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布南功任副校長的第三天,學校就宣布東學潮任環境生態學院的院長。這樣的高速度,東學潮感到驚喜,原以為起碼要焦急等待十天半月,結果他還沒做好準備,任命就下來了。

南功已經從院長辦公室搬走,走時隻帶走了私人物品。桌椅沙發還有幾盆花,都原樣擺著,書架上的書,也基本都在,隻空了一個小格,可能是南功帶走了自己要用的書。辦公室主任說:“這些書南校長說不要了,校辦已經為他準備了不少的書。”

辦公室主任已經改口叫南校長了,對他的稱呼當然仍然是東院長,不會在前麵加一個正字。但正院長和副院長已經大不相同,房間從單間變成了套間,外間辦公,裏間放了床,累了可以休息,也可以會一些私密客人。當然桌椅沙發也要多一些,檔次也要高一點,家具是實木的,沙發也是真皮的;而副院長室,桌椅都是人造板,沙發也是合成革。

書架也比副院長的大一倍,書大多是上麵發的政治學習書籍,也有院裏老師贈送的自己出版的書。東學潮細看,技術專業方麵的書,一本也沒有,感覺這裏的書和他副院長辦公室的書差不多。都是用來擺設的,作用和那些花草差不多,他副院長辦公室那些書,他就從來沒認真看過幾眼,更別說拿出來讀一本了。東學潮心裏還是咯噔一下,不想不知道,一想真的嚇一跳:這幾年了,就沒認真讀過一本書,寫論文也是東找點西抄點,專找那些能用的可參考的段落,從沒時間完整讀完一本。等有了時間,一定要好好讀幾本書,更新充實一下自己的理論知識。

辦公室主任問這些書是不是都要。東學潮紅了臉說:“既然南校長留下來了,就都擺著吧。你再到我的副院長辦公室看一下,挑一些這裏沒有的書拿過來,把書架放滿。其餘的,就留給新來的副院長吧。”

辦公室主任問要不要把房子重新粉刷一遍。東學潮環視一遍,感覺還可以,沒必要興師動眾麻煩。東學潮說:“你讓班主任找點學生來,好好徹底打掃一遍就行了。”

電話響了,是後勤集團總經理打來的。總經理先是祝賀東學潮榮升院長,然後說:“我今天是專門巴結你大院長的,代表後勤集團給你訂了一份奶。奶是特供品,專供省府省軍區的,包裝上麵就寫得明明白白。但奶是免費贈送的,是公司和咱們有業務往來,我死皮賴臉向人家要的,也算我為你們辦點實事,也算咱們聯絡一下感情。如果我以後有事求到你的名下,希望能給予一點照顧。”

校園裏是有一輛送奶車,上班時常常碰上,車上麵醒目地用紅字寫著省府省軍區特供。他原以為是誰家訂購的,原來是給正處級以上領導配送的。榮譽感和優越感一下充滿了東學潮的胸膛。他清楚,他這一步邁上的,不僅是一個職務的台階,而是人生的一個檔次。上了這個檔次,他已經不再是普通人,已經是能夠享受特供的髙層領導了。東學潮愉快地表示感謝。總經理說:“你也不用謝,天下領導是一家,天下領導一家親。以後,咱們就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了,有什麽事還請多多擔待。現在你給我一個住址樓門號,我讓送奶工給你樓門口掛一個奶箱,鑰匙送你辦公室,你每天從奶箱裏拿奶就行了。”

總經理這人東學潮不太熟悉,感覺就是個嘻嘻哈哈沒有正形的人,今天這些話也是用玩笑的口氣說的,但東學潮感到很是隨和親切。

掛了電話,東學潮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靜。再環視一遍院長辦公室,感覺最醒目的,還是那張老板大靠背椅,感覺這張椅子是那麽高大,那麽莊嚴。這麽多年,他還從沒在這上麵坐過,每次進來匯報工作,他總是坐在對麵的小椅子上。椅子不僅要小一號,靠背更是矮很多,椅子麵,也是硬邦邦的。今天,這把椅子終於屬於他了,今後,他將要坐在這把大椅子上,聽別人坐在小椅子上匯報工作。

東學潮迫不及待坐在高靠背椅上,閉眼半躺了,晃幾下,靠椅柔軟而有彈性,而且不停地前後搖擺。東學潮哼地一下笑出聲來,感覺人也真是奇怪:以前他鄙視等級,嫉恨特權,想過自己如果當了官,就平易近人,就和大家打成一片;可真正的當了,還是經受不住**,心裏還是願意享受。

