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這樣一種異常狼狽的結局和蔣芸伊斷絕來往後,馬梓筠萎靡困頓了好多天。他線條粗獷的身軀向前傾馱得更加厲害,兩腮和下巴的胡須處理得更加不經心,零零散散猶如雜草般地四處分布。相比起前段時間和蔣芸伊聯係時的熱火朝天相比,馬梓筠整個人都焉巴失神了。由於無心修理邊幅,整個人也顯得邋裏邋遢,那種自以為即將觸摸到愛情時一望即明的神氣勁頭和充滿希望的心氣勁兒全都渙散不見。這次打擊巨大,不能說是絕後,但是也可算是空前了。這是他自從十年前接觸過那本小冊子後,第一次正式鼓起勇氣以結婚為目的嚐試進入那種公認的正經好女孩的世界。未料到一觸即潰,敗退得這麽徹底。可是他又隻能強忍著不便發作,即便是麵對麵看到那個出餿主意的罪犯,他也隻得強壓住心頭的怒火。人家也是出於好心,可能他當年就是這樣追求到他的媳婦的呢?隻是他馬梓筠疏忽了由於主體和對象,還有環境的差異,他人的成功的經驗未必都能在自己身上複製,尤其是在感情問題上。還虧得他總是以善於審時度勢自居,情到濃時還不是一樣幼稚可笑?在情感的領域,他馬梓筠雖然當前處境淒楚,四周一片荒野,可要是回顧曆史那也是祖上曾經闊過的。他也曾經如一隻矯健的獵鷹,自由低翱翔在水草豐美的牧野的上空。那是他自認為一塌糊塗的大學時期,那時的他還是幹巴精瘦,下巴尖翹的瓜子臉上帶著一副大大的黑邊眼鏡,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名不符實的書卷氣。這就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內在氣質,無論馬梓筠如何糟蹋過自己的人生、無論他正在怎樣錯誤的人生軌道上疾馳,這股天然的文人氣質就是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他,從來沒有如那些可愛的女孩們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那樣中途先後棄他而去。尤其是發育到了十七八歲,他渾身由內至外地洋溢著的民國時期舊式知識分子氣息更為濃重,這使得他很是獲得了一些涉世不深的情竇初萌的女大學生們的好感。記得有次上某節公共課,馬梓筠剛好從學校圖書館借了一本《文藝複興時期的建築》。他將它放在專業書籍的旁邊,正神思遊離地看著講台上的老師。突然一位穿著白衫的女生起身,硬是從旁邊的位置硬插到自己的座位旁。馬梓筠還沒反應過來,那女生就開始拿起自己麵前攤開的那本封麵設計古典、體量頗大的冷僻書,自顧自翻閱了起來,一邊主動開始和馬梓筠攀談。這女生是另外一個院係的,後來馬梓筠聽人說她還是班上的學生幹部。她操著一口悅耳的帶著標準播音員風格的普通話,大方地和馬梓筠聊起了演講、文學和曆史。馬梓筠旁邊的同寢室哥們擠眉弄眼,回到寢室後一個個感歎道你馬梓筠厲害啊,一出手就把人家班級的班花給撬來了。馬梓筠卻並不為所動。他對於這個女生不是沒有一點好感,隻是自己這麽個從初一就懂得了自褻的不道德者,內心深感實在是配不上她。當晚他依舊邀了兩位固定搭子去地下黑錄像廳看了兩部水分多多的所謂“三級片”,看過的人都大感掃興。偏偏那老板還是那一帶出了名的以無賴和蠻橫著稱的“滾刀肉”。他昧著良心用兩部貨不符實的隻出現幾段激吻鏡頭的古裝錄像愣是冒充當時最紅火的單立文、楊思敏主演的《金瓶梅》,黑了一大屋子所謂天之驕子後,對於滿屋的噓喊聲和抗議聲隻是無所謂似地板著個刀疤臉默不作聲。