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碩士畢業生改為集中答辯,南功覺得這樣也好。過去誰帶的研究生誰負責答辯,時間不統一,戰線拉得長,今天你請他當答辯委員,明天他請你當答辯委員,請來請去,大半年忙不過來。他是副校長,相近專業的差不多都要請他當答辯主任,有的他可以推掉,有的實在不好意思推。雖然參加一天答辯有幾百塊上千塊勞務費,但星星點點一直拖拉半年,別的事什麽都幹不成,真有點受不了。另一方麵,集中到一起答辯,所有的導師都坐在一起,所有的研究生都旁聽,誰好誰壞一目了然,不負責的導師就會暴露在沙灘上。這樣可以防止有些不負責的導師平日不管學生,也不認真指導學生實驗做論文,到答辯時,胡亂請幾個人,走個過場應付一下了事。答辯在大會議室進行,南功匆忙看一眼擺在桌上的材料,中增長是答辯委員會的主任,他和東學潮都是副主任,名字並列在一起。雖然他的名字在前麵,但南功心裏還是不大舒服,好像他這個副校長也降低到和東學潮一樣的正處級別。南功看一眼座位,並沒給中增長留位子,知道中增長不會來。中增長的研究生,都是助手代管的,自己根本沒時間管研究生的事,答辯當然也不會管,但位置卻要占著。隻有他這個副校長,人家沒當回事,不僅通知要來,還給一個副主任的頭銜。

南功以為答辯要由他來主持,剛想看議程是什麽,東學潮卻宣布答辯開始,征求一下他的意見都沒有。

第一個上來答辯的有點緊張,陳述時就念得磕磕絆絆,回答問題時,很簡單的問題答不到點子上。第二個上來,又是如此,感覺還不如第一個。這怎麽了得。現在都說研究生的培養質量下降,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好不容易忍到學生回答完,南功猛地在桌子上拍一掌,憤怒地說:“你是誰的研究生?這三年你幹了些什麽!這三年你究竟學了些什麽,導師是怎麽培養的!”

會場一下鴉雀無聲,靜得能聽到自己的耳鳴。南功感覺效果不錯。現在的人和事佬多,嚴厲碰硬的領導越來越少。這不行,今天他就要碰碰硬,看看他這個副校長是不是一個官。南功用更高的聲音說:“怎麽不說話,學生不說話,導師是誰?站起來解釋一下!”

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不少人趴在桌子上捂住了臉偷笑。掃視兩遍,也沒有人站起來。南功感覺導師可能是位資深教授,資深教授往往事情多,沒時間管研究生,但麵子大也牛皮。南功考慮怎麽緩和口氣,旁邊的副院長拉一下他,指指擺放在他麵前的論文。南功細看,論文上的指導教師竟然是他的名字,研究生竟然是他的研究生。

猶如挨了一記耳光,南功臉騰地一下紅得自己都感覺發燙,大腦也轟鳴得一片荒蕪。再看眼麵前的學生,感覺有點麵熟,好像見過幾次。好像前不久端午節,一幫研究生送粽子送禮物,就有這麽個學生,而且他還問了他們的學習情況。真的是老了,記憶力退化到了這個程度當然也怪招生太多,每年七八個,三年累積下來二三十個,每天要見那麽多的人辦那麽多的事,誰能記得住。當然也怪助手小牛太馬虎,他帶的所有研究生都交給小牛管,他竟然沒專門來向他匯報一下,許多事情都是自己做主。自己做主也罷了,應該常讓學生來匯報一下情況,但也沒有,導致許多學生他不認識。像學位論文這麽大的事,應該讓學生來匯報一下,或者把論文拿來讓他過目一下,但沒有,一點都沒有。小牛在他這裏得到的好處不少,幹的事情卻不多,這樣的人怎麽能用,年輕人也越來越自私,幹什麽都想著隻為自己幹,為別人幹點事情就講報酬,就講利益。南功惱怒得不知該怎麽辦,也不知該罵誰。南功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紅著臉站起來掃視一眼大家,解釋說:“太忙了,昨天白天一天會,晚上又寫匯報材料,腦子都要忙炸了。”

人們終於忍不住哄地一下爆笑出來,前麵的老師隻好肌在桌子上捂著嘴笑,後麵的研究生竟然拍起了手,有的擂響了桌子。南功知道都在嘲笑他,而且很快會當笑話傳遍全校,傳遍全行。南功簡直無地自容,他想離開,但離開是下策,一切都怪自己。南功多麽希望東學潮能站出來,替他說兩句話,替他解解圍,或者讓下一位上台答辯,把這尷尬的場麵翻過去。但一切都沒有,東學潮一動不動坐著,臉上好像還有憤怒,也有點幸災樂禍。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這個隻知道巴結主子的家夥。憤怒讓南功幾乎失去理智,他突然對仍然待在台上的研究生喊:“滾下去,還站著幹什麽!”