有人輕輕地敲門,進來的是新來的女教師小徐。小徐說昨天她去後勤集團領了一張床,床板都是用二指寬的木條釘的,往上一坐,就壓斷了一根,扛了床板去換,人家還嘲笑她太胖。

小徐哭了,一個柔弱的女老師,遇到這事當然也隻能哭。東學潮怒從心起,給部下做主,是他這個院長的責任,他抓起電話,撥通後勤集團。想想又將電話壓了。剛才人家那麽和藹可親,真的不好意思給人家發火。東學潮放下電話,將辦公室主任叫來,說:“你帶徐老師找一下後勤集團,直接找物資供應處,讓他們給重新換一張,如果不解決,再找他們集團領導。”

徐老師剛走,學院負責網絡的小朱又來請示,說學院的網頁要變一下,要他這個院長修改一下院長簡介。

院長變了,他的職務也變了,個人簡介當然要修改,整個學院的網頁,也得修改。當然,可以乘機修改得更精煉合理一些。東學潮要小朱將他原來的簡介打印一份過來,小朱立即遞上已經打印好的簡介。東學潮看了一遍,也沒多少要修改,把副院長改成院長,再加上剛獲得的一個荒漠化防治協會理事和省後備幹部庫後備幹部就可以了。但職稱一欄是副教授卻讓他別扭不舒服。全校的院長,也隻有他一個是副教授。副教授當院長,怎麽說都不合適。副教授領導教授,怎麽也無法理直氣壯,也好像壓不住陣腳。升教授的事,已經到了非抓緊不可的地步了。

小朱走後,東學潮打通學校職稱辦主任的電話,他要問問評教授他還差哪些條件。

職稱辦主任態度好得讓東學潮感動,他拿出教授任職資格的文件,一條一條念,一條一條要他回答對照,一條一條記錄打分算分。計算的結果是他的總積分倒是夠了,但低一級職務的任職年限不夠,要晉升就得破格。破格就需要增加兩條,一條是獲省級以上大的獎勵,二是要獨著一本教材。主任說:“獲省級獎你已經有了,可以重複計算,就是獨著還沒有。獨著你知道吧,獨著就不能編著,也不能合著,而且著和編或者編著有差別。獨著就不能編寫別人的東西,必須得自己來寫。如果你能在十月前把書弄出來,就能參加今年的評審,隻要夠條件上評審會,評審會上我還可以給你想一點辦法。”

書編寫的不少,但都是編著,而且都是中增長做主編。自己寫一本也不難,關鍵是時間太緊。但再緊,也得抓住這個機會,也得把職稱搞上去。東學潮表示感謝,也答應立即著手準備。主任說:“謝的話就不用說了,這是我應該做的。我也有點事正好想請你幫個忙,我有個親戚的孩子在你們學院,學習各方麵都還可以。親戚的意思是畢業時爭取能選幹,根據現在學生選千的條件,必須要有三好學生這一條,他現在還沒有。你看能不能幫忙弄一個。”

學校幾萬學生,五湖四海扯來扯去好像都有點親戚。沒當領導時,自己的親戚朋友來找他辦這事辦那事,他就有點怕,也有點煩;當了副院長,認識不認識他的人都來找他辦這事那事,連學校食堂的大師傅,也提了一包麻花來找他,要求給他的外甥轉個專業。那時候他不再怕,雖然煩,但自己有權能辦的,就辦,沒權辦難辦的,他都可以說辦不了去找院長。現在自己是院長了,自己管轄內的事,辦不了當然不好說,而且又是主任的事。隻是,弄一個三好學生看起來簡單,實際比別的事倒難辦:三好學生要學習成績排在前麵,而且還要公示,全班學生都盯著,弄不好會弄出亂子。得讓管教學的秘書把成績修改一下。東學潮隻好答應盡力去辦。

掛了電話,升教授的事又禁不住在腦子裏打轉。今年就破格升教授,算算時間還是緊張。從現在到十月,也就不到四個月的時間,專著一個月寫出來,兩個多月出版社能不能把書印出來也難說,即使掏加急費,也很難保證。

但即使是刀山火海,也得把教授評上。沒有教授頭銜,就要比教授們矮一頭,教授們也無法把你當一碟菜,學校的學術機構,諸如學術委員會、學位委員會、職稱委員會,都無法讓你當一個委員。不是委員進不了學術團體,學術活動就無法參加,在學術上就沒有話語權,整個學院的學術活動就會受到影響,他也沒資格領導學院的學術活動。所以說,教授這個職稱不僅關係著他的臉麵榮辱,也關係著全院老師的前程命運。不是教授,就不是稱職的院長,拚了命,也得把這個職稱拿下來。當然,現在差不多的人都是教授了,自己這個院長不是教授,出去開會,也沒臉說自己的職稱。

