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學潮焦急地在地上轉一陣圈,再看眼表,六點半了,會議也該結束了,中校長也該來電話了。中校長去開會前,他打過電話,中校長的語氣是很愉快的,說有好消息第一時間打電話通知。報喜不報憂,不打電話來,看來是凶多吉少。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東學潮急忙抓起,聲音有點顫抖地叫一聲中校長,卻傳來白玉婷的聲音。白玉婷說他們成果處晚上有個活動,她不回來吃晚飯。
這樣的告知電話東學潮已經聽習慣了,自從她當了成果處處長,幾乎每天都有成果,這樣的電話就成了家常便飯。今天她請上麵的人,明天下麵的人請她,忙不完的公務活動,感覺像個公關小姐。
幹脆打電話問問中校長。回音是正在通話中。也許中校長在忙什麽,忙完了,不管是好是壞,他肯定要來個電話,給他說一聲情況。東學潮幹脆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將手機捏在手裏等。
差不多半個小時了,再等下去真要煎熬死了。東學潮隻好再撥中增長的手機。中增長喂一聲,接著很愉快地說:“你今天的事差點過不去,有人說你研究得不深,學術水平還差點,資曆也有點淺。我急忙替你解釋,說你研究得不算深,但你研究得很廣泛,首席專家也需要知識麵廣博的人才。這樣一來,大家才勉強舉手,結果是剛過半數通過。”
通過了,就是萬歲,管他說了什麽,說了什麽也不裝檔案,也不留曆史。東學潮輕鬆得聲音一下提高了幾個八度,而且愉快得聲音都變了調,邊感謝邊笑混合得聽不清是在說還是在笑。掛了電話,東學潮興奮得一下從沙發上躍起,很有力地打幾個衝拳。他清楚,今天又向前邁了一大步,而且這一步是邁向校外的,是邁向省府的,相當於觸角已經伸到了省裏。今後的路,將更加寬廣,立足全省,走向全國,也再不是什麽夢想。
將手機扔下,東學潮連蹦幾個高,然後再打幾個衝拳,抓起水杯喝幾口水。突然覺得應該喝點酒,此時不飲何時痛飲!
倒一杯葡萄酒,喝一口,感覺有點酸澀,也可惜沒有人和他分享這快樂。東學潮回到沙發上坐下,長長吐口氣,渾身輕鬆得想睡一覺。
按省裏的常規,首席科學家一般都進省參事室,成為省政府參事,同時也進入後備廳局級領導幹部人才庫,提拔廳局領導幹部優先優惠,而且每年也有五萬塊的政府津貼。東學潮又激動得站起,在地上驢推磨一樣走了許多圈,才平靜了一點。當他再次坐下來,又有點不大踏實:並沒有明文規定首席科學家一定要當參事,也有沒當上參事的首席科學家。要當參事,當然還得有人提議,有人同意你當。這樣看來,首席科學家和參事的關係,就有點像豬頭和供台的關係,現在豬頭有了,還得有人把你放到供台上。
放他上供台的人,隻能是中增長。看來,緊跟中增長,不僅是跟對了,而且是必須的;離開了中增長,就什麽都當不上,也什麽都不是。
這個首席科學家,來得太突然也太容易了。按老規矩和順序,這個首席科學家應該是南功的。首席科學家每個學科隻能評一個,南功的資曆和位置,都在他的前麵,越過南功把他報到省裏去參評,都是中校長的功勞,也是南功得罪了中校長的結果。學會事件,南功徹底得罪了中校長,而且不是一般的得罪,是徹底的背叛和篡權,是不共戴天的敵人,中校長已經徹底棄用南功。機會當然落在了他的頭上,他生命中的又一個**就這樣到來,原以為這個**還得等若幹年,沒想到說到就到了。人生真是悲歡無常,南功以為把那頂秘書長的帽子戴到自己的頭上,就能得道升天,就能成名成家,沒想到其實已經種下了惡果。惡果的種子,種在了中增長的心裏,惡果不僅要開花結果,而且永遠也不可能磨滅。中增長有次曾含沙射影對他說過,人啊,還是要有一點人性,要知恩圖報,要恪守本分,不能剛爬到馬背上,就把扶他上馬的人踢倒在腳下。這當然是指南功了,那天中校長還是怕他不明白,進一步說想不到南功會那麽絕情地背叛他,說能把他抉起來,就能把他摁下去。可惜當時他並未表態,什麽也沒說。如果是現在,就應該表明態度,表明自己絕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一輩子也不會背叛自己的恩人。
