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會場出來,東學潮的心情仍然是沉重的。生態模擬工程基建部分基本完工,模擬的山川河流湖泊農田草地沙漠,也已經搭建了起來,整個模擬封閉空間,實際就是一個微縮的全省及周邊地區地形地貌模型,而雪山湖泊河流,則需要用人工機械來製冷來抽水。這些機械設備還沒完全購買到位,一個億的經費就隻剩了三百多萬,要購買和開啟這些設備模擬自然狀態,要消耗的金錢和能源,又將是一個無法承受的大數字。後期的運行費用,當初雖然考慮過,但為了能申請到項目,這些因素當然不能寫到申請報告中,也不敢細考慮,而且當時中增長說過,先申請來一期經費再說,有了一期,就會有二期,投資和研究都是一天天發展的。但二期投資不僅遙遙無期,據說省裏的領導親自看後感到失望,認為即使運轉起來模擬出最佳方案,但拿到大自然中,幾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幾十萬公裏的空間,靠人工種植來改變一點點,目前也無法辦到,沒有絲毫的實用價值。有這樣的結論,當然不會再往裏扔錢,而且上級也有一個明確的意見,建議把這個生態模擬統統建成一個生態觀光休閑園,用來發展旅遊事業。這個建議也是個不錯的想法,而且模擬試驗也要一個過程,要和園中的樹木植物一起成長,等樹木長成森林,草地形成規模,農田長滿植物,形成固定植被和生態氣候,試驗研究才算正式進行。邊試驗邊旅遊邊創收,確實是一個最好的想法。可問題是模擬生態園雖然占地三千多畝,周圍卻再沒有一點別的景觀,而且離省城一百多公裏,跑一百多公裏來這麽一個荒原隻看一個園區,當然不會有絲毫的吸引力。隻能用招商引資的辦法,引民間資本來建度假村建遊樂園建跑馬場。但廣告登了不少,各種招商引資洽談會也參加了不少,卻沒能引來半點投資,偶爾有商人來考察,看看這滿眼的荒原,便杳無音信。
投資沒希望,招商也沒希望,錢卻一天天沒有了。錢花完,沒有經費維持,整個模擬園就得撂荒報廢。這麽大一個研究工程還沒建成就廢棄,不說浪費錢財,埋藏在心底要研究出大成果的雄心壯誌,也痛苦得在掙紮呼號。在剛才的會上,中校長明確提出幾個要求,繼續向國家科研部門申請科研投資,並且把研究的機構和框架再搭大一些,把研究所擴大成研究院,研究人員的名單也要擴大一倍,也要聘請更有名的專家進來,還得聘請幾個院士來兼職掛名,如果可能,再聘請幾個外籍專家來加盟助陣。把陣勢搞大了,看到這陣勢,國家科研部門才有可能投資這個研究。在積極向國家申請項目的同時,也要把模擬生態試驗園改名為“生態科技產業創新試驗區”,聘請著名的退休領導或者專家擔任榮譽主任,搭起一個高新產業的架子,繼續招商,吸引商人來投資興業;同時也要積極自救,在園區生產一些能見效益的東西,用來維持園區運轉的日常開支。這些由南功負責,廣泛征求意見,三天內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實施方案。
東學潮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靠研究的實力和成果來獲得更多的研究經費和項目。有了真正能見效益的成果,市場才認可你的成果,才有可能弄到研究經費,上麵也有可能再給你經費再讓你研究,而且有了成果,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要研究經費,如果不給,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找領導造輿論。許多著名科學家成長的路子,就是這個模式,而靠搭架子造假象,遲早會栽跟頭,並且心裏也不踏實。