現在學院的兩個副院長和副書記,資曆要比他深得多,職務也排在他前麵,沒當上院長,已經一肚子不滿,已經消極怠工,已經在等待他的好看,如果他再評不上教授,他們就更不把他放在眼裏。學生畢業授學位,副教授都沒資格參加。院長不能參加授學位,怎麽說也是一個問題。

他的博士論文大概有九萬字,要出一本書,還得十幾萬字。雖然職稱評審會上大家不可能細看內容,但書的薄厚,一眼就能看出,太薄了,分量當然很輕。如果有人提出專著分量不夠,事情就會麻煩。

寫十幾萬字至少得一個月,而且二十幾萬字的書也顯得太薄。最近有幾個老師出了書,都是十六開鋪路磚厚的那種,拿到手裏,沉甸甸的,掃一眼就知道是五六十萬字的大塊頭,當然算厚重的大部頭著作了。要出一部這樣的著作,時間上已經不可能了。

白玉婷有一本教案,完全可以拿過來加入到專著中。自己的老婆,人都是他的,東西當然也是他的,加進來,不署她的名,當然也可以。給白玉婷打電話,問她教案有多少字,然後細說了評教授的事。白玉婷說:“教案倒有厚厚一本,十萬字左右,但裏麵的不少內容我出書時已經用過了,去除這些,也就剩五六萬字,而且有些內容也不太合適。”

東學潮說:“用過了也沒關係,評審會就那麽半天,要評那麽多的人,誰會認真去看你的內容,能拿起來翻一下,就夠認真了。至於專家審閱意見,完全可以讓南校長和中校長審核,職稱評完,書也就用完了,好壞有什麽關係。”

白玉婷說:“你這家夥,也太不認真,太投機取巧了。這一點,你就不夠格當教授。”

東學潮知道白玉婷已經同意了,夫妻之間,這就是打情罵俏。東學潮高興地說:“我不當教授,在學校沒分量,在家裏也沒分量,爬到你身上,分量也不夠。”

隻是二十萬字的書還是太薄,還得抓緊時間再寫一點,湊夠三十萬字,就差不多了。

看眼表,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這煩人的行政工作,不知不覺,一個上午就這麽浪費掉了。但不當這院長,許多事情就沒法參與,什麽好事也輪不到你。真是一對無法調和的矛盾,看來矛盾具有普遍性是對的。那就和矛盾作鬥爭吧。東學潮決定先吃午飯,就到食堂湊合一頓,然後就關起門來在辦公室撰寫,而且也學南功的辦法,每天上午十點到十二點為辦公時間,其餘時間沒有急事,就不開門。

但下午剛上班,就有人敲門,本不想理睬,但還是忍不住問什麽事。來人卻是他的科研助理小方。小方說他上午去校資產處了,處長說設備還沒驗收,他不簽字。

要報銷的是購買管子等設備的費用,整個工程前幾天就驗收過了,是由校紀委、資產處、財務處和研究所四家共同驗收的。那天資產處處長也去了,事後設備供應商還請大家吃了飯,也以研究所的名義給大家發了勞務費,資產處處長也拿了。這麽大的事,處長怎麽會忘記。土建工程都結束了,管道錢還不付,怎麽能說得過去。東學潮撥通資產處處長的電話,問項目設備的事是怎麽回事。處長隻簡單地說:“裏麵還有一些問題,暫時還不能簽字。”

東學潮愣一下,那天處長並沒說有問題,如果有問題,那天應該當場提出,供貨商也在,可以直接指出問題,讓供貨商解決。東學潮感覺是哪裏出了問題,學校最牛的,就是這些管錢管物的處長,稍微哪裏不順心,哪裏巴結不到,就給你找麻煩,找了麻煩,還讓你說他們工作認真負責。按規定,報銷固定資產,必須由資產處驗收簽字才行。以前白沙灘項目,資產處就刁難過他幾回,現在還想刁難。但這次東學潮不怕,這批材料是南功親自負責的,他實際是給南校長辦事,處長刁難他,就是刁難南校長。東學潮強硬地說:“那天你也在,大家都沒說問題,都同意驗收,現在你又說有問題。我問你,問題在什麽地方?”

處長說:“問題還沒弄清,等弄清了告訴你。”

沒弄清就說有問題,什麽東西,不就是一個小處長嗎,也敢耍這麽大的威風。東學潮一下怒不可遏,幾乎吼著說:“你想幹什麽!是不是想敲詐勒索,你想敲詐什麽!有膽量你說出來!”