東學潮決定立即去中增長家,立即去表示感謝,立即讓中增長看到他的興奮,分享他的喜悅,享受他提攜他的成果,感受他提攜他的成就。這樣表達對恩人的深情,效果遠好於過後帶了禮品去感謝。何況中校長不需要他的禮品,需要的是他的忠心和忠誠,他的一個忠誠和感恩的心,比什麽禮物都要重要千倍萬倍。
急匆匆來到中增長家,中增長卻在**躺著,說會後的飯菜不大可口,許多菜都冷了,吃了胃不舒服。
感覺並不嚴重,但中校長今天去開會當評委,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他能當選。東學潮急忙半截屁股坐到床沿,關切地問要不要去醫院。中增長搖頭。東學潮問要不要喝碗熱薑湯。中增長嗯一聲,東學潮急忙去張羅熬湯。
東學潮雙手捧碗看著中增長將薑湯喝下,問要不要用熱水袋熱敷一下。中增長說:“生態模擬實驗,再弄到二期經費可能很難了,但這個研究還不能死,至少那些設施設備不能荒廢了。怎麽辦,隻能交給你了,由你來具體負責,我再沒有別的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維持好現狀,維持好設備,不能讓土地荒廢。繼續招商引資,繼續等待機會。”
東學潮能夠感覺到,南功的背叛,對中校長的打擊不小。中校長可能重新深刻地思考了許多問題,也對自己有了一點反省,不僅在行政方麵要完全依重於他,對生態模擬研究,也可能有了一些新的認識,感覺有完全推翻南功原來那一套的想法。按南功的做法,模擬大棚裏種了各種作物,也聘請了幾個高級專家,但要種的特色花草樹木,不僅種不出特色,勉勉強強成活那麽一些,也是病病歪歪,連人家普通的都不如;嫁接的那些茄子黃瓜,不僅成活率低,即使成活,也元氣大傷,很少能正常結果;嫁接也特別費工費事,更別說高產特產了。其實當初他就反對過,認為嫁接也許就像器官移植,費盡心機移植上,仍然不如原配的好:他就見過一個移植的手,雖然說移植很成功,但那隻手也是皮包骨頭,更多的毛細血管和肌肉就沒法接活。種植養殖都沒成功,請高級專家的費用卻一分沒少,到現在,錢已經花光了,要繼續維持,已經很難。東學潮覺得是重新提出植物地下生態係統研究的時候了,這個時候提出,機會千載難逢。東學潮試探地說:“南功搞的那一套,現在證明不僅不行,簡直就是糟蹋錢財。我有個想法,也不知妥當不妥當。咱們改變一下策略,在等待二期投資的同時,是不是積極申請幾個小項目,小項目多了,也能幹出一番大事業。”
中增長說:“申請小項目當然可以。你以前說過要研究地下生態係統,我覺得也是可以的,在模擬大棚裏一邊種植作物,一邊研究地下生態,兩邊都不耽誤。但這種純粹的研究,隻能向科研主管部門申請。科技廳的杜廳長你也認識,你多跑一下,爭取早點申請到一筆經費,一邊研究,一邊維持係統運轉。”
果然被他猜中了。東學潮高興地說:“我明天就去找,想辦法把項目跑下來,然後再設想幾個項目,試著向國家科研部門申請一下。”
中增長說:“我是老了,原想在科學領域大幹一場,幹出一番大的成績,現在看來,一切都要落空。但你們不同,你們有的是時間,一切都可以等待,都可以慢慢來。而且路我給你們鋪好了,你們可以等待模擬項目重振雄風,也可以現在搞一些小研究,取得一些實際的成果。有了一定的名聲和地位,有了一定的資本和條件,然後再圖謀大的成果。”