大學生們鬧騰了一陣,看他隻是板著著張臉抽煙根本就沒有拿好貨補償下的意思。也知道這廝是在號子裏幾進幾出的狠貨,也隻能小聲數落著做鳥獸散了。馬梓筠們心頭憋著火氣回到學校,剛洗好躺上床,那女生居然帶著一位閨蜜出現在了他們寢室門前。這就叫一屋子的男生大感尷尬了。時令正好是初秋,身體好的男生光著膀子、穿著窄窄的三角短褲的大有人在。這麽一個正氣凜然的女學生幹部站在寢室門口,大夥兒唯有爭先恐後地跳上床鋪,拉起蚊帳。馬梓筠睡在靠門的位置。他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那笑嘻嘻的女生看著他,拉著閨蜜就坐在了他的身邊。這次她是以借書為名而來的。馬梓筠尷尬地縮在被窩裏結結巴巴地應付著女生。寢室裏鴉雀無聲,蚊帳裏其他七對耳朵直豎著。女生的聲音不卑不亢,應答得體,馬梓筠是拆西補東,風度全無。最後女生借了兩本書就和閨蜜走了。從頭到尾,馬梓筠就是這麽傻愣愣地靠在床頭鐵欄杆上,身上蓋著一床被子。既沒有起身相迎,也沒有欠身相送。充分體現出一個缺乏教養的魯莽男青年的可憎可厭的本色嘴臉。
女生走後,滿屋子炸鍋。大夥兒起哄說人家都送貨上門了,你馬梓筠何德何能,還腆著張大臉躺在**挺屍。最低程度嘛請她們到走廊上稍稍回避下,趕緊起床換好衣褲。再以宿舍人多氣悶為由,主動提出到學校的情人湖邊走一走。如是這樣,那女生的閨蜜自然會在需要她消失的時候自動消失,到時候隻留下你們男無才女有貌的一對。你不主動,人家女生都會主動采取攻勢呢。按照這女生的主動程度,當晚至少可以取得親嘴打啵的進展啊。那些室友們一個個搖頭晃腦,唾沫亂飛,以馬梓筠的毫不解風情為恥,恨不得自己挺身而上。馬梓筠眨巴著眼,並沒有感覺到剛才有何不妥。不錯,她是一位優秀的女大學生不假,可惜馬梓筠卻並不是一位同樣優秀的男大學生。況且,在和女生交談的從頭到尾,馬梓筠的內心都平靜無比,毫無漣漪。他甚至感覺這個女生身上具備的颯爽英氣遠遠超過她的媚骨柔氣。她的舉手投足過於講究儀式感,過於在意別人對於她的觀感,每句話、每個動作、每種神態都像是在進行公共演說,就像是那些黑白電影中如同羅莎·盧森堡和江姐似的總是鏗鏘陳詞的最終慷慨就義的革命女烈士,反倒失去了女性最為可貴的柔性和自然的親切,這給他以一種無形的壓迫感。雖然以一般人的眼光視之,這女生五官輪廓分明,皮膚也還算白淨。雖然臉型略顯得寬大了些,言談顯得剛硬了點,可也還絕對算得上是名漂亮女生,至少配他馬梓筠是綽綽有餘了。本來就是較少見的女追男,這樣純粹一方主動,尤其又是女方倒追的不正常局麵自然無法延續多久,尤其是被倒追者本身又缺乏能夠持久地激勵追求者不懈堅持的過人魅力。馬梓筠的冷淡很快就摧毀了女孩的自信和勇氣,讓她深感所托非人,為自己放下身段單方麵付出的滿腔的衷情不值。她迅速抽身,從此再沒在馬梓筠的世界中出現,連借去的兩本書也是托其他男生送還的。有幾次馬梓筠在路上遇到她,她也隻是冷冷地裝作不認識,冰涼的眼神甚至看都不看馬梓筠。馬梓筠明白象這樣矜持傲氣的女生,從來都是被異性追捧在手心的,從來也隻有她們拒絕別人的份。這下輪到了自己被其他人拒絕,她們自感真心的付出沒有得到對等的響應,天生的驕傲無形中受到了侮辱,內心自然會恨毒了這帶給她們平生第一次這種遭遇的男人。
