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垣的父親眼看不行了,找一塊理想的塋地就成為他當前最重要、最迫切的事。他給馬半仙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裏,馬半仙說在辦公室裏,他說有重要事情要和他商量,讓他不要出去,他一會兒就到他那兒去。馬半仙在電話中說:“什麽事這麽急呀,該不是你們家死人了吧。”

“還真讓你說對了,雖說沒死,也差不多了。”

“是老爺子不行了?”

“你是神仙,你什麽不知道呀!”

“我知道是什麽事了。好吧,我在辦公室等你。”

馬半仙半躺在辦公室桌後麵的圈椅裏,駱垣進門後,他略欠一欠矮小瘦弱的身子,一對小而又小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他衝駱垣笑笑,指著對麵的沙發,示意讓他坐下。

駱垣就手一坐,一張白淨的臉上掛著一臉的虔誠,他笑嘻嘻地說:“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幹什麽來了。”

“不就是想找塊墳地嗎?神神道道的,明說不就完了。”

“是這個意思。”

“你是執意要給你家找塊新墳地呀?”

“說起來,你也算是始作俑者,我的心思你還不知道呀!”

“多少有個目標了吧?”

“老爺子病了一年多了,因為有這麽個打算,就托人找塊地兒,找了幾處,都不理想。上個月老爺子病情加重以後,我們斷斷續續地跑了一個月,大體上看下了一塊,到底好不好,最終還不得你說了算呀!”

馬半仙翻了翻眯在一起的眼皮,會心地一笑,說:“你說吧,啥時候去呀?”

駱垣說:“老爺子在炕上躺著呢,當然是越快越好。你看下午去得了去不了?”

馬半仙眯著眼想了想,說:“好像沒啥事,應該能去得了的。”

“好,中午就不要回家了,我們在外邊隨便吃點,抓緊時間走。你定個地方,我去準備準備。”

“算了吧,那麽麻煩幹什麽。”

“你看你這人,神仙也得吃飯呀,何況你是半仙。再說,這不是為了節約時間嘛。”

“那就隨你的便吧。”

“你看‘聚仙閣’如何?我看那兒挺好的,就放那兒得了。中午早點過來,不見不散。”

駱垣從馬半仙那兒出來,給聚仙閣打了個電話,把中午的飯給安排了。路過市中心廣場,那兒正在發行福利彩票,場麵十分熱烈。他想,這會兒去聚仙閣有點早,回局裏又快到下班時間了,不如到彩票銷售場地看看熱鬧,說不定還能碰個好運,中個大獎,發筆橫財呢。

他叫司機把車停在路邊,下了車,向彩票銷售現場走去。

這裏彩旗飄飄,歌聲飛揚。人山人海,熱鬧非凡。駱垣知道,這是一種叫做“閃電式、大兵團”作戰式的彩票銷售方式。一般在城市中心或鬧市區較大的場地上,用建築用的腳手架圈出一個銷售網,搭建一個宏大的頒獎台,組織幾百人的銷售隊伍,在數天之內銷售幾百萬元甚至上千萬元的彩票。在運作當中,把銷售場麵布置得五彩繽紛、熱火朝天,高價聘請一些“名演員”前來助興,效果頗佳。

此時,曾經在一部末流的電視劇中扮演過某領袖人物的演員,在頒獎台上拿腔拿調,努力作指點江山狀,樣子十分滑稽可笑。駱垣看了一會“領袖”的風采,心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他掏出十元錢賣了五張彩票,一一刮開來看,一張中獎的也沒有。銷售隊伍中,有認識他的人,就說,駱局長大富大貴之人,再賣幾張,肯定是會中獎的。他很紳士地微微一笑,說聲謝謝,向另外一塊地方走去。

如果福利彩票發行是國家組織的有獎募捐活動的話,此活動場地之外,搭車從事民間有獎活動的也異常活躍。有那麽一些老頭、老太太,在離福利彩票發行現場不遠的地方,隨便劃一個圈,擺一些香煙、玩具之類的小玩藝兒,作為獎品。另用竹片紮一些碗口那麽大的圈圈,你花上一元或者幾元錢,買上幾個竹圈圈,在攤主劃定的位置向擺在地上的小玩藝兒扔去,套著哪個,哪個便歸你所有。

這裏聚集了各路神仙,平時分散在大街小巷的算命先生,這會兒都聚集起來,為彩民們推知禍福呢。駱垣懶洋洋地走過來,在一個卦攤上蹲下來。那算卦的是位老者,長眉長須,仙風道骨,前麵擺著一張八卦圖,放著一個簽筒,四周圍滿了人,大多是問彩票運勢的。老者一一推算一番,就說上了,先說事主有沒有中獎的命,再說在哪個方向、什麽時辰購買彩票,買多少張,彩票號碼大概在什麽範圍,等等,說者一本正經,聽者言聽計從。

老者打發走一個又一個彩迷,目光落在了駱垣的臉上,四目相遇,駱垣不自然地笑笑,未等他開口,老者便開口了:

“想必先生不是來問彩票之事的吧?”