會場安靜了下來,東學潮對往下走的研究生說:“論文必須得徹底修改,等修改好了,再進行二次答辯。”

這就是說,他的研究生答辯沒有通過。南功想反對,但理短得找不到一個反駁的理由,悶坐一陣,隻好憤然退場。

怒衝衝回到辦公室,肚子裏的氣仍然壓不住要往外冒,好像要將嗓子愁破。今天鬧笑話固然丟臉,但東學潮見死不救落井下石的態度,更讓他無法忍受。想當年東學潮隻是一個普通教師,嚴格地說,還是他的學生,如果沒有他的提攜幫助,即使他再巴結中增長,也不會有今天的光景。這個忘恩負義的狠心狼,不救場不幫忙也罷了,竟然讓他的研究生不通過!打狗看主人,如果導師是中增長,東學潮絕對不會不讓通過,不但會讓通過,說不定還會想方設法美言幾句,把尷尬遮掩過去,甚至設法讓壞事變成好事。

能把你扶上去,就能把你拉下來,再沒勢再失寵,我也是副校長。不給你點厲害,不教訓一下你,怎麽能咽下這口氣。

更可恨的還不止這些。和中增長搞僵後,中增長把模擬生態項目的所有權力都交給了東學潮。東學潮更不謙虛,拉大旗作虎皮,以大刀闊斧改革為名,把原來他的那一套全盤否定了。他聘請來的專家全部解聘,他搞的特色種植,一概清理幹淨,然後把模擬棚內的所有種養園林山水都承包給了個人,讓承包人自由經營,這已經嚴重地脫離了科學研究。所有這一切動作,東學潮從沒向他打過招呼,商量一句都沒有,好像他這個項目研究總工程和研究院院長根本不存在,好像他東學潮已經成了研究院的院長。這樣的越權越級行為,應該是嚴重違反行政程序的,也應該是違法的。看來,不奮起反抗,不據理力爭,一直軟弱下去,一直任人宰割,他的地位,還不知要低到什麽地步。

東學潮和中增長獨斷專行沆瀣一氣,中飽私囊弄虛作假幹了不少壞事,抓住一個把柄,一定要把他們整倒,出一口胸中的惡氣。

南功決定抽時間到模擬試驗區去看看,看看那裏的研究試驗,也看看他帶的研究生,也看看他們帶的研究生。他還是那裏的法定負責人,他有權管那裏的事情,找幾個破綻把柄,讓他們看看他是不是軟弱可欺。

學生處長來請示工作,南功心裏煩亂得如同火燒,簡單聽幾句,也沒什麽要緊事,隻好說:“我正在考慮寫一個材料,一會兒還有急事得出去一下,有什麽事,過後咱們再說。”

處長走後,南功將門關死。重新坐到椅子裏,一下感到口幹舌燥。倒一杯水,又覺得今天的事簡直是糟糕透頂,所有的壞因素都巧合到了一起,鬧出如此的笑話。這件事也不僅僅是丟人,而是丟掉了根本,甚至在別人眼裏,他已經成了學術混混,成了追名逐利以官養學的偽娘教授。人們有了這樣的認識,當然是很可怕的,不僅會失去人們的尊重,也會失去現有的學術權威和地位。

在學術界,最根本的還是學術,一切也要靠學術。學術不行,官也不好當,也當不大,登上校長的寶座,也不大可能。看來,以後還得把精力放在學術上,學術上出了成績,不用你上躥下跳,把成績往那裏一擺,前程自然就照射得一片光明。

但學術上出成果,感覺要比出政績更難。三陰山經濟林項目已經結束,模擬生態試驗已經成了爛尾研究,找杜廳長申請研究項目,能不能申請到也沒一點把握。以後的路,也不大好走。

