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盟約終成。

一個多月來,在兩國使臣間不曾間斷過的唇槍舌劍和討價還價終於告一段落,盟約締結之日起,兩國大軍各後退百裏,在此後的日子,他們不能再隨意往前。

在這份被撰寫在龍紋綾錦上的書麵盟約中,天朝匈奴兩國彼此互稱兄弟,並約定十年內互不相犯,同時開放兩國邊境貿易。

而實際上,這份和平延續得比人們想象中更久,數年後,重新崛起的黑衣旅駐紮邊境,如同一把匕首抵在蠢蠢欲動的敵人的咽喉,安圖之後的連續三位繼位者在征服的夢想前栽了跟頭,原因都在於這支強旅。

長久的和平造成了難得一遇的太平盛世,此後百年中,民間出現了無數的話本及戲劇來描述這段跌宕起伏精彩絕倫的曆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當然是天朝三百多年間唯一一位兩度為帝的天子—蕭定。

這場危機解除後,蕭定威信更勝從前,眾望所歸,至此,他身為九五之尊的正統性再也無人敢質疑。若幹年前縱火滅親一案,自動蛻變成謠言之說,漸漸消失於曆史的塵埃間,再無人提及。

有些時候,公道會讓位於強權,特別是當人們希望它如此的時候。

當然這些都隻是後話。

任務完成興高采烈打道回府的楊如欽等人抵達天朝大軍軍營的時候,眼前出現的居然是處處懸白,遍地哀聲。他們瞠目結舌地了解到,早在他們出發前,天朝主帥已經因為傷重喪身於那場夜襲,大營一直秘不發喪,直到盟約成功的消息傳出來之後,靈堂才設了起來。

素來冷峻寡言的獨孤航在陳則銘靈前痛哭流涕。

楊如欽自入仕途起雖然與陳則銘不甚投緣,可畢竟與他相識多年,見此景難免黯然悲戚,他無意中看到獨孤航看向自己的目光,意識到兩人的交情終於是走到了盡頭,之後已經再無任何轉機可言了。

如此一來,楊如欽成為此刻軍營中品級最高的官員,有處理並善後此事的義務。他叫來路從雲,詢問為什麽三日前自己出發時,路從雲要協同眾人隱瞞這個消息。

路從雲道:“大帥生前殺的最後一個人,便是那個用弩箭射中他的刺客,那刺客死於胸前一劍,但實際上他身上的傷有兩處,大帥在殺他之前先割斷了他的喉管,顯然在大帥心中滅口勝過複仇,他不希望自己遇刺的事情傳出去。”

楊如欽一聽便懂了,陳則銘是不希望這當口出現任何異常,來拖延或者攪亂這場隻差一張文書便能塵埃落定的和談。

路從雲道:“雖然眾親衛殺了所有露麵的刺客,但肯定還有漏網之魚,也可能他們還在軍營附近,一旦發喪,大帥身故的消息傳出去,大帥這一番苦心便全白費了。”

楊如欽看了他半晌道:“你什麽時候想到的?”

路從雲道:“是大帥擊劍而歌的時候,小將最初以為大帥這麽做是為了震懾來人,可來的人其實人數很少,似乎並沒有必要這樣虛張聲勢。當看到大帥坐在那兒……可其實已經故去的時候,小將才意識到,他恐怕是為了掩蓋自己將死的事實才這麽做。”

楊如欽默然,他回想起那一夜的歌聲,那些笑聲歌唱似乎還在耳邊,他真沒想到其中會有陳則銘最後的聲音。

楊如欽將和談的過程結果寫成奏章,快馬送入京師。

再將陳則銘的遇刺另起了一份折子,並將陳則銘遇刺前未完成的那封奏章也裝到同一個包裹中。幾日後,他指定臨時負責的官員,安排好相關事宜後,將這個包裹交給了路從雲,讓他即刻派人送入京中,上達天聽,這才率領眾人上路。

而在京城裏,蕭定近來的身體欠佳。

太醫們的藥似乎越來越壓製不住他身體裏的毒,蕭定追問了幾次,太醫院給出的答案是藥沒用錯,蕭定心裏惱火,沒用錯為什麽自己夜裏總是咳個不停。夜間無法安眠導致他精神疲憊,他不得不減少上朝的次數,由三日一朝改為五日一朝,但身體舒服些的時候,他盡量還是親自批改奏章。