處長愣了半天,平靜地說:“你太沒水平了吧,敲詐勒索是你這樣的貪官的想法,我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我要的就是公平正義。”

東學潮一下不知該說什麽,他隻好用力將電話扣下,幾乎要將聽筒砸斷。

小方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他。不行,決不能栽給他,也不能在部下麵前丟臉沒麵子。東學潮再抓起電話,卻不知道南功副校長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他決定過去看看,南功搬到副校長辦公室,他還沒去看過。東學潮讓小方先回去,有結果他再打電話。

東學潮一路快步來到南功的副校長辦公室,也沒問候什麽,就開始訴說資產處處長刁難的事。南功靜靜地聽著,聽完也沒發火,臉色仍然一派平靜。東學潮問怎麽辦,南功想想說:“這裏麵的原因你不知道,我和他說吧。”

南功撥通資產處處長的電話,用很親切的語氣問在忙什麽,然後說:“前不久驗收過的工程,管道設備費人家催得緊,到現在還沒付人家一分貨款。人家最近資金周轉不開,急得團團轉,不光整天跑我這裏,也跑中校長家,鬧得誰都不安寧。如果我們沒發現大問題,你就給簽一下字,快點把這檔子事了掉,咱們都安寧幾天。”

處長說了什麽東學潮沒聽清,但肚子裏的氣仍然往外鼓,連南功都怕這處長,還討好他,以後的事還怎麽做。

南功放下電話,說:“他答應簽字了。有些事你不知道,咱們這個項目,招標采購前,資產處就答應了一家公司,但也有一家公司找了我,條件信譽都好,我就答應了人家,而且是推不掉的關係,這樣資產處處長不答應,我隻好找中校長,是中校長硬壓下去的,就得罪了資產處,所以才故意刁難一下,讓我們認識一下他的威風。所以我就順著毛捋,給他一個台階,要不然,還真的會鬧出事情。我現在雖然是副校長,但不分管人家,更沒權處理人家,人家也不怕我。更何況人家當這麽多年處長,建高樓買設備,每年幾個億進出,在社會上羅織起來的關係網,遠遠超過你我。人家張口就是某某領導,官職大得嚇人,而且這家夥也被那些老板們寵壞了,已經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這樣狂妄無知的人我也管不了,隻能等哪一天讓監獄去管了。”

問題雖然解決了,回到自己辦公室,東學潮的心情仍然好不起來,心裏像壓了一塊爛泥,濕乎乎地沉重。看來當一把手也不是那麽輕鬆美好,以後還不知會有多少矛盾,還不知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占用多少時間,每天都是這些破事,哪裏還有心思和時間幹正經的事。中國人,真是沒治了,當了官就是父母官,吃喝拉撒睡玩,生老病死困,什麽都得管。把家庭要管的事,也拿到社會來管。而且把生活工作攪到一起,今天評職稱,明天評級別,後天評獎勵,大後天評人才,然後評獎金,而且把這些東西都張榜公示出來,讓大家互相攀比,讓大家心理失衡,讓大家互相爭鬥,讓大家互相踩踏,讓大家互相評論,讓大家互相嫉妒,不鬧成一鍋粥,決不罷休。這還不算,年終考核要評優劣,隨時隨地要評先進,每個部門都有權表彰獎勵。即使是科技獎,冷靜地看,也弊端明顯:好像大家的研究,就是為了評獎,研究有沒有價值,也用獲得什麽級別的獎來證明。而且介紹專家,首先說獲得過什麽什麽獎,當著什麽什麽官。所以人們挖空心思去獲獎,擠破腦袋去當官。評獎也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評關係,當官也變成了拚命。其實,有沒有價值,社會自有公認,何須拉幾個人坐下來看材料劃圈圈。即使評委再公道,他們也不是神仙,怎麽能了解得那麽全麵。

東學潮歎一聲,坐到大老板椅上,又覺得世界上的事真是說不清。心裏雖然明白這些,但遇到評比,還是要努力爭取;評上了,還是沾沾自喜;評不上,也是一肚子怒氣。看來,矛盾不僅在自然界普遍存在,在人心裏,也普遍存在。而且明知是個怪圈,也要爭著往這個怪圈中鑽,也爭著要進入到這個套子裏。社會某些價值觀如此,誰也不能免俗。東學潮不由得再歎一聲。

東學潮看眼表,才意識到自己又走思了,一個下午又要過去了。現在要緊的是趕緊寫專著,教授這個職稱才是硬道理。沒有這個職稱,你就什麽都不是,更不是高級知識分子,而且你的學問,也不如教授,你說的話,也沒有分量,當然也得不到人們應有的尊重。當了領導,也是最沒資曆的領導,下麵的人也不會怕你聽你。