駱垣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恕我直言,先生陰氣甚重,恐怕是要重孝在身了。不知先生欲問何事?”

駱垣勉強一笑,說:“老先生果然不凡。不問何事,隻求你老給看看相,隨便說說就是了。”

“那煩勞先生報出你的生辰八字。”

駱垣說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老者掐著指頭推算了一番,觀了觀麵相,看了看手紋,又抽了一簽。說他一生始終有貴人相助,不求聞達,則衣食無憂。若求飛黃騰達,則有小人作梗。駱垣頻頻點頭。老者又說了一些如何規避小人的話,最後問道:“不知先生請人看沒看過老墳?”

駱垣憂鬱了一下,說:“看過。”

“想必不盡如人意。”

駱垣點點頭。老者說:“早晚令尊過世,最好重看一處新墳。”

駱垣心想,英雄所見略同,看來這位神仙跟馬半仙說到一塊兒去了。他對自家墳地的風水越加懷疑了。他向老者投去欽佩的目光,說了聲謝謝,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放到那張卦紙上,起身向車旁走去。

這算卦的也說到了墳地的事,可見此事非同小可。實際上,找一塊理想的墳地,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有一年他去給老先人上墳,特意邀請馬半仙同往。馬半仙在墳場裏轉了一圈,對駱垣說,這墳地裏出來個做官的,最大不過一七品縣官。駱垣想,他弟兄姐妹七個,現如今吃公飯的倒有幾個,那也是粘了他的光,是他走門子給弄的。要算做官的,還就他一個。他常說他這個官就芝麻那麽大,況且還是個“偏官子” ,算不得正經官僚,正如那算卦的說的,隻能維持個“衣食無憂”,沒有多大出息。

但話又說回來,雖說這是個“偏官子”,但也是市政府部門的副職,在縣級幹部中,也算是年輕的了。如今又拿著中央黨校研究生的文聘,官場上也還是有幾個哥們的,往前看,前途一片光明,怎麽能“最大不過一七品縣官呢”?看來這老墳地確實妨礙著他的仕途。

因此,他對馬半仙的話深信不疑,如今那算卦的也勸過他,可見此事事關重大,但他想,他又不能把這墳地裏的幾十號屍骨喬遷新居,隻能等老爺子下世後,另辟新塋地了。

平時,駱垣忙著孝敬上司,沒功夫孝敬自己的父親。自從那次上墳回來,他隔三差五往老家裏跑。觀察老爺子的飲食起居,行為動作,看看有無壽終正寢的蛛絲馬跡。

老爺子一生生有七個子女,吃盡了苦頭。雖說年逾古稀,身子骨卻也硬朗,一年半載不會咽下那口氣的。駱垣每次回家,看到老爺子很精神的樣子,心頭便隱隱作痛。他的所謂優勢在於年齡,時光就這麽一年年過去,歲數也一年年大了,快得很哪!如果失去了年齡優勢,他還能靠什麽呢?老爺子身子骨偏偏這麽硬朗,總不至於在他健在時找塊風水寶地,拉出去活埋了吧。你說這急人不急人呀。

有天老家打來電話,說老爺子病了。駱垣一陣竊喜。心想,老了的人,就像廢舊的機器,說不行應該就不行了吧。他請了幾天假,回家去。他看了老爺子一眼,把兄弟們拉到一旁說:

“我看人快不行了,我們張羅著找塊新墳地吧。”

一弟弟說:“不至於這樣快吧?大夫剛剛看過,說是著了點涼,打幾天針,吃幾副中藥也許會好的,哪有那麽嚴重呢。再說,我們家老墳好端端的,幹啥要重看呀,那可是要花錢的呀!”

駱垣心想,弟弟說的不無道理,但誰知道哥哥的心呀?哥哥的心事隻能裝在心裏,不便在弟妹們麵裏說出來的,隻好由他旁敲側擊了:

“這些年來,老爺子的事,你們呢,心沒少操,累沒少受。端屎端尿的事也沒少幹。依我看哪,咱們孝心也敬到了,兒女也當到頭了,八十多歲的人了,還是讓老人家少受點罪,該怎麽著就怎著吧,打什麽針吃什麽藥呀。”他看一眼弟妹們,“說到墳地,雖說老墳地年代也久了,我們駱家,平平安安也沒出過什麽大事,但什麽事都有個終結,從老爺子起,我想我們也該從老墳裏出來,另立門戶了。如果大家沒有別的看法,我看我們就請個陰陽先生,盡早看塊新塋地,免得老爺子咽了這口氣,那時可就措手不及了。”

弟妹們互相嘀咕了幾句,沒有說什麽。他們知道,他們說什麽都白說。在兄弟姐妹中,雖說駱垣是老五,但仗著他是領導幹部,曾安排過幾個弟妹的工作,就自然是這個家族的功臣了,什麽事都要大家聽他的,由他的性子辦。大家懶得計較這些,就說“你看著辦吧。”