縱然如此,案頭的奏折還是一日高過一日地堆了起來,蕭定看著隻覺得頭痛。

這日午後,他小睡了片刻,起身的時候難得地精神振奮,便移駕禦書房繼續奮鬥,看了幾封,正有些頭昏時,突然看到一筆眼熟得很的字,不禁笑了一聲,打起精神看了下去。

這折子是陳則銘上的,陳則銘追匈奴出京師後,少有消息,但凡上書都是他人代筆,蕭定也知道他必定軍事繁忙,卻還是有些在意的。

蕭定有時候也覺得不可思議,之前自己怎麽看怎麽覺得這個人可疑,一舉一動都是要造反的樣子,但真正確定了他的忠心,卻怎麽看怎麽順眼了。人的立場一旦改變,看法居然會有南轅北轍的不同。

然而後來傳來的消息卻讓一直這麽篤定的蕭定猛然間黑了臉,陳則銘居然私下放了蕭謹,倒不是說蕭謹這小子如今還能起什麽風浪所以放不得,而是陳則銘居然不顧朝廷法度,敢如此自作主張。

陳則銘如今功勞大了,不把我放在眼裏了?蕭定那種與生俱來的猜疑心一下就躥了出來,他還是壓抑著自己,盡量不往壞處去想,但他心中那些冷硬的部分還是會提醒他,這個人無論忠心不忠心,如今都是隱患了。

他立刻削了蕭謹的王號,裝模作樣地指責了陳則銘,並扣罰他的俸祿,重賞輕罰,巧用輿論將陳則銘逼得無路可選。他當然並不是真的大肚能容,可這氣卻不能讓別人看出來,否則言官們一旦看出風向不對,群起而攻之,他也保不住這個人,誰讓陳則銘你自己不檢點,留破綻給人家拿呢?

這種幫人擦屁股的事情,蕭定平生做得少,偶爾做這麽一件倒也覺得新奇。他提筆寫了封信,半戲謔地讓陳則銘把蕭謹給找出來,活要人死要屍。這種敲打的話他知道陳則銘聽得懂,他的真正意思是—安分點,朕知道你在做什麽。

難道這便是答複?

蕭定往手上的奏折上看去,可這折子上對蕭謹的事情卻一個字也沒提。

陳則銘的字跟人一樣,方方正正的,他說到的是他曾在邊關多年,找到了三處險要之處,若能分別設置要鎮,互成掎角,則能牽製將來來自北方的突襲。蕭定看著看著,臉色也凝重了,他知道陳則銘的意思,盟約是定了,可誰也不知道到底能太平多少年,未雨綢繆是好事情,難得陳則銘有這個先見之明。

可奇怪的是,看到半路,那字跡卻突然斷了,連落款都沒寫。

蕭定翻來覆去看了半晌,隻覺得不快,陳則銘居然交上來一封沒寫完的奏折?這未免太漫不經心了,他以為自己現在仗著驅逐匈奴之功,可以擺架子了,什麽叫功高震主,這可真是活生生的例子啊。這做臣子的寫奏折,遞上來之前自己不看也就罷了,連幕僚也不看的嗎?

蕭定將那折子狠狠擲到地上,站在一旁的太監駭得一跳,正彎腰要撿上來,蕭定道:“不要撿,就在那放著。”

說罷繼續往下看。

下麵那封卻是楊如欽的,說是和談已經成功,盟約結成。

這消息早有人快馬傳口信傳到京中了,可書麵上這種正式的通告卻還是讓蕭定難遏心中的狂喜。到底是成了,這一成就是再無戰火,就是功成名就,就是萬眾歸心,就是這位置終於坐穩了。

他默默想了片刻,突然對那太監道:“把那奏章撿上來吧。”

那內侍不免吃驚,連忙去撿。

再往下拿,下麵那封居然還是楊如欽的,楊如欽在奏章上請他立刻再為駐邊部隊任命一位主帥,因為前任主帥陳則銘已經在和談前夕遇刺身亡。

蕭定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遇刺身亡”那幾個字上反複看了十數遍,確定自己沒看錯之後,又去看那個名字,可那上麵分明寫著“陳則銘”三個字,他突然一下覺得自己大概是睡糊塗了,他分明剛剛還看到陳則銘上的折子。

楊如欽在搞什麽鬼?

