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之良把小羊還給了它原來的主人,就是上次他們落實邊界糾紛協議時,特別會說話的那位中年男子。
他對任之良特別熱情,他往“三叉”裏添了些牛糞,架起火皮袋,一邊吹火,一邊跟任之良聊天。不一會兒,水開了,他給任之良衝了一碗酥油奶茶,整個帳篷裏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醇香氣和怪怪的煙味,任之良突然想到“人間煙火”四個字。他想,這才是真正的人間煙火。煙火是人類文明的標誌,而到如今,離開煙火也能取暖,也能做熟食物,故而,不知這煙火在人類的生活中還能燃燒多久?
中年男人站起身,瞅一眼掛在帳篷中間頂梁柱上的羊皮袋子,他走過去,從羊皮袋子裏取出一把小刀,又從帳篷的一角摸出一塊磨刀石來。任之良知道他要幹什麽了,於是說:“不要瞎忙乎了。要是吃羊,我早把這個小羊給吃了,還跑這麽遠給你送來呀!”
“我知道,你這是鬧著玩個新奇,”那中個男人說,“哪裏真的為了一個小羊羔,讓你跑這麽多的路,受這麽多的苦呀!”
任之良笑笑,心想,是呀,你說你救了一隻受了傷的小羊,大老遠的從山裏帶到城裏,托人養這麽大,再從大老遠的城裏送到山裏,說給誰誰信?可他確實這麽做了,這會,那隻被他救活的小羊就在帳篷的附近吃草。而這位牧人卻說他這是玩新鮮,也許有點道理,也許沒有道理。有沒有道理,他也說不上來。他說:“你真聰明。就算是吧,但我也不忍心吃你的羊。”
“羊養下就是讓人吃的,你不吃,那我們就該喝西北風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呀?”
他看著中年人,仍舊笑笑,說:“你還是留著賣吧!”
“你是怕我招待不起你呀。”中年男人歎口氣,“說實話吧,我也饞了,好長時間沒有動葷腥了。要是不來人,我還真舍不得殺個羊呢,你來了,是我跟著你沾點光,動動葷腥解解饞。你就這麽不給這個麵子呀?”
“吃你的羊,我給你麵子?”任之良笑著說,“你可真有意思。”
“我說的是真話。”
“我知道是真話。”
“那你還推托個啥呢。”
“我說的也是實話,真的。”任之良說著,走過去,從他手裏拿過小刀,套上刀鞘,放入皮袋裏,“我們聊聊天,拉拉家常,比什麽都強。你還是過來坐,我們聊聊天吧!”
中年男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過來坐在任之良的對麵,給他添了點奶茶,說:“你這人真怪。”
“真不好意思,這都第二次見麵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呢。”
中年男人笑笑:“我姓楊,弟兄們都喊我四哥,你叫我楊老四就行。”
“好,那我也叫你四哥好了。”
“你怎麽叫著順口,就怎麽叫。反正都一樣。”
任之良笑著說:“你的羊都有名字的,比如‘黑臉臉’、‘黃眼眼’、‘白鼻梁’什麽的。何況你呢,能沒有名字?你是不願意告訴我罷了。”
楊老四欠欠身子,笑眯眯地說:“嘿,你也知道這個?”
“老楊哥,我也是農村裏長大的,小時候也放過羊,我的老家就在這山下麵的馬蓮溝呀,我怎麽能不知道這個。”
“哦,是本地人呀!”
“你以為我多‘洋’呢!”
他們就這樣閑扯了一會,任之良想起小時候的一些傳聞佚事,說:
“我小時候老聽老人們說,這裏的狼很多,不知現在還有沒有?”
“有是有,不過比過去少多了。”
“哦——,對羊群沒有什麽威脅吧?”
