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青鵝總是在小鎮何處院落頭兩聲雞啼時分就起床了,這是她少女時代在藝校養成的習慣,每每頭一個到練功房擱腿下腰做早功。藝校畢業來到演藝公司,頭幾年唱唱歌跳跳舞,雖很少有越劇的演出機會,但她仍舊堅持練功吊嗓。最近演藝公司成立了專業越劇演出隊,餘青鵝基本功紮實,能唱能念能做能打,馬上在演出隊裏站穩了她頭牌花旦的地位。
餘青鵝怕驚醒身邊的丈夫,不開燈,借著暗青色的天光,套上運動衫,挎上雙肩背包,拎著鞋,赤著腳貓兒似的走出房門,吱呀―再輕輕把門帶上。
餘青鵝年前剛結婚,夫家姓趙,跟她家是隔著條巷子的老街坊。不過餘青鵝十幾歲便進藝校學戲,藝校的生活半軍事化,平時不常回家,便和兒時玩伴逐漸疏遠了。待她畢業回到鎮上,出落得如花似玉秀雅端整,頓時吸引了眾多男青年追慕的眼光。
趙家家境殷實,前頭兩個女兒,末尾才生了個兒子,那年才從省城大學畢業,在鎮政府下屬外貿公司覓得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他立即向餘青鵝發起猛烈的愛情攻勢。雙方家長互相知根知底,對這樁兒女姻緣都十分滿意。餘青鵝當時正因畢業分配受挫而情緒低落,正需要愛情的撫慰與滋潤。兩個年輕人彼此情投意合,順順利利就進人了談婚論嫁的階段。餘青鵝跟趙家公子領結婚證前隻提了一個要求:為了實現自己的舞台夢想,三十歲以前不生孩子。丈夫理解她,爽快地答應了她。公婆雖有異議,卻也拗不過兒子。
在這座古鎮上,這樣郎才女貌的一對是很引人注目的。婚禮上,新娘子清唱一段越劇,《白兔記》“夫妻重逢”中李三娘向丈夫傾訴十六年來的苦難與思念,聲情並茂,感天動地,全場掌聲雷動。
演藝公司的幾位領導,董事長總經理支部書記,都應邀出席了餘青鵝的婚禮,聽餘青鵝張口唱得一曲正宗謝派李三娘,欣喜若狂。方才醒悟,他們從藝校撿回的是一塊“和氏璧”啊!再讓餘青鵝跳跳群舞唱唱合唱,那真是隋珠彈雀、大材小用了。演藝公司的決策者們次日便開會研究討論,決定成立專門的越劇演出隊。他們的戰略方針,是要將餘青鵝打造成演藝公司的一塊熠熠生輝的金字招牌。
餘青鵝就在房門外穿上鞋―那是一雙橡膠底圓口搭攆黑布鞋,是她婆婆親自為兒媳定製的,不大不小正合餘青鵝的腳,穿著它練功跑圓場,比運動鞋更輕巧。
趙家的房屋很寬暢,兩進小樓,有前院後院。餘青鵝完全可以在自家庭院裏練唱練功。可她不願意驚擾夫家人,總是趁曦色跑到若蘿溪頭的河灘上來喊嗓,踢腳下腰,打旋子,跑圓場。河灘銜著植滿桑樹的小山坡,這時刻,桑林中已有林雀惆啾,草蟲卿卿;溪水伶伶地泛著暗青色的微波。回頭望,晨霧中的歸施橋剪紙一般是一段悠遠的傳說。橋上方,幾顆殘星碎冰棱般地融進漸漸拔白的天光中。
鎮上老戶人家中的老人都說,這曹蘿溪起碼已經流淌了兩千多年了。古越國時,它曾是一條寬闊浩渺的大河,喚作曹蘿江,範暴與西施的小舟便是沿著它順流而下駛進了五湖四海,歲月流逝,朝代更替,高岸為穀,深穀為陵。菩蘿江方成了眼前這般潺潺緩緩曲折透逸的溪流,早已不能行舟,枯水季,人們卷起褲管涉水便能跨到對岸。
一輪腰腿功夫練下來,餘青鵝出了一身細汗,頓覺血脈通暢,神清氣昂。便從背包中取出簡易水袖,這八尺輕紡長水袖是她親手針針線線縫製上去的。她決定在自己新排的《西施歸去來辭》中加人大幅度的長袖舞,以便更形象更強烈地表達西施離別故土時哀絕痛切、腸斷魂消的情感。她曾經多少次聽人們對謝影閣在《白兔記》“磨房產子”中那大段水袖功夫嘖嘖讚譽,歎為觀止。聽人描繪多了,她便常常夢見自己扮上李三娘舞起了長袖,那長袖輕靈飄逸白雲般環繞著身子,耳邊隻聽得獵獵風去,便身輕如燕地飛上了九重雲霄……
餘青鵝少小時就迷上了謝影閣,她生不逢時,沒有機會觀看謝影閣舞台上演出全本《白兔記》,可她在褪袱中就聽母親哼唱謝派李三娘唱段,每每伴著謝派唱腔安然進人夢鄉。
母親做姑娘時,正值謝影閣大紅大紫,她的《白兔記》在劇場連演數月,盛況空前。母親便成了謝影閣的鐵杆戲迷,她收集了謝影閣許多劇照,演出說明書,報紙上的專訪文章,還有兩張全本《白兔記》的唱片。於是餘青鵝打小就浸**在謝影閣的藝術氛圍中,她對謝影閣藝術的崇拜和向往也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
餘青鵝還在九歲那年意外見到過真實的謝影閣!