大二上學期的時候,他又遇到了這樣一位女生。這是一個身形十分小巧,五官卻十分清秀的小個子女生。她臉上的唯一的缺點就是與小巧的臉蛋相比飽滿圓潤的鼻翼部分顯得過於寬大,致使鼻孔總是顯得莫名激動式的擴張著,無形中多多少少地破壞了整張臉的溫潤恬靜的氣質。他和這個女生的交集還不如上一個親近,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哪一個係哪一個年紀的。隻是很多次地在教室走廊、圖書館裏、運動場上擦肩而過,可是每次兩人都是四目對望。在密集的人群中兩人都能被彼此所吸引,特別地關注對方,這本身就是互有好感的體現了。馬梓筠清楚自己的書卷氣引起了她的關注,他也很喜歡她那雙如許潔暉、伍星宇似的清澈無邪的大眼睛,它們猶如天邊的聖湖,倒映出世上一切的美好,可以浸沐任何的**邪,治愈那些偏失正規的心靈。可馬梓筠仍是一如既往地遐想既多,行動卻極少,無論內心如何掙紮,也邁不出主動追求這女生的那一步。偏偏這女孩本來就是那類含羞帶俏、我見猶憐、讓清純男人一見就心生愛意的小可愛類型。這種女生膽量偏小,即便再對馬梓筠或是其他任何一名男人心有好感,也不可能反向主動出擊,隻是如枝頭綠葉遮掩下的一朵羞答答的小花,等著有心又有膽的人兒來觀賞采擷。就這樣眉目傳情了半年,女生終於被一個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男生給追走了。有幾次,夏至未至,孤獨的馬梓筠看見這對小情侶在校園“情人角”的紫藤葉蔭下的長廊木椅上或者黃昏時分鴉雀歸巢的操場邊挽著手親熱地或坐或走。女孩開心幸福地說笑著撒嬌地扭擰著男友的鼻子,男友很斯文很細心地喂著女孩剝好的果肉,又拿出隨身攜帶的手帕溫柔地給她揩嘴。他五味雜陳地望著樹影和光影籠罩下猶如剪影般的一對幸福人兒,既替女孩高興,更羨慕那名男生,心中也會浮起一股淡淡的失落惆悵之情。
第三個也是其他院係其他班級的。這是一名纖細高挑,身形姣好的女生,與之前兩個女生相比這個女生的成熟女人味顯然要濃鬱了許多,有點畢業後步入了社會曆經風雨的職業女人氣質。她的單眼皮眼睛有些細長,卻十分有神,絕不會給人以“小眼睛”的感覺,總是閃現著白領麗人的撩人風采。皮膚的白膩程度也不如前兩位女生,有些偏黃發暗,但是同樣也不會給人以“黃皮膚”的不雅感覺。她的挺直的鼻翼尖端圓鼓鼓的弧線恰到好處的鼻頭微微上翹著,帶著幾分惹人遐思的肉感。兩個白亮的小虎牙在她開心歡笑的時候就會露出來,更加顯得別有風韻。以馬梓筠多年後在回憶品味時萌生的略顯齷齪的想法,這女生的氣質和他在許多大成本製作的日本愛情動作片,比如京都寒、三本路中常見的那類飾演公司女白領的典型的三分知性、七分性感的女主角很有幾分相似。她和馬梓筠的故事幾乎全程都是在食堂演繹。馬梓筠就讀的大學有著四五所食堂,可是自從兩人第一次在第五食堂內相逢看對眼之後,兩人都沒換過食堂。除非卻有不得已的原因,也基本沒有改變過就餐的時間和路線,甚至隻要有可能都是一張餐桌而坐。兩個人就像是一對沒有公開戀情的公司內部地下戀人,雖相互間從無一言,也從未有過肢體的親昵,可是對視的眼神裏已然是包含了萬語千言,頗有陳年情侶間的心有靈犀了。經常是相互對上一眼,再舀一口飯菜吃。低頭吃口飯菜,再抬頭望上一眼。女生的閨蜜自然早就看出端倪,老是在他們對眼時蒙著嘴竊笑,搞得兩人都有些發窘。常和馬梓筠一起吃飯的室友更是明白他的曖昧心思,也慫恿過他抓緊采取行動。可惜他們是臨近大二下半年末尾才開始邂逅的,轉眼已經到了大三。就在馬梓筠最為享受這種純精神戀愛的時候,無情的畢業倒計時開始讀秒。忙於應付畢業瑣事的馬梓筠再也做不到按時去食堂,時常缺席,他們間的“柏拉圖”式眼神戀愛關係才正式宣告終結。