南功悔恨地罵一聲,覺得這兩年也是太得意了,得意就會忘形,更不會冷靜地思考一些問題。細想想,這幾年竟然沒時間坐下來安安靜靜看過一本書,事實上也沒一天安靜的時間看書,整天總是處理不完的行政事務,而這些事情,細究起來,基本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而眾多的會議,幾乎又成了職業。幾年沒看過一本書,說起來連自己都不信,但確實是沒有,細想,也真的可怕。

其實許多會是可以不去開的,比如職能部門能處理的會,自己就沒必要去坐在那裏當擺設。如果把無謂浪費的時間擠出來,再少應酬一些,少休息一些,完全可以把學術抓起來,親自搞一些研究,也把各項工作都做好,把所有的事情兼顧好。這次丟人,也是敲一個警鍾,警示一下,也是一件好事。

他自信是一個嚴謹的人,也是一步一個腳印苦出來的人,也是鄙視那些放棄學術整天觥籌交錯混跡官場荒廢學業的人,但現在,自己也不知不覺向這個方向滑行。這當然不行,必須得重新作一個打算,重新訂一個計劃和方向,重新振作起來,重打鑼鼓重唱戲。

行政、科研、教學,都不能偏廢,怎麽分配時間和精力,也確實應該想一想。至於主次程度,應該是科研第一,因為這是基礎,沒有這個基礎,你就什麽都不是;而行政,是獲得一切的工具,沒有這個工具,赤手空拳,科研也無法得到;至於上課帶研究生,這當然是職業,沒有這個職業,也不好意思稱呼教授。把這三者都抓起來,都抓緊了,都抓好了,應該就是一個合格的教授,合格的領導,合格的科學家了。

南功決定從現在做起,就從今天做起,晚上沒別的事,就看一點書。知識不更新,別說科研教學跟不上,講話聊天,也說不出有意思的話,也說不到點子上。

現代科學研究已經走向縱深階段,再也不是單純的一個學科或一個現象。交叉混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經是一種常態,往往也就在交叉混合的邊緣,才有可能找到新的東西,發現新的領域。南功一直想學一點動物方麵的知識。那次一個畜牧專家的話讓他印象很深,專家說中國奶牛的產奶量不及歐美奶牛的三分之一,原因就是中國人把奶牛當牲畜,隻給吃飽喝足就行了;而歐美把奶牛當動物,當動物就不僅要考慮奶牛的吃喝,也要考慮奶牛的精神,考慮牛是否愉快。這就要經常給牛洗澡,讓牛的身體舒服,不受蚊蟲叮咬沒有皮毛寄生蟲,讓牛散步活動放鬆,讓牛快樂地生活。牛生活得快樂了,身體自然強健,奶水自然旺盛;這就和人一樣,如果女人哺乳期隻給吃喝不管精神,每天壓抑煩躁,皮膚瘙癢蓬頭垢麵,女人也不會有足夠的奶水。那麽,對植物有沒有必要來一個新的認識,新的思路,能不能在動物和植物之間找到一些共有的或者是獨有的東西,能不能讓植物也愉快地生長。南功決定學學這方麵的知識,也上網搜一搜這方麵的知識,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參考和靈感。

南功把手機的鬧鍾定到六點,以後他要六點就起床,晨讀一個半小時,堅持不懈,肯定會有收獲。

南功莫名地有點激動,感覺一下獲得了新生,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朝氣蓬勃的奮鬥年代。他不由得握緊拳頭,一切,再從今天開始吧。

南功看眼表,研究生答辯也不知進行到什麽程度了。但他決定不再管,也不去參加答辯會。東學潮再心狠,他也得讓他的研究生絕大多數通過,通不過的,大不了修改後二次答辯。教訓一下學生,也沒什麽壞處,就讓他們搞去吧。

南功給辦公室主任打電話,問明天一天有沒有會議安排,對方回答沒有,南功決定明天就到生態模擬試驗基地去看看。

第二天十點多,南功就來到了模擬試驗基地。

基地建了兩棟小樓,頗有西洋別墅的味道,住宿吃飯學習娛樂,基本的條件都算不錯。最熱鬧時這裏也是人歡馬叫,現在已經冷清得隻有四五十個研究生。南功直接來到宿舍樓,悄悄進入一間開著的宿舍,三個學生正在玩撲克,另一個在電腦前看電視劇。南功不由得大為惱火。正是工作學習的時間,大好時光,竟然幹這麽些勾當。南功高聲說:“你們再沒事情幹嗎!該幹的事情都幹完了嗎?”

