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喜 祿
從前昆弋班中,沒有青衣這個名詞,隻有正旦、閨門旦等等,而昆弋合組之班,凡名曰正旦者,則唱弋腔,不唱昆腔。至梆子,皮簧班,始有此名。北平戲界人及社會中,管唱昆腔的旦腳,統名之曰昆旦,比方《遊園》之小姐與春香,《喬醋》之夫人與巫姬,《佳期》之小姐與紅娘等等,凡演這些腳色的人員,不管該劇本怎樣寫法,但社會中則統統呼為昆旦,是正旦與花旦的分別很含糊。到了皮簧班,則青衣與花旦,界限就很嚴了。
青衣出名之最早者,首推胡喜祿,他大致是道光七年生人,號艾卿,與程長庚、徐小香,號稱三傑。光緒年間,有一首極流行的明戲《提調歌》,中有四句雲,小香到,提調笑,喜祿病,提調跳者是也。為鹹豐同治間最紅的青衣,掌春台班多年。據戲界老輩說,戲班的規矩,在鹹豐以前,所有人員,都是穿公中的行頭,稍有名之腳,自製一網子,因網子與頭形有關,戴著不合式便不舒服,且容易忝頭,再講究一點,則自己帶一雙靴子,因靴子稍不合足,便不易做身段也,然絕對沒有自己製行頭者,有之,則始自胡喜祿,而陳寶雲諸人,亦仿效之,遂成風氣。喜祿後人,在戲界無甚出名者,其子鶴年,文筆尚不錯,恒與李毓如他們,合作編戲,如《兒女英雄傳》《粉妝樓》《十粒金丹》等戲,裏邊都有他的工作,喜祿之侄女,為梅蘭芳之伯母。
羅 巧 福
巧福生於道光十五年,外號嘎嘎旦,本蘇州籍,搭四喜班,嚐拜楊鳴玉為師,故亦兼演花旦,能戲很多,本與梅巧玲為師兄弟,因他品行藝術都好,梅又拜他為師。他的大兒子,即壽山,外號羅百歲,為光緒年間之名醜,孫子文奎,亦係醜行。
朱 蓮 芬
蓮芬名延禧,江蘇人,生於道光十六年,初隻演昆腔,後則兼演皮簧。為鹹豐到光緒初年二三十年中,最受歡迎的旦腳,與楊鳴玉、徐小香諸人合演最久,如《梳妝擲戟》《遊園驚夢》《活捉》《思凡》《刺梁》《喬醋》《絮閣》等等,皆有獨到之處。陳德林最敬重他,常常與我談及,永遠呼為蓮二先生。他不但戲演得好,文學也不錯,寫得更好,常與潘文勤公祖蔭代筆。按文勤為吳大澄的老師,乃有名的大寫家,與他代筆,自非易事。與文勤也為莫逆交,文勤給他寫的東西當然很多。樊樊山先生常告訴我,潘文勤小楷最難求,惟與朱蓮芬則常寫,故彼時士大夫都說,若想得潘伯寅之小楷,隻可在朱蓮芬家求之。蓮芬後人無出名者,隻有其子朱天祥,然亦隻硬裏子而已,可是能戲卻極多。
孫 雙 玉
雙玉行八,故通稱孫八兒。乃名琴師孫佐臣的父親,能戲很多,惜不常搭班,故知者不多。很能排整本戲,如《春秋配》一戲,他曾演過整本的,搭配也很齊整,去石敬坡者為王長林,去張衍行者為李順亭。該本乃由梆子腔本改來者,仍有些地方唱梆子腔。他之後,多年無人再演,後經李順亭把該本子交我,我又重新大改一次,由梅蘭芳排出。我所以重新大改者,並不一定是舊本不好,蓋一時有一時的風尚,不但觀眾眼光思想,每一時代,各有不同,而本戲班中人員亦各有長短,如同一劇本,也是一班演出來一個樣,若想使他們非照原本念,照原樣排,則演出來優劣也可以差的很多。比方著一腳事情很多,若使好演員擔任,則演出來一定有精彩,若使乏腳擔任,則演出來便不成東西,如果有這種情形,那最好是把該腳的事跡,減去若幹,如此則演員雖乏,亦可對付交卷,不至出醜而為全劇減色而已,這就是必須重編的一種原因。