中增長的情緒是低落的,模擬項目的失敗,南功的背叛,雙重的打擊已經讓他失去了雄心。東學潮知道不應該再說不愉快的,但愉快的事隻有他的心裏才有。東學潮隻能表決心,決心努力把事情幹好,不辜負校長的期望,盡快幹出成績。
中增長閉著眼睛。感覺中校長要休息了,東學潮隻好問肚子還難受不難受。中增長搖頭。東學潮給中增長蓋好被子,然後起身告辭。
東學潮一路小跑下到一樓,他的心情愉快得想飛。中增長終於同意地下生態研究了,而且是碰了壁後的同意,這不僅說明了他的先見之明,也證明他各方麵都要高他們一籌。接下來,就該他登場了,就該他大展宏圖了。
東學潮急迫地想給科技廳的杜廳長打電話。評首席科學家,科技廳是牽頭承辦單位,他當選,當然也有杜廳長的功勞,借感謝的機會,先聯絡—下感情,然後再想辦法加強聯係,把地下生態研究項目申請下來。
可惜的是杜廳長的兒子已經畢業。但不管怎麽樣,還應該在杜廳長的兒子身上做文章。杜廳長的兒子在學院上了五年學,先是專科,然後專升本。這期間學院對杜廳長的兒子照顧不少,雖然那時杜廳長還是教育廳的副廳長,但麵子也足夠大,有事杜廳長會找到學院,學院總是盡力幫忙。算算,杜廳長的兒子也工作兩年了,應該力勸杜廳長的兒子讀在職研究生。在職研究生由學校來考,他當然有辦法讓他考上。回到家,東學潮坐了想一陣,怎麽想都覺得這是最好的一著棋,不破財不惹事,沒有一點麻煩,又能抓住這個廳長:讓杜廳長圍著兒子來轉,讓兒子圍著他來轉,他緊緊牽住兒子這根韁繩,就不怕杜廳長不跟著他轉,也不怕杜廳長不批準這個項目。
打通杜廳長的手機,杜廳長一下沒聽出他是誰。東學潮隻好報上姓名。杜廳長說:“最近事情太多了,忙糊塗了,你的事初選名單是我審批篩選提供的,終評結果剛出來,我還沒顧上問。”
東學潮急忙說:“您的事情那麽多,當然忙不過來。我已經當選了,我特意打電話感謝您,等您有空了,我再登門拜訪。”
杜廳長再不說什麽,東學潮也突然感到不知再說什麽。感覺杜廳長也太冷淡了,也太世故了D杜廳長的兒子要畢業時,杜廳長來找過他,那時他是學院管學生工作的副院長。杜廳長說兒子要選幹當公務員,需要有當學生幹部的經曆,也要有三好學生證書,這些,他都按他的要求給辦了,兒子畢業,感情就淡成了這樣。東學潮隻好問他兒子的情況,說:“您兒子工作得怎麽樣?”
杜廳長說:“現在的政策,大學畢業都要到基層去,我們做領導的就得帶頭,兒子在一個鄉鎮當幹事。也好,在基層鍛煉一下,對他也有好處:
東學潮表示讚同後,說:“但他的前途還得早做考慮。現在本科學曆已經不行,我今天就是想和您商量一下,今年在職研究生招生開始了,您兒子杜小飛我覺得不錯,得讓他再深造一下,把知識麵再拓展一下,拿個碩士文憑,把條件創造好,以後就會順利得多,工作起來腰板也硬得多。”杜廳長嗯哈著,好像並不感興趣。這樣的消極態度讓東學潮渾身退潮,他還以為這是一個大禮包,人家卻不但沒有一點驚喜,好像這事可有可無。東學潮說:“現在考研熱,誰家的孩子都想讀個研究生,所以在職研究生也不容易。我覺得還是深造一下好,兒子還年輕,條件創造好,路就平坦了。如果沒有條件,有時遇到機會,也不一定能掛上鉤。您看現在公示領導簡曆,第一條就是學曆,就像人們說的,有能力沒學曆,無能為力;有水平沒文憑,空口無憑。以後要在仕途上幹,必須要有個高文憑,沒有這個東西,每次提拔都是一道坎,文憑高了,不提拔也說不過去。”
杜廳長說:“我是想讓他考一個正式的研究生,現在文憑這麽泛濫,在職的將來算不算數,也難說。”
竟然想要全日製的,全日製的要國家統一考試,這點杜廳長當然清楚,他太高估他的兒子了,那麽一個執絝子弟,考全日製研究生,簡直是異想天開。東學潮說:“正式全日製的沒法辦。要不這樣行不行,先上個在職碩士,在職碩士兩年就能畢業,而且工齡工資都不耽誤,接著再考一個全日製博士。博士招生不統一考試,一切都由學校來決定,一切保證沒一點問題,您看怎麽樣?”