幾個學生一下站起,誰都不說話,一臉吃驚恐慌。南功想看看別的宿舍在幹什麽。但別的宿舍都關著門。敲門進去,大家也基本是在電腦前玩,見是領導,手忙腿亂退出界麵。

花大價錢給大家配置了電腦,每屋都是四台,大家竟幹這些事情,不僅浪費自己的青春,也浪費國家的資源南功不知該怎麽批評,感覺批評也解決不了什麽問題,關鍵是學生自已沒有攀登科學高峰的理想,隻把讀研究生當作找工作的敲門磚。南功問他們是誰的研究生。好在沒有他的研究生,也沒有東學潮和中增長的,如果有,他決不會輕饒,一定要抓一個在全校通報批評。但走完全部宿舍,也沒找到東學潮和中增長的研究生。

南功還是覺得問題嚴重。他決定一會兒給全體學生開個會,重點講一講人生的價值,講一講人活著為什麽,講一講理想信念。沒有這些東西,人活著就沒有追求,人活著也提不起精神,他作為學校領導,作為導師,作為成功人士,他應該給他們講一講這些。

這裏明確由東學潮負責,可東學潮很少親自來管,公狗圈地一樣,撒點氣味,把地盤占住,就完事大吉。這不行,他是副校長,也應該管一管這裏。

好像東學潮把這裏的事都交給了何老師,自己整天上躥下跳爭名奪利。南功想打電話把東學潮叫來,然後現場指正,現場批評,讓他不服不行。掏出手機,才想起今天研究生答辯會還沒結束,東學潮肯定在答辯現場。南功隻好將手機裝入口袋。

恨仍然在心裏憋著。南功覺得東學潮就是一個野心家,貪得無厭,更不知道滿足,這麽大的項目和權力交給他,他卻仍不滿足,整天想著攫取更多的權力,整天想著獨攬一切,想著超過所有的人。那天聽說,東學潮已經申請到了研究項目,按他的心願搞地下生態研究。而杜廳長答應他的項目,卻遲遲沒有動靜。按理說,他對杜廳長兒子的照顧,要遠遠超過東學潮,是他當院長時,把杜廳長的兒子招進了學校,也升成了本科,但先得利的卻是東學潮。可見東學潮使了什麽手段,也多麽會使手段。

倒要看看他究竟搞了些什麽。

南功走進模擬大棚,放眼四望,也沒有幾個人影,可見基本是放任自流了。這不行,這麽多國家財產,那麽不擇手段把領導權搶過去,搞成這個樣子不管不問,也不承擔責任,沒有這麽便宜的事情。今天,他得問一問,也得管一管。南功掏出手機打通何老師的電話,問他在哪裏。何老師說他在學校,今天要給學生上課。

南功強壓住惱火問給學生上什麽課,回答上理論課。南功再也沒有了平靜的語氣,他威嚴地說:“東學潮不是讓你負責試驗園區的事麽?你怎麽又去上理論課了。”

何老師說:“沒有哪個人天生就是上理論課的,理論也是從實踐中來的。我實踐了幾十年,覺得我最有資格上理論課。”

這麽頂撞他,顯然沒把他放在眼裏,每一句話都如一支利箭,戳在了他的心肺上,怒火也像爆胎直衝上來,卻炸得他一下不知說什麽。他清楚,何老師現在並不怕誰,老家夥年齡大概五十六七,研究員職稱,眼看要退休了,自我感覺誰也不用怕。而且去講理論課,就是完成轉教授職稱要求的理論課教學時數,然後在退休前轉成教授,退休後用教授的名義搞些走穴創收。即使不搞什麽,教授也是一道耀眼的光環,走到哪裏,腰板都能挺直,死了開追悼會,也要高一個規格。南功心裏罵一句髒話,想說你不過我這關,到死你也當不上教授,但還是忍了。他什麽也沒說,狠狠地摁斷了電話。

何老師卻又把電話打了過來。何老師說:“我的事你們領導也該考慮考慮了。我老黃牛一樣幹了幾十年,該吃的苦我都吃了,不該吃的苦我也吃了不少,可現在還是研究員。雖說研究員也是正高職稱,但學校給的津貼要比教授少,分配的活兒卻比教授苦。研究員,這個職稱也難聽,一級一級熬到正高了,還是個員工。如果把員字改成家,研究家,倒也能接受。學校就有比我資曆淺的人已經轉成了教授,我為什麽不能轉。”