那太監將地上的奏章拾起,正要放到桌上,被蕭定劈麵奪了過去。

蕭定打開那封沒寫完的奏折,再度看到那些異常熟悉的字跡時,他突然明白這封奏章為什麽沒寫完了。

太監瞧他神色不對,不禁往他臉上望了一眼,這一看卻不禁大叫起來:“萬歲,萬歲!”

蕭定腦中正渾渾噩噩理不清楚頭緒,聽對方不住吵鬧,忍不住要發怒,那太監聲音直發抖,指著他的臉道:“血……萬歲!有血!”

蕭定這才覺得口鼻中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慢慢爬了下來,他伸手一摸,滿手的血,不禁驚駭起身。

這一妄動,喉間似乎猛地有什麽衝了出來,再也遏製不住,一口全噴了出去,熱血落在那奏章上,一下將那些沒寫字的地方填得滿滿當當,再慢悠悠地往下流。

太監宮人都驚叫起來。

蕭定晃了幾晃,蒙矓中看著那片駭人的血跡,心中不住地想,這樣才像是他臨終前寫的東西了。

楊如欽返回京城的當天,就聽到了蕭定病危的傳聞。

消息的來源並不怎麽正規,不過是街頭巷尾的口口相傳。據說今上已經連續多日不曾在臣屬麵前露麵,哪怕是五日一次的早朝也已經連續取消了好幾次,太醫院的太醫們更是車輪戰似的入宮輪值,他們不約而同地對蕭定的病情表現出了諱莫如深的態度,諸多不明的線索加在一起,很快便引爆了人們豐富的想象力。

政事堂的宰執們對此覺得憂心忡忡。

他們確實很久沒見到蕭定了,送入宮中能被批複下來的奏章也是日複一日地在減少。之前雖然是五日一朝,但皇帝與政事堂的溝通非常頻繁,這樣才能保證朝政運作的正常,如今皇帝這樣久不露麵,就表示情況確實是如外界所猜想的那樣,很可能是蕭定的病情開始加重了。

人們出於不可言喻的理由樂於傳播謠言,但同時又會因為謠言那易於被誇大的本質而輕視忽略它,但特定的時候,謠言可能比人們想象的更接近真相。

終於有一天,天朝宰執們集中到內廷門前,集體要求見萬歲一麵。

朝廷朝廷,自古以來,皇帝的宮殿群從來是前朝後廷。

前麵是處理政務的外朝,後麵是皇帝後妃住的內廷,其間門樓有重兵把守,出入都要牌子,大臣不得宣召不能入內。

於是,哪怕是僅僅一牆之隔,宰執們也未必就是欲見聖顏便能如願的—之前陳則銘身為魏王的時候倒是能出入自如,這一來是因為當時蕭謹對他寵信有加,二來則是因為宿衛兵士將領都是他屬下,很多時候其實也有些以權謀私的嫌疑。

此刻傳言中皇帝的重病讓宰執們不得不重視當下可能已經越來越複雜的情況,他們作為牽涉其中的高官大員,有權了解真相,以便做出適當的應對,然而這樣正當的要求卻很快遭到了拒絕。

宰執們與前來傳話的人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與他們對峙的人名叫王廂用,是繼曹臣予之後的新任司禮監提督太監。先前,蕭定因為覺察曹臣予與陳則銘的私下關係甚好,將上任不久的曹臣予撤下,選用憨直忠厚的人接任此職,為的就是杜絕內宦私交重臣的現象再現。於是此刻王太監斷然拒絕宰執們的理由也是相當大公無私,果然不含半點私情—皇帝的身體如何乃是宮中之事,是皇帝家事,不勞宰執們操勞—王太監顯然覺得宰執們的行為侵犯了他人的職責範圍。

拿到平時說,這說法也算有理有據,但換到蕭定可能病重不治的眼下,就未免有些不通情理的固執了。

宰執們中有脾氣大的立刻回應,將王廂用罵了個狗血淋頭—如今皇帝病重,家事就是國事,真要有什麽變故,你一個小小的司禮監可擔當得起?