杜廳長又支吾幾聲,說:“那就按你說的辦,你們南校長也是這麽說的,他要小飛讀他的研究生,我不知道你們哪個專業更好一點。”
杜升任科技廳廳長時間不長,南功竟然跑在了他前麵,東學潮意外得一時轉不過彎。杜廳長的兒子進校時,成績就差一點,是南功運作,弄了一個定向生,才進了學校;後來專升本,也是南功給操作的,南功和杜廳長的關係,當然要鐵一些。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清,該爭取的還是要爭取。東學潮說:“我們是同一個專業,上誰的研究生都一樣。隻是南校長事情多,可能照顧不過來,我在學院,研究生的培養管理以學院為主,我可以直接照顧培養。總的來說,上誰的都是我們學院的學生,都一樣。隻要孩子有前途,上誰的都沒問題。”
杜廳長說:“你說的也有道理,那就拜托你了。”
東學潮堅定地說:“這您就放心吧,您就不用管了,一切讓小飛和我聯係,我負責把一切辦好,您不用操一點心。”
杜廳長說:“感謝的話我就不用說了,咱們是朋友,說感謝就見外了。你的事我也為你考慮了,你們可以報一個研究上來,但經費不會多,最多幾十萬。”
省科技廳的研究項目,一般最多就是幾十萬,再多的大項目,可能要發改委來批,這也許是中校長不願意出麵申請的原因。但能有幾十萬也可以了。這幾十萬申請下來,雖然仍然得掛中校長做主持人,但至少他可以自己獨立研究,中校長也不會過多地幹涉,也算是自己娶老婆自己過曰子。東學潮很熱情地感謝一番後,結束了通話。
東學潮再次覺得自己的運氣特別的好,簡直就是心想事成,看來算命先生算得還算準確。當時的情景他現在還記得。那年他大概是十一二歲,家裏突然來了一位算命先生,說算不準不要錢。母親不算自己,隻算兒女。先生抓住他的手時,不住地點頭,然後便說好命,四十歲以後,就能大富大貴。細想想,時間都說得相當準確。當副教授那年,剛好四十一歲,當副院長,四十二歲,當院長,四十三歲,當教授,四十四歲,今年四十五歲,又被確定為博士生導師,現在又成了首席專家,而且已經取代南功主持研究項目,並且眼看又能申請到一個研究項目。一年一個台階,一年一大進步,而且還有加快的趨勢。照這樣下去,再過幾年,也許能當上副校長,然後得到更多的頭銜,如果研究有點突破,退休前當院士,也不是不可能。
心裏高興,什麽也不想再幹,也坐不下來,心都激**得想往外麵飛,想飛到九霄雲外。是該慶賀一下了,應該找幾個朋友,到飯店,到酒吧,到舞廳,好好大吃一頓,好好大鬧一場。要行動時,想想又很無聊,也不像知識分子。感覺有點口幹,忙碌了大半天,還沒喝一口水。到廚房拿起熱水瓶,空得像幾天沒裝水了。這哪裏像個家。返回客廳,掃視一遍,整個屋子空**得讓人心慌,仿佛這屋子就不曾住人,他仍然是光棍一條,更別說家的溫暖和生氣。一股悲哀又禁不住湧上心頭。混到這個地步了,還要忍受這樣的清苦,真的有點悲哀,和中增長比,還差得很遠。活成中增長那樣,也許才能稱得上幸福。人家事業有成自不必說,回到家,老婆就是貼心的溫暖器,先把丈夫溫暖舒服了,才算完成了任務。看來事業成功了,那隻能算成功了一半,家庭不成功,一半就沒有了。隻有一半的人生,當然算不得成功的人生。
隻有和萬蘭那個家,才最像個家,即使天天爭吵,那也像家。感覺萬蘭仍然是愛他的,甚至仍然把他當作丈夫。每次去,還是像對丈夫那樣對待他,第一句話總是問吃了沒有,吃的什麽,再想吃什麽,然後總有他想吃的東西擺上來。東學潮的心有點發酸,都說得到的往往不去珍惜,失去了才後悔莫及,看來這也是普遍現象。東學潮看眼表,時間並不晚,他也想去看看女兒。給女兒轉學的事辦得很順利,女兒也開始在附中上課,情況怎麽樣,他得過去看看。
打通萬蘭的手機,問候幾句,說他想過去看看。萬蘭說:“你來幹什麽,這又不是你的家,讓不讓你來,我做不了主,你得問女兒。”