他一直認為研究植物的地下生長狀況,就是一個很好的選題,也是一條很好的出路,原因是人們的研究和目光,都集中在地上能看得見的地方,地下部分很少引起人們的重視,而植物的生長,卻主要靠地下吸收活動來完成,地下情況研究清楚了,地下部分改善變化了,就會引起地上部分根本的變化,甚至可能引起植物界革命性的突破。這時還愁什麽科研經費,錢堆在麵前請你,你還要拿起派頭選擇,諾貝爾獎送到門上,那也是他們慧眼識珠。所以說,科學研究,就是研究別人沒研究過的,發現別人沒發現過的,全世界的人都在研究了,你又能研究出什麽,你又怎麽會比別人局明。
東學潮決定就這個問題再好好想想,想出一個周密可行的計劃,然後和中校長好好談談。
下午下班時,白玉捧打來電話,說一起到茶樓吃飯,南功校長已經征集了意見,已經有一個比較好的方案,吃飯時再一起商量一下。
又要一起吃飯,而且又是和南功一起去吃,東學潮止不住一陣反感。作為一個已婚女人,不考慮家庭不考慮過日子,整天想工作,整天圍著南功轉,好像南功才是她的丈夫,這樣不守家不做飯不依戀丈夫的妻子,丈夫怎麽能忍受得了。東學潮想不去,但什麽好方案他確實想聽聽,這也關係著他,現在模擬園由南功負責,他也想讓南功采納他的建議。東學潮還是答應去吃飯。電話結束時白玉婷還是那句話:“開車到樓下來接我們
白玉婷已經轉正,成為校研究成果處的處長,和南功一樣在機關大樓辦公,南功在五層,白玉婷在二層,讓他開車到樓下接他們,實際是接他們兩個。媽的屁,簡直把他當成了司機,再繼續下去,他的地位還不知要低成什麽樣。
對南功的恨,不由得再湧上心頭。南功也太專權了,原以為南功是個搞學問的知識分子,會比別的領導把權看得淡一點,可接觸多了,才發現南功比中校長還貪婪專權,大小事情都要抓到自己的手裏。許多事情名義上讓他負責,可決定什麽事,都得他說了算,許多情況下連商量的口氣都沒有,事後報賬時,又查驗得很嚴,好像每個人都是貪汙的嫌犯。這些也倒罷了,應該給他的錢,也要設法克扣壓縮。按學校的規定,誰申請來科研經費,按百分之五提取前期申報費,這筆錢可以直接領取現金。生態模擬項目總共可以提取五百萬,因數目太大,也太顯眼,中校長決定隻提取一百萬,也定好了他們四個申報人來分。要具體分錢時,南功卻提出按職務排名分錢,中校長排第一,分百分之三十,南功排第二,分百分之二十,他和白玉婷不分名次,都得百分之十五,剩餘下的百分之二十,獎勵有功人員。一百萬分下來,他隻得了十五萬,而二十萬的獎金,他這個功臣卻隻獲得二等獎兩萬,而白玉婷卻和他們一樣,拿了一等獎每人四萬。這樣的分配怎麽能讓他心服口服。那天,他和南功吵翻了臉,南功也把這件事匯報給了中校長,過後,中校長嚴厲地批評了他。現在想來,在中校長麵前,南功早就徹底地取代了他,成了中校長最信任的心腹,而他,已經淪落成了南功手下的打工仔。
他們是茶樓的常客,服務員知道他們要安靜,最裏麵那間沒有窗戶的小包間,基本就是他們的。除非有什麽喜事要慶賀,他們一般吃得都簡單,白玉婷也把這叫飯桌沙龍。三人各點一個菜,南功開始說他的方案。
南功的方案是利用模擬大棚的土地搞多種經營,模擬森林的地方種成苗木盆景,一部分苗木賣錢,留一部分長成森林。模擬莊稼的地方種成珍稀花卉、珍稀蔬菜和珍稀農作物。模擬草原的地方養一些觀賞珍稀動物,觀賞賺錢,出售珍稀動物也賺錢。而模擬河流湖泊養殖珍稀魚類,這樣經營下來,不但可以維持正常運轉,還可以賺錢補貼研究。
東學潮覺得這隻是一種空想。那麽多農民,那麽多農業專家,整天麵朝黃土背朝天,汗點子摔成八瓣,也沒富起來。模擬園土壤本來就貧瘠,運作成本也高,和農民拚,不虧本就是高手,夢想賺錢那是傻瓜。東學潮剛說完自已的意思,南功立即不高興地說:“你根本就沒理解我說的意思。我說的是種珍稀作物,養珍稀動物,關鍵就在珍稀二字上。如果人家種普通黃瓜你也種普通黃瓜,那當然不行。前不久有一個報道,說人家把茄子嫁接到南瓜苗上,長出的茄子又大又好。如果我們把黃瓜嫁接到冬瓜上,讓黃瓜長成冬瓜,你想想,效益是多少。花卉就更神,前一陣一盆蘭草賣幾十萬,這樣的東西,我們如果種幾百盆,你說是多少萬?”
