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裏說,我所居住的城市武漢有一百幾十個湖泊,可是現在能統計出來的隻剩下二十幾個了。守著一條十萬年也不用愁它會沒了的長江,有的水喝有的澡洗,很多年裏我們渾然不覺它存在的意義,直到九八年那場大洪水鋪天蓋地而來時,大家才突然想起湖泊的好處。可那麽多的湖泊竟然不見了,連一片水窪一絲霧氣也沒留下。結果隻好讓洪水湧上街頭,使汽車在濁浪中漂浮成船舶,使大街在兒童的戲水中異化為遊泳場。回想起來湖泊的消失曾有一個較長的過程,因為久了也就司空見慣,甚至還沒等到它消失,就不大記得它波光粼粼的樣子,以為它本來就是這般模樣。湖泊畢竟不是自己家的水盆水桶,什麽時候丟失了,心裏都有數。花多大價錢,去何處重新買回也心中有數。湖泊變成曆史資料,變成由一座座高樓壘起的碑記深處的往事後,我們才想起來,然後開始尋找造成湖泊丟失的緣由和肇事者。
實際上丟失湖泊的事主是我們每個人,因為湖泊事關一個人的性情。
沒有湖泊的城市性情總難天成。就像日常裏見到的一些女子,文細了眉的嫵媚,搽厚了唇的熾熱,填高了胸的豐滿,見著了也能心動。城市失去水色以後,宛若一個五年病齡的萎縮性胃炎患者,隻能在朦朦朧朧、恍恍惚惚的夜色中假借著霓虹,掩飾光天化日之下的焦黃與土灰。用酒吧,用迪廳,用多星級的酒店咖啡,用比雲彩色調還誇張的衣袂裙帶,還有長街馬路上視人群為無物的長吻,硬生生地撐起點綴起城市時空的浪漫。城市固執地用鋼鐵、沙石和水泥不斷地膨脹著自身,千姿百態的湖泊被擠壓成一條下水道加上一條自來水管,以此作為自己的血脈和腸道,那本該昂揚著的精神與氣韻也被溶解在這些鏽蝕斑斑潮濕的空間裏。這樣的無奈,決定了城市必須一刻不停地進行粉飾,以此來脫胎換骨。在電光人氣的感染下,矯情的城市仿佛真的風流倜儻起來。我們都不喜歡矯情,可我們時常不能分辨這種東西,總是將它作了真情。霓虹燈下的美麗其實很靠不住,它不是真實,充其量不過是在暴發的物質基礎上的奢侈。
從遠古進化而來的條件,決定了人的基因裏永遠包含著對水的依戀。城市的初始,何曾遠離過河流湖泊!城市壯大了,人的雄心也起來了,湖泊再大再秀麗也隻能乘上白雲黃鶴縹緲西去。幸虧東湖比人的雄心大,也幸虧還有一條更大的長江,我們的城市才不至於徹底地失去迷人的神采,以及那些能煥發出浪漫風情的神經末梢。也許還因為這些江湖太出眾了,最愚蠢呆笨的人都能感受到它那神韻的不可替代,從而將其改造山河的巨手揮向了別處。
一座西湖讓杭州城的古今完全沉浸到著名詩畫裏,一座東湖更讓武漢三鎮英姿橫空出世。從西安來的一位朋友麵對著我們的東湖,就像我們麵對大海一樣,他喃喃地說,這那裏是湖,分明是海嘛!那一刻裏我突然很驚慌,如果沒有東湖別人還會為這座城市驚歎嗎?在香港,我曾經在不同的光豔下數度長時間地打量著那聞名於世的淺水灣。最終的結論隻有一個:真正動人的是那一灣多彩多姿的海水。水的浩**壯闊讓城市總在引為驕傲的那些矯情的東西變得微不足道,仿佛虛化了,林林總總的建築物看不大清楚時,反而獲得了它本來沒有的靈魂,並使那隻是為了擴大消費的浪漫城市,變成了能夠驅動精神的城市浪漫。在淺水灣在西湖我都曾遐想,如果城市的湖泊沒有消失,一處處的淺水灣也許就在我們的街頭巷尾。沒有湖泊的城市裏,女人往身上噴灑再多的香水也聞不到自己的芬芳,她們想不通香港那兒流行的品牌,為何在自己身上不吃香,她們朝思暮想遙望南方,就是沒想到寬闊水麵升騰起來的甘露,是香水必不可少的催化劑。
一座湖泊是城市的一雙秀目!
一座湖泊是城市的一窩笑靨!
一座湖泊是城市的一隻美臍!
對於城市,湖泊是一封永遠也讀不夠,越讀越不懂,越讀越深情的情書。一九九八年夏天,我在大連遇上一場空難,從破碎的麥道飛機裏再生一樣逃脫性命出來,內心深處的陰影讓自己的目光看著哪兒都是可能的陷阱,舉手投足之際雖然膽不戰心不驚,卻也離此不遠。那樣的時刻,朋友們拉上我去了遠郊的道觀河水庫。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麽好的水,藍處像藍,綠處像綠,純潔就是純潔,情愫就是情愫!水麵很寬,那天早上,船將我們載了幾裏後,一群男人打賭看誰能遊回去。突然之間我站起來扒光了衣服,在眾人的一片攔阻中,越過船頭躍入水中。後來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誰驅使我如此衝動!大湖大水對我已是久遠的感覺了,很多次在遙望它們時我甚至認為自己已經不太可能有橫渡的能力了。事實的結論是我並沒有太為難自己就做到了。獨自從岸邊的水裏站起來,心中的陰影已經不見了,回望那已成彼岸的模糊景物,驀然覺得從此什麽樣的艱難險阻也擋不住自己。水性的一切太有魅力了,城市也是如此,有了湖泊作為靈氣,千裏萬裏千載萬載也有人潮奔湧而來。為水而去的人,水最終送給了我們一世絕代的情緣。
浪漫本是生命體之間互為區別的光彩之處,城市物化的遮蔽,消退了它的本色。一群群人行走在大樓與大街之間,無論怎樣地特立獨行也還是各類人在各自環境中所扮演的角色。所有的灑脫早就在這類角色的確定之中。隻不過有了某種法則的規範,但凡在這合適的空間裏,明丟一個媚眼,暗赴一個約會,就都被歸在浪漫的範疇裏,讓浪漫成為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與托詞。回頭再看那位用詩的意境來設計一個國度的偉人毛澤東,對長江的十二次橫渡,何止是極目楚天舒!在那些被江水泡著的時間裏,隻有將他認作是一位浪漫詩人,才能從道理上說得過去。這一點正是他從此不被人忘記、不被人混淆的地方。在陽台上聽漁舟唱晚,出門數步就能憑著江濤閑庭信步。城市生活裏應該重現往日湖泊的輝煌!不隻是為了在洪水來時幫忙多蓄幾場漬水。湖泊的清涼正可以平息城市虛火,抹去躁動,揚起真性情。好水如天命,麵對水時人能感應到過去未來的真實與預兆,並將生命的底蘊煥發出來,這時,靈魂裏的浪漫就可以同城市交融在一起。那樣的城市會很動人,當然,那樣的靈魂更動人。
1999年9月於漢口花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