘有多感謝你,感謝你來到我身邊,帶給姨娘那麽多的歡愉。”
楚引歌泣不成聲。
“姨娘很高興,能看到你出嫁,隻要你過得好,姨娘就別無所求了。”
她盼了這一刻盼了那麽多年,盼到了那個可以和棠棠執手偕老的男子,雖然她在心中隱約預見她和世子爺未來會遇到的風波,但當那個清風朗月的少年郎在她麵前跪下,那般鐵骨錚錚地以赤心起誓,無論棠棠待他如何,他定會護她一世安愉。
她信了。
放眼望去,確實是沒有比世子爺更適合棠棠的夫君了。
待會見長輩之後,楚引歌又回房重上了次妝,換上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吉服,鬟堆金鳳絲,耳垂明月璫,腰間環佩,彩繡輝煌。
這一身裝束是掩不住的光彩溢人,更添儀態風情,嬤嬤將紅蓋頭蓋上前,仔細囑咐道:“無論對外多好奇,夫人萬萬不可自己掀了這蓋頭,自己在花轎中也不可。”
楚引歌應是,蓋頭垂落,四方皆是紅,她隻瞧見了那晃悠的流蘇。
忽而,外頭響起了絲竹管弦之音,一陣喧鬧:“世子爺來接新娘子了。”
楚引歌坐在黃梨木凳上,看不到蓋頭之外的景象,隻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這時也難免心生緊張,雙手扣在膝上,見裙裾上金線繡的鸞鳥眼睛,那璀璨的眸光直盯得她心中陣陣發慌。
外麵的歡聲笑意不斷,姨娘在楚引歌身邊握住了她的手,往菱花窗外看,笑說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我看我家姑爺倒配得上這兩仙句,姨娘平生還未瞧見過這麽郎豔獨絕的新郎官呢。”
楚引歌一聽姨娘難得調笑,心也不那麽慌亂了:“姨娘也學世子爺那般孟浪了。”
趙姨娘淺笑:“等晚上洞房花燭,你仔細瞧瞧是不是姨娘說的這樣,若有半句虛言,等三朝回門,你再同姨娘說道說道。”
楚引歌一陣麵熱。
應是還有一同接親的,那聲色楚引歌聽著有點耳熟:“各位姐姐妹妹,今兒個世子爺大婚,他昨晚掏空了家底換了這幾麻袋的碎銀利是,都賞給大家夥了,讓新娘快出來罷,新郎都等不及了。”
眾人皆樂,楚引歌一時沒想起來這聲音在哪聽過。
“雲帆你可得說清楚,”又聽到那人散漫地笑著,“是掏空了舒國公府的家底,不是我的,免得我媳婦一聽,不嫁了。”
他懶懶地調侃道:“爺可有得是錢。”
在場的人都被逗得樂不可支。
在蓋頭下的楚引歌也唇角上揚,好像有他在,任何事都不必手忙腳亂,都是那麽歡快。
原來來接親的是舒國公府的,想必是舒雲帆,她在請柬上看到過他的名字,可她在什麽地方會聽到過他的聲音呢?
還未想透,就聽門吱呀一聲,“楚編修,上路吧。”
是欠揍的宋譽,什麽叫上路.....
楚引歌走過去捶了一下他,又忍不住地笑出了聲。
宋譽蹲下,也笑道:“這才對嘛,大婚就要開開心心的。”
楚引歌趴伏在他的背上,有些感慨,他們是從小長大的玩伴,這一天,他送她出嫁。
不由道:“謝謝你啊,阿兄。”
“別以為這麽說就可以不給錢了,”宋譽穩穩地握著她的膝彎,“我都打聽過了,人家小舅子都是要收錢的。”
楚引歌笑了笑,還未回答,又聽他說道:“我就換種方式收,你看你那麽輕,去世子爺家好好養養,多長些肉,就算收錢了。”
楚引歌剛擦幹的淚又要忍不住落了。
宋家小門小戶,還沒走幾步,紅絨毯就到了盡頭。
盡頭處停著龍鳳紅花轎,白川舟就站在轎邊。
“以後跟世子爺好好過日子啊。”宋譽將她放下,輕語道。
爾後將楚引歌交給白川舟,眼眶濕潤,“被她打雖然挺疼的,但棠棠是個好姑娘,爺要好好珍惜。”
白川舟握過楚引歌的纖纖柔荑,拍了拍宋譽的肩,“放心。”
這一聲換做任何人說都有點大言不慚的意味,但他說卻絲毫不會讓人有說大話的感覺,白川舟似乎天生就是有這份底氣和矜傲。
楚引歌雖看不到,但她已能想到他說這話時上挑的眉眼,嘴角含笑的雲淡風輕模樣,她就莫名心安。
白川舟單手撩起轎簾,將她送進了轎內。
待楚引歌坐穩後,白川舟依然沒放開她的手,楚引歌稍重地握了握,蓋頭流蘇底下,她可以看到他骨節分明的修指細細摩挲著她的手背,示意他別誤了吉時。
白川舟唇角輕牽,眸色溫柔,聲色極其清越,似金石擊缶,帶著顯見的欣愉:“棠棠,帶你回家了。”
-
繞城一周得用上大半日,因白川舟早在座椅上墊了層軟柔的細絨毯,楚引歌並未覺得腰酸背疼,反倒很是舒適。
她展開宋師父塞給她的字條,猜得沒錯,確實是劍師父寫的,那字歪歪扭扭:“已見過孽徒夫君,見腿已斷,心甚安,樣貌俊朗,與汝還算相配,嫁了罷。”
楚引歌彎了彎唇,劍師父已經見過世子爺了?估計是悄悄的,世子爺腿斷的時候見的罷?