“我放了幾十年的羊,沒有遇見過。我聽老人們說,狼這東西,人不惹它,它不會傷人的。”
任之良說:“可能是吧,狼是一種很智慧的生物,長期以來,能夠始終與人和平相處,這可能就是它的生存之道吧。”
“要是你惹了它,它會對你不客氣的。”楊老四頓了頓,“六零年那當兒,人餓極了,就進山打野獸吃。聽老人們說,那時候,成百上千的人進山圍獵,人們叫喊著,敲著盆盆罐罐,拿著棍棒,從四麵八方往一起圍,趕圍到一起,呱呱,什麽黃羊呀,青羊呀,狼呀,狐狸呀,兔子呀,多得數都數不過來。這樣圍剿一次,能拉幾十車。我們的命就是這些野獸的肉給救下的。”
任之良點著頭,說:“這事我也聽說過。”
“從那以後,狼反了。”他話匣子一打開,講了很多關於狼與人為爭奪這片草原發生的血腥故事。
任之良和楊老四聊天聊到很晚才睡。第二天起床已日上三竿。楊老四趕著羊群去放羊。任之良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喝了一碗奶茶,便出了帳篷。這裏的空氣特別新鮮,他深深地吸口氣,頓覺精神百倍。他信步向前走了一段路,來到與鄰縣的分界線,那段又被重新修好的鐵絲網,在清晨明媚的陽光下,閃著點點青光。他在這裏駐足,放眼望去,遠處山巒疊嶂,天山相連,白雲悠悠。遼闊的草原上,隱約可見成群的羊群、牛群和馬群。陣陣微風,吹來草原的清香。
任之良不覺越過鐵絲網,走向草原深處。他在碧綠的草叢中,又看到了他熟悉的馬蓮花,這是一種極普通的花,葉子長長的窄窄的,墨綠墨綠的,雖不怎麽起眼,但在他的記憶中卻是那麽難以忘卻。他記得,在他小的時候,手腳靈巧的婦女和孩子,一根一根拔下來,拿它編織成各式各樣的玩藝兒。那個時候,編織馬蓮織物成為他童年生活中的一大樂趣,至今還記憶猶新。馬蓮花兒藍裏透白,有股淡淡的清香。在此後的歲月裏,任之良見過、養過不少的花,但對馬蓮花卻情有獨鍾。
眼前,成片成片的馬蓮花,點綴著這塊草原,也點綴著任之良的情思。他走了一段,坐在一片馬蓮叢中,點了一支煙,慢慢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來,青煙在微風中慢慢地飄散,消失在清新的空氣中,任之良感覺不妥,他在自己的鞋底上蹭滅煙,放回到煙盒裏。他下麵是濕漉漉的草地,軟軟的,散發著沁人心脾的芳香。
他索性躺下身子,望著藍藍的天空,思緒萬千。上麵是藍天,藍天是什麽?是空氣中的微粒折射了太陽的藍光。因此,空氣和陽光,在哺育我們的同時,也給我們創造了美的景色,真應該謝謝蒼天!
藍天之外是什麽?他想,是無數的天體和彌漫在天體之間的宇宙粒子,就是因為有了藍天,阻擋了那些來自宇宙深處的粒子和各種各樣的射線,地球上各種各樣的生命才得以生存和繁衍,我們這顆蔚藍色的星球才如此生機勃勃。
星體之外還有一些什麽?不知道。科學先驅告訴我們,整個宇宙是由無窮小的超弦子構成的,於是形成了其大無外、其小無內的不同的空間。這些空間同時存在,其內部的折疊和彎曲形成不同空間之間的捷徑,但我們目前還渾然不覺,還無法尋找和利用這些捷徑來往於各空間之間。
他想,如果某個時刻,人類找到了不同空間之間形成的“蟲洞”,擺脫了碳水化合物的束縛,自由地馳騁在廣袤的宇宙,在各星係之間自由地穿梭,人類才算真正達到了一個新的時代。
任之良胡思亂想了一陣,感到身子下麵有點潮,他翻起身,遠遠望見了散布在草原上的羊群、牛群和馬群,不禁想起楊老四講的人與狼大戰的情景。
自從圍獵以後,草原上的狼總是伺機對人和人豢養的家畜發動大規模的進攻,對人類進行無休止的報複。不時有人和畜被狼咬傷或咬死,有時幾十甚至幾百隻狼組成的狼群,把整群整群的羊或馬從草場上擄走,然後咬個一塌糊塗。以牧為生的牧民的生存受到狼群的嚴重威脅。
據楊老四講,有一天,他那個村子裏有一個從舊軍隊裏複員回家的老兵,此人在下山的路上碰到一個狼窩,從狼窩裏掏出兩隻狼崽子,帶回去養在家中。當天夜裏,幾十隻狼把他的家院圍了個水泄不通,等聞訊趕來的村民搭救,此人全家已被狼咬死,狼群已成功救出自己的孩子,凱旋而歸了。村民們發現,這家人的院牆和屋頂被狼挖了好幾個洞,狼是從這些洞中悄悄地進去,神不知鬼不覺地襲擊了它的敵人,救出了它的孩子。這說明狼是一種高智慧的生物,在與人的戰爭中,十分講究戰略戰術。