萬蘭的語氣是愉快的,讓問女兒,女兒當然希望他去。東學潮說:“你把電話給女兒。”
女兒接過電話,就愉快地喊:“爸爸,來時給我買一盒花臉冰淇淋。一盒不行,給我媽也買一盒。”
女兒是聰明的,也是可愛的,懂得維護爸爸和媽媽的關係。可惜女兒的一片苦心都是白費。東學潮買了花臉冰淇淋,又買了一大包各種小吃,還買了一隻燒雞,感覺已經很溫馨了,才很滿意地走出超市。
剛把一堆食物擺在女兒麵前,手機響了。是他的碩士研究生胡悅悅打來的,說理工大學申院長的那些碩士論文,有一篇實在太差,語言不通,論點不清,結論也沒有,能不能不通過。
胡悅悅是學生裏麵最能幹的一個,成為他的碩士不久,能力就突顯了出來,什麽事都主動去幹,他沒想到的,她也能想到,而且有一定的領導才能,有什麽事,通知給她,她就會組織同學去做。很快她就自然而然成了他的助手,研究生的事,她能做的,基本由她替他去做,而且做得很好,水平明顯地要超過她的同學。最近太忙,申院長研究生論文的審閱,他也交給了她,讓她先看看:有問題的,寫一個修改意見;沒問題的,就讚美幾句,拿不準的,就問他。但不通過可能不行,這得問問申院長,看他什麽意思,至少得商量一下。東學潮對胡悅悅說:“你先放一放,等我和申院長商量後,我再給你打電話。”
放了電話,東學潮又覺得應該告訴胡悅悅,大致看一下,能過得去就行了,申院長找他評閱,也是走一走過場。因為按有關規定,碩士畢業論文在答辯前,要找外單位的專家評閱,評閱合格才能答辯畢業。那天申院長打電話來,問他帶了多少碩士研究生,能不能互相評閱論文。他回答後,申院長說咱們差不多,他也每年畢業七八個,兩人正好互評,然後固定下來,每年都這麽做,省得年年請別人。這當然是好事情。研究生學位論文外評,每年他把七八個研究生的論文寄給別人,同時也要寄去七八千塊評閱費,而他自己每年能收到的評閱論文,也就是三四個人,三四千塊錢。這當然有點不公平。去年和南功閑聊,南功說他毎年收到的職稱學位等各方麵的評閱費,至少也有三四萬。南功是省學科評委,又是全國性學會的秘書長,也是專家庫裏的評委,把握著博士點、職稱、研究項目等學術評審定奪的權力,許多人當然要巴結他,名正言順收點評審費,當然是分內的事情。這樣的錢,他也得想法去掙。他和申院長互審,你的錢給我,我的錢給你,肥水不流外人田,每年也可輕鬆掙點小錢,而且對論文中的一些問題也可以商量解決。隻是這筆評閱費,他還不能完全給胡悅悅,在白玉婷的堅持下,買了一套二百三十多平米的複式商品房,首付了一百四十幾萬,還貸了八十萬貸款,經濟方麵的壓力,也讓他時時頭皮發緊。真是虧了胡悅悅,等以後有了錢,一定給她補償一些。
萬蘭已經把雞肉和各種零食擺在了桌子上,又打開一瓶葡萄酒。兩人默默地喝酒。很快感覺氣氛有點沉悶。東學潮想說評上了首席科學家,又覺得還是不說的好,說了,隻能激發她更多的要求。萬蘭卻突然說:“怎麽今晚突然跑我這裏來了,是不是和小老婆鬧矛盾了?你現在好啊,在老婆那裏受了氣,就來我這裏找溫暖,想過沒想過,我是什麽感受。”
竟然以為他在家鬧了矛盾,口氣也耿耿於懷。離婚也是她鬧的,現在句句都怪他,一點也不反省自己。東學潮說:“我也沒鬧矛盾,相反,今天特別高興,就特別想看看女兒。”
萬蘭說:“怪不得,你倒好瀟灑,高興了就來,不高興就不來,女兒成了你的娛樂工具。什麽時候都考慮你自己高興,什麽時候都想著你自己享受,你什麽時候想過義務和責任?既然你要管女兒,你就應該管管她的前途,管管她的學習,學習不好,你怎麽高興?女兒最近學習又下滑了一點。你看看人家小倩的爸,回到家就不出門,整個心思都在小倩身上,進門就輔導小倩的學習。女兒看在眼裏,總是說人家的爸如何如何,自己的爸怎麽怎麽。你這樣,女兒能不傷心?你這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當父親,她能不恨你?”