最後一個是在校外的某個交誼舞會現場認識的,他至今甚至不清楚女孩是不是他們學校的。兩人隻跳過幾輪舞,彼此對於對方都宛如一閃即逝的流星,可這也是馬梓筠大學期間對於正經女孩最為接近、接觸也最親密的一次。那也是一名體態柔弱嬌小的女生。舞池內光線實在是太黯淡了,她的五官實在是看不清,即便是在中場休息的時候,也隻能借著彩燈旋轉的光點照到她臉上的那一瞬間勉強看清她五官大致的輪廓。這是一名溫婉清純的女生,她紮著馬尾辮,身形瘦弱,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坐在那裏。馬梓筠隻會一些最簡單的舞步,比如“慢三”、“慢四”那種隻需要來回踱步,並不要花費太多腦筋和技巧的。花式稍微複雜些的,比如節奏輕快的華爾茲、旋律活潑的拉手舞、一板一眼的探戈,他就會手足無策,自亂陣腳,隻能充當羨慕他人的看客。在這一點他是一點都沒有繼承父母的優良基因,父母當年都是地質隊交誼舞廳內的常客。在那個電視節目總共隻有三四個黑白頻道、電影多半還是在露天寬熒幕上播放、荷東猛士、野狼野人等的士高還隻敢在某些沿海地下舞廳盛行、公開收聽傳播所謂靡靡之音的鄧麗君歌曲都還要被嚴厲打擊的主流文化大一統年代裏,交誼舞是為數不多的男女間在公開場合可以產生肢體接觸的社交行為。也許是即將畢業,反而沒有什麽顧慮,這晚馬梓筠壯著膽子連續邀請那個女孩跳舞,雖然自己舞技很是稀疏平常,隻不過能勉強跟著調子來回踩步而已。女孩倒也不怎麽計較,她隻是溫順地遷就著馬梓筠笨拙的動作。馬梓筠右手激動地緊握住女孩滑嫩的左手,左手不自然地搭在女孩纖細的腰間,牽引著女孩。女孩溫柔地依偎著馬梓筠,她的手指肌膚細膩,腰間柔若無骨的凹陷隨著節奏的變幻在馬梓筠指尖磨觸著。女孩的上身和馬梓筠若即若離,她有意微微歪著臉,這樣就不會產生兩人呼吸相對的尷尬了。可是畢竟離得是這麽近,她發梢上和頸脖間女人特有的芳香還是源源不斷地傳進了他的鼻中。在這一刻他第一次有質感地直接體味到了女性肉體的魅惑,這富有青春氣息的、撩人心魄的可愛的肉體!可惜他的感悟來得太晚,如果此時是大一,不,就算是大二,他也會義無反顧地追求眼前這個女孩。這本就該是屬於他馬梓筠的肉體,他原本是有機會在這樣一個無比美好的身體內深深地嵌入自己的印記的,也是有機會至少將一個如此可愛的女生轉變為女人的。可惜他三年大學生涯除了在學校周邊的地下錄像廳和飯館裏浪費揮霍掉幾千元門票錢和酒菜錢之外,其實可謂是一無所獲。尤其是在男女感情上,他接連錯失了這麽多好機會。如果他要是提前知曉走出校園後要追求到但凡一位像樣點的女人都得要付出多麽沉重的代價的話,他是絕對不會這麽玩世不恭的放任一段又一段潛在的情感苗頭隨波逐流、成為指間流沙的。
被蔣芸伊以這樣一種果決方式拒絕的打擊導致馬梓筠精神上的一蹶不振,好不容易緩慢掙紮地爬出自怨自艾的天坑的他更加地看輕看貶自己了,簡直就要放手任憑自己重新跌回坑底了。他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蠢蛋,他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麽樣的女人,他更清楚自己將很難再遇見像蔣芸伊這般合適的結婚對象了。後來聽婚介所的阿姨說,蔣芸伊和她的母親在看過馬梓筠那封在毫無理性的衝動之下帶著難以遏製的**揮筆寫作的信件之後,一致斷定這是個心智並不成熟的思想偏激的甚至帶有點危險傾向的魯莽單身漢。