人當然是不會任狼宰割的,人們用現代熱兵器武裝起來,向狼發起了反擊。根據楊老四的述說,在狼與人的戰爭中,狼群中有著高度發達的作戰指揮係統、靈敏的通訊聯絡係統和完善的團隊編製體係,在戰爭進入白熱化階段,狼們運用了運動戰、遊擊戰、伏擊戰、山地戰、麻雀戰等各種戰略戰術,表現出英勇善戰的品格和寧死不屈、顧強戰鬥的精神,把萬物之靈的人們搞得暈頭轉向,疲於奔命。這裏的人們負出了慘重的代價,對狼發動了一次又一次大規模的圍剿,才取得戰爭的決定性勝利。
任之良想到這裏,歎了一口氣。他想,現在我們知道,狼也和我們一樣,它們的靈魂中有善良的一麵,也有凶殘的一麵。它們有它們的家庭、社會組織和領土主權,有愛也有恨,有自己的價值判斷和行為準則。這裏原本就是它們的王國,它們在自己的領土上生兒育女,繁衍生息。它們遵循著自然法則,與各個物種友好相處。是人首先向狼發難,在這和平安寧的草原上引發了兩個高級物種之間的戰爭。顯然,這是一場不對稱的戰爭,就和美國與伊拉克之間的戰爭一樣,戰爭的結果是可以預見的,沒有什麽懸念的。那就是狼類遭到人們毀滅性的打擊,它們在付出成千條生命的代價之後,悲壯地退出了這片土地,成為亡國奴,流浪在外。在這片草原上,人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看不到狼的影子。
後來發現,人們在這場戰爭中,在遭到狼們沉重打擊的同時,還遭到自然母親的打擊,在此後的歲月裏,這裏的生態平衡被人為打破,兩千多平方公裏的草原成了老鼠、野兔和旱獺等草食動物的天堂,大片大片的草場被這些動物的洞穴占據,原本繁茂的花草被連根吃掉,**的土地受到風蝕水浸,昔日生機昂然的大草原變成一片死寂。經過數十年的休養生息,才恢複到今天的模樣,但過去那種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再也不會再現了。
良久,任之良站起身,背著手,漫不經心地往前走去。初秋的草原上,陣陣秋風吹過,有那麽一絲涼意。他的腳步不時地驚起草叢中的螞蚱、蜜蜂、蝴蝶和不知名的昆蟲。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抖了抖身子,一絲悲情掠過心頭。他想,他是這片草原上的不速之客,而它們才是這裏的主人。在不遠處,他看見了這裏的另一類主人——旱獺,它們發現他時,直立起來,機敏地轉動著小腦袋,東張西望一陣後,迅速地淹沒到花草叢中。
像這樣的小生靈,在這片藍天下不知還有多少。還有寄生在這花草上、旱獺上和各種各樣的昆蟲上的各類微生物,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生物群落,在這個生物群落中,各生物物種存在著什麽樣的關係,是交換,是戰爭,還是同生共死?人類對此的認識微乎其微,但有一點似乎是明確的,那就是,它們在為生存而戰,在生存鬥爭中,在不斷地改善自身的生存條件,以更好地適應環境,把自己的基因永恒地傳播下去。
遠處傳來牛的吼叫和馬的嘶鳴,隱約聽到牧人高亢的小曲。你把這樣的生活場景濃縮到一張白紙上,我們就可以見到史前人類的生活軌跡了,拿人類的文明史去衡量,是在非常遙遠的過去,但拿人類的進化史相比,就像是發生在昨天的事。
是誰主宰著生物的命運,操著生物的生殺大權,讓一個物種生息繁衍,而讓另一物種滅絕?這一切是必然的,還是偶然事件造成的?人類站在生物進化的頂端,能不能夠說,人類的命運已經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答案是否定的,我們不能左右自然演化的曆史,更不能創造自然演化的曆史。我們的命運仍然操在自然母親的手中,生活在地球這個小小的搖籃中,母親小小的失誤,就會讓我們永遠地在這個搖籃中消失,或變成其他什麽東西也未可知。走出這個搖籃,還需借助母親的力量,讓我們吃著母親的乳汁健康地成長,直至能夠獨立自主地選擇自己的生存形態的時候,我們再向母親說一聲再見。
不知不覺中,任之良走進了森林,一股濕潤的清新的氣息撲麵而來。這裏生長著茂密的喬木,蒼鬆翠柏,清爽宜人。林間鋪滿了厚厚的一層鬆柏針葉,腳踏上去軟綿綿的,十分熨貼。任之良走了一段路,坐在一塊石頭上,貪婪地呼吸著沁人心脾的空氣。他突然想到,如果在這個時候,他的對麵出現一隻狼,它會怎麽樣呢?它向他撲過來,咬斷他的喉嚨,一口一口地把他吃掉,還是它睜著驚恐的眼睛,怪異地望著他,友好地跟他打聲招呼,然後平靜地離去?