她又有些慶幸白川舟當時從馬上摔落斷了腿,否則若是劍師父去見他時腿還好好的,那恐怕就不是腿折那麽簡單了。
楚引歌想到今日他也是騎著馬,下意識地掀了窗幔,才想到自己罩著紅蓋頭,也看不到,便縮回了手。
行在轎邊的白川舟馭著高頭大馬,見她探出了個腦袋,又縮了回去,問道:“怎麽了?”
“我是怕你從馬上掉下來,”楚引歌倒是實誠。
白川舟蹙了蹙眉,想了一會,才想起來這傻姑娘將宋沂打他那一頓的腿傷,以為是他從馬上跌落而下。
“行,我盡量好好駕馬,”他唇瓣含笑,“隻要沒人搶親,我不會下馬。”
說到搶親,楚引歌莫名想到了那個人,她竟有些心慌。
“爺,昨日的那人萬一來.......”
她沒再說下去,以楚翎的處事,應當不會這麽輕易放過她,她現下比起搶親更怕的是,他來鬧婚。
“他啊,”白川舟眯了眯眼,聲色慵懶,“恐是起不來了榻了。”
“啊?”
“閣主給他的生辰送了份大禮,現在應當還沉浸在大禮當中呢。”
“是何大禮?”楚引歌愣怔,“不會被閣主殺了罷?”
楚翎死了她倒是覺得罪有應得,可他背後是東宮,若他死了,那閣主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閣主哪會是這麽莽撞的人,”白川舟漫不經心地說道,“讓他少了二兩肉,下不來榻罷了。”
楚引歌倒沒去細思這二兩肉是從哪少的,隻以為是打鬥了一番,皮肉剮蹭實屬正常。
“可爺,我有一事不明,閣主為何這麽聽你的話?”
白川舟低笑了聲:“那我可是托夫人的福......”
楚引歌不是很明白,想要繼續往下聽他說,卻聽破竹聲響,立冬的聲色漾入耳畔:“來了!來了!”
到薔薇居了。
周圍應是來了不少人,楚引歌隻聽得人聲鼎沸,爆竹聲響,禮樂齊奏。
喜轎沒有立馬停下,而是由轎夫們抬著跨過火盆之後,才穩穩當當地落在府門口。
俄頃,轎簾掀開,楚引歌手中被塞了根紅緞,她知道另一端正被白川舟握著,紅緞被輕輕往前拽了拽,她在蓋頭下輕笑。
轎外已鋪滿了長長的一紅絨毯,從府門一直到正堂。
楚引歌被仆婦扶出來,往前走了幾步,鼻尖嗅入薄荷氣息,仆婦鬆了手,白川舟應當就在她的半寸之內,
他牽著她往府內走去,周圍的聲囂逐漸遠去,眼前唯剩手中的這根紅緞。
牽著他和她。
楚引歌在所有的色彩中其實最不喜紅,覺得它太張揚太濃烈,她承載不了這般熾熱的豔色。
可當下,她卻愛上了這濃重如飛舞的烈火,將心動至死方休。
“棠棠,想知道閣主為什麽聽我的話麽?”
楚引歌回神,聽他續說著剛剛未完的話,淡淡地應了聲嗯。
白川舟偏頭看了看她,眸中閃過一絲興味,將紅緞在手中繞了幾圈,將她拽近了,慢斯條理地緩聲說道:“因為閣主同我說,他心儀你,他還說,他表現得很是明顯......”
白川舟頓了頓,聲線低醇,“夫人難道絲毫未有所察覺?”
楚引歌的心一顫,一時沒能握緊手中的紅緞......
作者有話說:
世子爺:日常逗逗媳婦。
“皎若初晨朝霞,灼若芙蕖淥波。”參考《洛神賦》。
親迎習俗查閱了《風雅宋》、《通典》、《詩經大雅》,但也有部分是私設,請勿太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