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則銘得到律延的死訊時,正在追殺律延的路上,之前,陳則銘已經派出了五隊人馬從各個方向用各種方式堵截自己的宿敵。

這是第六隊。

這樣趕盡殺絕的做法在他的用兵史上絕無僅有。

他眼中那種仿佛有深仇大恨非要斬對方於戟下才肯幹休的殺氣,讓眾人都覺得訝然。

緊跟他身後的路從雲則深感憂慮。

追擊的這一路上,陳則銘很少休息,每每路從雲從睡夢中睜開雙眼,左右張望,總尋得到陳則銘騎馬立在坡前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望什麽,那修長的身軀似乎化成了一塊頑石,在星空前一動不動,與他身下不斷被吹起的袍角形成了鮮明對比。路從雲順著他的視線,隻看到無邊無際的一馬平川,那是一片平靜而廣闊的大地。

身為近衛,他委婉提到過這件事情,陳則銘回答說自己倒下來也無法入睡,大概是太興奮了。說這話的時候,陳則銘坐在大石上微笑,目光中有什麽在隱約閃爍。

路從雲看得出他確實是激動的,習慣了戰場的人都有種嗜血的本能,這本能使得陳則銘麵上的神情生動異常,與在京師時的沉默寡言判若兩人。

而讓路從雲詫異的事情還不止於此。

野戰中的陳則銘與守城時相比,就像是從冬眠中蘇醒了的毒蛇,他突然間恢複了靈巧和生機,一露齒就能正中敵人的要害,那種頻頻出現的精確度足以讓所有人心生畏懼。他安排的每一步看起來都平平常常,毫無奇特之處,然而事到臨頭,你會發覺敵人正按著他的所想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每一步。

那麽多的可能性,他就是能看出敵人將要選的那一種。

這種對對手的揣摩能力讓人歎為觀止。

路從雲自幼學習兵法,他知道要做到這樣的境界,暗中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所謂舉重若輕,並不表示那東西真是輕的,而是舉的這個人手段與旁人不同。

路從雲覺得自己很幸運,天朝第一名將和匈奴第一名將,這樣的高手對決不是所有人都有運氣遇上的。

他仔細觀察陳則銘每一個部署,揣測其作用,再在實戰中一一印證。同樣,匈奴方律延的即時應對也讓他大開眼界。每當空閑下來,他會想象如果是自己,該怎麽化解陳則銘的布置,這其中的所得和樂趣讓他興奮不已。

這樣的思考方法一旦固定下來,便成了一種良好的習慣,他因此而獲得一步步往前走的能量,超越自己的對手和朋友。若幹年後,當他也成就傳世威名的時候,他依然能從中獲益。

而此時,在探子回報了匈奴主帥病故的消息後,路從雲卻沒能在陳則銘的臉上看到預料中喜悅的笑容。

陳則銘在片刻的沉默後,平靜地揮手說收兵。

他的聲音中固然是如釋重負,卻同時也有掩飾不住的黯然。

路從雲驚訝地看他,這數日以來,無論如何都要置律延於死地的人不正是他嗎?

京城中,幾天後蕭定得到了同樣的消息,他反複看著那張紙,麵上漸漸浮出笑容。他召來楊如欽,給他看那張急報。

楊如欽幾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潛台詞:“律延的死平衡了匈奴單於之子安圖和阿斯之間的實力落差。”

蕭定道:“敬王請奏,要求佯裝退兵八百裏,給匈奴一個內訌的機會。”

楊如欽道:“殿下想得甚是周詳。”

蕭定道:“也未必是他想的。”

兩人都沉默下來,楊如欽忍不住抬眼看萬歲,蕭定麵上陰晴不定,有些出神,那樣子說不清是喜還是惱。

很快蕭定發覺了楊如欽窺視自己的目光,他感覺不快,招手叫他過來:“你怎麽看陳則銘打的這一仗?”

楊如欽叫苦不迭,不過看了萬歲兩眼而已,居然扔這麽個燙手山芋折騰自己,這問題卻要他怎麽答好,他思索片刻:“以五千牽製十萬,真可謂用兵如神……”

蕭定笑了一聲,那聲音顯然是嘲弄而非讚許。

楊如欽頓了頓,想想繼續道:“可真正重要的是,這一戰居然逼死了匈奴右賢王律延,這才是真正的戰果。律延是匈奴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偏向誰,誰就可能做匈奴的單於,如今這個格局已經破了,接下來的匈奴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無論是哪一個,臣以為對天朝都有益無害。”

蕭定低聲道:“你覺得,他出征時是不是便有這樣的想法?”

楊如欽道:“這個……臣就不知道了。”

蕭定歎息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局勢十天前誰又想得到。”

楊如欽看他一眼,應道:“縱然想到,也不是人人做得到,陳將軍不負天朝第一名將之名。”

蕭定皺起眉冷笑道:“他裏子麵子全不要了,這麽大的決心做什麽做不了?”

楊如欽一愣,正想這話什麽意思,旁邊太監來稟,說是禦醫到了。

蕭定複辟後,身體一直不佳,整天手足都如冰一樣冷,天稍微冷一些便咳嗽。

禦醫診斷之後說是肺腑間有股古怪的寒氣,蕭定才說自己大概是中了毒,到底怎麽中的,他不提也沒人敢問。

好在那毒雖然古怪,卻似乎並不致命,禦醫們用盡手段慢慢調理,居然好了很多。

每日禦醫院都要派人過來,蕭定與楊如欽再繼續聊幾句,那邊禦醫已經開了藥方,蕭定將那禦醫喚過來,取藥方看了一看,皺眉道:“怎麽又加了藥?”