她們尋找的是能穩妥地擔負起照顧蔣芸伊一生的可靠男子,他的工作要穩定,品性要端正,思想要健康,情緒要溫和,總之一切都要和安樂縣所在地這片寧靜悠閑的山水一樣讓他們感覺習慣放心,感覺一切盡在掌握。她們很擔心依照馬梓筠信中表現出的過於戲劇化的詛咒起誓的瘋狂勁頭,蔣芸伊將來不僅得不到穩妥的幸福,還很有可能會被情緒狂亂的馬梓筠匪夷所思的行為所傷害。她們甚至臆想到如果馬梓筠和蔣芸伊戀愛了,萬一蔣芸伊將來提出不適合要分手,馬梓筠很有可能會采取自殺自殘甚至上門尋仇的極端舉動的情景。她們隻是想到了這種可能性,心中就害怕。她們隻想著維持目前清淨安逸的舒適知足的生活,隻想著能繼續讓蔣芸伊深浸於平靜愜意的小城流年中,而絕不能允許任何不穩定的火星火苗等隱患出現在自己家的周圍,更別說是讓馬梓筠這樣火藥桶似的危險人員接近自己世界的核心區域危及整個家族的安全了。因而雖然也從潦草的字跡中讀出了馬梓筠的良好的文采,體會到了這個孩子對於蔣芸伊的真心實意,還是在經過家庭會議協商後毅然決然地實行以往也曾經對別的相似的狂熱追求者實行過的寧枉勿縱的“快速切割戰術”,快速、利索、幹淨地劃清了和馬梓筠的關係。並且為了防止馬梓筠糾纏不休,徹底讓他死心,幹脆還實行了“兩頭堵”戰術。一麵斷然拒絕馬梓筠,另一麵鬆口接受了馬梓筠在醫院見過的那家人的婚約請求。蔣芸伊更是快速地和那個男孩訂了婚,據說已經進入了商定正式結婚日期的最後階段了。那男孩一家人能翻越陡嶺,得償所願,還真的要好好感謝一下馬梓筠的衝動和莽撞了。可惜他們估計到最後也不會搞清楚其中的玄機所在,還真的以為是自己的兒子爭氣,最終憑借自己的實力打動了女孩。
就這樣,在寧城避之不及的黴運繼續糾纏著馬梓筠和馬家,並沒有在馬梓筠的工作穩定之後就好心放過他。在短短的兩個月內,馬梓筠不僅因為他自視為正義、他人則多認為幼稚的“怒吼事件”而為自己在北關監獄的長遠前景埋下了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巨雷,也因為頭腦發熱之下一時的情難自已而錯過了覓得絕世佳偶的良機。更加不順的厄運接踵而至,一向健康好動的父親竟突然小中風,恢複之後仍是半邊腿腳失靈,隻能一高一低地踮著腳跛行。稍微走遠了就腿麻身軟,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隨心所欲地外出釣魚散步了。由於接觸不到廣闊的外界了,他等於是被變相囚禁在了小小的古老四合院中,這對於從年輕起就習慣了在無拘無束的廣闊天地間撈魚捕蝦、生性自由不羈的父親而言確實是異常沉重的打擊。由於母親還在醫院上班,父親多數時間都是獨自待在空****的房間內,缺乏基本的對外社交。加之陳年老宅的腐朽氣息本身也容易引發居住者的精神不振和心緒不寧,他還得擔負起給母親燒飯做菜的活計,原本黑白相間的頭發和胡須逐漸變得花白,臉上的老年斑也是越來越多。越無法正常活動,他的心裏就越煩躁,每天隻能靠抽煙和收看中央體育頻道的各項直播錄播賽事打發時間,再就是做些力所能及的燒開水做飯等簡單家務。與人溝通得越少,開口說話的機會越少,煙抽的越多,自言自語的時間越多,他衰老得就越快,如此形成了一個無法解脫的惡性循環。陷入不良循環的他成天唉聲歎氣,情緒低落。多數時間隻能搬著一把小板凳和院子對麵的兩位垂垂老矣的七老八十的暮年鄰居嘮嘮嗑,解解悶。再就是開始喂養了院子角落裏的一窩有花有白有黑的野貓。而很久之後馬梓筠才聽說了按照我們國家傳統的民間觀念,狗上門是好事,貓上門則預示著不吉。他當時所能感覺得到的是每回家一次,就發覺父親更加顯著地衰老了一分。他體內的活力似乎在他的青年階段都被過早地消耗掉了,他的生命力如今正在以快於常人數倍的速度流逝,在被這座老宅所吞吸殆盡。