竟然想讓他長期來這裏。東學潮不想和萬蘭糾纏,萬蘭不講理胡攪蠻纏的性格,是他最厭煩的。東學潮什麽也不說,埋頭吃幾塊雞肉,便來到女兒學習的房間,輔導女兒做作業。
感覺女兒的作業還不錯,幹淨整潔工整。這是個好現象,也能看出女兒學習的態度,更能體現出追求上進的性格。上進是基礎,有了這個基礎,一切都好辦了。東學潮親切地緊緊挨女兒坐下,見女兒要做數學的通分,便問女兒分母是什麽意思。女兒搖頭。東學潮覺得這不行,學習關鍵是理解,不理解死背硬記亂做題,記得越多做得越多腦子越亂,越解決不了問題,越覺得知識太多,越煩惱慌亂,越失去信心,越不愛學習。而理解了,知道了道理,題再多再變化,萬變不離其宗,知道哪裏變了,就知道在哪裏解決。但這得給萬蘭講清楚,以後她輔導必須要先講道理後做題。把萬蘭喊過來,剛開口說,萬蘭立即反駁:“你就知道教訓人,你有什麽能耐,就直接在女兒身上施展,給我說有什麽用,我又不是你的老婆。”
感覺又回到了婚姻時代的那種爭吵,她仍然是那種永不饒人永不服輸的性子。女人如果在男人麵前沒有一點小鳥依人,女人的性格如果和男人一樣,那就像兩個男人在一起,當然無法生活。看來離婚也是正確的選擇,隻是白玉婷也是這種男人般的要強性格,甚至比萬蘭還要強還要獨立。相比之下,馬珍珍要好得多,但馬珍珍什麽事都無所謂,什麽事都唯唯諾諾,也不討人喜歡,而且他心裏本能地喜歡不起來。看來人真是個矛盾的動物,當男人難,當女人也難,十全十美的人,也許真的難找。
東學潮開始專心給女兒講道理,他聲音很大,還是要講給萬蘭聽。他清楚,萬蘭雖然嘴硬,但道理她懂,好壞也能辨別清楚,她聽了,以後也會這樣輔導女兒。
手機又響了,聲音特別響亮。還是胡悅悅打來的。胡悅悅說:“東老師,你在哪兒,能不能來一趟實驗室,我有點事要和你說。”
東學潮說:“我在外麵,有什麽事明天再說行不行?”