禦醫恭敬地解釋:“聖上近期勞累,需要多休息,是以加了兩味安神的藥。”

蕭定點頭,與楊如欽道:“你去政事院與他們商議,可以讓軍隊佯退……敬王……叫敬王帶些兵馬回來吧。”

楊如欽大是驚訝:“萬歲要留陳則銘……獨掌此後的情況?”

蕭定覺得疲乏,天還早得很竟然就有些倦意,心想隻怕真如禦醫說的近來是太累了點,聽楊如欽這麽問,隨口道:“陳則銘剛逼死匈奴的右賢王,威名大盛,拿來放在邊境上威懾他們可不正好。”

楊如欽暗道,讓他獨自掌兵……這可是莫大的信任,陳則銘這一戰厥功甚偉,居然打動了萬歲。政事院隻怕還是要嘩然一片的,不過,蕭定既然這麽對自己說了,自然是要自己擺平那些老頑固的意思。

隻是這些話居然是蕭定自己說出來的,真讓人想不到。

待出了殿,楊如欽喚住禦醫,詢問情況。

禦醫道這毒很是奇怪,並不霸道,似乎是分次服的,所以萬歲心肺間中毒最深,其他三脈次之。如今已經護住心經肺經,正用藥慢慢將毒催出來,這其間也不知道到底要用時多久,但聖上的情況還是一天好過一天,就是要記得忌口,戒大喜大悲,戒辛勞傷神。

楊如欽這才放心讓他去了。

蕭定躺在榻上蒙矓睡去,隱約又看到陳則銘站在丹墀之前,甲胄未除,一身塵土也沒拍幹淨,這一幕似曾相識,正是出征前,他來請戰的那時候。

他也知道這是做夢,心中大動,正在此刻,突聽得耳旁一聲響,蕭定驚得一震,立刻醒了。

睜開眼,卻是個宮人失手打翻了燈盞,蕭定惱怒得不行,叫人過來抽了那宮人十個嘴巴,還覺得怒意難消,左右宮人都驚慌難言。

多日後,陳則銘在軍中接到了新的任命。

雖然隻是區區一道聖旨,可透露出的信息很多,比如說蕭定支持出兵的力度更強更堅決,又比如說大勝之後,讓將領獨自掌兵這樣難得一見的倚重和信任再次出現,這些陳則銘都覺察到了。

然而事態的緊急已經容不下他再繼續就這張絹帛多做揣測,得到命令後,天朝軍隊即日出發,後退八百裏,到達了一個叫容莊的鎮子,敬王在此處與他分道揚鑣,率領一半軍隊返回京城。

而此刻的匈奴王庭,正如同陳則銘和蕭定所預料的那樣,一團混亂。

對儲君安圖而言,右賢王律延的死訊讓他有悲有喜,悲的是從此匈奴損失了一員實力最強的良將,喜的是自己最棘手的政敵被端掉了—雖然是被敵人幹掉的,但到底自己的實力絲毫無損—現在的他要對付痛失臂膀的阿斯簡直已經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到底又還有幾分清醒。

匈奴在與天朝的這次大戰中,已經將右賢王王庭的戰力全部損失殆盡,全國近八分之一的人口陣亡。

這是個很恐怖的數字。

匈奴和天朝在這一點上非常不同,天朝人口稠密,地大物博,匈奴的地盤雖然也很廣闊,可人丁稀少,固然盡人皆知,匈奴是人人皆兵,下了馬便牧牛羊,上了馬就能衝鋒陷陣,可說到底還是人數有限才不得不這麽搞。之前大單於雖然夢想攻取天朝富裕之地,卻並沒有盤踞中原、占地為王的心理,歸根結底就是因為以匈奴的少量人口管理漢人千百萬之眾,從長遠看無疑是異想天開,所以他寧可扶持杜進澹稱帝,以漢治漢。

換句話說,此刻天朝雖然損失了六十萬兵力,從數目上看遠大於匈奴,但就人口比例而言,這兩國的損失實在是難分多少。

在這種局勢下,安圖作為下一任君主,他此刻該考慮的是全局利益,而不僅僅是自己的個人得失了。

於是安圖在短時間內並沒理會一直對自己虎視眈眈的哥哥,他派出手下四下試探朝中重臣的口風,以期在自己上任這幾個月的權力交接過程中獲得更廣泛的支持。

偏偏在這時候,王庭內謠言四起。

眾人都聽說安圖要對阿斯斬草除根了,傳言沸沸揚揚,被傳得異常生動,人們甚至說得出安圖暗中圖謀時所勾結的對象和談話地點。阿斯也聽到了這個傳言。律延死後,他本來就已經惶惶不可終日,這下立刻毛了。

其後的結果順理成章,阿斯不甘心束手待斃,匆忙間起事,這準備不充分的反叛卻正給了安圖除掉他的最好借口。

很快安圖領兵平叛,在戰亂中將胞兄及追隨阿斯的十數位近臣殺死—其中不乏猛將,終於徹底剿滅了異己的力量,可也正是因為如此,匈奴最終喪失了繼續與天朝糾纏下去的實力。很快,分明已經退兵的天朝大部隊又在兩國邊境上出現了。