這期間婚介所的阿姨出於三分責任、三分熱心、三分同情地又給馬梓筠象征性地介紹了兩位單身女子,一位是自己開店的,一位是鄉鎮編製外工作人員。她見多識廣,了解過事情原委之後雖然也覺得馬梓筠的表白稍微有些過於直白了。但是青年人情難自已,對此她也能發自內心地予以理解。覺得坦誠而帶些孩子氣的馬梓筠的這一舉動也算不上可惡,還幫著馬梓筠說過幾句好話。無奈在自己女兒的婚事上,蔣家父母那是始終持著“寧殺錯,不放過”的剿匪般冷酷態度的,一旦認準的事天王老子的話也聽不進。身為老友的她不便多言,也隻得作罷。兩個女人絕不是馬梓筠這一生之中相親過的女人中品質最低下的,可是馬梓筠卻如剛剛品嚐過山珍海味的食客,此時突然給他換上殘羹冷炙,他食量再好,也確實感覺突兀,打不開胃口。他的心底對於蔣芸伊還是戀戀不舍,對於自己的唐突悔恨交加,對於輸給了那個其實並未有徹底征服蔣芸伊的小夥子更是心有不甘。他帶著滿腹的怨氣和脾氣去和這兩個到現在回憶起來不僅連名字,甚至連相貌也記不大很清晰的女子應付性地見過兩次麵後,自然不可能有什麽圓滿的結果。如今回想起來,他隻能模模糊糊地記起開店的女人年齡偏大,臉上的妝化得很濃,特別是嘴唇塗抹得血紅的。話倒是不少,可是隻能說當地方言,普通話說得那叫一個磕磕絆絆。編製外女人戴著一副比自己的小不了多少的眼鏡,容貌氣質平平,個頭既矮且胖,十分沉默寡言。由於整天在擁有正式編製的公務員們身邊打轉,古語雲“挨金似金”,她自己雖然隻是編外,卻也難免沾染上了官衙做派,還帶著幾分傲氣呢。看人總是愛理不理的,擺出一副女鎮長的派頭。他和這兩個女人都是在婚介所裏草草見麵的,阿姨也看得出馬梓筠純屬在走過場,沒啥成功的希望。隻是手頭一下確實也沒有合適的,為了對得起馬梓筠交付的報名費權且搬出這兩名“壓倉滯銷”的老顧客應付應付。和編製外女人見完麵之後馬梓筠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家婚介所。在安樂縣的發展逐漸呈現出紅紅火火的態勢的同時,馬梓筠卻遭遇到了他來到北關監獄之後的第一波大的危機。人生有起有伏,按理這也是自古有之的鐵律。馬梓筠自幼的經曆與同齡人就比較另類,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自從接觸這本小冊子以後,他的整個人生就是一直在走下坡路。這是一條漫長的望不到頭的黑暗之路,他被命運的巨手拉拽著身不由己地滑向沒有最深、隻有更深的穀底。律師資格和公務員考試的雙通確實可以算是他活到這麽大不多的人生亮點,也可以算是他一路低走的運數的轉啟。隻可惜他這一生注定多舛,總是在給他一次轉機的同時馬上跟著給予他一計重擊。不,這次是重重的三連擊,直將他當上警察後的欣喜擊打成失望的齏粉。