駱垣說:“既然大家沒有意見,你們輪流著伺候好老爺子,我找陰陽先生去看墳地。”

駱垣趕到聚仙閣,馬半仙也剛到這裏。他們在預定的包廂裏坐下來,飯菜就上來了。兩隻水煮乳鴿,一條清燉鮭魚,幾個清炒青菜,都是馬半仙最愛吃的。

“中午家,簡單吃點就行了,還這麽講究。”馬半仙話雖這麽說,那對小眼睛卻盯著那菜,笑得眯縫成一條線。

駱垣說:“下午的任務重,工作量大,還要爬山涉水,翻山越嶺,中途又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那時肚子餓了,就隻有湊合吃自帶的幹糧了。所以還是吃結實點好。再說了,請你一趟也不容易的,那能隨便糊弄你神仙爺爺呀。”

“別耍貧嘴了,抓緊時間吃吧!”

“好吧。喝點什麽呢,來點幹紅好嗎?”

“還上酒呀?”

“少來點吧,我知道你是每餐都要來一兩杯的。”

“也好,來點兒紅的,提提神也罷。”

酒足飯飽以後,越野車也到了,小黃上來說了一聲,他們下了樓,坐上車,出發了。

出了城不遠,車子駛上了山路。這裏山巒疊嶂,溝壑縱橫。是天龍山脈之支脈,與主脈一樣,多為沙石。遇有雨水充足之年份,一片蔥綠;年景不佳時,則寸草不生,一片荒涼。此處向西不遠,是天龍山主脈,不管有無雨水,不見一草一木。這樣荒涼的地方,卻埋藏著富含各類有色金屬的礦藏,隻所以在這樣的不毛之地建起這樣一座城市,就是為了把埋在山下的礦藏挖出來,加以提煉,為人所用。

車子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行駛了一段時間,駛向一個坡地,不一會到了駱垣看過的那塊地方。

他們下了車,在駱垣的指點下,他們在這塊土地上走了一圈,駱垣邊走邊說,哪裏做主墳,哪裏做後土,哪裏開墳院門,座山如何,照山如何,如此這番,作了一番評論。完了他說:“我是外行,行與不行,還得你神仙拿主意。”

馬半仙站下來,舉目遠眺一陣,對駱垣說:“誰說你外行,簡直就是陰陽學家了嘛。不僅地方找得好,說得也在行。你看噢,”他蹭一蹭腳下,說,“這兒做主墳,你看,整個塋地背靠主山,山環水繞。主山來龍深遠,氣貫隆盛,左右又有山脈環護,藏風養氣。真是一塊理想的風水寶地。”

“那麽說這地方還真行?”駱垣有點得意之色,“不用再到別處找了?”

馬半仙又說了一番陰陽之道,風水之理,往前走了數十步,站在這塊地的邊緣地帶,說:“古人雲,山以靜為常,是叫無動,動則成龍也;水以動為常,是叫無靜,靜則吉地也。故成龍之山,定踴躍翔舞,結地之水,必灣環悠揚。所謂的‘勢來形止、山水交匯、踞而候、攬而有’,將先人葬於此地,後人定會貴若千乘、富若萬全的。”

駱垣一陣竊喜,看到這塊地方,自己沒有少跑,如此看來跑而有成,也就對得起自己了。他對馬半仙說:“真如神仙所說,我當重謝你老了。”

馬半仙揮了揮手,說:“你先別忙著謝我,這裏雖然為成龍之山,但水流太急,不是結水之地。故而有憾矣!”

駱垣感到失望,看著這塊地,又覺得十分可惜,於是問道:“哦,你看這,有無辦法補救?”

“有是有的,不過要費些功夫,不知你肯不肯花費一番精力了。”

“你說,除了摘天上的星宿,什麽都行。”

“你看噢,”馬半仙指著前麵劃了個半圓,“水是從那兒流下來,一直流到遠方,急而不結,需築堤壩,使之平緩,成為結水之地,才算兩全其美。”

“唉,這有什麽難的,我以為是什麽難腸事呢。你劃個線,近日我就把這件事給辦了。”馬半仙拿出羅盤,左看看,右看看,和駱垣拉著線,劃定了墳場的邊線,定下了埋葬老爺子的位置和其他需要劃定的位置。然後劃定了鏟土築堤的方位、高度和寬度。坐在墳場裏休息了一會,凱旋而回了。

看完墳地沒幾天,老爺子就死了。在下葬的前三天,駱垣雇了一台挖掘機,發動駱家的男男女女,浩浩****開往新墳地,幹了整整一天,在馬半仙指定的那地方堆起了一座小山,到下葬的那天,他又一次把馬半仙請到墳地上,馬半仙看了十分滿意,駱垣心中的一塊石頭,咣地一聲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