何老師學曆低,一直在實驗室工作,就評了研究係列的職稱。現在隻為了好聽,就要轉職稱,哪裏有那麽容易的事情,教授也不是隨便就能叫的。但南功不想管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既然東學潮負責這裏,他又給東學潮辦事,就讓東學潮管去吧。南功說:“你的要求當然也有道理,這些你和東學潮說,讓他負責給你解決。”

誰都想成名成家,什麽東西!現在的人怎麽了,不管做什麽事,都首先要考慮自己,首先要想功名利祿;讓幹什麽事,首先要權衡一番利害,計算一遍得失。有利有得,才肯出力;無利無得,就要討價還價。而默默奉獻,卻成了珍稀動物。南功長歎一聲,感覺這都是盲目競爭盲目攀比盲目評比盲目追求享樂惹出的後果,而且競爭到這一層的人,已經不是一般的自私自利,而是追名逐利的高手,為他人奉獻,難上加難。尋找一個真正的老黃牛,真像大海撈針。

來到分析實驗室。有幾個學生正圍著實驗台喝啤酒,劃拳叫喊的聲音,幾乎要扯破嗓子。南功走到麵前,學生才發現了他。學生們一下都站起來,很乖巧地等待批評。南功一下沒有了批評的衝動,和藹地問實驗做完沒有,大家異口同聲說做完了。南功說:“我看看你們做的結果。”

實驗記錄都胡亂扔在桌子上。南功拿起一本査看,感覺有些數據明顯有錯,其他條件沒變,二氧化碳卻一下升高,這肯定是記錄的錯誤。從研究內容來看,應該是中增長的研究生。東學潮的研究生好像在搞植物微量元素測定,這裏麵也應該有東學潮的研究生。南功問誰是東院長的研究生,有兩個學生回答是。要他們拿出實驗記錄本,南功一眼就發現了問題,這才是上午,下午的數據已經測出來記錄在案了。實驗數據是編的,整個實驗當然也是假的,而別的數據,也未必就是真實的數據。自己的科研自己不動手,把動手的事都交給學生,學生偷懶取巧隨意編數據,也就不足為奇了。聽說有些學生整天迷戀在網絡中,不認真進行實地測試,一次實驗編幾次數據。這樣搞出的研究,還有什麽可信的東西,又哪裏能有什麽新的發現。南功拿著實驗記錄,一時想不好怎麽來處置。

學術造假,輿論早有批評,人們也很是關注。把這件事情捅出去,肯定是一個不小的事件,讓東學潮一夥露露醜,即使不受到批評,也看看他還怎麽再裝模作樣冠冕堂皇。

南功把實驗記錄裝入包裏,又覺得這樣也未必妥當。現在學術造假也不是什麽新鮮事物,學術上的事,政府一般很難直接去管,也不好過問。竊書不算賊,讀書人的事,政府也就推給那些專家和學術機構去管;到了專家學府那裏,大家都是讀書人,讀書人也不容易,無冤無仇,含糊其辭一下,或者避重就輕談談,最後也就不了了之。突然想起那次一個學者講的話,說現在各行各業都搞政績,行行都有政績指標,行行都有政績考核,行行都有評比評級,行行都比好壞優劣。評來評去,比來比去,弄得聲勢浩大雞飛狗跳,弄得虛報浮誇到處造假,以至於造假成了常態,造假成了業務,造假也成了技術,造假也成了興奮劑。匯報造假,講話造假,工程造假,學術造假,人人造假,結果是把好端端的人都變成了鬼。假作真來真亦假,無為有時有為無。既然造假不犯法,把這些假抖出來,又能怎麽樣。或許抖出來後,造假的人沒事,抖假的人成了叛徒,成了壞蛋,成了眾矢之的。南功默默地將記錄本掏出來,默默地放到原處。

南功也擔心自己的研究生。他們可能也好不到哪裏。他的研究生研究的是雨水繞淋對果樹葉麵氮磷鉀等元素的影響,他讓每個學生實驗測定一種元素。他找到自己的研究生,讓他們拿出測驗數據。仔細看,感覺也有問題,曲線圖也像人為繪製的。南功嚴肅地問數據可靠不可靠,具體說可靠程度能達到多少。學生開頭嘴硬說可靠,南功追問兩遍,學生低了頭,不敢再回答一句。南功知道學生也是在應付,但他需要準確的數字。南功嚴厲地批評學生後,責令他們從頭重新測定,然後拿給他看,並說從今以後,他會定期來檢查。