白玉婷說:“不光是種植,養殖也一樣,同樣是養牛,一般的牛肉隻賣二十幾塊,有一個養殖場養的肉牛,一斤肉要賣一百多。還有豬,也有一家豬場專賣本地的一種土豬,而且每天讓豬跑步遊泳,人家的豬肉,一斤就賣一百多,專供高檔飯店,而且供不應求。”
這都是些成功的個例,用個例論證一般,那就大錯特錯,搞研究的人不會不懂這些。即使嫁接黃瓜,嫁接的成活率是多少,品質又怎麽樣,成本是多高,都是問題。東學潮想說這些,但兩人都在興頭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他們的打擊,他們也會認為是和他們對抗,是不和諧,是故意作對,而且現在的局麵是二比一。不如說說自己的研究想法。東學潮開始細說研究地下生態的意義,研究成功的效益。還沒說完,南功立即武斷±也說這些都是空想,南功說:“一是別人沒研究過,你知道怎麽來研究,用什麽方法來研究,研究地下哪些東西,什麽時候才能見到成果。二是沒有經費,你怎麽來研究。這些問題不考慮,又怎麽能研究。”
白玉婷接著說:“就是,科學研究都是有父有母的,都是在別人的成果上做一點改進。比如自行車,一開始一個輪子,後來兩個輪子,再後來輪子上綁橡皮,再後來才發展成現在的輪胎。沒有前人的基礎,怎麽能一下就有一個驚人而突破的成果。”
東學潮被噎得有點惱羞成怒,突然覺得白玉婷不僅愚忠,也有點傻大姐,隻知道南功的話是對的,根本不知道道理是什麽,而且一口一個我們的想法,好像她和南功才是一家,也說明這一切主意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他們兩個早在一起商量好了。他們是什麽時間商量好的?和他在一個家裏,卻從不商量,他們不是一個單位,卻商量得那麽多那麽細,這怎麽理解?東學潮想發作,但南功畢竟是校領導,也許白玉婷是在維護領導的權威,身在官場,不得不這樣。東學潮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憤怒,慢慢也將臉色恢複到平和。他決定不再說什麽,有什麽話,他到中校長那裏去說,最後起決定作用的,當然還是中校長。
南功說:“我想好了,這次如果搞,就搞一個陣勢,向全國聘請這些方麵的專家高手,經營項目的選擇也要從長遠出發,不僅現在能見到效益,也要能長久利用,甚至成為一個大型企業,就像方正紫光。我認識的一個輕工學院的院長,他們就搞了一個食品加工廠,每年創造的產值,已經十幾個億,研究人員個個都是股東,資產都有千萬百萬,錢多得沒處花。”
白玉婷又竭力附和,而且信心滿得有點側漏。高興去吧,不經商都以為商人好當,商人就是賺錢。隻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到頭來碰一鼻子灰,有你們抹眼淚的時候。東學潮在心裏哼幾聲,低了頭專心吃菜喝茶。
南功說:“我們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要多點發展四麵開花,還要盯住上麵財政的錢袋子。那天有同學說我們的一個同班同學在部裏當了副司長,這個同學和我的關係還不錯,找找他,也許能有收獲。如果中央能給點投資,省裏就能給配套資金,有各級政府的財政支持,什麽事情也不難辦成。”
感覺南功和白玉婷都喝多了,感覺還要沒完沒了地說下去,這樣的暢想,無疑是意**。東學潮要開車不能喝酒,早不想再陪他們閑聊胡吹,東學潮站起來,說:“時間不早了,我明天還得早起去開個會,咱們就早點回家休息?”