他讀過不少地方誌,了解這塊土地的曆史。在這片古老的森林裏,曾經生活過原始人類,如今,他麵對他的遠祖曾經的家園,眼前浮現出一幅幅活靈活現的遠古人們的生活畫卷。那時的人們靠采集和狩獵攝取營養,如今的人們靠種植和養殖攝取營養,這種攝取從本質上講,沒有絲毫的區別,都是通過勞動,從大自然中獲取食物,維持自己的生命,養活自己的後代。區別僅僅是手段不同,使用的工具不同,攝取的方式不同。而就是這微小的一步,在人類曆史的長河中,走過了數十萬年的光陰。從人類飼養第一隻家畜,播種第一塊土地到如今,人類的一切活動都圍繞著如何發明和改進生產工具,提高生產效率,獲取更多的生活資料這個軸轉動。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軸,從人類自身的改造上動過腦筋,做過嚐試。如果現在開始,我們做這樣的嚐試,到我們能夠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不知還要走多長的路?
一陣風吹來,任之良打了個激淩。他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會就回頭了,他不敢再往前走,他怕迷失方向。他想象著,如果他迷失在這片森林裏,他將怎樣生存下去,直至找到走出森林的路,重新回到牧人的帳篷。那太可怕了,他不敢再想下去。
任之良回到帳篷,楊老四正等他吃飯呢。飯後,任之良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已到黃昏時分。此後幾天,他每天都到草原深處走一走,轉一轉。腦袋裏想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晚上回來再和楊老四聊上半宿,心情十分暢快。楊老四也樂意交這樣的朋友,他成天和牲畜打交道,難得有人和他聊天,並且還是一位健談的人,一位誠實的人,一位在他看來無所不知的人。
就這樣,任之良在這裏一呆就是幾天。公休假還有幾天,他想應該去看看母親了。
他辭別楊老四,徒步下山,回到了馬蓮溝。
地震發生後,在外界的援助下,這裏的人們住上了新房,而生活方式,生活習俗和生活水平,與二十年前似乎沒有什麽兩樣。母親也蒼老了許多,頭發幾乎全白了,幹燥黝黑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那是沉重的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的烙印,作為一個生命的個體,她的活力正在一步步地消失。
她看見兒子,開心地笑了。坐下來後,任之良說:
“你好著呢吧?”
“沒病沒災的,有啥不好的。隻要你們當兒女的好著,我也就好著呢。”母親笑嗬嗬地說。
任之良笑笑:“時間長了也沒來看你,你不怪我吧?”