王廂用想想也有道理,可茲事體大,隻能回宮請示皇後娘娘。

皇後周氏性情溫和,為後十數年,從來不聞朝事。蕭定被囚時,周氏被送入寺廟中帶發修行,也是靠這份與生俱來的低調順從保住了性命;蕭定複辟後,將她和尚存的妃嬪接回宮中,並對蕭謹的妃子來了個依樣畫葫蘆,也統統送入廟裏青燈禮佛,也算是他對蕭謹的禮尚往來。

周皇後聽王廂用這麽一說,心中反複斟酌,最終命令敬王以太子的身份,入宮侍疾,算是給了宰執和百官一個交代。

而這個姍姍來遲的決定也最終透露了一個讓眾人震驚不已的信息,那就是—蕭定的病情發展出人意料地迅速,很可能已經有性命之憂。

太子入宮說是侍疾,但實際上以太子之尊是不需要親手服侍或者熬藥之類的,所謂的太子侍疾不過是需要太子時刻守在病榻前。為什麽需要他守在這裏呢?就是要在皇帝偶爾清醒的時候,有什麽事情可以馬上交代,有什麽話可以馬上說,換言之,方便交代後事。

楊如欽得知一切,心中驚駭難當。

傳說蕭定病發就是因為看了他遞上的奏折,一封是和談事成,一封是陳則銘陣亡,人們說得有鼻子有眼,個個都跟親眼見到一樣,說蕭定看完這兩份折子,人馬上不行了。很正常啊,好不容易和談成功,突然發覺最重要的邊將死了,弄不好辛辛苦苦弄的和談又要泡湯,誰能不急啊!這樣憂心國事的君王很難得,隻可惜身體不行,人們說起來都唏噓不已,雖然大都不明真相,但希望蕭定能趕緊康複的還是大有人在。

楊如欽當然用不著聽這些純屬無稽之談的分析,他隻覺得困惑,自己分明是特意將兩封奏折分開送上京的,為什麽蕭定居然還是同時看到了。

他不知道蕭定起先因為身體關係一直無法正常處理朝務,連續多日的奏章都沒有及時批閱,而是累積堆在他的案頭,隻要有人不留神碰倒了,那順序便打亂了,是以雖然他為錯開這兩個消息而煞費苦心,可無巧不成書,這幾份奏章最終還是被放到了一起,並被蕭定一先一後地看到,可見人算不如天算。

事已至此,楊如欽也顧不得休息,立刻入宮求見,卻沒見到蕭定,倒是敬王聞訊迎了出來。

待詢問病情,原來是蕭定因為一時太過激動導致毒氣攻心。之前太醫們一直用藥物控製的毒此刻再也無法抑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萬歲一日重過一日地昏沉不醒,整個太醫院全然束手無策。

蕭定身上的毒大家是知道的,但來曆卻從沒聽他提及過,敬王恨道:“也不知道是誰這樣大膽,敢如此殘害天子血脈。”

楊如欽得知蕭定仍在昏迷中,心中失望,隻得退回府邸。回到家中,家人呈上來一封信,說是剛才有人送來的,讓大人親啟。

那信封上空無一字,捏起來也極薄,楊如欽打開一看,裏頭隻有一張信箋,孤零零寫著一行字,字體熟悉得很。他駭得幾乎跳起,定了定神,連忙將接信的下人叫進來詢問,那下人應答,說送信的人自稱是陳府的管家。

楊如欽心頭怦然,任他聰明一世,卻也想不通為什麽麵前這封信上居然會出現陳則銘的字跡。難道陳則銘未死?不可能啊,他分明見過陳則銘的棺柩,還在他靈前拜祭過,這難道青天白日,還會鬧鬼不成?

楊如欽想了一陣,倒也不怕,喚人備了轎,出門直往陳府而去。

此刻的蕭定蒙蒙矓矓地躺在床榻上,他看起來是一直昏迷不醒的樣子,但其實很多時候還是有意識的,有時候他聽到敬王在低聲叫他,有時候太醫握著他的手腕號脈,他都知道,隻是說不出,那種疲憊和寒意讓他覺得渾身的意誌都不夠用了。

寒毒發作的時候,他蓋上三床棉被也還是發抖,骨頭都凍成冰似的戳得身上直發痛,這時候他常常會看到一個人,站在他床前,低頭俯視他。

蕭定幾乎要發怒,你得逞了,高興了,這是不是如你所願了?