回到家,東學潮卻無法入睡,心裏也像憋著一口氣,他也說不清這氣從哪裏來。他決定明天上午就去找中校長,要趕在他們的前麵,除了闡述搞地下生態研究的主張,也要把人事安排提一提。
研究所升格為研究院,級別可能仍然是處級,如果升為副廳局級,那得省裏來批,學校自己辦不到。南功已經是副廳局級的副校長了,再兼一個正處級的研究院院長,沒有多大的意思,臉麵也沒什麽光彩。再說學校那麽多的事,也沒精力繼續管研究院,而且從南功當研究所所長的情況看,幹得並不怎麽樣,以至於生態模擬園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把這些和中校長說清楚,他當研究院院長就順理成章。如果中校長不同意他當院長,或者南功不放棄研究院院長,那麽要成立的高新產業園區,就應該由他來負責。他現在也已經是教授了,完全有資格任這個職務。
明天去見中校長時,應該把那篇《植物根係綜述》的論文也帶上。那次中校長說過,說某大學的校長評院士,論文有二百多篇,著作也有十幾部,他還差得很多,意思當然是要他們多寫論文,而且論文都把他的名字署上。他確實這樣做了,不但論文都署了中校長的名,大多數論文和這篇一樣,把中校長署成第一作者。
第二天一早,東學潮就打電話約中校長,說有事要向他匯報。中校長答應他在辦公室等,但學校突然又有急事要開會處理,東學潮等到快下班,中增長才回到辦公室。東學潮拿出論文,要中增長過一下目。中增長看一下題目,說:“綜述性的東西分量還是輕了一點,咱們的論文關鍵還是沒有高質量的。這就要求我們把目標定高一點,瞄準世界三千三雜誌,在那上麵發一篇,才能有一定的影響力。”
東學潮乘機說:“要發高質量的論文,就得有高質量的研究,而且論文的質量高低,取決於是否創新,是否是第一個。所以我想好了,還是搞地下生態研究,地下研究搞的人少,搞出來一個結論,就能填補空白,三千三雜誌上發表也容易一些。”
等東學潮詳細說完,中增長說:“問題是地下部分你具體怎麽研究。搞得簡單了,肯定不會有意義;搞得複雜了,地下那麽龐大的係統,而且許多東西要重複種植兩三年才能得出可靠結論。這麽複雜的事,你怎麽能在短期內搞得清楚。”
中增長快到退休年齡了,他當然要在退休前見到成果,見到效益。東學潮說:“利用溫室,植物一年內可以生長三四茬。如果順利,也不一定要多長時間,兩三年也許就會有一個結果。”
中校長說:“具體怎麽研究,你有沒有一個大概的方法。”
東學潮說:“我要把土壤弄成透明的,把土壤裏的所有成分都搞清楚並且完全掌握它們的變化。在這種透明土壤裏種植至少幾十種植物,研究植物地下部分的吸收排泄情況,研究植物之間相互利用和排斥情況,然後得出一個理論性的東西,也篩選出一個最佳生態環境,讓所有的植物都能互相利用取長補短,從而都生長在最佳的環境中。這樣植物不再用施肥等人工幹預,就能獲得最佳的生長條件,獲得最多最經濟的營養,取得最好的收成。”
中增長點頭說:“想法倒也可以,可這樣複雜的研究,要弄清各種元素之間的作用,研究幾年也未必會有結果,當然也需要不少的錢。現在咱們的經費隻剩那幾百萬了,那點錢還要搞特色種植養殖,還要維持運轉,根本沒錢再搞這樣的研究,隻能往後放了。你可以寫一個申請項目書,明年咱們向國家申報,說不定能申請成功。”
還是沒有足夠的重視,也沒有決心來搞這一研究。看來中校長已經完全采納了南功他們的意見,鐵了心要搞種植養殖了,也鐵了心要靠種養來掙一筆錢了。既然這樣,他再說什麽也沒用。東學潮隻好委婉地說研究院院長一職的事,感覺還沒說清,中增長就打斷說:“你的心情我理解,研究所升格為研究院,隻是叫法的變化,目的就是對外好合作。南功幹得好好的,拿掉人家的職務,人家心裏當然會別扭有氣,以後還怎麽來工作研究。”