新單於安圖並沒猶豫多久,他飛快地對形勢做出了判斷,並立刻派出使者前往天朝向蕭定求和。

黨派爭鬥引起的從來都是內耗,最終得益的總是國家的敵人,無論是天朝或者匈奴,都沒能逃出這樣的鐵則。

重新駐兵邊界的陳則銘並沒等待多久,匈奴的使者帶著金銀趕著駝馬來了,他們還帶來了盟約,希望能就此停止戰火。

在那些禮物中,還有一樣最特別的東西—那是一群人,天朝曾經的少年君王和他的大臣們。

剛入軍營,這樣特殊的禮物就被軍隊扣留了。

匈奴使臣疑惑之後很快恍然,這種貪功之舉在戰場上並不少見。

他不動聲色地應對主帥陳則銘的仔細詢問,然後委婉地表示匈奴從來不曾虐待過被俘的君主和各位漢臣,如今總算是完璧歸趙了,他表示寬慰,似乎是終於交還了旁人千叮萬囑寄放於他處的一件愛物。

陳則銘對於這樣的說辭也隻是笑一笑而已,他很快便安排了人手,盡快護送使臣入京。他沒有心情應對這樣虛浮的言辭,接下來該讓楊如欽他們施展所長了。

路從雲受陳則銘指定,專門負責這批不幸的人的衣食住行。

這些人中不乏曾經的高官大員,被俘後,他們被匈奴軍隊押往匈奴本土,一路步行,年邁病弱者死了不少;剛到達匈奴王庭不久便聽說兩國形勢驟變,又被送了回來,好在回來的途中待遇有所提高,終於能坐車不用徒步,可這往返跋涉,實在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辛苦,能挺過來的人也大都被勞累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路從雲為人沉穩做事細心,且善解人意,主持這樣的事情最適合不過,果然,數日後,眾人對路從雲的周全都有口皆碑,並稱讚陳則銘安排妥當。

這其中除了路從雲本身的出色,被遣返的大臣們的心態也頗值得一觀。俗話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都是前天子蕭謹的臣屬,可如今已經是蕭定的天下,現在蕭定手底下的紅人是誰,當然是這一戰扭轉乾坤的陳則銘,而路從雲是他的貼身近衛官。

這麽一分析,那些稱讚到底有沒有水分就很明白了。

可路從雲渾不在意,他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並不因為對方的反應而有所區別,這一來就更有人誇他行事鎮定頗有大將之風。

不過不論他將來會是什麽,此刻的他還隻是名官職低微的護衛,他所接待的這些落魄官員中,亦不乏高人,他們之中既有未來的不世之能臣,也有日後東山再起的悍將,路從雲當下與他們的交往,對他日後徒步宦途所能起到的巨大作用,在這一刻,還全然未顯端倪。

陳則銘很快見到了蕭謹。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立言要做出番事業給他看的少年,此刻已經飽受驚嚇,盡顯軟弱。

在路從雲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混雜在人群之中,身上雖然已經換了華服,卻滿麵畏縮之色,以前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黃姓太監,早已經在路途中不堪辛勞而卒。在蕭定登位並擺出不顧他死活的態度之後,被掀下皇位的蕭謹無論是在臣子或者敵人的眼中都早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價值。

而之前的宣華府之敗,眾人被俘,他又難辭其咎,這使得他在自家人之中也孤立無援。旁人之所以不曾當麵嗬斥辱罵,不過是顧忌他曾經九五之尊的尊貴,不好當麵撕破這張臉而已,但處境本身的艱難和大多數人達成共識般的冷漠甚至冷嘲熱諷,已經使這位年近弱冠的少年痛苦不堪。而之後突如其來的遣返,更加重了他的驚恐。

直到路從雲說出此刻駐軍主帥是陳則銘時,蕭謹才如夢初醒般衝了出去。

到了牙帳,當他看到營帳裏的陳則銘臉上充滿了難以掩飾的驚喜,朝他快步迎上來的時候,蕭謹的心才第一次放鬆下來。

隻有他,所有的人中間隻有他沒有變,其他那些人,那些人他再也不想看到了。

為什麽?為什麽自己當初會鬼迷心竅?為什麽會信杜進澹那個老匹夫的話懷疑這個人?如果當初沒有做過這個錯誤的選擇該多好,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該多好。

蕭謹擁住對方寬厚的胸膛痛哭流涕,似乎是落水者死死揪住岸邊最後一束稻草,他不斷呼喚著“魏王”兩個字。

那是個能解開夢魘的咒語,而他在這場噩夢中已經沉溺得太久。

陳則銘任他抱著自己,就這麽默默站立了片刻,才反手輕輕扯開他的雙臂,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殿下,臣早已經不是魏王了……”

殿下?

蕭謹心中“咯噔”一下,他直到此刻才想起了某些事情,他左右看了看,身體突然間冷了下來。在被俘的時候,他無數次地期望能再度見到這個人,然而真見到的時候,卻發覺見了也不過如此。

他站直了身體,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他真的又做皇帝了?”

陳則銘斟酌片刻,微微點頭。

蕭謹悄悄後退了一步,慢慢道:“那麽……陳將軍是打算押我上京送死?”

陳則銘吃驚地看他,遲疑著,片刻間沒有作答。

蕭謹目中閃動著絕望,這一路上,他因為懼怕眾人的冷漠,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追問什麽的,然而此刻他心中湧起了莫大的勇氣因而敢於質疑:“那當初,陳將軍為什麽要擁立我呢?!”