那個人披著盔甲,腰中掛著長劍,默默無語。

蕭定越發咬牙切齒,人們都以為他是痛成這樣,其實他是恨。

有時候屋裏人多了,那個身影就退到屋角去了,他從不在有人的時候到他麵前來,蕭定偶然張開眼,聽到眾人都驚喜地叫萬歲醒了,他也不理睬,隻是往人群後麵掃,一心一意要抓出那個人來,可又找不到。

在夢裏他也看不清楚他的臉,蕭定伸手去抓他,總是撈個空。

蕭定纏纏綿綿地恨,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蕭定真不高興,病中的他很率直地不高興,如果我醒了,一定逼得你無路可退……你怎麽敢這樣下毒害我還不說話!他這麽想著,然後又睡著了。

這是個僻靜的小院子。

京都之戰結束後,背井離鄉的百姓陸續返回,街上再度人聲鼎沸起來,兩旁的鋪麵一家接一家地重新開門,慢慢地,快要看不出這城市曾經有過戰事,隻有走到城牆附近,看到那些被巨石壓塌還來不及收拾修繕的房屋時,才體會到戰後獨有的淒慘悲涼。

而此地位於鬧市當中,幾丈外就是川流不息的街道,不過咫尺之隔的這兩扇大門前卻安靜得宛如世外之地。

楊如欽抬頭看著白牆黑瓦上探出來的幾枝青竹,這時候已經是隆冬季節,初雪剛過,積雪壓得竹枝直往下垂,風過處竹枝搖晃,不堪重負般將雪塊甩落下來,打在瓦上,悄然無聲。

他方才去過陳府,才知道陳則銘的棺柩也已經送達了京師。如今陳府上上下下地掛了素,正在搭設靈堂,楊如欽走入的時候,偌大的堂屋中沒有一個人出聲,寧靜得讓人懼怕。

護送陳則銘靈柩返回的是獨孤航。

楊如欽返京前也提到過要將陳則銘的棺木一同帶上路,獨孤航第一個拒絕了他,獨孤航與陳則銘的關係近若父子,他堅持反對,旁人也不好說什麽,楊如欽隻得罷手。臨行前,楊如欽還見到獨孤航在準備人手馬匹,沒想到最終兩者抵達京師的時間居然差不多,可見獨孤航是一路急行而來。

楊如欽見到了青青,那是個麵貌普通的婦人,懷中抱著個繈褓,楊如欽這才明白陳家新添了丁,本來是喜事,可還來不及設宴,已經變了喪事。雖說如此,他又為陳則銘覺得有些慶幸,陳家血脈總算是沒斷。

青青雙眼通紅,顯然是哭了很久,見楊如欽問到那信箋,隻說是陳則銘出征前留下來的,自己並不曾問過,說著看到那字跡又開始流淚。這女子言語柔和,應該是低眉順目慣了的,也不像是愛追根究底的人,楊如欽心中失望,安慰她幾句,又返回陳則銘靈前拜祭。再出門,拿著信箋上寫的地址,按圖索驥來到了一個院子跟前。

待隨從敲了半晌,裏頭才終於開了門。開門的是個清俊小童,樣子漂亮得像畫,臉色卻板得像鍋底,口中嘟囔不休:“這樣冷的天,敲什麽敲。”

楊如欽的隨從眼都直了,哪裏見過這樣囂張的下人。

楊如欽上前把那信箋當作名帖遞給那小童,求見主家,小童拿到手中,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這才關門進去。

隨從氣得直叫,這是誰家孩子這樣不懂禮數。

楊如欽叱喝他一聲,倒覺出這主人家不同常人的地方來,所謂高人雅士脾氣古怪的多著呢。倒是陳則銘怎麽會結交了這樣的人,留下地址讓自己前來的目的又何在?

隔了片刻,那小童將兩扇門大開,神情恭敬,躬身請楊如欽進來。

隨從這才覺得解了氣,他家大人每日進出政事堂,哪裏是平常人物,怎麽容得下一個小孩如此慢待。

楊如欽隨那小童走在廊下,鼻尖異香不斷,也聞不出是藥香還是什麽,隱約又夾著花香,在這冰涼涼的空氣中,那味道沁人心脾,讓人精神一振。

走到池塘前,塘中修了座亭子,這樣冷的天氣,那亭子四周還垂了竹簾,隱約見到一個人影坐在其中,埋頭不知道在做什麽,此刻那香味更濃,小童站住了,對著水中的亭子叫喚:“老頭,人來了。”

隨從險些跌倒,亭間那人道:“讓他進來。”聲音蒼老,聽起來也不生氣,顯然跟小童這麽對答慣了。

小童轉身對楊如欽道:“進去吧。”然後擋在他身後,對那隨從道:“你就不必了。”

楊如欽走了幾步,越是接近,香味越重,他心中一跳,已經猜出幾分端倪。待掀起竹簾,見那亭子中間坐著個老人,鶴發童顏,手中果然拿著個石舂,腳下石臼裏頭黏糊糊的一團已經杵出了黑色的汁液。

楊如欽拱手:“請問老神醫如何稱呼?”