東學潮再問高新園區怎麽辦。中增長歎口氣,說:“這個事情也沒你想得那麽簡單,設園區,就是搭高架子,就是招著名專家,招大公司大商人,所以園區主任必須聘請一位著名專家或者權威人士來,才有分量,也才有拉大旗作虎皮招兵買馬招商引資的作用。如果聘來有分量的人掛主任,那副職也一定要有分量,隨便配一個人,也是對人家的不尊重,對外也不好宣傳。所以說,副職,也得一個校級領導陪伴,這個掛名的事,你再不要想。其實不管模擬園怎麽改怎麽叫,實質幹事情的還是你們,你們安心把事情幹好就行了,掛那些虛名沒有實質的意義。”
東學潮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湧,感覺臉都漲得要出血了。原以為自己也是個人物,現在看來,自己隻是一個小毛卒子,隻是一個幹事情的,分量遠遠不夠,卻自不量力來這裏碰壁。難道幹事情就不要名嗎?不要名不吃飯,還千什麽事情,你為什麽要那麽多的名不幹一點事。東學潮想解釋,但悔恨惱火得說不出話來,隻好羞愧難堪地起身告辭。
走出校長辦公室,東學潮的眼睛像突然被一塊黑布罩住,感覺一片漆黑,心也跟著往黑暗中沉。閉一陣眼,才感覺好一些。剛才,他還想,先讓中增長批幾十萬,把地下生態試驗區簡單搞起來,取得初步結果後,就拿著結果直接去找科技部領導,跪地喊冤也要弄到一大筆錢,然後搞出一個開創性的,或者讓世界矚目的成果。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幻想,不僅是幻想,這些年的努力,也都沒有一點成果。在中增長眼裏,他就是個幹活兒的。人家南功才是棟梁,才是專家,才是真正的主力,而他,現在感覺助手都不是了。一種痛失一切的悲傷,緊緊地攫住了東學潮的心,讓他感到暈厥,讓他邁不動腳步。
回到家,東學潮無力地躺進沙發,閉上眼睛,咬牙切齒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拍幾個巴掌,又罵幾聲混蛋,感覺才好受了一點。
東學潮想好好睡一覺。自從跟了中增長拚搏,他就白天再沒睡過覺,晚上睡了,也總是按鬧鈴的聲音起床,從沒睡過一個懶覺,也沒有一次自然醒來,總是把睡眠壓到最低需要。這麽些年拚下來,卻仍然沒得到人家的信任,在人家眼裏,仍然是一個小馬仔。今天,他真的要好好睡一覺,一直睡到明天,睡到不想睡為止。
手機頑強地響著,東學潮隻好掏出來,是副院長打來的,說職業技術學校來人了,要簽聯合培養協議,要他來辦公室商量。
這件事已經大概說過了,職業學校沒權發本科畢業證,更沒權授學士學位。他們提出學生他們培養,到時學院負責發本科函授文憑和學位證書,他們每生交納一千塊函授費。這件事對兩家都沒壞處,好像他們每年要畢業一千多學生,這樣就能得一百多萬,和學校五五分成,學院也能得幾十萬。但今天他的情緒太壞了,他現在也不想談什麽。東學潮對副院長說:“這件事我沒意見,不過最好你去他們學校看一下,看看他們的教學條件,看看有沒有別的問題,防止他們胡來有麻煩。考察好了,起草一個初步協議,然後咱們再開會研究一下,可行就正式簽約。”
掛了電話,東學潮又覺得天還沒塌下來,他還是院長,也是教授,本領也在他的身上,誰也剝奪不了他的本領。中增長不信任他,他完全可以自己申請這個研究項目。
東學潮站起來,在地上走一陣,還是覺得自己申請問題很多。自己獨立申請,就意味著要甩開中增長,就意味著要鬧獨立。鬧獨立的後果,雖不會像幫會土匪那樣剝皮抽筋,但失去中校長,就意味著要失去一切。如果中校長生氣,他會很輕易地剝奪掉他現在擁有的一切,包括院長這一職務。
而且自己申請研究也沒把握。現在雖然已經是教授,但在生態領域和植物領域,還沒有一點名聲,而生態和植物這樣的專業,差不多的大學都有,著名專家也遍地都是。申請報告提交上去,即使上麵覺得這個研究項目可行,也很可能會讓更有名的專家來搞,自己白辛苦一場。
申請不成而把中校長得罪了,那就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而是連自己帶夫人都得賠進去。