那年餘青鵝上初小三年級,一日下學回家,母親正在灶台前忙碌。青鵝原是個乖乖女,放下書包便去幫忙。但見母親一邊炒菜,一邊哼著李三娘:“……喜紅梅經風霜嬌姿依然,愛翠柏枝挺拔不畏嚴寒……”效效效,效效效,將一把鑊鏟舞得跟戲台上的短槍似的。小青鵝驚道:“媽―你幹嗎呀?小菜要翻出來了!”
母親收住手,笑了,道:“青鵝,今天早點吃夜飯。媽跟前頭幾個姑姑阿姨約好了,晚上去省藝校看謝影閣的學生唱戲去。”
原來前些年省藝校改製成省“革命樣板戲京劇培訓班”,並從省城遷址至遠郊古鎮,距餘家所居的村鎮不過十幾裏地。近年,聽講省藝校又恢複建製了,調了幾位名角來學校執掌教鞭,越劇名旦謝影閣便是其中之一。今晚原是藝校學生們的教學匯報公演,卻傳出消息,演出結束,教師們會上台跟學生一起向觀眾謝幕。遠近村鎮的謝迷們歡欣雀躍,互相轉告,相約一起去藝校看戲,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各自準備農產品,趁這機會要好好慰問慰問“文革”中曆經奢難的謝影閣!
小青鵝聽母親這麽一說,拽住母親的袖管吵著也要去看活的李三娘。母親笑道:“就看你今天夜飯吃得好不好鑼!”於是小青鶴在飯桌上就著香椿炒蛋拚命扒下去兩碗米飯,終於贏得與母親一同去看謝影閣的機會。
那晚藝校學生教學匯報演出的是幾折樣板戲片段,餘青鵝趴在母親懷裏睡著了,卻夢見自己被大人們推著擁著上台去唱李三娘。平時她聽唱片跟著唱,唱得最熟的就是李三娘“十六年,千斤石磨可作證”那一大段,小青鵝哇啦哇啦正唱得投人,母親用力將她搖醒了。她發現滿場掌聲如咫風掠過,周圍的觀眾都站了起來。母親把她抱起立在坐椅上,道:“你快看,快看呀,謝影閣出來謝幕了!看見吧?看見吧?”
舞台上,粉墨登場的學生們簇擁出五、六位指導教師,把鮮花送給他們。接著,教師們一一接過話筒向觀眾們致意。她卻沒有開口,隻深深鞠了一躬。小青鵝馬上認定她就是謝影閣!她太熟悉她的唱腔了,那樣好聽的聲音一定是從那樣好看的人喉嚨裏發出來的!她剪著齊耳短發,穿一身灰脫脫的舊衫,素麵朝天,沒有任何修飾,她天生的美麗便**裸地凸現出來了。
大幕終於合攏了。謝迷們並不甘心驚鴻一瞥就此離去,其中有人宣稱認得謝影閣,在古鎮的臨時租住屋,於是,謝迷們決定在巷子口等候謝影閣,她們要把帶來的農產品送給謝影閣。
不到一個時辰,謝影閣回來了,絲毫沒有“角兒”的傲慢,笑吟吟請戲迷到院子裏歇息一會,喝口熱茶。那夜近十五,院子裏盛滿了月光,青磚地上鋪滿了一簇簇的花影。戲迷們將帶來的禮物堆在小院裏的石桌上,謝影閣連連道謝,並堅持要付錢給她們,戲迷們哪裏肯收?便道:“謝老師,你請我們看戲好了,你什麽時候再演李三娘啊?”謝影閣沒做聲,她把麵孔挪進花影裏。謝影閣身旁那位胖胖的、被喚作“拾妹”的婦人笑道:“快了,快了,省越劇團馬上就會恢複演出的,要排戲,頭一出肯定就是《白兔記》。”
這時,餘青鵝的母親不曉得哪裏來的勇氣,雙手將女兒推到謝影閣跟前,道:“謝老師,我女兒也是你的戲迷,她會把你的《白兔記》從頭到尾都唱下采呢!”