看來不進行一次全麵的整頓和教育是不行了。下午講話,也應該講講這些,不然這次來,就沒有意義,就成了徹頭徹尾的找茬挑刺報複,讓中增長和東學潮知道了不好。他其實也沒有這麽無聊和卑鄙,他心裏向往的,還是做一個好人,做一個好官,做一個好教授。

這裏的學生管理由學院研究生教學幹事負責。南功讓幹事通知所有在這裏的研究生下午開會,他決定中午不吃小灶,和研究生們一起吃一回飯,也和學生們談談心,看他們究竟在想什麽。年紀輕輕的,這麽好的學習生活條件,不努力學習不刻苦研究,怎麽對得起學校和社會。

飯菜簡單得隻有米飯,菜也隻有一個,芹菜肉絲還有蘿卜條。看到有校領導來,學生們把飯盆敲得亂響,南功知道這是在抗議,是敲給他聽的。南功和大家一樣,找一個碗,自己盛了半碗米飯,上麵加了半勺菜,然後來到桌前,和大家坐到一起。

大家都在看著他,南功知道,大家等待他評價飯怎麽樣。南功吃一大口米飯,米的質量很差,粗糖得有點紮嘴,當然是很便宜的米。菜也難吃得有點發苦。南功說:“你們怎麽不吃,是不是讓我說飯菜不好。可我要說的是,飯菜雖然不可口,但和我們當年上學吃不飽肚子比,已經很好了。我這樣說當然不是對夥食滿意,而是想說,我們來,不是吃飯來的,是來幹事業的,有了這個前提,我們再說夥食。說夥食,當然也不能隻說好或差,要說怎麽來改進。”

開始有學生訴苦,然後訴苦聲一片。說到後麵,話就越來越難聽,也越來越直接,直接說大師傅貪汙克扣夥食費,因此飯難吃,價格又高。

飯菜都不限量,一起擺在飯廳的桌子上,大家自由取食,這樣女生的意見更大。南功聽一陣,說:“意見大家說了很多,我想聽的是辦法,請大家說說怎麽解決。”

大家仍然是七嘴八舌,好在最後歸納成一條,就是他們自己管理夥食,每周派兩個人到食堂管賬買菜幫廚,一周輪換一次。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隻是研究生到廚房幫廚,不說大材小用,浪費寶貴的研究時間也讓人心疼。但民以食為天,而且現在已經超越了溫飽水平,又是最需要營養的階段,吃自然成了第一大事,像他們當年餓著肚子仍拚命學習,現在隻能是一種回憶。南功答應按大家的意見辦,但他還是想講講他們上大學時的情況。他們是文革後第二屆學生,大家不僅歡天喜地,學好知識報效國家的雄心也高漲得決堤。但那時每天每人隻有一斤糧食,而且百分之三十還是粗量,早上二兩饅頭下肚,再喝一碗開水,感覺像什麽都沒吃。中晚各四兩飯,也隻能感覺不餓,但上一會兒課就肚子直響。南功詳細說了這些,也穿插了幾個小故事,但學生們聽得幾次發笑,也不知是沒感覺到那種艱苦還是事情荒誕可笑。南功隻能歎一口氣。

學生又提出能不能給點夥食補助,說這裏雖然是鄉村,但偏遠荒涼,老鄉很少種菜,菜價比城裏貴許多,長期待在這裏,經濟上也吃不消。南功知道,錢的事他做不了主。錢在中增長和東學潮手裏,但他還是想答應,答應了,讓學生去找東學潮要。不給,那是他東學潮的事情,讓他也嚐一嚐當家方知不容易。南功考慮一下,答應每天給大家補助十元。大家立即把手拍得像放鞭炮。

吃過飯,南功帶領三個學生幹部來到廚房,和大師傅商量,把學生自己管理夥食的事落實下來,把能解決的問題現場解決掉。

大師傅大概五十多歲,身材瘦小,麵目白淨沒有胡須,倒不像貪吃廚師,更不像奸詐圓滑之徒。南功表明身份,親切地問工作怎麽樣。師傅說:“我正想找你們領導說說,四五十個人的夥食,就我們兩個大師傅。整天起早貪黑幹,一天幹十幾個小時,每月才給一千多塊錢。而你們那個管理員,整天隻買買菜,就每月掙三千多,你說這世道公平不公平。光這還不算,管理員負責買菜,每天都撿那些最便宜的菜,最次等的菜,但報的價錢,卻是高價。拿這些爛菜,我能做出什麽好飯。學生嫌夥食不好,就罵我,就和我吵,你說這事情我怎麽幹?”