東學潮一下又意識到了鬧獨立的危險。不滿中校長本身就是禍根,而另立項目,就等於另立山頭,就等於背叛主子。這樣的大逆不道,中增長知道了,他就真的是完蛋了。
中增長退休還有三四年,就這麽跟著往死路上走,浪費時間讓他心疼,貽誤戰機更讓他心急如焚。也不知在什麽地方,也許就有人做著他想做的地下生態研究,哪一天人家研究成功了,他捶胸頓足哭瞎眼睛,也沒有用了。
他的一個同學在一所重點大學當副校長,而且在植物生態這一領域也算有名,這是他們班成就最高的一個。把他的想法告訴他,他肯定會有興趣,然後一起把這個項目申請下來。
撥通同學的電話,同學開口就問他有什麽事,好像他是多大的人物。本來他是想調侃幾句閑扯幾句的,現在隻能直接說事了。同學聽完,問他什麽意思,是要借他的名申請還是他要掛在他們學校申請。東學潮說:“誰也不掛誰,咱們合作申請。”
同學說:“你也是糊塗了,合作申請,那也要有一個主報主管單位。申請成功了,經費要撥到單位,也要由單位來管理實施。我不是爭誰主誰輔,而是說由哪個單位來申報。”
是呀,如果由自己學校申報,那就少不得中增長簽字。公然背叛還勾結外人,這罪過和仇恨會有多大,他想都不敢想。而讓他們申報,那主持人當然是人家,他仍然是個打工仔,而且是給外麵的人打工,連現在都不如。東學潮隻好應付了說:“那就以你們為主申報吧。”
同學說:“也可以,你就按你的想法寫一個申請,再寫一個可行性論證報告,然後我來負責報上去,也可以跑跑腿辦點事。”
媽的屁,口氣和中增長一模一樣,都是主子的口氣,隻有他仍然是奴才。申請成功了,他們當然是領導,他依然是打工仔。他當然不會再當傻瓜。東學潮應付了幾聲好,然後結束了通話。
看來隻能坐等機會了。
古人說得好,“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現在也許是獨善其身的時候了。古代那些隱士,大多也是失意後退隱,等到時機成熟,再重整旗鼓,然後獲得更大的名利。
哲學家說得也不錯:“事物都是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進的。”既然是這樣,人生理應也有起有伏,起伏也是自然現象,現在處在一個生命的低潮,那就肯定還會有一個**。但願這個**很快就會到來,但願這個**不會等待太久。
東學潮的心裏好受了一些,長出一口氣,他決定好好想想今後的路。
獨善其身,首要的問題是把家庭生活搞好,是考慮搞好家庭生活的時候了。
和白玉婷的關係不好,很大程度也是自己的感情投入不夠,時間投入也不夠。要改變關係,也隻能從改變自己開始。大丈夫能屈能伸,他理應有這個肚量。
時間不早了,東學潮決定好好包一頓餃子,寓意團團圓圓,等她一回來,就把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來,讓她高興得小鳥依人。
給白玉婷打電話,問晚飯能不能回來吃,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東學潮高興地說:“我給你包餃子吃,你愛吃什麽餡的,我現在就做。”
白玉婷說:“今天你怎麽了?我感覺太陽從西麵出來了。”
原以為會很驚喜,這話冰冷的。東學潮還是高興地說:“太陽要從西邊落了,日落鳥歸巢,你也該回來了。我想你了,也要讓你感覺到家的溫暖,感到丈夫的親切。你說吧,吃什麽餡,我現在就做。”
白玉婷說:“那就吃白菜豬肉餡的,先吻你一下。”
果然有效果,看來她也是希望關係親密的。這就好,這是基礎,有這個基礎,什麽都好辦了。
白玉婷回到家時,東學潮已經將餃子包好,等待下鍋,涼菜也做了四個。看著圍了圍裙一副夥夫模樣的東學潮,白玉婷樂了,說:“今天怎麽突然表現這麽好,我都有點不適應,說吧,是不是有什麽陰謀詭計。”