小青鵝心坪坪跳,她的手被謝影閣捏住了,涼勝鵡滑膩膩的感覺刹那間貫通全身。
謝影閣將小青鵝拉近了,趁著月色細細地打量她的麵孔,輕悠悠道:“嗯,瓜子臉,扮個小旦肯定好看。小妹妹,你唱幾句我聽聽,好嗎?”
周圍的姑姑阿姨們都拍起掌來,母親用手指戳著青鵝的背脊,催促著:“唱呀,平素嘴巴沒個停的,這一刻倒啞巴啦?”
小青鵝仿佛回到先前的夢境中去了。
十六年,千斤石磨可作證,
磨滅了多少晨與昏。
十六年,寒暑井台可作證,
踩過了多少冬與春……
小青鵝一口氣唱完了李三娘重逢劉知遠時那四組“十六年”的排比,最後那句翻高八度的變調竟也輕鬆地跑上去了,無有絲毫荒腔走板,姑姑阿姨們都為她叫好,謝影閣頻頻點頭道:“小姑娘蠻有天分的。想不想長大了上台唱戲啊?”
母親連忙替青鵝答道:“想,想,就想拜你謝老師為師呢。謝老師你肯不肯收她哦?”
謝影閣麵孔上笑意漣漪般**開了,道:“藝校馬上就要招收越劇班了。等她小學畢業,讓她來考藝校。”這不就等於答應收小青鵝做學生嗎?
大人們紛紛慫恿小青鵝立即跪拜謝老師,卻被謝影閣阻止了。“文革”中戲曲界的拜師收徒是被當作封建殘餘批判的。
小青鵝隻目不轉睛癡癡地盯著謝影閣看,她覺得這張秀雅溫婉的麵孔跟自己想象中的李三娘一模一樣―謝影閣柔聲細語地與戲迷們閑談,她稍一動唇一挑眉,每個瞬間,在她右麵頰上便會凹出一枚蘭花瓣形的酒庸,或深或淺或隱或現,含露帶雨,煙籠霧罩,令她的麵容平添攝人心魄的魅力。
這枚蘭花瓣的酒看深深地鐫刻在小青鵝的記憶中,並且竟在她生活的緊要關頭左右了她的命運,這已是後話。
餘青鵝從小浸**在謝影閣精湛藝術的氛圍中,使她對藝術創作有一種近乎苛刻的完美要求。一出《西施歸去來辭》是餘青鵝藝校畢業後頭次在越壇亮相的打炮戲,她要求自己必須有完美的呈現。所以,練出一段像人們傳說中謝影閣那般出神人化的水袖舞,對她來說便是至關緊要的了。
餘青鵝套上八尺長水袖,深深吸了口氣,抓袖,拋袖。鶴子翻身……兩支長袖糾纏在一起,軟癟癟地飄落塵埃。餘青鵝咬緊牙關,再次起跳,拋袖,翻身……一隻袖管繞住了她的身體,她和一大堆輕紡綢攪成一團,一起摔倒在河灘上了!