胡悅悅停頓半天,說:“我把手燙壞了。”
東學潮啊一聲,問嚴重不嚴重。半天沒有聲音,然後傳來了輕輕的哭聲。東學潮掛斷電話。對萬蘭說:“學生出了點事,我得馬上過去。”
萬蘭說:“你看看,還是你的學生重要。整天說關心女兒,實際上就是嘴上的關心,關心隻是滿足你自己的私欲,滿足你良心的需要。一遇到具體事情,你的事情就重要了,女兒的事就屁都不是了。”
如果是別的事,再大,他也可以推托,但自己心愛的學生燙傷了,傷得怎麽樣,不去看,他就不僅沒師德良心,也冷血得不近人情。東學潮什麽也不想說,他無聲地穿衣穿鞋。萬蘭說:“這不行,如果你真的關心女兒,就定一個規矩,不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即使不能天天來,至少得毎周來幾次。要不這樣,咱們兩個明確一下分工,我一三五,你二四六,你看怎麽樣,就這麽定了,對誰都公平。”
分工就分工吧,女兒也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不教育好,麻煩一輩子,愧疚一蜚子。東學潮站定想想說:“規矩你來定,我負責執行就行。”今晚的天氣很好,雖然到處都是昏黃的燈光,但仍然能看到青藍的天空。不管多麽匆忙,風和日麗,總給人愉快的心情。東學潮想,以後自己沒時間來,就讓胡悅悅來輔導女兒,胡悅悅絕對聰明,隻要把總的方法告訴她,她輔導女兒絕對不成問題。
東學潮匆忙來到實驗室,裏麵隻有胡悅悅一個人低頭坐在椅子上,他進來,她也不動,一隻手捂在另一隻手上。東學潮急忙上前問燙得重不重,胡悅悅站起身,仍然不做聲,一副要哭的表情。東學潮抓起她的手,仔細查看,也看不出哪裏有毛病。他隻好疑惑地問哪裏燙傷了。胡悅悅卻一下抱住了他的脖子,將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臉上,說:“我今天肚子疼,整整疼了一下午。想去醫院,也沒有人送,一個人躺在**,感覺特別孤單,特別傷心,心想活著真沒意思,幹脆疼死算了。”
好像是在矯情,好像不一定真的肚子疼,真實的情況應該是愛上了他,或者要他愛她。這當然不行,他是老師,他也決不是花花公子,他已經是有家室的人,而且離過一次婚。東學潮拍拍她的背,說:“好了,放開吧,如果肚子還疼,我送你去醫院。”
胡悅悅仍然抱著不放,東學潮隻好輕輕地去掰她的手。她猛然放開他,然後機在桌子上,雖然極力壓抑,還是痛哭得渾身**。
東學潮一下不知該怎麽辦。俯身去哄她,勢必就是點火,不僅會引火燒身,也會將兩人都燒毀。站著不動,她會越哭越傷心,很快就會讓人聽見。如果狠心走開,他的心還沒那麽狠,做不到,也邁不動步。東學潮隻好說:“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有什麽事你就說,我一定幫你辦到。”胡悅悅終於止了哭,站起來,強忍著悲傷,說:“我給你買了件休服,整天穿個西服,顯得老氣橫秋。其實你很年輕,用不著把自己裝扮成這樣。”
胡悅悅從袋子裏拿出一件衣服,先脫掉他的西服,然後給他穿休閑服。
東學潮像一個木偶,也像個衣服架子,大腦一片轟鳴,完全沒有了判斷和自主能力。長這麽大,好像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麽關心他,疼愛他,這麽給他穿衣服,這麽傾心傾肺地愛他。這樣的愛,他一下無法適應,也感到突然,好像在演《天仙配》,突然就從天上掉下個七仙女。但這個七仙女他卻無法消受。
胡悅悅前看看後看看,都感覺滿意,然後問他怎麽樣。他還是回不過神來。她攬了他的腰,將他推到門口的鏡子前,說:“最少年輕了五歲。”
他看清了自己,但更在意的是鏡子裏摟著他腰將臉貼在他臉上的她,她是那麽的歡喜,那麽的漂亮,那麽的年輕,那麽的充滿了活力,那麽的讓人疼愛。他渾身都穌軟了,但理智還在拚命掙紮,他用盡全力,才掙紮著說:“我是有老婆的人,我什麽都給不了你,隻能害了你。”
胡悅悅說:“我就知道你要這麽說。你不喜歡我,總有借口,可你考慮過我對你的愛沒有。”