陳則銘分明被他的話刺痛了,麵色大變,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蕭謹。

蕭謹靈巧地避開了,他幾乎喊叫起來,話語中滿是悲愴憤恨:“所以如今,造反的還領兵做著將軍,傀儡卻要先死了嗎?!”

陳則銘身體猛地一震,聲音也有些嘶啞了,語調間似乎在懇求他:“殿下!”

然而他進一步,蕭謹便退後一步,不肯再讓他靠近。

第二日,陳則銘領著幾名親信出營查看地形。

這時候的邊境平靜無波,各方都等待著這次和談的塵埃落定,應該說,這種消耗戰已經沒有人想繼續打下去,這樣的行為不過是有備無患。

陳則銘帶上了蕭謹和韋寒絕,說是讓兩個少年順道打打獵。

走出軍營四十裏,到了一條淺河邊,陳則銘喚來侍衛,騰出一匹空馬,又取出一個包裹,對蕭謹道:“臣隻能送到這裏了。”

蕭謹瞪了陳則銘半晌,終於明白他是要放自己逃走,呆滯了片刻,突然號啕大哭,手中緊緊拽著陳則銘的韁繩,不肯放開。

陳則銘下馬道:“此後的路,殿下孤身一個人,千萬要小心。”

蕭謹抬眼望他,深悔昨日自己說話太絕:“魏王!”他喃喃道,“……我走了……你怎麽對皇兄交代呢?”

陳則銘笑一笑:“想掩飾總有辦法。”

蕭謹還是不肯離去,躊躇難安:“可……可……我該去哪裏?”

陳則銘歎息一聲,很多時候天下之大讓他也覺得茫然,何況是蕭謹,他伸臂將蕭謹抱在懷中,緊了緊,低聲道:“走得越遠越好,別讓人找到你。”

蕭謹淚眼蒙矓地看他,不知所措。

旁邊的韋寒絕微微搖頭,他被陳則銘叫出來本來已經覺得事情蹊蹺,看這一幕才知道陳則銘拿自己當幌子,果然打的是這個主意。

陳則銘看著蕭謹騎馬沿著河道一直往下遊而去,單薄孤獨的背影在陽光下拖出一道窄長的陰影。

他不知道蕭謹能走到哪裏去,也不知道這樣嬌生慣養的孩子能不能在民間生活,更不知道這舉動是對是錯。他曾為蕭謹安排過一次人生,可結局慘淡,若是時光倒流,一切能推翻重來,他不會讓這少年再蹚這渾水,然而現實已經走到今天這樣的境地,他怎麽能讓蕭謹一個人來承擔最殘酷的後果,自己卻隔岸觀火獨善其身?

秋天的陽光還是很刺眼,他突然覺得眼前模糊起來,山水樹木被潑成一片,並且漸漸灰暗下去。他重重地搖了搖頭,再睜開眼,那些景色還是攪在一起,或明或暗地撕扯不清,又過了片刻,它們才從那種魔幻般的扭曲中漸漸恢複了正常。

半個時辰後,身在軍營的路從雲聽到衛兵飛馬傳信,得知蕭謹在追獵途中失足跌落山崖,不禁大驚失色。

他立刻安排數百人前往失事地點進行搜尋,卻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崖下找到血跡殘衣,兵士四下詢問,得知此地常有虎豹出沒,屍體或者是被叼走了隻怕也不無可能,這才率眾無功而返。

蕭謹落崖的事情在軍營中一石驚起千層浪,一時間眾說紛紜。

數日後,陳則銘親筆上書,惶恐請罪。

史冊上關於這事件的記載極少,史官們的目光都聚集在京師中兩國結盟的要務之上。

實錄中隻有一處提及了這樁在當時分明轟動一時的大事件—在和談的過程中,回到天朝的蕭謹墜崖而亡,蕭定指責陳則銘玩忽職守,並扣罰了他一年的俸祿。

這樣的平淡記載與當時京師中的沸沸揚揚其實是全然相反的,而這份沸沸揚揚,卻與蕭定處理這件事情的反常態度有關。

半個月後,其他遣返大臣被護送抵京,蕭定立刻下了第二道諭旨,再度封賞陳則銘。

短短十數日間,一罰一賞,罰是淺罰,賞是重賞,這其中的潛台詞耐人尋味,坊間立刻謠言四起,質疑蕭謹的死與陳則銘甚至坐在廟堂之中的蕭定不無關係。

證據便是這一罰一賞。

若說淺罰,人們還可以理解為蕭謹對於蕭定而言,本身就是個累贅,所謂懲罰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的話,那麽重賞,就顯然可以對應為去掉這個累贅所應得的報酬了,而陳則銘曾經的首鼠兩端又為整個事件提供了最恰當的注腳。

為了邀寵新主殺了舊君,這樣讓人義憤填膺的橋段使得人們在談論這事情的時候更多了幾分熱情和鄙夷,而這情理上的絲絲入扣,則讓這謠傳幾乎有取代尚不明朗的事實之勢,總之,這謠言很快占領京師,朝野上下莫不深信。

而此刻,陳則銘尚在千裏之外,等待和談的結果最終落定。

韋寒絕是第一個發覺陳則銘眼睛出問題的人。

他曾在陳則銘手下做幕僚,早知道對方有頭痛的頑症,可這一次跟隨陳則銘追擊匈奴時並沒看到他的病症發作,原以為這舊疾已經治好了,誰知道倒似乎更嚴重了些。

陳則銘倒不這麽認為,他出京前曾問一位老醫師討過藥,為的就是怕在行軍途中突然發病自己受不住。那老醫師曾說這藥丸藥力霸道,多吃無益,應該是這藥力導致了視野的短暫模糊,停了藥大概便好了。