餘青鵝著實累了,身子累,心更累。她索性舒展四肢,仰麵躺在被初陽溫暖著的還有點濕媲媲的細沙石上。這一刻她的腦袋如同清早的天空那般蒼白而空洞,長流不息的苔蘿溪在她耳畔咕咕濃濃嗚嗚咽咽訴說著老掉牙的悲歡離合,她聽厭了,無力地合上眼簾。
公司的越劇隊才成立,還沒來得及聘請技術指導老師。餘青鵝在藝校學戲時,文唱武打成績都是數一數二的。她憋足了一股勁,決定自己來設計這段功夫。參照物是母親收藏的謝影閣的劇照,其中有兩張“磨房產子”。一張李三娘作鶴子翻身,兩支長袖銜接成環,圍繞她身子旋轉成一張銀盤;另一張李三娘後仰下腰“拗洞橋”,兩隻手左右開弓翻舞長袖。身旁像綻開兩朵碩大的玉蘭花。餘青鵝反複揣摩這兩個動作的要領,又去拜訪了幾位曾看過當年謝影閣出演的《白兔記》的老戲迷,請他們反複描述“磨房產子”中李三娘長袖功夫的細節,終於編排出了一段西施告別故土時邊唱邊舞的長袖動作。
可是當她真的開始分段練習這些動作時,遠沒有夢境中那樣隨心所欲舒展自如了。八尺水袖像兩條狡黯的水蛇不聽使喚,每每與你的願望南轅北轍。從前在藝校學戲時,練功老師也教過一係列水袖功夫,可那水袖隻有兩三尺長。進了演藝公司,也曾參加過紅綢舞的演出。那紅綢雖有丈餘長,但紅綢一端係有一截竹棍,舞者捏住棍子,可借用竹棍的力量去驅動紅綢。如今這兩支水袖,比普通水袖長,比紅舞綢寬,單憑兩隻胳膊的力量驅使它們龍騰鳳舞起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了!
為什麽當年謝影閣能做到,我卻做不到呢?
餘青鵝心裏一點一滴蓄積起了絕望與悲哀,像一塊石磨壓得她喘不過氣。難道我真的無法練成謝影閣那樣的長袖絕技了?難道我真的不能成為謝影閣那樣的越壇名旦了?
她的這個願望在她心底埋藏得已經太久太久。曾幾何時,願望之樹乍已破土冒芽,卻被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打折,重新埋人厚土,幾乎就要變成化石了。
餘青鵝太珍惜太珍惜眼下演藝公司為她搭建的這個平台,她曉得,如果她把握不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她便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不得任何人了!
餘青鵝,難道你就甘心敗在這兩隻水袖手下嗎?她心中吼叫著,擰身掄腿做一個烏龍絞柱,隨後腰身一挺立了起來,恨恨地十字交叉將長袖甩了出去。
“小餘―”
遠遠地忽聽有人喚她,餘青鵝收住手,轉身望去,一脈初陽正鋪在酋蘿溪中,粼波瑟瑟淡**出萬朵金花。沿溪畔小路走過來的人因背著陽光,看不清麵孔。餘青鵝卻從她闊步如飛的姿態中認出了她,略有疑惑地回應道:“張書記,你找我呀?”
演藝公司的張書記笑盈盈走到跟前,道:“人人都說你是我們鎮起得最早的人,練了多久啦?看看,一頭的汗,歇會吧。”
餘青鵝陡然揪心起來,張書記笑容可掬的麵孔和悅溫潤的語氣,令她想起了許多年前藝校那位副教導主任,那晚她已化好了妝,正待上台演出她的畢業大戲,副教導主任找到她,也是這般笑臉和煦,也是這般好聲好氣,卻告訴她最殘酷的消息,她進省越劇團的名額被別人換走了!
餘青鵝垂下眼皮,盯著被晨露沾濕了的腳尖,蚊子般哼哼道:“張書記這麽早找我,什麽要緊事呀?”便膽戰心驚地候著。
張書記拍拍她的肩腳道:“好消息才緊著來告訴你呀。”
餘青鵝將信將疑膘了張書記一眼,張書記麵孔上的笑很鬆弛。
果然,張書記帶來的是好消息,原來演藝公司收到省文化廳發出的通知,華東六省一市將聯合舉辦越劇青年演員新劇目大獎賽,演藝公司已替她的《西施歸去來辭》報了名。
餘青鵝心中振奮,情不自禁雙手合十道:“真的呀?謝謝張書記,謝謝領導的栽培……”高興的勁頭驀地被一片愁雲壓了下去,話沒說完,卻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張書記狐疑道:“小小年紀怎麽就學會歎氣了?有沒有信心去為我們演藝公司拿個大獎回來?”
餘青鵝輕輕搖了搖頭,道:“唱做念都不怕,就是那段水袖功夫,橫豎練不好……要是不加這段水袖,就沒有特色了……”
張書記嗬嗬嗬笑起來:“這才練了多久啊?你就灰心了?我可對你信心滿滿呢!當然,練功不僅要苦練,還得要練得巧,練得得法,是吧?”說著,張書記從衣兜裏摸出一隻窄窄的牛皮紙信封,遞到她跟前。
餘青鵝捏在手中,薄削削輕飄飄一片,不解道:“張書記,這是什麽錦囊妙計?”
張書記意味深長道:“你拿出來看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