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藝校畢業,同學們分赴天南地北不同的工作崗位。倏忽許多年過去了,封簡月仍舊怕見餘青鵝,她忘不了當年餘青鵝那冷淡疏遠鄙薄嘲笑的眼神。
在藝校,那時,她們太年輕了。餘青鵝和封簡月是老師們公認的生旦黃金搭檔,餘青鵝又是越劇班花旦組成績最優秀的學生,尋常間她素麵簡服,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然而一旦她上了戲妝,往舞台中央婷婷嫋嫋那麽一站,便是神采飛揚,攬盡萬種風情。加之她天生一條刮辣鬆脆,飛泉鳴玉的好嗓,婉轉自如,清麗柔美,都說她像煞當年名噪一時的謝影閣。
那年省越劇院來藝校挑人,講明了要挑一組生旦尖子生作為劇院重點培養的接班人。學校從上到下人人都以為這對生旦尖子非封簡月和餘青鵝莫屬。偏就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謝影閣突然舉辦隆重的收徒儀式,收人的弟子竟是長相雖出眾,業務成績卻平平的宓靜瑤!
當時越劇班每個學員都緊鑼密鼓地排練自己的畢業公演劇目,人人都曉得這次演出的重要,全國各地特別是江南一帶,會有幾十個越劇團或演藝公司前來觀摩,挑選他們需要的人才。
封簡月和餘青鵝選擇了骨子老戲《梁祝》中“樓台會”一折。池們曉得這折戲流傳特別廣,唱的人特別多,要以這折戲脫穎而出寺別難。但她倆卻不怕,仗著她們年輕,扮相出眾,嗓音好,要出其下意險中求勝。“樓台會”中的梁祝對唱,曲調繁複多變,情感大匡大落,正有利於她們超水平的發揮。兩人日以繼夜加緊排練,每旬唱腔、每個動作都反複琢磨推敲,以期達到最佳效果。
這日中午,秦玉樓在藝校的學生食堂找到了封簡月,把她帶到二樓教師食堂的一個小包間裏,點了三四隻小菜,說是曉得近日排淺辛苦,特為搞勞她。把個封簡月受寵若驚得話都說不連貫了。當時秦玉樓是省越劇院數一數二的小生演員,大名鼎鼎謝影閣的老搭檔,也是省越來藝校招生小組的藝術顧問,多少人想巴結她都旦結不上。封簡月人藝校就從生行,一直以來就向往哪一天能拜纂玉樓為師,學習秦派藝術。眼下,她所崇拜的老師就坐在自己的討麵,笑眯眯地為自己倒了滿杯的橙汁,她興奮緊張得氣都出不勻了。
秦玉樓先是詢問了封簡月畢業公演選了哪出戲?排練情況如可?封簡月畢恭畢敬一一作了回答。秦玉樓又道出自己準備收徒均打算,笑問封簡月願不願意傳承秦派藝術?封簡月連說了一長書願意,這麽容易就心想事成?老天對自己如此眷顧?她簡直懷泛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接著,秦玉樓便話鋒一轉,切人正題。秦玉樓一字一句如同念台詞般道:“大家都知道了吧?宓靜瑤現在是謝影閣的人室弟子了,所以她進省越已是鐵板釘釘的事了,關鍵要尋覓一位與她相配的小生演員。”秦玉樓說到此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盯住封簡月,又道:“我是竭力推薦了你的!”
封簡月雖然喝下滿滿一杯橙汁,卻仍覺口幹舌燥,喉嚨發緊,勉強道:“謝謝秦老師。”
秦玉樓忽就歎了聲,顯出無奈的神情,道:“阿月啊,畢業公演你就不能跟餘青鵝唱樓台會了,宓靜瑤選了盤夫一折,你跟她配曾榮吧!”
封簡月怔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頭一樁讓她難堪的是,偌大變故她如何向餘青鵝開口?在藝校這四年,她跟餘青鵝不僅藝術上是珠聯璧合的完美搭檔,生活中她倆也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封簡月雖比餘青鵝大了幾個月,卻天性粗率馬虎不拘小節,日常生活中倒總是餘青鵝照顧她的多。而餘青鵝性格內斂拘謹,不善與人交道,許多對外的事情封簡月就像男子漢一般幫襯她保護她。平時同學們都笑稱她倆為“情侶”,叫封簡月“梁山伯”,叫餘青鵝“祝英台”。
但是,此刻她向往已久的省越劇院正敞開大門迎接她,她崇拜的秦玉樓老師正殷殷期待地等著她的回答,她有勇氣為了餘青鵝而拒絕秦玉樓,拒絕省越劇院嗎?