剛打開電腦,馬珍珍又打來電話,要他晚上過去一趟。馬珍珍說:“當了院長,官大了,尾巴也高了,不請我吃飯也罷了,連聲招呼也不打了。是不是已經把我忘了。”

這麻煩多的。東學潮說:“你不忘我就好了,我怎麽會忘你。”

馬珍珍說:“沒忘就好,這兩天,家裏都鬧翻天了。小祖宗鬧著不去上學,已經三天了,飯也不吃。小小年紀,就要和我以死相拚,你說還要不要人活了。”

敷衍當然不行。馬珍珍接管白沙灘項目後,沒找他一點毛病,更沒說前任一句壞話,而且在中校長麵前,還誇了他的成績。憑這一點,他就應該管,應該經常管。也許孩子鬧是一個借口,她真的想他了,她真的愛他,這份情,這份義,真的難能可貴,也無處尋覓。東學潮看眼表,又到下班時間了。東學潮以丈夫的口氣說:“你先回去做飯,我想吃臊子麵。我現在還有點事,過一會兒就去了。”

掛了電話,東學潮覺得馬珍珍也可以幫點忙。白玉婷教的是果樹經濟學,馬珍珍教的是森林經濟學,他的博士論文是荒漠治理。馬珍珍也有講義,把馬珍珍的講義也加進來,三人的東西合成一個,這樣書的分量有了,書的名字也有了,就叫《荒漠經濟學》。經濟學這個名字吃香,也容易引起人們的重視,就叫這個名字。

來到馬珍珍家,東學潮輕輕敲幾下門,門就迅速地開了。馬珍珍一臉笑容站在門口望著他,一種家的溫暖,讓東學潮全身暖和。還沒回過神來,馬珍珍已將他手裏的包接過來,挽住他的手,輕聲說:“你來,兒子也很高興,我心裏也輕鬆了。”

東學潮一下想起自己不僅是大丈夫,也是大院長,今天的他,在馬珍珍眼裏,已經比過去更加高大有力,難怪今天更加溫暖。東學潮什麽也不說,將外衣脫下也交給她,徑直走到飯桌前坐下。

菜已經擺到了桌子上,數數,有四個涼菜,四個熱菜。這麽高的規格,當然是有慶賀的意思,是該慶賀一下了。可惜第一個祝賀他的,不是他的妻子,父母也沒法為他慶賀。果然,馬珍珍拿出一瓶茅台酒,說:“特意買的,都說這是慶功酒,今天高興,就喝點好酒慶賀一下。”

看來她是精心準備的,兒子不一定鬧什麽絕食,充其量一兩頓飯不想吃。東學潮起身來到臥室,兒子在臥室玩電腦遊戲。東學潮親切地叫一聲“寶寶”,兒子立即答應,還問了聲叔叔好。看來這兒子也不是沒救,隻是教育方法有問題。東學潮一下有了要教育好這個兒子的念頭,他要教育好他,讓他聽話,也讓她看看他的本領。

東學潮一下將兒子抱起來,說:“好孩子,飯熟了,你媽給你做了好多你愛吃的好飯,咱們一起去吃好不好。”

兒子一下有點蒙,什麽也說不出,膽怯地望著他。

將兒子放到飯桌前,兒子隻看母親一眼,就拿起筷子,吃盤裏的炸帶魚。

馬珍珍高興地說:“你看,兒子多聽你的話,孩子到底是離不開父愛。”

這樣的話讓東學潮警覺,感覺她要賴上他,要把這兒子強加給他,因為現在的他,已經是院長級了。東學潮再看馬珍珍,又覺得不大可能。如果她賴他,當初她就不會放他離開,現在他已經結婚了,再賴他不會有一點結果,反而壞了自己的名聲。再說了,馬珍珍也不是沒有尊嚴的人,馬珍珍也是高級知識分子。東學潮夾起一塊帶魚,將刺拔掉,將肉一塊塊喂到兒子的嘴裏。兒子放下筷子,很聽話地讓東學潮喂。馬珍珍卻一下哭了,然後跑入廚房去煮麵。

第一次見到這孩子,東學潮就感覺孩子骨子裏有一股匪氣。孩子的父親他沒見過,很可能老子就是這麽個土匪,一切都是遺傳。現在看來,孩子還不是那麽不聽話,需要好好教育,教育才是孩子性格形成的根本原因。看來,他有責任教育一下這孩子了,而且也要把教育方法傳授給馬珍珍,讓她懂得教育,讓她事事想著教育,並且用心去教育,才能教育好孩子。