韋寒絕認識一名良醫,遂派人去請。

陳則銘笑:“你年紀尚小,已經交友滿天下啊。”

這一說,韋寒絕忍不住憨笑,又想起一件事情,說道:“我那位好友仰慕將軍威名已久,總想見將軍一麵,可他出身草莽,不敢唐突。”

陳則銘正色道:“你那位好友傳遞軍情快捷準確,與律延的追逐戰,他才是第一功臣,實在是該我去求見他。”

匈奴使臣入京大概月餘,和談終成,蕭定指派了幾人作為使臣,奔往兩國邊境簽訂盟約,其中以參知政事楊如欽為首。眾臣輾轉跋涉到達陳則銘駐守處,匈奴使臣則返回國境,此刻匈奴也早駐兵此處,兩軍相隔不過百裏。

眼見大功告成,陳則銘心緒難平。

楊如欽帶來蕭定的親筆信,叫他負責和談期間安全事宜,到最後,蕭定來了句,蕭謹的屍體找不著就繼續派人找,總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陳則銘滿腔激動突然一下沉下來,反複看了數遍,確實是蕭定親筆所書。

楊如欽在旁邊看著他臉色不對,忍不住追問,陳則銘抬頭道:“也沒什麽。”

他們兩人曾經各為其主,如今一朝為臣,見了麵不能說是全無芥蒂,好在結盟事關重大,各項細節一旦商議起來,這些個人恩怨往日情仇也就淡了。

陳則銘叫來眾人在帳中會談,敲定次日派將領護送楊如欽到歃盟之地,自己則坐鎮軍中,若有意外,也好呼應。

說到由誰護送使臣時,楊如欽左右一看,點著一人道:“就是他吧。”

陳則銘抬頭微微一怔,被點那小將也是神情複雜,隻是盯著楊如欽,全不答話,卻正是此前隨敬王軍而來的獨孤航。

獨孤航武功超群,身經百戰,應變機敏,確實也是極適當的人選,可近期的戰鬥中,不知道為何消沉低落,並無建樹。

陳則銘雖然有些擔憂,但獨孤航跟隨他時日已久,底細如何還是明白的,往兩人麵上來回看了一周,點頭應允。

到了晚間,陳則銘將蕭定的信又看了數遍,揚聲將帳外的路從雲叫了進來。

路從雲入內,陳則銘道:“那日你找到……蕭謹殘衣是在何地?”蕭謹死訊一傳入京城,蕭定立刻醒悟,先前事務繁忙之下,自己廢蕭謹為王之後竟然忘記這茬了,立刻將蕭謹去王號貶為庶民,如今陳則銘也隻能指名道姓地稱呼他了。

路從雲神情立刻古怪起來,遲疑道:“便是那山崖底下。”

陳則銘凝目看他許久,歎道:“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詳細追問,那些衣物你從哪裏弄來的?”

路從雲急忙跪下:“小將自作主張,請將軍恕罪。”

那一日,陳則銘謊稱蕭謹落崖,派人回營叫人營救,本來不過是布局做個樣子,哪知道路從雲搜了兩日,居然真找到了所謂血跡殘衣,雖然還是有疑點,但這戲總算是做了個十足十,旁人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情了。他一方麵驚訝於路從雲竟然一眼識破了自己的托詞,一方麵卻並不怎麽想在這上頭再多花心思。

他滿心盼的隻是盡快派出天朝使臣締結兩國間的盟約,那是他想象中最好的結局,他為此嘔心瀝血,諸多推算,百般隱忍。若說之前許多事情都是天意弄人的話,那這一次,老天卻如此地憐惜他,將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好的方向上推進著。

尤其是律延的死,他想過一定要殺掉這個人,追擊律延的時候他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因為那是最關鍵的一步,做不到,便前功盡棄,最終律延雖然沒直接死在他手上,卻還是死在了最適當的時候。

之後,匈奴的兄弟相殘,安圖繼位,使臣求和,沒有哪一件不是出乎他意料的驚喜,他想自己到底可以贖罪了,天朝在飛速衝向滅亡的途中,終於在最後關頭被死死拽住,還可以轉回來,事情步入絕境前終於能峰回路轉,能有餘地可以斡旋……

楊梁的話竟然在這個時候被他想起來,他突然渾身冷汗。

陳則銘抬起頭,盯著跪倒在地的路從雲:“不,這不是自作主張,你在救我。”

路從雲抬頭:“將軍這一戰救的人更多。”

陳則銘脫口而出:“不!不是。”

路從雲訝然。

陳則銘低聲喃喃,燈下的他神情悵然,似乎在講述又似乎在自語:“當年,我同你現在一般大的時候有個朋友,叫楊梁,那時候我覺得很困惑,我覺得我一輩子也上不了戰場,我同楊梁說,將來我……一定要成為不世名將,馳騁疆場。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出頭,我會叱吒風雲,光耀門庭……可後來……”

後來呢?後來他反了。若不是那次宮變,會死這麽多人,會有今天的江山搖曳家國將傾嗎?!他如今是彌補了很多,可死去的人還能活過來嗎?