原本在北口鎮呆得厭煩時,馬梓筠尚可以就近乘坐十分鍾一班的中巴去安樂縣溜達溜達,哪怕隻是在陌生的街道上無所事事地閑逛,對於從大牆之內出來短暫“放風”的他那也是難得的放鬆。可如今的他開始憎恨安樂縣,隻想遠離安樂縣,因為一想到安樂縣,被蔣芸伊所決絕放棄的痛苦感就湧上了心頭。活到這麽大,他馬梓筠曾經被很多的人珍惜過。特別是與基本都是多子女家庭的同代人相比,作為第一批響應國家計劃生育政策提前結紮的光榮母親的唯一的子女,他的身上更是承受了遠超過同齡人的溺愛和疼憐。但是自從接觸過那本肮髒的手冊之後,他的心底就逐漸感覺自己正在被這整個世界所拋棄。老天爺不僅放棄了對於自己的關照,還像個錙銖必較的放貸者似地連本帶息地加倍討回了對於自己的恩寵。他就沒有能夠連續地順利上個三五年的,始終是人生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整個青春期都是在一種難言的自我譴責的複雜心緒中度過的,雖然承蒙他天成的表演天賦,他偽裝得很好,連他的父母和最好的夥伴也沒有看出他內心巨大的異變。他的表象一如既往,依舊給人以那種家庭中和學校裏的乖乖生文弱、安靜、馴順的良好印象。誰能想到在這個瘦弱的身軀內,他的靈魂深處,卻時時湧動著對於異性瘋狂的渴念?他唯一的人生收獲,他唯一能夠站著響亮地對外驕傲地宣示著就是憑借著無時無刻不在的內心的交鋒守住了最後的沒有侵害社會和他人的底線,在此過程中他沒有墮落到去犯罪,更沒有粗暴地傷害過任何一名女性。說到底除了三天兩頭地傷害自己,他最多也就是辜負了衛丹紅,在這件事上他確實從來就沒有回避自己道德上的罪責。可是這樣的人生難道就是他馬梓筠應得的理想人生?別人都在考進名校甚至留學海外的康莊大道上策馬奔騰,難道他馬梓筠隻要不去違法犯罪就已經算是多麽了不起的人生成就了?沒有成為罪犯的人生難道不是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本分人稍加自律都能輕易實現的人生?他既沒有天生的犯罪基因,也不是出生於什麽最容易滋生犯罪行為的暴力街區,無論衡量他人生成敗的標尺到底應該是什麽,至少都不應該是多數人稍加留意就可以輕鬆做到的“遠離牢獄”這一條吧?
他對於“後蔣芸伊時期”的自己一幅哀怨模樣既討厭,又厭憎,更加敏感“拋棄”、“放棄”、“離棄”、“摒棄”等意味著僅存的那點自信被單戀的女子狠狠踐踏為齏粉的字眼了。他馬梓筠在遙遠的高中階段就曾經自我放逐過一次,那次的嚴重後果是經過母親的苦口相求,加上時任他班主任的駱老師寬厚的善心,他僥幸保留住了學籍,至少有資格參加了高考,也有幸見識了高考的殘酷。否則他將帶著高中輟學的惡名淪落為徹徹底底的失敗者,他其後的人生連一張最起碼還能帶給他翻本希望的籌碼也都會沒有了。在大學階段,他的身體雖然牢牢地紮定在了課堂裏,無論是否聽得進去,再也很少逃課缺課,可是他的思想和精神卻依舊處在不願意接受任何說教綁縛和紀律約束的自我放任狀態。他上課時間神遊四海,隻會盯著教授講師張合的嘴巴發怔。業餘時間也幾乎從不溫習功課,偶爾去圖書館卻從不翻閱專業書,讀的盡是稀奇古怪的野書,多是被閑置在角落中的大部頭的很少有人借閱的西方社會學、曆史學、文學專著。對於爭取獎學金和追逐先進榮譽全都毫無興趣,但求每門課不要掛科就成。其餘的絕大多數課餘時間基本都是浪費在播放港台西方成人錄像帶的錄像廳和杯來盞往飲酒作樂的小飯店中了,這其實還是一種活在“自我流放”、不求上進、不願被領導、遠離組織生活的後現代主義生活情景之中。他從不主動和任課教授來往,也很少參加學校官方和大學生組織的各類協會社團活動。他的潛意識裏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樣精英薈萃的場合,也配不上和德高望重的知識精英們親近。他自感是大學中的垃圾,就會很自覺地疏遠這些優秀堂皇的“朱者”,而有意親近那些劣等平庸的“墨者”。