那老人笑一笑,也不客氣:“鄙姓王。”

楊如欽來這裏之前,並不知道蕭定身上的藥是誰下的,如何下的,是什麽藥,該怎麽解,來這裏之後一股腦全弄清楚了。

這王老翁祖上世代行醫,傳到他手上時,那種與生俱來的嗜藥如癡可謂是走火入魔。王老翁雖然精通岐黃之術,卻早已經不問診,他一心製藥,隻做前人沒想過沒做過的東西,三度梅便是其中一樣。

“三度梅,意取梅開三度,每次用藥都有不同,先後順序也錯不得,錯了便不是那個效果。”王老翁頗為自得,楊如欽果然也是露出了驚奇之色。

這王老翁雖然一身絕學,但苦於修煉的這些東西實在算不得光明磊落,無法與人敘說,一直感覺高手寂寞,如今終於來了個絕佳的傾聽者,又聰明伶俐,忍不住顯擺顯擺也是人之常情。見楊如欽如此配合,忍不住說得更細。

“第一次服下,就如同受了傷寒,症狀輕淺。這藥是從心肺兩脈傷起,人的五髒對應五行,五行相生相克,五髒亦然,一傷俱傷;第二次的藥最毒,吃下去五髒全傷到,這時候寒毒症狀就很明顯了,普通大夫是救不了的,五髒互為屏障,都受傷了,他先救哪個?第三次才是最重要的收官之處,點睛之筆就靠這一劑。這一劑服下去,之前的種種痕跡統統抹去,人看起來就是無疾而終,可一把脈,五髒六腑全部衰竭,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又看不出半點中毒的樣子,就是銀針探骨也探不出來。”

楊如欽聽得心頭火起,萬萬料不到陳則銘敢下這樣的毒手,蕭定好歹曾是他的君主,以臣戮君,陳則銘真是半點臣道也不講了,再想到蕭定的沉默,分明就是知情不說。他隻覺得哭笑不得,那兩人加起來七十來歲了,做起事情如同兒戲。結合蕭定目前的情況,似乎這藥是服過兩劑了,與太醫的說法倒也一致。

王老翁道,這三度梅原本是沒有解藥的,服完人就沒了,可前陣子陳則銘跑過來,非求他給製出解藥,陳則銘說自己一個朋友誤服了兩劑,痛苦不堪,自己不能害了人家一輩子。王老翁雖然少與人往來,不過是性子高傲,又不是傻子,這樣的藥怎麽可能誤服,還連誤兩次,但陳則銘堅持求他找出解藥,王老翁想著既然是隻服了兩劑,解毒也不是一點可能也沒有的,隻是需要時間才能理出藥方,如今方有成效,楊如欽就來了。

楊如欽聽得欣喜,正要討教方子,那王老翁又說,陳則銘自己也是中了毒的,隻是隻服了一劑,就沒什麽性命之虞。這第一劑隻是個引子,程度也就比普通傷寒重那麽一些,回家喝些湯藥慢慢就解了。再不濟,自己給的那治頭痛的藥丸,也有去寒解毒的功效,隻是那藥丸以止痛為主,服多了是不行的。

楊如欽怔住,真弄不清楚那兩人到底在幹嗎。

楊如欽抄了藥方,王老翁猶依依不舍,難得有這麽個人肯坐在他麵前聽他絮絮叨叨,如今還沒盡興呢,人就要走,這麽一路送到門前,王老翁突然想起一事,叫那小童過來,回屋取出一個木盒:“這也是陳將軍寄放在這裏的,他說若來人取解藥可以一同拿去。”