“你把你的事往好裏幹,媽老了,打發一天算一天,你呢,就不要老怗記著媽了。”
任之良心頭一熱,眼圈有點濕潤。他知道,媽盡管大字不識一個,但媽心中有一杆秤,抱著一個古老的祖訓,那就是,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兒子能為公家做事,這就是她精神生活的全部。任之良在母親麵前感到十分慚愧,他清楚,母親一直以為兒子在外麵做什麽大事,在為國家效力呢。而事實上呢,他成天都幹了些什麽呢?和他一樣的、坐享其成的、靠稅收養活的人們又在做些什麽呢?母親的心中一直有一個“國”字,而我們中的有些人,早已把這個字拋到了腦後,除了追名逐利,再也沒有使他們感興趣的事了。
母親問他,想吃點什麽,媽給你做去。任之良說,不必了,隨便點吧。他問起了侄子欣亮的學習,母親露出了欣慰的笑。她說:
“這娃,跟你小時候一樣,又聰明,又用功。”
任之良說:“用功就好,你也不用太寵著他,把他給慣壞了。”
母親嘿嘿嘿地笑著,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不一會,她的笑容漸漸地消失了,聲調有點低沉地說:
“你們兄弟倆,就這一個男娃,兄弟走得早,你又在外邊,我不心疼再誰心疼他呀!”
“媽媽也是,這事都過去多少年了,還放在心上呀。”任之良知道,在母親的心中,除了弟弟的死,還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隱隱做疼的一塊心病,那就是自己沒有男娃。從宗法製的意義上講,自己將身後無人,這是人之為人最大的遺憾。母親自然懂得欣星是兒子的骨肉,當然也是自己的骨肉。毫無疑問,不論是欣星還是欣亮,帶的都是她老人家播撒的基因,從這個意義上講,欣星和欣亮是沒有任何區別的。
任之良想,人類進入父權製社會以後,人們總是循著男性的血脈尋找自己的根,女性被排斥在宗族之外,沒有兒子,就在該宗族中斷了血脈。因此,在母親的眼裏,欣亮是任家的根苗,而欣星生來就是別人家的人。隻不過不忍心在任之良的麵裏說出來罷了。想到這裏,任之良心中多少有點不快。他脫鞋上了炕,順勢半躺在靠牆的鋪蓋卷上,一副疲憊不甚的樣子。母親問他:“你該好著呢吧,怎麽又瘦又黑的?”
任之良隨口應付了幾句,便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母親的飯好了,欣亮也放學回家了。吃過飯,任之良感到精神了許多。他翻著欣亮的作業本,問了欣亮幾個問題,便半開玩笑地說:“你奶奶說你又聰明,又用功,怎麽連這麽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正確?”
欣亮有點委屈地搓著頭,咕噥道:“老師就是這麽教的嘛!”
任之良正要說幾句老師的不是,他想了想,還是忍住了沒說。這能怪教師嗎?不能。任之良知道,像馬蓮溝這樣的小山村,本來就出不了幾個有文化的,在山外受過中等教育或高等教育的人,都遠走高飛了。外麵的,有誰會來這裏,受這份苦,遭這份罪呀!因此,像這樣的山村小學,任教的,大多是本村念過幾天書的小青年,你能指望他教出什麽水平呢!欣亮跟欣星所享受的教育資源,那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呀!任之良輕輕地歎口氣,對母親說:“老媽呀,我早說過,你帶欣亮和我一塊兒過算了,你就是不肯,我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你看,眼看著你一天天老了,伺候不動欣亮了,再說,你得讓欣亮接受良好的教育呀!”
母親說:“良子呀,我也沒啥想法,是你們的那日子我過不慣呀。再說了,良子,你不要怪媽說話直,你掙著多少,媽知道,城裏頭花銷大,我和亮亮去,你的日子過不到人前頭呀!”
“這不是你要考慮的問題呀,媽媽。你都多大年紀了,該是我們做兒女的盡義務的時候了。”
“我還動得動,等我動不得了,你咋折騰都行。”
“可欣亮的學習耽誤不起呀。”
“我就不信這個,你不也是在這裏上的學,還不是考上大學了?”
“這都老皇曆了,現在跟我那時候不能比了呀。”
母親一時無語,從她的表情看,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會帶著孫子進城的。良久,她又問起了欣星:“那丫頭肯長,又長高了吧?早晨起早點,給娃打兩個荷包蛋,娃娃正是長個子的時候,不要虧了。”
任之良說:“你啥時候操個夠呀我的老娘!”
母親笑笑:“娃娃,啥時候咽不下這口氣,啥時候都得操呀,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
任之良望著年邁的母親,眼睛又一次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