殮布緩緩蓋上,翁青檸扶著棺蓋的邊緣,正要命人蓋棺,外頭就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靈堂是肅穆之地,在旁候著的婆子眉頭一皺,忙要出去查看,那人卻已慌裏慌張地衝了進來。
“夫人,大事不好!”
來人是翁青檸的陪嫁丫鬟絳香,她先前打發人去找傅景行來出席小孫子的喪禮。
說來也可笑,孫子不足百日慘死,屍骨未寒,其祖父卻連家也不回。
翁青檸抬起頭,曾經名動京華的美人,如今隻餘下蒼白瘦削,一雙美目看起來毫無生氣,聽到絳香的話,她似乎也沒有太大的情緒,隻淡聲問:“不肯回來?”
絳香用力搖頭:“老爺回來了,隻是,隻是,”她憋了好半天,才啜泣道,“老爺帶回來一對母子,說要……要讓那位入族譜,做嫡子。”
嫡子,翁青檸扯出一抹嘲諷。
成婚三十餘載,婆母的百般刁難她忍了,傅景行的三妻四妾她忍了,兒女一個接一個沒了她也忍了,她幫著傅景行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寒門舉子,成為如今的三品侍郎,可他卻連親孫子的喪禮都等不及,就帶著外室和那私生子上門。
翁青檸提著裙擺就大步往外走去。
才出了月門,就瞧見管家正帶著幾名小廝在拆廊下的素色布置。
“動作都麻利著點,這邊,還有這邊,趕緊把這些晦氣東西都拆了,免得衝撞了少爺,回頭還要重新布置得喜慶點呢。”
“靈堂那邊怎麽辦,小少爺剛過世院裏就要辦喜事,再要拆靈堂,夫人怕是不會應允吧。”
“自然也是一樣拆,沒聽老爺說明日要為那位少爺開宗祠,記為嫡子,以後就是咱們的正頭主子了,人家少爺的生母可跟著一起來了,這夫人還做不做得下去也未可知呢。”
“這麽說老爺不會是要休……”
小廝話沒說完,眼角忽然瞥見一抹裙擺,待瞧見是翁青檸後,神色不免有些慌張:“夫……夫人怎麽過來了?”
翁青檸壓下喉中的腥甜,她以為傅景行隻是帶了外室回家,卻沒想到他竟然連親孫子的喪禮也要破壞。
還有這些人,她目光冰冷地一一掃過,管家是在被惡霸欺淩時,被她救下帶回來的,那幾個小廝是那年鬧洪災,差點餓死街頭,叫她撿回來的。
翁青檸加快腳步,尚未走到大門,就看見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男人被一群人擁著從門口走進來。
他左手邊是一個裝扮豔麗的婦人,右手邊則是個少年,兩人皆挽著他的胳膊,有說有笑,看著真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可笑的是,這座宅子還是用她的嫁妝置辦的。
那婦人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翁青檸,隨即立刻就將半個身子貼在傅景行身上,嬌聲道:“老爺,姐姐來了,姐姐穿成這樣,是不是不歡迎妾身母子?”
傅景行安撫地拍了拍婦人的手,待看向翁青檸時,臉上的笑容驟然消散,轉為厭惡:“穿成這樣,成何體統!還不趕緊去換了。”
翁青檸眸光冰冷,走到傅景行跟前,看著他一字一句道:“傅景行,今日,是你親孫子出殯的日子。”
傅景行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即立刻不耐煩道:“前日不就歿了,怎麽拖到今日才出殯,你怎麽管事的,幸虧我接了麗娘回來,以後多跟麗娘學學。”
麗娘小聲道:“妾身可沒有能教姐姐的,還是妾身多向姐姐請教好了。”
兩人一唱一和,聽得翁青檸想大笑。
她也懶得和他們廢話,當即轉身就走。
她早該知道的,她入門不過一月,傅景行就提出要納妾;婆母要她的嫁妝,卻又不願意擔了用媳婦嫁妝的名頭,百般刁難;小妾們視她為眼中釘,天天變著法子設計她;她聰慧的長子死得不明不白,她要追查元凶,卻被婆母和傅景行指責無理取鬧;她那活潑可愛的幼子被馬蹄活活踩死,傅家收了馬場一筆錢,要求她也一起息事寧人;還有那可憐的小孫子,不足百日,竟在屋內窒息而亡……
翁青檸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是她錯了,沒有及時止損,才害得孩子們遭受這些苦難。
這個錯誤早就該結束了。
是夜,翁青檸支走了絳香,帶著燭火,走遍宅子的每個角落,那逐漸升騰而起的火焰,結束了她這可笑的一生。
頭很疼,呼吸也不暢快,翁青檸恍惚感覺到自己被什麽帶著在移動,搖搖晃晃,很不安穩。
聲音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很多,也很嘈雜。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的聲音終於慢慢清晰起來。
翁青檸似乎聽到嗩呐的聲音,是喜樂,夾雜著鞭炮聲,然後她聽到了絳香的聲音:“姑娘再忍忍,等到了將軍府,走完了儀式,就能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了。”
將軍府,儀式?翁青檸看著眼前的紅蓋頭,好半天都回不過神。
外頭喧鬧聲仍在繼續,翁青檸心中雖掀起驚濤駭浪,可麵上卻仍保持著鎮定。
她手上的肌膚完好無損,手心再無厚厚的繭子,這樣嬌嫩的肌膚,隻存在於她進傅家前。
頭頂的鳳冠分量十足,金絲勒住她頭皮的不適,讓翁青檸有了更多的真實感。
穆家重禮,在彩禮上給足了翁家麵子,他們翁家自然也得準備相匹配的物件。
想她前世嫁給傅景行,家裏嫌她退婚壞了名聲,又連累族中姊妹,沒臉請賓客,隻一抬小轎,簡單過了個儀式就草草收場。
翁青檸悄然掀了轎簾一角,漏進來的風迎麵一拂,她眼中忍不住泛起一絲酸澀。
她重生了,回到了三十年前,一切悲劇的開端。
前世,便是在這婚禮途中,穆靖山接到報信,丟下她策馬離去。
那會兒她年少氣盛,覺得迎親路上被拋下失了顏麵,便一氣之下回府。
穆家派人來道歉,她也不曾消氣,一口咬定要退婚。
然而退婚之後,她的日子並不好過。
即便錯不在她,這件事還是讓她成為了世家圈子裏的笑柄。
與穆靖山定親時她有多風光,退婚之後她就有多狼狽。
就連家中其他待嫁的姊妹,也因著她的事被牽連退婚。
祖母再是寵愛她,也要顧全大局,最後隻好將她送出京城,遠嫁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