秦玉樓卻是十分洞悉她內心的糾結,又替她斟了杯橙汁,徐徐緩緩道:“餘青鵝那邊不用你去說的,學校方麵去做她的工作。何況,我們劇院除了要重點培養優秀的生旦組合,還要招收各個行當的新生力量,包括群眾演員。餘青鵝如果願意,她也可以進省城,憑她的條件,她還是有望成為一名優秀旦角演員的嘛。”
秦玉樓的這番話確實讓封簡月的心寬慰許多,終於她橫了橫心,懾懦道:“秦老師,過兩天學校就要彩排畢業公演的戲,我和宓猙瑤根本沒時間排練呀……”
秦玉樓拍拍她的手背,道:“你放心,彩排你照舊彩排。離公演匝有幾天時間呢,況且盤夫你進校就學的,跟必靜瑤對幾遍就行。撫然劇院已經內定錄取你和宓靜瑤,演出效果如何就不成問題了。”說著秦玉樓舉起了杯子,笑眯眯地望著封簡月,道:“這樁事清就這麽敲定縷!”
封簡月也舉起杯子,大半杯橙汁怎麽這麽重?哢嚓!與秦老沛碰杯的聲音怎麽那樣刺耳?她實現了自己的願望,當其他同學巫在為畢業後的出路憂心忡忡的時候,她已經可以高枕無憂了,她立該高興,應該舉杯慶賀。可她卻想哭,喉嚨口堵滿了酸澀和妻惶。
封簡月整日價惴惴不安,度日如年。內心五味雜陳,焦灼惶恐,表麵上還得裝得和往常一樣無拘無束馬大哈的傻樣子。這兩及她尤其跟餘青鵝形影不離,餘青鵝到哪裏她就到哪裏,總怕餘青鳴霎時間從她眼前消失了一般,弄得餘青鵝笑她:“你不要真像梁婦伯那樣得相思病哦!”
終於煎熬到畢業公演劇目彩排那天,學校裏一切都按部就班左行著,練功的練功,排練的排練,此起彼伏的鼓板和弦索聲。封荀月真希望秦玉樓那天在教師食堂小包間裏跟自己講的事情隻是卜神話,並不會真的發生。
封簡月和餘青鵝的那出“樓台會”被安排在晚上壓軸演出。下午她倆先去觀看其他同學的劇目;傍晚,兩人又去學校外的小麵互吃了牛肉粉絲湯和生煎包子。隨後,她們就進化妝間了。抹彩,包頭,紮上護領。正要著水衣,藝校一位教導處副主任急忙忙過來把餘青鵝叫走了。
封簡月的心如石塊墜人深淵―她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一刻她恨極了那位教導處副主任,仿佛她就是活活拆散梁山伯祝英台美滿婚姻的祝員外!她無心著靴子穿戲服,泥塑木雕般呆坐著,就像梁山伯乍聽得祝英台另配高門時的樣子。她揪著心揣摩著,待會兒餘青鵝回來會怎麽樣呢?斥責自己?不理自己?又哭又鬧?不肯上台?她是準備著她們今天的“樓台會”砸鍋了!
“紮台―答答答答……台!”檀板敲起,排在她們前頭的一出戲開演了。後台劇務老師跑過來催促道:“封簡月,還不快穿服裝,馬上要輪到你們了!餘青鵝呢?餘青鵝這個時候跑哪去了?”
封簡月張著嘴卻出不了聲,卻聽身後燈影裏有人應道:“我在這裏嘛!”
封簡月扭回頭,一陣毛骨驚然,她的祝英台不知什麽時候回轉化妝間的,而且已經穿好了戲服,婷婷楚楚地站在那兒呢!
