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梁昀在渾身酸痛中醒來,人傻了半刻鍾。

她恍惚記得自己喝醉了,然後認錯了人。躺在自己身邊這位“陳少爺”,是陳家的長孫,卻不是嫡的。

“這下糟了。”梁昀撐著額角,思考了一下自己當下的窘境。報警是不能的,那樣就人盡皆知了,梁家和陳家的婚約可就完得不能再完了,她丟不起這個人。

梁昀想到親媽那張慣常微笑的臉,更加覺得不寒而栗。這幾年在美國,她也有偷偷交往的小男友,但對方就是普通人,也藏得緊,這回這個卻能捅出天大的婁子來。

她越想越氣,幾年的努力眼看就要付之一炬,旁邊的罪魁禍首卻還在呼呼大睡!

一不做二不休,梁昀站起身,一腳就把陳嘉涵踢下了床。

陳嘉涵在睡夢中被美人一腳踹飛,摔了個狗啃屎,才剛哆嗦著爬起來,就被梁昀掐著脖子摁在地上:“此事你知我知,不許告訴第三個人,否則我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說罷,梁昀從他身上起來,自顧穿上衣服,匆忙離開了。

陳嘉涵還躺在地上消化著這離譜的劇情。明明是自己見色起意,第二天竟然是對方翻臉不認。還挺有個性,倒是合他的胃口。

回憶著昨晚的美好,他幽幽地想,這妞兒竟然要嫁給陳琛那麽個偽君子,真是暴殄天物啊。

*

此刻的南城,將將進入梅雨季。

中午下了一陣暴雨,整個大地都是濕漉漉的。下午才漸漸有了點日光,也隻是從漫天的雲朵邊露出一條縫。烏黑的雲朵依然一簇挨著一簇,仔細盯著看時,會發現它們在快速地移動。

張朵朵小朋友坐在院子裏,仰頭注視著這些雲。她早上告訴媽媽,難怪神仙要“騰雲”,因為雲走得真的非常快。

那會兒她媽正忙著給她穿衣服,好像並沒把這些話聽進去。

沒關係,張朵朵想,等晚上時姨來接她的時候,她就把這個發現再講一遍。

當日光再無跡可尋的時候,時姨果真來接她了。張朵朵高興地一蹦三尺高,書包都沒有拉好,就飛奔進了梁時的懷抱。

梁時抱起她,在懷裏掂了掂——重了一點,看來午飯吃得不錯。

張朵朵摟著梁時的脖子,兀自開始講神仙騰雲的故事。梁時把她的書包背在身後,兩手抱起她,從生了鏽的狹窄後門出來,一路避著地上坑坑窪窪的汙水,緩緩向前走著。

這時間剛剛進入晚高峰,大馬路上已是車頭挨著車尾,到處響起此起彼伏的喇叭聲。梁時一路從巷子裏出來,一直走到平整的大路,才把張朵朵放下,上一個故事剛好講完。

兩個人手牽著手往家走。

所謂的家,是巷子深處一座待拆遷的小院。小院大概有幾十年曆史了,院牆斑斑駁駁,瓦片也殘破不堪,整體看上去搖搖欲墜。更災難的是,房東為了響應拆遷的大勢,很匆忙地在平房上頭壘了個小二層,歪歪斜斜的,讓整個房子看起來更加不倫不類。

梁時打開院門上的鐵鎖,領著張朵朵進門,她去廚房圍上圍裙,正準備做飯,外頭又傳來敲門聲。張朵朵飛奔過去開門,見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男子。

“高叔叔!”張朵朵熱情地打招呼。

這高叔叔則很開心地和張朵朵擊了個掌,推門走進小院。他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的模樣,中等身材,有一點微胖,麵相看著挺憨厚,穿著一身工作服,白襯衣黑西褲,顯得很精神。

高誌壘把手裏的東西放下,走進廚房,接過梁時的圍裙:“我來吧,你去外邊陪朵朵玩。”

梁時從善如流。高誌壘這人似乎尤其愛下廚,讓給他好了。

梁時走出去,在院子裏準備晚上要用的東西。張朵朵則圍著她繼續講神仙的故事。

幾個菜很快炒好。除了梁時本來要炒的青菜,又多了幾道肉菜,顯然是高誌壘剛剛帶來的。他也沒客氣,坐下來一塊吃了晚飯。

飯桌上,他不時的給梁時夾菜:“多吃點,你太瘦了。”

梁時一點沒跟他客氣,全部吃下。

一旁的張朵朵不高興了,耷拉著臉:“高叔叔,大人一般都是給小朋友夾菜的。”

高誌壘哈哈大笑,連忙夾了幾塊雞肉放進她碗裏,又好笑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吃完飯,高誌壘一個人洗了碗,把廚房也收拾得幹幹淨淨。他看了下時間,說今晚還要替同事值班,就不送梁時過去了。

梁時點點頭:“快回去吧,別耽誤了你的事,我自己可以的。”

她把擦幹淨的爐灶放進一輛小三輪裏,各種食材也堆上,騎著小三輪去了離家不遠的一處小廣場。

這個地方叫作南埠,位於南城的市郊,沒有市中心人流量大,也沒有市區管得那麽嚴。一到傍晚,這片廣場上就自發形成了小夜市,攤販林立,吆五喝六,很是熱鬧。

梁時把一塊花裏胡哨的燈牌支起來,插上電,上頭“馬來西亞炒粿條”幾個大字閃閃發光。

不一會兒,攤子前就圍起了排隊的人。

梁時動作麻利,一份接一份的炒粿條出鍋,香氣四溢。

隔壁賣冰飲的阿姨也來打招呼:“今天來得晚了些哦?”