猛然想起那次為讀博士給萬蘭做了油烙餅,萬蘭就懷疑地問他有什麽詭計。看來白玉婷對待他,也和萬蘭差不多。好在白玉婷今天的心情很好,甚至有點興奮,東學潮說:“以後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吃飯時,白玉婷說:“咱們買套大房子吧,要不就到郊區買套別墅,安靜開闊,空氣也好,吃過飯,還可以靜靜地散散步。住在這鬧市,各種聲音各種氣味,吵得人心煩,悶得人窒息。”
年底算賬,還真的進了不少的錢。兩個人的年終獎和津貼,加起來有十多萬;科研提成獎勵,加起來也有三四十萬;她和他手裏也有一點存款,而且現在兩個人都是領導,都是一把手,有簽字報銷權,平日的花銷也用不著花自己的錢。買一套好點的大點的房倒是個不錯的主意,但買別墅,可能還缺點錢,也用不著,感覺還沒到那個水平,也不是享受的時候。白玉婷卻一口反對,說現在不享受,老了該進養老院了,還談什麽享受。而且她認為買別墅的錢也不是問題,把這套房子賣了,再貸點款,問題也就解決了,隻要下決心買,錢絕不是問題。
把這套房子賣掉也可以。這套房雖然有九十幾平米,但三室一廳一廚的格局,將空間隔成了小塊,每個空間都小得壓抑。而且牆體還是磚混結構的,不結實不抗震,如果遇上地震,事業未竟身先死,那就呼天無奈了。他現在的命,不僅僅是值錢,也相當的重要。東學潮說:“重新買套好房倒可以,但買別墅不行。咱們得考慮將來孩子上學,別墅太遠,不會有好學校,所以咱們還得考慮學校的問題。要買,也隻能在好學校附近買。”
白玉婷不高興地說:“你俗不俗,整天就是孩子,你也不看看,有時間要孩子嗎?有必要要孩子嗎?你們男人當然輕鬆,把東西排出來,就完成了任務,卻把包揪裝進了女人的身子裏。不說十月懷胎不容易,生下來更是麻煩,喂吃喂喝,擦屎接尿。如果病了,還得擔驚受怕。如果生個不爭氣的孩子,不好好學習,整天惹事生非,整天都得為孩子生氣,害你我一輩子,吃苦受累一輩子,也害孩子一輩子。我有個閨蜜,生了個兒子還算不錯,但整天翻箱倒櫃爬高上低,鬧騰得不閑一會兒,我去坐一會兒,就煩得隻想離開。你說說,放著自由不自由,為什麽自己給自己頭上戴緊箍咒。”
東學潮說:“孩子小的時候確實累人,但也可愛好玩,有了感情,就不覺得累了,累也是歡樂,這我有體會,而且不知不覺就長大了。”
白玉婷說:“有感情也不會好玩,隻會傷心,而且大了更麻煩,又要愁上學,又要愁工作,還要給娶老婆嫁老公,哪一樣不順心,都是一輩子的麻煩。你說,百害而無一利的事,你為什麽非要去做。"
東學潮更強烈地感覺到白玉婷的思想有點偏激,和常人想的不一樣,而且也極端自私自利。在常人看來,兒女繞膝,子孫滿堂,一大家子熱熱鬧鬧,那才是人過的日子;一對老鬼,整天苦瓜臉對苦瓜臉,又有什麽樂趣,又有什麽活頭。他不禁想到在老家的日子。老家的日子,他的感覺就是熱鬧溫馨的日子,一大家七八口人,天一亮就鬧哄哄的一片,有吵鬧,有牽掛,也有關愛。在一起時確實也煩,但離開,又很想念。記得那時最快樂的就是有親戚來,或者是姑媽,或者是姨媽,來時會帶點糖果餅幹,分一顆糖一片餅幹,那是最快樂最溫馨的一天,有時也帶點自家種的瓜果蔬菜,甚至半碗燭好的雞肉,這一天,也是全家最快樂的一天。孩子在親戚身邊繞來繞去,父母更是手忙腳亂做好吃的熬好喝的,然後父母和親戚緊緊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各自家裏的事,臉上的親切,心裏的溫暖,精神上的寄托,足夠享受幾天。這樣的日子,他現在回想起來,都是溫暖甜蜜的日子,也是人過的日子,而他,以後有這樣的日子嗎?以後有這樣的親戚嗎?他不敢往下想,但他想講給她聽。東學潮剛講了一半,白玉婷立即厭煩地打斷說:“這麽煩人討厭的事,還有心情拿出來說。一大家子又有什麽用,我就討厭你們那一大家子。今天這個打電話來說有事,明天那個打電話來說有困難,沒一個省心的,沒一個能幫你一點忙的。除了添亂,還能幹什麽?”