這債太重了,重到他無法負荷,逼得他動彈不得,然而他最終將它說了出來:“可後來,引出這個亂世的居然是我……這哪裏是什麽馳騁疆場的不世名將,這分明是……罪孽深重的千古罪人!”

這樣的話他從未與人講過,今夜他卻忍不住要將它們吐露出來,他有種難以遏製的衝動,想把很多東西告訴旁人,哪怕是路從雲。

他壓抑得太久。

朝華門之變後,這一路走過來,他隻為一個目標,最初他以為那個目標是退敵,直到聽到匈奴單於的死訊後,他意識到機會來了,他可以做得更多。

天朝需要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否則這條大船就會垮塌,會散架,陳則銘太明白了,他也攝過政理過朝,他知道天朝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每個夜晚,他隻要想到這個危機其實源於自己的謀反,就惴惴得難以入眠。從小他聽遍演義,夢想著就是做個忠臣,他不明白這樣簡單的一個願望,為什麽總是不可得。他的掙紮他的執著,走了三十多年,居然都是錯的,他的所為與他的所想背道而馳,這也就罷了,可他連累了那樣多的人,那麽多的妻子兒女父母都因為他的錯而陷入失去親人的苦痛之中。

這錯太大了,他負荷不起。

他隻有舍棄性命,盡可能挽回還能挽回的東西。

在追擊律延的路上,他與韋寒絕商談當前的局勢,韋寒絕提到以戰促和這一策,他聽到“和談”兩個字時,就已經知道自己最終的目標是什麽了。

讓匈奴無力再戰,讓兩國國力達到一個平衡,和談和盟約才會出現,從此互不相犯,這樣的和平能有多少年?十年,十五年?夠了,十五年已經足夠。下一代人成長,新的人物崛起,紛爭縱然再生,那時候的天朝也不會是如今這個山窮水盡的地步。

陳則銘抬起手,將手中的信箋湊到燈燭上,火苗從尖角處舔起,猛地一下躥起來。

路從雲不禁大吃一驚:“將軍,那……那可是禦筆欽書……”

蕭定?陳則銘模糊中想起那個身影,他寫這信的時候臉上是笑著的吧,他總是這樣,玩弄人心一輩子,不過陳則銘不恨他,沒什麽好恨的了。

他守城的時候,也自始至終沒想起過他,在他看來,那張龍椅上坐著誰都行,蕭定沒了,還有敬王。段其義說的並不曾錯,護城之戰中,他一直保留著實力,他不願意為短暫的勝利耗費精神,他期望中的重點不是守城,是之後的反擊。正因為段其義是講在點子上了,陳則銘聽到的時候才更加氣惱,唯恐這點心思為人所知,所以這其間,他隱忍,他蟄伏,他死守京師,說到底隻是因為這兩件事恰巧在一條道上,他繞不開罷了。

可他到底還是有些佩服蕭定的,蕭定在最危急的時刻還是能做最正確的決定,就衝著這個,陳則銘的恨也有些淡了。

那些不甘心,終於有一天他不再看在眼裏。

就如同當年他怎麽也壓不下去的屈辱,拿到今天來看其實也不過如此。蕭謹的事情會不會被蕭定拿住把柄,功高蓋主之後還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甚至哪怕是青青和子嗣,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和談和即將達成的盟約。

他抬起頭,路從雲因為他眼底的幾近瘋狂的炙熱而駭然了。

……隻有這個,非成功不可。

烏子勒非常憤怒。

在他聽說匈奴派出使臣與天朝言和之後,這種憤怒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天天在他胸腔裏蔓延翻騰,直到終於有一天,他忍耐不住這份煎熬而去找單於安圖。

此前,因為律延的死,右賢王庭的力量已經被削弱到完全無法與其他派係相抗衡,正是因為如此,阿斯在起事前雖然試圖拉攏烏子勒,但遭到回絕後也沒有多在意,依然是義無反顧地起兵了。從後來事態的發展來看,烏子勒的選擇無疑是正確的,他保全了他父親最後的遺產—那些跟隨右賢王多年的幸存將士的性命。

安圖對於他的安分覺得欣慰,他給予死去的右賢王更多的名譽和榮耀,毫無保留地將律延誇成如同傳說中英雄一般的存在,並保留了其子烏子勒的地位—雖然右賢王庭的實力此刻已經名不副實。

然而烏子勒的忍耐卻到此為止了,起因就是兩國的和談—他實在不能容忍自己父親的死就這樣被埋沒在那張輕飄飄的盟約之下。

如果這樣的和約最終簽訂下來,父親的死還有什麽意義呢?右賢王是為了匈奴,為了自己族人的利益而出戰,並最終死在戰場上,可轉眼間他的族人就遺棄了他,他們居然踏在將士們的血和屍體之上與敵人握手言和了,律延和那十萬將士的生命像一頁泛黃的書頁一樣輕巧地被人翻了過去。

這樣的輕描淡寫與他父親生前死後得到的榮耀輝煌形成鮮明的對比,讓人瞠目。

烏子勒已經習慣了仰視自己的父親,在他看來父親就是草原上最偉大最狡黠的頭狼,是他延續了匈奴數十年來的輝煌曆史,而不是老單於或者新登基的安圖。如今律延是死去了,可也是英雄,他曾經是匈奴最不容忽視的人物,哪怕老單於也畏他三分,這樣的父親得到的難道不該是敬意嗎?