楊如欽接過盒子,打開一瞧,不禁呆住。

楊如欽得到藥方,不敢停留,直奔太醫院。

諸位太醫集到一處,對這張方子琢磨了許久,雖然還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大致上可以斷定這藥就是針對蕭定體內的寒毒量身定做的。那誰來用藥呢?太醫們你謙我讓推三阻四了一番,終於有人肯出來擔這個責任,那人卻是太醫局最年輕的一名太醫,名叫孟為先。

楊如欽將孟為先帶入宮中,與太子皇後商量一番,終於把藥定了,熬出來給蕭定服下。

果然這劑藥下去,蕭定的情況開始穩定。

再吃了幾天,蕭定醒了過來,宮中朝內歡聲大作。

楊如欽這才鬆了口氣。

蕭定起身後,第一件事便將孟為先叫到床前,追問他方子從哪裏得來的。孟為先年紀輕輕,經過的風浪不多,哪裏經得起君王之威,很快便把楊如欽抖了出來。

蕭定又召楊如欽入宮。

楊如欽對這次召見早有準備,見麵便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蕭定立刻派人緝拿姓王的神醫。兵士到達後,那院子早已經人去樓空,大概那王老翁給了解藥便離京了。

蕭定得到消息,覺得這事情古怪,更加的暴躁難安,立刻派人追出京去。

楊如欽如何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可他先前真見過陳則銘躺在棺木中的屍首,蕭定這些念想最終是要落空的。他也不好明說,隻是婉轉提醒,陳府如今擺了靈堂,棺木就停在屋子裏,聽說過幾日就要下葬了,萬歲可要叫人去看看。他這話的言下之意是陳則銘真的已經死了,蕭定若是不信,可以直接去看看屍身,這麽輾轉折騰實在是沒必要,傷心傷神。

蕭定聽了這話,微微一震,轉過頭來看他。

楊如欽等候半晌,到底沒等到他開口下令。

蕭定看著他麵上的誠懇,沉默良久,終於頹然坐下,似乎是就此死心了。磨滅了無謂的怒意之後,他反不願去做這件分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甚至提也不提。

和解藥一同拿回來的是當年蕭定賜給楊梁的那塊玉牌,在宮變中這玉牌已經丟失了多年,不知道如何到了陳則銘手中,陳則銘配了個紫檀木匣,將它保存得完好無損。

蕭定認出這玉牌時,怔了半晌。

十三年前,也是陳則銘交還,也是這塊玉牌,甚至呈上來的人同樣是楊如欽,一經多年,一切居然會如同鏡像一樣再發生一遍,隻是這一次他再沒能力赦陳則銘不死。

蕭定無聲長歎,將玉牌放入盒中。

扣上鎖扣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陳則銘為什麽要這樣鄭重其事委托他人將這玉牌還回來?這個念頭驟然擊中了他,他愣了半晌,猛地掀開盒蓋,取出那片玉牌翻來覆去地看。

很快,他的目光漸漸陰暗下去。

若非楊如欽記憶力驚人,早看出這如假包換就是當年那塊玉,隻看蕭定的臉色,幾乎要以為拿回來的是塊贗品。

蕭定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推斷,可頭腦裏一旦轉過彎來,想來想去可不就是這麽回事情,前後一呼應,那原本就存在的不滿突然蛻變成恍然,帶著刺一樣往深處紮了進去。

他幹笑了兩聲:“原來是這樣……他什麽都不想欠朕,所以死之前要把一切都還回來……解藥,江山……甚至丟失的這塊玉牌……”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一時間他還有些理不清頭緒,雖然口中這麽說了,麵上卻並沒多少憤怒的表情,倒是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

楊如欽離他不過一步之遙,可蕭定聲音細微,楊如欽便隻聽清楚了後麵這一半,縱然隻是半句,楊如欽還是立刻明白了蕭定的想法,禁不住心中一震。

果然蕭定再抬起頭時,表情已經變了。

他慢慢道:“他這是在還債啊,一件一件劃清幹係……要全還給朕……”說著說著他的麵色漸漸鐵青起來,目光也不對了。

楊如欽料不到蕭定轉眼就想到這份上,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安撫這位君王。

蕭定急切地來回走了幾趟,似乎是忙著要去哪裏,卻忘記了目的地。屋子裏沒人開口,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打斷他,蕭定終於停下來,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他此刻剛剛恢複些,喉間呼吸依然沉重,似乎隨時要咳起來。

楊如欽示意宮人去叫太醫。

蕭定見殿內有人動彈,才從那種古怪的專注中清醒過來,他看了楊如欽一眼,卻又視而不見,自顧自地轉回頭默默想了片刻,那種逼人的氣勢才退了些。

慢慢地,他麵上浮起些笑容,突然道:“愛卿你之前不是問朕,陳將軍的追封及諡號嗎?”