“賢妹……”封簡月肚子裏淒涼地喊了聲,她不敢正視她的麵容,隻迅速膘了她一眼。她今天的妝化得特別蛟麗嫵媚,柔情綽綽。隔著濃豔的粉彩,看不清她真實的表情,隻睫毛一扇,兩顆星目灼灼發亮,亮得讓人膽戰心驚。
她們沒有時間交談什麽,裝扮停當,便由劇務老師引領著到側幕去候場了。
素日兩人搭檔演戲,候場時總會相互關照幾句,這一刻卻都沉默無言。餘青鵝立在側幕前,封簡月立在側幕後,兩人中間隻隔著薄薄一層幕布,卻像隔朝換代人般陌生。
前麵一出戲的演員在掌聲中謝了幕,報幕員報出了“樓台會”均劇名,還未報演員名字,場下掌聲已潮水洶湧了。
隨著幕後伴唱哀婉地響起,餘青鵝扮演的祝英台心事重重,腳步緩緩地出場了。
久別重逢梁山伯,
倒叫我又是歡喜又傷悲。
喜的是今日與他重相逢,
悲的是美滿姻緣已拆開·…
梁山伯此刻應興高采烈地上場,封簡月卻哪裏還笑得出來?慧笑得比哭還難看。但見他喜氣洋洋來會九妹,我隻得強顏歡笑上樓台……
祝英台強忍悲痛,無盡的愧疚,吞吞吐吐說出:“爹爹做主,已各小妹的終身,許配馬家了―”
封簡月卻從餘青鵝的台詞中聽出了尖銳的責難:你不守信月,你見利忘義,你賣友求榮!她無地自容地唱出:“英台,你子―你在長亭自做媒,說道家有小九妹,既然九妹就是你,你為可又許馬文才?”這原該是餘青鵝責問她的話呀!
祝英台萬般無奈,違心勸道:“梁兄,你另娶淑女……”梁山伯下等她說完,堅決拒絕道:“我哪怕九天仙女都不愛!”
封簡月心想,那天,她若是能像梁山伯這般堅決地拒絕秦老師就好了。這些天,她也不用受良心的譴責,這般痛苦,這般羞恥了。可她不得不承認,倘若事情重新發生一遍,她還是沒有勇氣拒絕秦老師的呀!
“十相思”是“樓台會”中最動人最經典的唱段。梁山伯與祝英台不顧封建禮教的男女大限,擁抱依偎在一起,深情款款淚眼凝視,酣暢淋漓訴說衷腸―
賢妹妹啊,我想你,神思昏昏寢食廢。
梁哥哥啊,我想你,三餐茶飯無滋味。
賢妹妹啊,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裏。
梁哥哥啊,我想你,哪夜不想到雞啼。
梁山伯緊緊捏住祝英台的一雙手。封簡月的心重重撞在肋骨上,餘青鵝的手簡直像兩塊冰陀子般寒冷!封簡月愈不敢直視她的眼珠,她肯定她的眼珠一定比她的手還要冷十倍、百倍、千倍。她隻好盯著她頭上的珠翠,水晶串成的步搖在舞台強聚光中閃閃爍爍的刺眼,令她頭痛欲裂。她勉強唱出“十相思”的最後一句,聲音已被痛楚撕得七零八落:
你想我,我想你……
祝英台決絕地將梁兄推開了:
今生料難成連理啊―
餘青鵝的這句甩腔清麗哀婉,聲遏行雲,利箭般射進封簡月的合。接下來梁山伯應該唱:“辭別賢妹回家轉……我死在你家總不戈!”可封簡月嗓子突然失聲,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於是餘青鵝長由一甩扶住了她,愈是百轉回腸地唱道:“梁兄,讓小妹來送你一程阿―”那聲線那音質竟是出奇地華麗!
大幕緩緩合攏,卻隔不斷台下雷鳴般的掌聲。
劇務老師在邊幕候著她倆,連聲道:“好,好,這出‘樓台會’演導太精彩了,尤其是餘青鵝的祝英台,超水平發揮啊!”
封簡月卻覺得,這是她學戲以來演得最差勁的一次“樓台會”。
不久,學校公布了省越劇院的錄取名單,宓靜瑤和封簡月作為霆點培養的尖子生排在榜首,在一長串群眾演員龍套演員的行列護也有“餘青鵝”三個字。
餘青鵝卻拒絕去省越報到,她揣著專業成績第一名的成績單,習轉自己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