烏子勒不能忍受這樣褻瀆式的安排,哪怕這個安排的名義是民心。

單於安圖對他的叩見並不意外,這位新君主無疑對烏子勒的來意了如指掌,於是安圖先是感歎了一番故去的右賢王是多麽驍勇善戰,失去他的匈奴怎麽樣的一籌莫展,最後安圖還是把話題主動繞了回來—如今的匈奴已經沒有再出戰的能力,和談不容改變。

烏子勒被新君主的善辯繞得無言以對,他麵紅耳赤,卻說不出幾句聽起來有分量的話。

安圖有些憐憫地看他,表示律延曾是草原上的雄鷹,他也欽佩不已,可戰場上刀劍無眼,生死不由人,烏子勒大概是被父親的死打擊得太過,因而無法接受勝敗乃兵家常事的道理,自己一定會更多地追封右賢王,畢竟那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英才,值得這樣對待。

烏子勒就這樣抱著無數虛無縹緲的許諾退出了王帳。

他心頭的火一點也沒退,但他知道在新單於這裏他得不到公道了,他不是不能接受失敗,他隻是不能接受父親的失敗被這樣對待。

烏子勒集合了十數名親信,悄然尾隨南下的軍隊到了兩國的邊境。

在那裏,不久之後,兩國的盟約將會締結,和平將會到來,而同樣是在那裏,父親的血還沒幹。

烏子勒的親信中有一個人跟隨他最久,他們情如兄弟,那個人叫烏維。

烏維是個頭腦冷靜的人,他詢問烏子勒此次前來是不是準備破壞兩國的和約,可兩國都有重兵把守,要殺使臣恐怕是很難得逞的。烏子勒回答,隻要單於和天朝皇帝想和,這樣的使臣殺一個還會派第二個,他要殺的另有其人。

烏子勒要殺的是他的殺父仇人陳則銘。他的計劃非常詳細,先潛入漢人的軍營—這次他帶的人不多,且都是精銳—然後在夜間放火,並四下呼喊說有人要刺殺和談使臣,這麽一來陳則銘職責所在必定要出麵主持,而眾人的重心此刻都在保護使臣,陳則銘身邊的護衛必定不夠嚴密,刺殺便在此刻發動。

聽了這話,烏維很有點遲疑,烏子勒憤怒地道:“你莫非是怕了?!”

烏維歎息:“王子,你千金之軀不該行這樣的險事,在天朝的重重包圍中,這刺殺縱然成功也無法全身而退,請讓我和部下來做這件事情。”

烏子勒沉默片刻:“這是我的父仇,不可能假他人之手來做,我卻袖手旁觀。血債血償的意思便是,如果灑出來的不是仇人的血,那就該是兒子的血。”

他們一邊商議,一邊等待天朝使臣的到來。終於有一天,探子來報,他們等的人到了,烏子勒將烏維叫到身邊,從馬後取出兩把小巧的鐵弩。

“這是我父親請巧匠打造的護身兵器,一共三把,有一把在作戰時失落了,隻剩下兩把,”烏子勒將其中一具送與烏維,“你我弓射最準,守在天朝軍營牙帳附近,待他出來,一起射他,這弓弩速度驚人,兩具齊發,他必定躲不過。”

烏維仔細打量,那鐵弩機簧精巧,箭支短小,箭頭處彎著幾根倒刺,在夕陽下銳光如洗,不是俗物。

夜間,天朝軍營喧鬧,此刻人人心中都念著第二日的盟約,打了這麽久的仗,終於能有停歇之勢,這樣的想法讓人心生鼓舞。

烏子勒等人潛入軍營並沒花多大的功夫,十幾人而已,在幾萬大軍中便如同水滴入了海,誰能認識誰,他們身後的屍體都被掩藏了起來,短時間內應該無人可以發覺。

事件如同計劃中一樣進展順利,西方營地燃起大火,隨著那火苗的躥起,軍營突然亂了,四處都有人叫嚷:“有人刺殺使臣大人,快來人啊!!”

陳則銘本來在牙帳中書寫奏章,被這呼聲驚起,立刻奔了出來。

路從雲緊隨他左右。

觀望一下,陳則銘心中怦然直跳,叫喊聲此起彼伏,交相呼應,黑夜中也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人。

他對路從雲道:“去護衛楊大人。”路從雲正要應聲而去,陳則銘突然又低聲道:“不,不對,你去恐怕目標更明朗。此刻呼聲很亂,對方應該也不知道楊大人所在,叫獨孤去,讓他行事低調些,最好換個裝,可別給對方指引了方向。”

路從雲點頭,叫來身邊親衛,交代一番,派那親衛去了。

陳則銘心中疑惑,匈奴此前的求和應該也是誠心誠意,難道竟然在此刻反複,按說不該啊。他往前走了幾步,正走到一堆篝火旁,路從雲在幾步外看著他,遠處不少兵士正駐足觀望,一切似乎也沒什麽異樣。

突然,路從雲眼角瞥到什麽一閃,一道亮光直往陳則銘所站處激射而去,不禁驚吼:“將軍!”