大師傅是招聘的臨時工,而管理員小杜是學校的正式工,因為是教授的兒子,按規定招工在學校工作。起初在學院打雜,接接電話分分報紙,但也東跑西竄整天找不到人影,東學潮竟然讓他到基地管夥食,這樣的人怎麽能管好夥食。

突然覺得所有的問題都不是那麽簡單,好像動一發就要牽扯到全局,何況他這個副校長也管不了院裏的事情,這裏的事情,他也是該管又管了不算數。那就讓東學潮管去吧。南功隻把學生自己管理夥食的事情落實下來,然後告訴大師傅,別的事,找東學潮反映,讓東學潮去解決。

下午三點開會,南功準時來到會議室,但學生們仍沒到齊。等十分鍾,也隻等來兩三個。南功隻好開始講話。南功先講理想信念,講人生的價值,講刻苦攻關,但學生聽得並不認真,不少人低著頭竊竊私語,好像在議論他的講話。南功不由得有點生氣,現在的學生,不知他們在想什麽,也不知他們想要什麽,你苦口婆心,他們全當秋風過耳。南功對一位私語的學生說:“你大點聲說,有什麽意見,就說出來,就擺到桌麵上來,我解決不了,總有人能解決。”

學生不再私語,但很快遞上來一個條子,上麵寫道:“你講理想信念艱苦奮鬥,為什麽你們領導不來這艱苦的地方,也不親自來做實驗,隻把我們學生和那些沒地位的人派來當奴隸。”

南功臉紅得不敢讀出來。他將紙條放到一邊,又怕人看到似的捏在手裏。現在的學生,竟然這樣看待老師,這樣看待老師,還有什麽話可說。南功一下覺得講什麽都沒有意義,也不會有什麽效果,類似的講話他們聽得也不少,也許不僅是反感,還有了逆反心理。南功隻好草草結束,然後要大家提問,看還有什麽意見。

一人提問後,立即又引發了一堆問題,大家講的都是一些不公平現象,什麽就業靠父母,工作靠關係,招聘找蘿卜。一個學生尖刻地說:“你們那時苦,但畢業後,不管怎麽國家都給分配工作,總有一碗飯吃;而我們呢,學習完了,還不知有沒有飯碗,更不知到哪裏混飯。飯碗始終壓在心裏,一入學就得謀劃飯碗,就得到處找飯碗碰運氣,怎麽能夠安心學習。”

一石激起千層浪,學生們立即吵成一片,南功感覺被扔進了攪拌機裏,裏麵攪拌的都是爛泥,他已經滿腦子都是爛泥湯。感覺學生們的要求也太高了,也太不切合實際了,思想確實有很大的問題,他覺得還是得給學生講講。他惱火地用手勢製止大家吵嚷,大聲說:“你們說的現象,確實也是事實。但你們更應該看到,社會也給你們提供了一個更大的舞台,提供了一個更大的自由,提供了更多的選擇。你們可以出國,你們可以進私企民企,你們可以投靠任何一個部門,你們也可以選擇自主創業,總之道路有千條萬條。而我們那時,你不能做任何選擇,隻能服從分配。你們說,哪個更好?如果你們說分配好,那我現在就可以分配你到偏遠山區去,那裏也很歡迎你,你去還是不去。”

大家啞口無言。南功臉色更加嚴肅,開始批評學生鼠目寸光,更沒有遠大理想,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學到了真本事,哪個怕沒好工作。批評一陣,感覺把學生的不滿壓了下去,南功又開始講他想要講的道理和理想。不少學生開始低頭玩手機,南功隻好匆匆結束了講話。

散會後,南功肚子餓得難受,很快就胃疼得反酸水。這都是小時候餓肚子落下的毛病:平時餓得肚子疼,偶爾有一頓豐盛的飯,又吃得過飽脹得肚子疼,因此就落下了這個病根,肚子餓了疼,肚子飽了也疼。南功決定立即回去,回去吃碗熱麵條,就沒事了。

小劉無聲地來到車前,籮筐裏裝了幾盆花。小劉說:“這幾盆花是我精心伺候的,都是好品種。君子蘭馬上就要開花,碧蘭的花常年不敗,這盆五色杜鵑花,是試驗了幾年才嫁接培育出來的。您拿回去養養,看這花怎麽樣。”