再坐到桌前,馬珍珍開始訴說兒子的不是,說兒子不學習不做作業。東學潮打斷馬珍珍的話,轉身問兒子吃過飯想幹什麽。兒子說想到外麵玩。東學潮說:“現在天黑了,是學習的時間。現在必須要學習,把學習任務完成。明天下午放學,才是你玩的時間,可以一直玩到天黑。要記住,什麽時間幹什麽事,是天然安排好的,必須得那麽做。否則,你就會整天處在麻煩中,媽媽不高興,老師也不喜歡你,你生活也不快樂。”

見兒子點頭,東學潮問兒子今天的學習任務是什麽。兒子說要背課文。東學潮將兒子抱到臥室,幫兒子找出書,找到要背誦的課文,告訴他不認識的字來問媽媽,然後回到廚房。

東學潮對馬珍珍說:“你得改變一下教育孩子的方法了,教育是科學,不是隨心所欲。你是從事教育的,也是搞科學研究的,教育孩子的每一件事,你都要從科學的角度去考慮。你的教育方法還是有些問題。”

馬珍珍說:“我是他的媽,我能不教育他嗎?平日,我比你想得更多,講的道理也更多,辦法也想盡了,可他就是不聽。”

東學潮說:“我說的科學教育,並不是一味地說教疼愛。孩子的毛病都是大人慣壞的,自古就有棍棒出孝子的說法,事實也證明出了許多孝子,現在我們雖然不提倡棍棒教育,但也不能完全放棄。恩威並用,什麽效果好,就用什麽,這才是實事求是。”

馬珍珍說:“你可能認為我不打,我也打了,有時打得很重。但你越打,他越對立,有時就躺在懷裏讓你打。有次我實在沒辦法了,我就讓他跪木板,可他跪下就不起來,最後我隻好把他抱起來。”

東學潮說:“問題就出在這裏,他知道打的結果最終是母親的失敗和妥協,所以他不怕。當然,打不是目的,也不是出氣,打的目的是讓他知道錯誤的嚴重,讓他心服口服,讓他敬畏害怕,讓他再不重犯,這才是打的目的。”

馬珍珍搖頭歎氣。他能理解她,道理確實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也沒有必要說道理。東學潮說:“其實兒子也沒有太壞的毛病,你現在耿耿於懷的,就是兒子不學習,學習成績太差,你心裏也很著急。其實絕大多數不學習的孩子,都是家長造成的,都是你這種急於求成的心理造成的。你覺得你是教授,就要求孩子將來比你強,就想不輸在起跑線,就給孩子加太多的學習任務。漢語還不會說,就教英語;思維還沒形成,就教琴棋書畫。以為學會這些都很簡單,孩子必須要學會,而且要學得很好。讓孩子整天生活在壓力中,生活在苦惱中,生活在無法完成的任務中,生活在看不到盡頭中,讓孩子從小就知道學習是最苦的差事,是最壞的事情,是他最不願意千的事情。麵對重壓,孩子本能地害怕,而他能做的,隻能是偷工減料,隻能是被動應付,隻能是對立反抗。我小的時候,生產隊有一個毛驢很有力氣,人們便每天都讓它幹很繁重的拉車任務,累得不能承受還要被鞭打,後來毛驢看到車就逃跑,再後來看到人來就踢就咬。這些都告訴我們,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沒有興趣的東西,最不願意去做的事情,他怎麽能學好做好,怎麽會主動去學。”

馬珍珍默不作聲,東學潮知道他沒講透,但她聽懂了。東學潮繼續說:“還有,你每天都要輔導兒子做作業,其實這是很壞的毛病。時間長了,他就會完全依賴你,也把學習當成你的事情。你不輔導不督促,他就不知道學習,也不自已考慮學習,而且你輔導時,他也心不在焉,你不告訴他答案,他就不主動思考。正確的方法應該是你給他講清學習是他自己的事情,別人代替不了,每天首先應該獨立完成作業,父母隻做檢查。如果有錯誤,要把錯在什麽地方講清楚,讓他真正理解了懂了就行。等他養成了自己學習的習慣,那時家長一般情況下就不再檢查督促,應該完全讓他自己來考慮把握自己的事情。隻有他把學習當成了自己的事情,他才會自己去考慮,自己去安排,自己去努力。”

馬珍珍說:“可是放鬆對他的要求,他的學習成績就會比別人差。”