都說人的情感是相通的,東學潮突然覺得也未必,明顯地感覺到白玉婷已經沒有了一般人的情感。是天生還是後天的影響,東學潮說不清。但這樣沒有人情的人,無疑是最難相處的人,也是索然無味的人。今後和這樣一個沒有人情的人生活,又怎麽能生活得下去。她不認他家的親戚也罷了,不要一個孩子,那算什麽夫妻。東學潮還是決定耐心勸說一下。他從沒孩子老來的寂寞孤獨說起,白玉婷立即說:“隻要你有錢,去多好的養老院都由你;隻要把錢放在那裏,服務員服務得會比兒女親切一百倍,也孝順一百倍。你需要多少兒女就有多少兒女,養幹女兒都沒問題。而自己親生的,又有幾個能靠得住,生一大群老來無依無靠流落街頭的,社會上還少嗎?有養兒女的錢,能養多少服務員,
說的越來越不是人話了,東學潮惱怒了,說:“別的事我可以依你,但生孩子的事,你能木能聽我的。而且我告訴你,生孩子是你的義務,我也有這個權利。”
白玉婷說:“我不知道哪條法律規定我有義務一定要生孩子。至於你說你的權利,我不否認,那你就自己生去。而且你已經生過一個了,那又能怎麽樣,你的女兒現在又在哪裏,你連見一麵的權利都沒有,你還生她幹什麽。你已經害了一個女人了,你為什麽還要來害我。”
竟然說他在害人,這樣的南轅北轍,還怎麽能再說下去,說下去隻能是揭短吵架。和這樣的人說話已經很費勁了,吵架那就是自己糟蹋自己,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東學潮猛然覺得和白玉婷結婚,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是大錯特錯了。這樣的念頭一閃現,他心裏的血,好像一下冷卻成了冰,冷得他渾身發涼,冷得他不知所措。他突然覺得他仍然是個苦命人,也許是天生的命苦,特別是妻命,天下那麽多好女人,怎麽就鬼迷心竅偏偏娶了一個最差的。
東學潮再也吃不下一口飯,吃下去的飲子,也都變成了石頭,脹得他滿腔難受。他默默地站起身,回到臥室,拉開被子蒙頭睡下。
女兒也不知生活得怎麽樣了。東學潮突然很想知道女兒的情況,他清楚,這個女兒,也許就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後代了。
東學潮決定明天就去看女兒,雖然不知道女兒在哪裏上學,但花力氣去打聽,肯定能打聽出來。
東學潮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很不稱職的父親,根本就不配做一個父親。雖然離婚協議寫清了不準他探望,但法律並沒剝奪他做父親的權利,打聽—下情況總可以吧,偷偷見一麵也不為過吧,怎麽就沒去看過一回呢?甚至也沒往這些方麵想呢?
女兒是孝順的,也是可愛的,絕沒有白玉婷說的那些麻煩。記得有天晚上他在桌子上寫東西,女兒悄悄站在一邊,突然女兒問他累不累,累了就休息一會兒。他愣一下,隨口說不能休息,得奮鬥掙錢養家。女兒卻說你不用辛苦掙錢,等我長大了,我掙錢養你。那時女兒隻有三四歲。還有一次女兒被別的小孩打了,他說要找那個小孩,女兒立即說不用惹麻煩,如果再打她,她就去告老師。他當時眼淚都出來了。這麽懂事的女兒,他竟然幾年了沒去看望一回,好像真的和他無關,其實他也是個薄情寡義的冷血父親,根本就不配做父親。白玉婷不要孩子,那也是他的報應。東學潮暗暗打自己一個嘴巴,卻禁不住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