小劉是在南山蹲點搞研究時認識的,他原來是縣農技站的一名技術員,學曆不高,大概是園藝學校畢業,但常年奔波在田野山林,搞出了不少小名堂,在當地很有名氣。南功看重的,是小劉那股鑽研精神,能夠吃苦的精神,無私奉獻精神。在他的印象中,小劉好像隻知道研究革新探索,從不知道名在哪裏利在何方,研究以外的一切,好像都和他無關,而吃穿,更是隨便得隻滿足生命需要。有次和小劉交談,小劉的想法樸素得讓他感動。小劉說他喜歡自己幹的事業,隻要專心致誌搞自己的研究,所有的需要就都得到了滿足,感覺也比跳舞唱歌打牌更加快樂,研究成功了,他感受到的幸福,用語言無法說清。模擬生態大棚聘請專家時,他特意把小劉聘請了過來,讓他負責花卉種植。這麽長時間,他倒把小劉忘記了,也不知這次東學潮解雇聘任人員,是不是也要解雇小劉。問小劉最近怎麽樣,果然,小劉開始訴說解雇的事,說花賣完,他就得走。他希望能留在這裏繼續研究,如果能把他調過來,給什麽待遇,他都願意。

是應該把小劉調過來了,當初讓小劉來,他就有調來的意思,後來小劉再沒找他,他也就忘記了。南功說:“這件事你就放心,我回去就辦,想辦法,也要把你調過來,這裏也急需你這樣的人才。”

回學校的路上,南功更堅定了調小劉來校工作的決心。人品是第一位的。學術研究學問固然重要,人品也不能忽視,沒有一些踏踏實實做事的人,怎麽能夠搞出成果。更何況生態項目是一個試驗性的項目,工作就是踏踏實實做事,把事情做踏實,成果才能看出來。現在缺少的,就是這樣有真才實學,又踏踏實實的人。他現在身邊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南功決定給人事處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再看還需要做哪些工作。

南功剛說調人進來,處長就問什麽學曆什麽職稱,得知大概是中專時,問獲過什麽大獎有沒有突出貢獻。南功不清楚小劉有沒有大獎,但貢獻和特長有目共睹。南功詳細說了小劉的情況,人事處處長說:“這肯定不行。南校長,你也知道,不管是貢獻還是特長,都得憑文件憑證書。如果沒有省級獎勵或特殊貢獻證書或高級職稱,事情肯定不行,即使學校通過,省人事廳也通不過。”

省級獎勵和省級特殊貢獻證書,小劉肯定沒有,他一直在基層,哪會有省級獎勵跌落到他這一級。而高級職稱,小劉更沒有,在縣城,高級職稱的工資要超過縣長市長,當然隻能有幾個,小劉好像隻有中級職稱。南功問能不能想個辦法,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一下。

處長說:“小劉不算高級知識分子又沒有特別貢獻,就不能算特殊人才,不符合調入的條件。如果調入,學校要常委會研究,同意後,要報省人事廳審批,而且審批很嚴格。因為學校是省直事業單位,財政全額撥款,不僅定編定員,還實行了實名製,每個人的名字職稱待遇,都在省人事廳那裏。調人進來,不但要省人事廳審批,還要上人事廳的專題會議。這一道道關口,根本沒辦法過去。”

看來是不行了,南功心裏一陣陣發涼,他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人事處處長說:“但人的事總是要人辦,公事公辦肯定不行。公事公辦依據的是文件,拿出文件,哪一條都套不上,隻能公事私辦。如果他自己有什麽私人關係,能找到省廳領導,有可能辦成。但我們這裏,沒一點辦法。”

小劉當然不會有這麽大的關係,但南功倒想起一個人來。提拔副校長後要到黨校培訓學習,剛好人事廳有一個副廳長同班,副廳長喜歡探討一些問題,他這個教授就成了探討的對象,後來還在一起喝過幾次酒,關係也算不錯,說起來也是同學。他去找找他,也許能夠辦成。

南功說:“那就我先讓他寫個申請,你看什麽時候提交學校討論一下,通過後就報上去。上麵批不批,到時再說吧。”

掛了電話,南功禁不住生出一肚子感慨,調一個人竟然這麽難,感覺比生一個人都難。看來,小劉調動的事,也隻能是說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