東學潮說:“誰都想讓自己的孩子學習比別人強,這可能嗎?你可能得降低一下對孩子的期望,降低了,不逼他了,情況也許反而會好一點。另一方麵,學習不好,也許他別的方麵好。如果對別的有興趣,可以在別的方麵培養一下。如果在某一方麵有點成就,他就會覺得自已也是有用的人,就會對自己有自信心。所以說,成就感是學習的動力。在學習方麵,你得讓孩子有成就感,你也得多鼓勵孩子,而不是經常當著孩子的麵指責孩子,把孩子說得一無是處。”

馬珍珍又哭了。馬珍珍擦去眼淚說:“想不到你有這麽高的水平,也有這麽大的智慧,這樣我就更想依賴你了。另一方麵,兒子也是缺個爸爸,他心裏有對爸爸的渴望和需要,也有沒爸爸的缺憾和沮喪,所以常常有抵觸心理。你一親熱他,他就滿足了,也很聽話很乖巧了。我希望你經常來,不為別的,就為了救救孩子。”

經常來恐怕也難,他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也不是那種不顧道德底線的人。現在這樣,他的良心已經在經常考問自己:你還是不是個正經人,是不是個知識分子,你是不是個流氓。但不來,確實也不行,過去是她需要他來,現在又多了一個孩子的需要。兩個需要,他哪個都不能拒絕。東學潮隻能點頭答應。

馬珍珍說:“你這一點頭,我的心情一下就輕鬆了。所有的憂愁,也一下就沒有了,好像又有了一個人和我一起戰鬥,身上也多了一個主心骨,感覺就像一下卸掉了千斤重擔,渾身上下輕鬆得想唱歌。”

也就是他這樣優秀有文化有水平的男人,才有這樣教育孩子的辦法,一般的男人,恐怕比馬珍珍高明不了多少。東學潮自豪得想承諾更多,也想說幾句大話,但還是緊急刹住了車。他知道他不能,他什麽都不能做,因為他沒有這個權利,也分不開身。白玉婷雖然對他冷淡,但畢竟是他的妻子,常來這裏,肯定不行,白玉婷知道了,也是大麻煩,他也不可能二次離婚。東學潮止不住一陣心煩意亂。

兒子跑來說課文已經背會了,然後把書遞給東學潮讓他檢查。兒子果然背誦了下來。東學潮抱起兒子鼓勵一下放下,馬珍珍卻激動地抱起兒子,一連親吻半天,然後不停地表揚鼓勵。這樣的感情,讓東學潮突然想到自己的女兒。女兒是懂事的,也是聰明的,也不知教育得怎麽樣,也不知萬蘭有沒有馬珍珍這樣的愛心,那個老王八蛋老板會不會是個狠心狼,會不會虐待女兒。自己的寶貝女兒竟然落在了另一個無關的男人手裏,而她的親生父親,卻不能過問也一無所知,東學潮的心,突然如刀絞一般疼痛。

離婚時,寫清楚了女兒由萬蘭撫養,她不要撫養費,女兒未成年前,他也不得探視女兒。當時真的是氣昏了頭,竟然答應了這樣無理的要求,也在上麵簽了字。

馬珍珍哄兒子睡好後,將兒子臥室的門關死,徑直過來坐進東學潮的懷裏,關掉他正看的電視,說:“我想讓你給我講講教育孩子。”

東學潮突然覺得已經沒什麽話說,要說也不是一兩句能說清,此時他也不想再說。他隻好說:“現在教育孩子的書很多,過幾天我去給你買幾本,你多看看,然後結合自己孩子的特點,嚐試摸索著去教育,才會有好的效果。”

時間不早了,東學潮開始說出書評教授的事。馬珍珍說:“我的講義大概有十幾萬字,都是電腦打印的,調出來就能用,你用多少都可以。如果你忙不過來,我來負責給你統稿編排,我也為你做點事情。”

問題這麽輕鬆就解決了,也算一個意外的收獲,東學潮笑了說:“這也太好了,這本書雖然容易,但內容豐富,關係也緊密,不僅是智慧的結晶,也是血肉的結晶。”

馬珍珍壞笑著使勁捏一把他的褲襠,輕聲說:“結晶個屁,好像說你這專著像個雜種,是**的東西,就是你這個寶貝東西。”

這也太粗俗太難聽了,他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東學潮說:“我把你的東西用了,你評教授時怎麽辦?”