梁時邊擦汗邊答:“嗯,有朋友來家裏吃飯,出門晚了。”

阿姨搖著扇子:“白天下了好大的雨呢,你還去送外賣了?”

梁時的動作不停:“沒有,雨那麽大,電瓶車也跑不快,就去幼兒園接朵朵放學了。”這時,又來了幾個人,下單了好幾碗粉,打斷了兩人的聊天。

梁時一直忙到半夜兩點,小廣場的人流才漸次散去。

她清點著剩下的食材,核對著賬戶裏的錢,覺得今天白天雖然沒進賬,但雨一停,夜裏生意更好了,也算平衡了。

一抬頭,馬路對麵的出租車裏下來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

張雨綺穿著吊帶小背心,下搭超短皮裙,腳上踩一雙8cm的細高跟,臉上的濃妝已經開始模糊。她扶著出租車的門,半天才站穩,司機好像嘟囔了幾句什麽,被她嗆了回去。車子開走,她把鏈條包往肩上一甩,一步三晃地過馬路。

“今天生意如何?”張雨綺邊問邊打了個酒嗝。

梁時連忙扶著她坐下,倒了一杯甜水塞到她手裏。張雨綺仰頭咕嘟咕嘟地灌下。

“你就不能少喝點?天天這麽喝,肝還要不要了。”

“今天開張,我高興!”張雨綺說著,開始翻找她那個貼滿了亮片的小挎包,“今晚最後這一攤遇上了大方的主兒,小費給了可多呢!這不得吹幾瓶,聊表謝意啊。”說著,又往周圍打量道:“張朵朵呢,沒跟著來?”

“她不來,要在家看動畫片。”梁時彎腰繼續收拾攤子。

“難得啊,這丫頭平時就愛粘著你。”

“那是因為你這個親媽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隻有我管她。”

張雨綺嘿嘿笑著,還衝著周圍攤子上的人揮手,大家隻當她喝多了,也沒有搭理。

梁時收拾好東西,推著三輪車往家走。張雨綺把細高跟一脫,從梁時車上摸出一副涼拖換上,從後麵推著車。

夜深人靜,巷子裏偶爾傳出幾聲狗叫。張雨綺邊推車邊道:“不是我說你,就這營生,又累又髒的,能賺幾個錢?每天推車也累死,還得躲城管。”

梁時的聲音很平靜:“我也找不了其他工作。”

張雨綺道:“之前發廊那個活不好嗎?雖然偶爾會有膽肥的鹹豬手吧。”她咽了咽口水,又繼續道:“你真不想去我們那兒?就你這長相,一準兒把頭牌那幾個小賤人幹下去。碰上大方的客人,一晚上小費趕上你炒一個月的粿條!”

梁時依舊淡淡的,沒有什麽反應,張雨綺的話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了。

兩個人好不容易把車子推回小院,一看表,都快四點了。張雨綺換了身衣服出來,拿著臉盆去卸妝。

“今天高誌壘來了?”

“嗯。”

“你倆到底什麽情況?”

梁時想都沒想,就順嘴答道:“沒什麽情況。”

張雨綺一邊往臉上打洗麵奶,一邊說:“梁時你別裝傻,高誌壘對你什麽心思,連張朵朵都能猜到。”

梁時是在回國的那一天認識的高誌壘。

在馬來西亞被釋放後,她聯係上了中國大使館,並乘坐大使館安排的班機回國。時值冰冷的二月,南城即便地處南方,也是接近零度的氣jsg溫。剛下飛機的梁時,穿了一條薄薄的長裙,腳上隻有一雙塑料拖鞋。

那天正好高誌壘值班,他看著梁時被凍得發紫的嘴唇,心有不忍,讓她稍微一等,去值班室拿了自己的羽絨服給她。

梁時接過羽絨服道了謝,轉身就走。過了一會又回來,對高誌壘說,能不能借點錢?

高誌壘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在國外遇到麻煩,被大使館遣送回來的,當時有點猶豫。但看她的護照,不是南城本地人,應該是需要轉機回家。本著地勤人員的服務精神,他大方地掏了錢。一來二去,就和梁時熟了起來。

不僅如此,在梁時搬來南城以後,他還經常上門幫忙。

這個地方離機場不遠,高誌壘下了班,經常會來給她送吃的,或者幫忙接張朵朵下課。更多時候,就像今天,他會直接買了菜來小院的廚房做飯。

張雨綺“嘩啦”倒掉了一盆水,又開始做臉部按摩:“梁時,以咱現在的條件,能找一個他這樣身家清白、工作穩定的,已經很難得了。你可想清楚,別錯過了好機會。”

她把嘴裏的泡沫一吐,話不停道:“跟錯了男人什麽樣,我就是那個反例!”

反例小柱哥因為欠下賭債,早幾年丟下妻女獨自跑路了,至今音訊全無。

梁時拿著毛刷,把工作了一晚的鐵鍋刷得幹幹淨淨。嘩嘩水流中,她好笑得想,“咱現在的條件”是什麽條件?

——家徒四壁的小院,一無所有的自己,哦不,她還有這些家什,可以隨時上街賣炒粿條。

旁邊,張雨綺終於洗漱完,進屋摟著張朵朵睡覺去了。

梁時也回自己的小**躺下,窗簾的縫隙裏已經露出魚肚白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