同時他手中刀早已經甩了出去,隻聽“當”的一聲脆響,那刀不知道與什麽鐵器相撞,激起幾點星光。

陳則銘聞聲駭然退讓,這緊要當口卻突然眼前一黑,什麽也看不見了,隨即便感覺腹間被什麽重重擊了一記,陳則銘不禁彎腰,那感覺倒不是多痛,似乎隻是被蜂蜇了一下。

他抬起頭的時候,那種黑暗早已經過去,這時他瞥見了滑向自己的雪亮刀鋒,他一矮身,避讓的同時,手裏已經拔出劍來,擋住了第二刀。

這一用力,才覺得腹間劇痛不已,陳則銘心中一沉,這時候他已經看清楚,來人居然是律延的兒子,不禁恍然。

烏子勒雖然覺得自己的準頭不可能有錯,可陳則銘一身玄甲,夜間黑暗委實看不清楚是不是射中,是以箭發後,來不及再上弓弦,便衝上來急於手刃仇人。

可對了兩招,對方的雙眼越發犀利,下手如暴風驟雨般殺意騰騰,幾招下來已經將他逼得毫無還手之力,他急退幾步,正踏到火堆上,直踏得未燃盡的火星漫天飛舞。

頓時此處比旁處亮了不少,他忙亂抵擋的同時目光一掃,火光正照在陳則銘腹前。

他清晰地看到黑甲間,箭支幾乎整個沒入體內,血流不止。

自己到底是射中了,烏子勒心下一鬆,不禁哈哈大笑,剛張開口,喉間一涼,陳則銘不知何時早已經逼到他身前,一劍切開了他的喉管。

這身手快如鬼魅,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傷口,他一定無法相信這個人其實受了重傷。

烏子勒退了幾步,靠在營帳上,捂著喉頭,死神正朝他迎麵走來,然而那句興奮到極點的話終於還是被他從破裂的喉間逼了出來,可惜嘶啞得語不成調:“你活不了了!”

話語未落,他聽到劍刃插入心髒的聲音,那是血肉崩裂開來的聲音,從他胸口處傳來。

陳則銘盯著他的目光如同冰一樣冷,他極度憎惡這個人,此時此刻他不希望形勢有一絲一毫的變故,如果因為自己的被刺導致這次和談有任何失誤,那麽這樣的死法還便宜了這個人。

烏子勒滿身滿臉的血,看著他猙獰地笑,鮮血從他的喉間不斷湧出,直到氣絕。

陳則銘看著他的屍體,麵色陰沉如鐵,片刻後,他抽出了自己的劍,烏子勒癱軟如泥地倒在地上。

陳則銘慢慢彎下腰,拾起烏子勒的刀,緩緩走到火堆旁,輕輕盤膝而坐。

他似乎看不到不遠處路從雲和親衛們對另幾名刺客的圍攻,抬手將劍插入身旁土中,用刀在劍脊上一擊,撞擊的金石之聲立起,隨著劍柄的顫動回旋不絕。

烏維及手下被路從雲等人擋在外圍。

他和烏子勒本來約定陳則銘中箭便立刻趁亂撤走,敵人的千軍萬馬中,這原本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沒料到自己的箭中途被路從雲擋了下來,而烏子勒卻心急衝了出去,他措手不及沒能拉住少主,已經後悔不已,之後數次想衝上來救助烏子勒,可路從雲武功在他之上,也不能如願。此刻眼睜睜看著烏子勒身亡倒地,烏維眼也紅了,更是拚了命要往前闖,卻突然聽到陳則銘擊劍而歌的聲音驟然響起。

那歌聲中氣充沛,聲震裏許,烏維宛如被一盆冰水從頭淋下,不禁與手下相顧駭然。

原來陳則銘尚未受傷?烏子勒不過是白送了性命?

聞訊趕來的人越來越多,將他們團團圍住,要走早已經不可能,烏維抬頭一聲呼嘯,尖銳刺耳,這卻是他們行動前商議的撤退信號,無論成功與否,聽到這嘯聲,參與者便該反身而退。

軍營各處已經開始有人和陳則銘的歌聲。

這是陣前鼓舞人心震懾敵人的一支曲子,在軍中人人會唱,這歌謠和著眼下金戈之聲,殺戮之境,更是慷慨激昂,鏗鏘入耳。

路從雲看著那些刺殺者一個個慘叫著倒在刀下,各處叫嚷喧囂之聲也終於漸漸退散,而歌聲則越傳越遠,一路傳開,又不斷有人加入,夜空下,那聲音越來越大,浩浩****,終成洪流。

楊如欽穿著軍士衣裳,正走在營帳間,聽到歌聲,不禁駐足問道:“這是什麽曲子?”

獨孤航回身聽了片刻:“是陣前常唱的一支曲子。”護衛在兩人周圍的兵士們也停下腳步,人們意識到危機已經過去,都鬆了口氣,露出笑容。

路從雲命人帶隊四處搜營,以防落網的刺殺者返回。

陳則銘依然坐在篝火旁,一動不動。

路從雲突然意識到什麽,心中一震,猛地住了口。

他麵前的兵士驚訝地抬頭看他,路從雲往主帥所在的方向茫然走了兩步,他的心越跳越急,直到像有人在耳旁擂鼓那樣的震耳欲聾。

遠處的歌聲仍未消隱,陳則銘握著劍柄,微微垂著頭盤坐在那裏。

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俊朗的麵容上,照著他閉合的雙眼,他像是睡著了,平靜而恬然。方才軍士們的歌聲響徹雲霄,足以震動蒼穹,卻一直沒有驚醒他,鮮血終於浸透他身上厚重的甲胄,流到地麵上來,如同蛇一樣在地麵上蜿蜒,往低處流了下去。

歌聲終於漸漸終了,營房處隱約傳來笑聲和叫喊,方才的歌似乎還在星空裏回**。

微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又落下,吹起又落下,反複了很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