馬珍珍說:“那倒沒關係,大不了我再用一遍。”

東學潮說:“你先幫我把教授評上,到你評教授時,我再給你寫,至少能給你提供很多資料,或者幹脆把我的文章給你用。咱們也來個學術共同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馬珍珍說:“到時也用不著再寫,你用過了,我再用,反正就印那麽幾百本,申報材料時用用,誰又能記得裏麵什麽內容。反正是評教授,教授評上了,目的就達到了。像我這種情況,也不會有多大的出息,能當上教授,能過好日子,我也就滿足了。”

對待自己,馬珍珍倒很現實,也很有自知之明,一個女同誌,到教授這一步,也就可以了。東學潮說:“我剛上任,事情一大堆,真沒時間來弄這些,隻能交給你去做了。不過時間確實很緊,隻有半個月的時間,然後我立即去找出版社,必須要兩個月印出來,否則就趕不上評審會了。”

馬珍珍表示沒問題,然後玩笑說:“為心愛的人做事,就是**,累死,也高興。”

東學潮感動地將她緊緊地摟到懷裏。他什麽也不想說,他以後有能力報答她,作為院長,他能給予她很多,出差報銷評獎評先進評職稱出國進修,這些他都能照顧她。她看中的,也許包括這些。時間不早了,他知道該辦最後的事了,辦完,他還得回去。東學潮將她抱起,大步走進臥室。

東學潮脫下褲子,再不脫上衣。馬珍珍說:“就這麽來嗎?這麽匆忙,好像上廁所,提起褲子就要走。你考慮一下我是什麽感受,我今天晚上不想讓你走。”

不走確實不行。東學潮說:“咱們的事要想長久,就不能太過分。太過了,恐怕要鬧出事情,那時對誰都不好,說不定會鬧成仇人。”

馬珍珍的臉色黯淡得要哭,然後自言自語說:“你說咱們的事太過分了嗎?”

東學潮不想說這些,他還是脫去上衣,默默上了床。

馬珍珍心裏還是難受得發痛,雖然努力迎合,也無法進入角色,事情也草草結束。

躺了平靜下來,東學潮覺得她還是不想放棄他,也不可能完全想得開,長期這樣下去必然要有麻煩。解決的辦法隻能是慢慢冷卻,也許她的兒子大一點她就會收斂。看她時,她正靜靜地看著他,眼裏好像充滿了無奈和愛意,這種愛意讓人心酸無奈。真是對不起她。東學潮轉移話題說:“教育兒子的事,你還得告訴兒子一些學習的方法,比如上課要認真聽講。這很重要,但多數孩子做不到。原因是孩子的思路沒跟著老師轉,聽老師講課不動腦筋,就如同聽催眠曲,一會兒就瞌睡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孩子大聲回答老師的問題,和老師一起互動,這樣不但不會瞌睡,也不會發呆走思,老師講的他也全都聽懂聽明白了。上課聽明白了,下課做作業就沒一點問題,整個學習也沒一點問題。”

馬珍珍一下想到自己小學時的事。那天她瞌睡時迷迷糊糊放了個屁,被男同學恥笑了幾天,以後就很緊張,生怕再瞌睡,不知怎麽就想到注意聽講不斷演算不斷記筆記,不但不再瞌睡,學習也很快上來了。成為好學生後,學習的勁頭就更足了,因此考上了大學。看來東學潮還是有許多好點子,在教育問題上也動了腦筋。馬珍珍轉過身來,動情地依進他的懷裏,但他並沒摟抱她,說:“時間不早了,我得走了,要不然回去還得撒謊解釋。”

看著東學潮一件一件將衣服穿好,馬珍珍說:“有些話,我一直不知該不該給你說,但還是覺得說了對你有好處,可以防止你驕傲自滿。你當了院長,院裏有一些對你的議論,說有人當官靠賣身,你當官靠賣學問;說你很聰明,賣身勞神傷財,賣學問輕鬆體麵;說賣身求榮的人多,賣學問得利的人少,原因是很多人把學問看得很重,認為學問就是自己的東西,就是自己的靈魂,就是自己的兒子,寧肯賣身,也不肯賣兒子賣靈魂,而你,賣了學問和靈魂,卻得到了更大的學問和好處。”

東學潮一下臉紅得發燒,他想罵幾聲祖宗,又忍住,還是紅著臉爭辯說:“哪個人不是在賣學問,用學問掙錢不是賣學問嗎?我不賣學問能行嗎?不賣學問,當時的我身無分文,妻離子散,不僅申請不到研究課題,連職稱都解決不了,我隻能和別人合作,我隻能用我的學問去爭取我的地位。再說了,合作也是一種科學精神,因為現代科學研究,需要的就是多學科多方麵的合作,單打獨鬥,已經不可能有所成就。再說了,賣學問也得有學問可賣,諸葛亮不賣學問,劉備也不會去請他。”

馬珍珍說:“別人也是開玩笑說的,我告訴你,也是供你參考,也是為了你好。好了,你別生氣,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