楊如欽吃驚,半晌後才回答:“是,政事堂討論多日了,一直沒有定論。”

蕭定漫不經心道:“你們怎麽定的?”

楊如欽道:“是定的建義侯。”

蕭定道:“擬旨。”

楊如欽怔了一下,旁邊宦官很快取來紙筆。楊如欽本來名士出身,腹中錦繡下筆千言,縱然馬頭草檄都是信手拈來的事情,寫這個更是小菜一碟,隻是擬旨這種事情實在已經不該是他這樣的高官來做了,顯然蕭定眼下正急於將心中所想落到紙上,麵前無人也隻能委屈他。

蕭定慢慢道:“追封樞密副使陳則銘為平虜郡王,賜新修府邸一座,奴仆百名,爵位世襲,諡號為剛……”

追補前過曰剛,蕭定這麽說,顯然已經是用皇帝的身份肯定陳則銘知錯能改。

楊如欽也沒料到蕭定方才還神態失常,轉眼似乎人就清醒了,言辭思路居然如此之清晰,可這追賞這樣重,似乎又還是有些不對勁,也不知道蕭定的神誌此刻到底是糊塗還是清醒,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蕭定低聲道:“這賞賜朕早想好了的……本來想著他如此功勳,隻奪他軍權,高俸養他一世也無妨,如今……”說到此處,他終於忍不住咳起來。

宮人立刻上前攙扶,正擋在兩人之間,蕭定咳了幾聲,一把推開那人道:“如今他縱然是死了,這賞賜終歸是逃不掉的……”

他眼神亮了起來,低聲道:“哪有那麽容易還……”說到最後幾個字,蕭定麵上分明已經帶了些笑意,似乎很是得意又隱含怨恨。

瞧著這樣的蕭定,楊如欽心中直跳,大覺糟糕。

陳則銘打了這幾場翻身仗,已經被軍中眾人奉為神明一樣的人物。通常威望太高的人,是不可能長久待在軍隊裏的,君王不會容忍這種情況發生,否則過上兩年,軍隊姓什麽都說不定了,所以戰後蕭定奪取陳則銘兵權也不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外,蕭定封的是郡王,雖然比之前蕭謹封的親王低一等,但實際上靠譜得多。蕭謹當初是因為陳則銘權勢滔天,君權被壓製,小皇帝為了明哲保身做了這種不合禮儀的事情,否則天朝異姓封王從來隻封到郡王打頂,哪有封一字親王的。

收掉他兵權,朝廷花銀子養他一生,說實在話雖然賞賜的級別是隆重了些,可這些安排也不算不妥當,隻是此時此刻,被蕭定用那樣的語調一說,顯得詭異得讓人不安。

蕭定等了片刻,見他寫完擱筆才走過來,往那錦緞上看了一眼,又道:“你這就去政事堂,將這旨意給他們看看,若無異議,就派人去陳府頒旨吧。”

楊如欽奉旨告退,蕭定突然又叫住他:“不,幹脆就你去!順便到陳府替朕拿樣東西。”

楊如欽心中驚訝,蕭定注視他,目中有什麽隱約跳躍,那使得他的神色瞧起來分外陰沉:“陳則銘出征之前,朕曾賞了他一套精鐵黑甲……你去要回來瞧瞧。”

待楊如欽再度返回宮中,蕭定已經午睡,楊如欽在廊下候了一炷香時間,才有宦官過來說,陛下已經醒了,派小人先來問問大人,帶回的這盔甲可曾穿過。

楊如欽遲疑一會兒才回答說:“陳府得皇家賞賜,誠惶誠恐,一直用香案供著這甲胄朝夕叩拜,對此物敬若神明。”

那宦官得話去了,隔了一會兒出來,道大人請把東西給小人吧,陛下身體不適,還請大人先回。

楊如欽將盔甲交給他,終於忍不住問:“陛下要怎麽處置這甲胄?”

宦官道:“陛下說既然沒用,讓宮中工匠熔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