胡悅悅又哭了。淚水順著脖子流到胸口,也流到了他的心裏,將整個他都要融化。他也想哭,吸吸鼻子,他清醒了不少,意識也部分回到了他的大腦。他清楚,再繼續下去,真的就不可收拾。他隻好說:“寶貝,你我都不是孩子,都得冷靜想一想,你得讓我想一想,咱們都需要好好想—想
胡悅悅抬起頭,擦去眼淚,說:“我已經想好了,你真的願意想嗎?如果願意,你就親親我。”
胡悅悅閉上眼睛,也將嘴閉成O形,迎接他的親吻。東學潮親親她的額頭,她仍然那麽一動不動等待。隻好親她的嘴。就像摁下了快門,她一下咬住了他的嘴唇,將他摟緊,熱烈瘋狂地親吻起來。
喘氣時,他推開了她,逃跑一樣跑了出去。
一口氣來到樓下,東學潮又覺得有點反應過度,但事情太突然了,太不可思議了。回頭望樓上,知道這不是做夢,但又像做夢。他知道,事情並沒有結束,到底怎麽辦,今後怎麽辦,這些問題一下湧向東學潮的腦海,在腦海裏翻滾打轉。他也清楚,這樣的事情,一旦開始,就不會很快結束。胡悅悅那邊也不會結束,而且結果好像也是明擺在那裏,就是新聞和電視劇裏的那樣——家庭矛盾重重,眾叛親離,最後變成孤家寡人,然後失魂落魄獨自懺悔。
東學潮想好好想想,但腦中出現的卻是胡悅悅那張讓人心疼的臉,那張臉是那麽的純潔,那麽的愛他,那麽渴望得到他的愛。如此決絕地拒絕一張愛他的臉,不說他有多麽冷酷,讓一個充滿美好願望的姑娘又如何能承受得了。
東學潮無法離開,覺得自己有點過於謹慎,人活一輩子,說不定會遇到什麽事,這樣可遇不可求的愛,失去了肯定會後悔一輩子,當然自己也沒有這麽大的克製能力。再說了,人家並沒提出要結婚,也許就是愛,也許就是排遣寂寞,現代女性尋求一點刺激也是常事,自己卻一下就理解得那麽深,真是自作多情。
突然覺得她會出事。她會不會想不開,她會不會跳樓自殺,前不久一個女生就為情而跳樓自殺。東學潮再也顧不得什麽,急忙往樓上跑。
來到門前,東學潮放慢了腳步,改成輕手輕腳。從門縫裏往裏看,胡悅悅飢在桌子上,背對著他,好像在哭。東學潮的心又軟成了一灘水。
對胡悅悅的情況,他大概知道一些。胡悅悅大學本科時談過一個對象,兩人感情很好,也一起在當地參加了工作,後來男朋友考取了一所著名大學的研究生,很快另有了新歡,兩人的關係就斷了,胡悅悅也發奮考回了母校。這樣一個已經有心靈創傷的姑娘,她還能夠承受二次傷害嗎?
但不傷害她,自己有決心再離婚娶她嗎?感覺沒有這個決心,也沒有這個力量。不能娶她,最後的結果就是傷害。
東學潮咬牙想轉身離開,又想給她一點補償。想把衣兜裏的那些錢都給她,算作她評閱論文的報酬,才發現他穿的是新買的衣服,自己的西服還在裏麵。
東學潮推門進去。胡悅悅看他一眼,仍然背對著他坐著。東學潮將兜裏那四千多塊錢都掏出來,放在她麵前,說:“這是申院長寄來的評審費,我花了一些,剩下的都給你,等再有了錢,我給你補上。”
胡悅悅一下站了起來,喊著說:“難道我是要錢嗎!難道我是叫花子嗎?難道我是小姐嗎?你太小看人了。”
東學潮急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這筆錢,本來就是準備給你的,也是應該給你的。”
胡悅悅說:“你是不是覺得把錢給我了,一切就兩清了,你心裏就一點也不想我的愛了。”
東學潮說:“當然不是,我就是怕害了你,我已經離婚害了一個女人了,我不能再害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
胡悅悅睜大眼睛看他半天,說:“那我們就試試吧,不試,你怎麽能知道是害我,我倒覺得你怕我害你。你是不是怕我賴上你,你覺得我會像無賴一樣賴上你嗎?”
肯定不會,她也是有臉麵的知識分子,她又不是沒文化的人,這麽警惕有什麽道理。東學潮看眼表,說:“那好,錢你拿上,時間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東學潮以為胡悅悅在研究生宿舍住,胡悅悅卻說在校外租了房子。東學潮一下覺得送她回去是一個壞主意,夜深人靜一起走在小巷子裏,本身就有一種說不清的曖昧。但這麽晚了讓她一個人回去,他也不可能這麽狠心。好在胡悅悅再不說兩人的事,而是很興奮地說評閱論文中的一些問題。東學潮一直把她送到租住的樓門口,看著她走了進去,才放心地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