一旦他進入了隻能作為“牛後”的刺刀見紅般必須要以智力見長的強人聚集之地,他就寧願一言不發蜷縮在角落中,不與他們發生任何正麵競爭,也不想產生任何勞神費心的智力上的角逐,更不想暴露自己的短處以換來任何負麵的評判;而如果在為“雞首”的智力孱弱者群聚場所,他則會感覺到內心的無比放鬆和無比恬淡。智力普通之人雖然偶爾也有執拗頂針之處,卻也更好相處。尤其是隻要應和他們,成全了他們的自以為是的“假聰明”勁,你就毫不用時刻擔心會被人看破些什麽,更不用擔心會招來什麽一針見血的誅心評價。可是無論是在大學還是監獄,身邊多得都是與他智力相當甚至比他聰明的人,更別說還有極少數的真正睿智人士了。他既不願與他們合作,也就隻能選擇逃遁。這也造成了他鮮明的從高中開始延續到中年的獨來獨往、不擅長合作、不善於向人求助、可是也絕不會害人的性格特色。
如果這次他幸運地被蔣芸伊所接受,在蔣芸伊的溫柔的愛意的洗浴之下,原本他是有機會祛除這麽多年來一直粘附在他身上的所有依照正統眼光評判扭曲、醜陋、齷齪的缺陷的。他也很有可能洗心革麵,完成個人的複興,徹底摒除舊態,徹底恢複成一個心境明朗、樂觀開心、奮發向上的有為青年,跟上同時代優秀同齡人的大隊伍的尾部,行走上一條康莊幸福的坦途大道。來自蔣芸伊的典雅的、純潔的、珍貴的愛火將成為幫助他辭舊迎新、揮散戾氣、脫胎換骨的淬火,可是蔣芸伊因為過分的自我保護無情地掐滅了他剛剛點燃的希望火焰。他怨恨,他憤怒,他痛恨蔣芸伊為什麽不能多給自己一點機會和時間來證明自己,也埋怨她們母女對於和自己的聯係切割方式的狠辣決絕和超常的幹脆。似乎自己是什麽隨時就會爆炸的定時炸彈、又仿佛是什麽可怕的來自地獄的魔鬼惡煞,更似乎是一坨黏上腳就甩不淨的臭狗屎。最後他勉強地想通了,蔣芸伊本來就是一棵自小成長於青山綠水間的香草,她的身上帶著濃鬱的中國鄉村鄉土社會中樸實少女的單純和恬靜,那種潔身自好、相夫教子、琴瑟和諧的傳統家庭觀念在她的身上根深蒂固。即便在省城讀書的那幾年,她的內心依舊平和、堅定、固執地守衛著自己的愛情原則,這保護著她多年來很好地免受了身邊那些躁動的情場浪子和**忙蜂們的輪番襲擾。她清心寡欲地認真讀書,從不隨波逐流般地盲目涉足半點感情遊戲,內心立誓要將處子之身完璧交給將來那個能成為她丈夫的男人。她既然長久以來勞心傷神地門扉緊閉,已經費心費力地躲避過了省城裏無數條件遠優於馬梓筠的狂蜂浪蝶的招惹,又何必在回到家鄉的小縣城後在最後的時刻前功盡棄?這樣也就可以充分地理解她和她的母親對於馬梓筠的反感為何如此之深了。蔣芸伊在大學裏肯定也收到過類似的狂熱的甚至更為露骨的表白,馬梓筠的衝動掀起了蔣芸伊對於過往經曆之中深埋著的許多被騷擾的灰色回憶。她們害怕馬梓筠就是蔣芸伊在省城裏一再躲避而唯恐避之不及的情場狂徒們的低配翻版。蔣芸伊既然當初選擇了遵從父母的意願,沒有嫁給那些非富即貴的公子哥們留在省城,就標明她已經很堅定地選擇了一條遠離喧囂、平淡清淨、內心滿足的人生旅途,這樣的事關整個家族和子孫後代的人生大計,又豈會因為馬梓筠的跳梁小醜般的幹擾而偏離正途導致功虧一簣的?
活到這麽大,除了自己的父母,他沒有魅力能讓任何人為了他改變自己。以前不會有,現在不會有,將來估計,也不會有。更不要說能讓人家一家人為了自己改變集體的初衷了。當然,他也基本不太會為了別人而改變自己,以前不會有,現在不會有,將來估計,也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