有人告訴我說,雙玉是孫佐臣的哥哥,王長林則說是他父親。當民國三四年,孫與孟小如操琴時,常在天樂園後台談天,奈此事竟未問過他。
魯 大 鼻
子
此係陳君德林告餘者,忘其名號,曾搭四喜班,嗓音極亮,在四喜班中,較時小福微早,小福就有些腔調學他。或雲名叫福官,未知果否?因其鼻子稍大,扮相稍差,年稍長便不出台了。
章 麗 秋
麗秋名桂芬,搭三慶班多年,多唱昆腔,後來才兼演皮簧。念字很講究,徒弟很有幾人,都排蕙宇,如喬蕙蘭、馮蕙林等皆是,此二人雖然不能算什麽大名腳,但念字則都很講究,得師傅也。
孫 彩 珠
彩珠號絢華,搭永勝奎班,又入三慶班,先唱昆腔,後則兼唱皮簧、青衣兼花旦,據陳君德林說,百十年來,兼演青衣花旦者,隻彩珠一人,其餘都是兼演閨門旦而已,未有兼演花旦者,如《思凡》《琴挑》《得意緣》《鴻鸞禧》《十三妹》等等,都是閨門旦的戲,因為唱功少,大家便認為他是花旦戲,其實如《小上墳》《一匹布》《打麵缸》《辛安驛》等等,才是真正花旦戲。彩珠演青衣兼花旦,都很好,扮相很美,曾極紅一時,捧的人太多,其中有的很有勢力,捧的他不知天高地厚。一次因天橋賽馬,與旗人某公爵鬥毆,經禦史參了一折,某公爵革去爵位又挑去黃帶子(挑去黃帶子,即是降為平民,皇族沒有他的名字了),而彩珠亦被發往軍台,惟因有人幫忙,不久即又回京,但不敢再演戲了。
鄭 秀 蘭
秀蘭與梅巧玲同時,同在四喜班,梅為花旦,他為青衣,本領相等,叫座的能力,也差不了許多,可惜收了幾個徒弟,專靠徒弟吃飯,以後就不出台了。其第一撥徒弟,有薑麗雲,即妙香之父,及蔣雙鳳等諸人。二撥徒弟,即陸華雲等,都曾紅過一時,尤其薑麗雲,替他掙錢最多。
孫 心 蘭
心蘭乃孫怡雲之父,曾搭三慶、四喜等班,雖無赫赫大名,但唱腔極正當穩重,故後台諸人都極尊敬之。怡雲享名多少年,其腔調皆得其父之傳授。陳德林常告餘曰,怡雲之腔,可以說是,不及其父之圓潤,但怡雲之名,比其父較大,蓋因彼時,唱青衣者出名之人比較多,故其父遂不甚顯,然本領實不弱。
劉 清 雲
清雲原為梅巧玲之師兄弟,隻比巧玲小三四歲,後特拜巧玲為師。巧玲掌四喜班時,他就永遠在四喜演唱了,但多唱昆腔,亦偶演皮簧,如《賣糕幹》《孝感天》等等,皆其所長,有很動聽的腔調。
時 小 福
小福名慶,號琴香,乃名老生時慧寶之父,為同治末葉,光緒初年,最紅的青衣。嗓音腔調,均稍特別,名青衣張紫仙,就是學他。他徒弟也很多,可惜沒有什麽出類拔萃的人物,這也是運氣的關係。他的徒弟,都排仙字,如吳藹仙,乃是最好的一位;吳菱仙,即梅蘭芳開蒙的先生;江順仙,即小生江世玉之父,其他尚夥,不必盡錄。搭四喜班多年,與王九齡、梅巧玲、楊鳴玉、畫兒李等合作,後代梅巧玲掌四喜班,與孫菊仙、譚鑫培、餘紫雲、楊朵仙等合作,與孫菊仙合演《四郎探母》《二進宮》,觀眾以為配合的極好,因孫嗓音高而寬,與他配戲,實不容易,而小福之嗓音亦寬而亮,合唱起來,聽著實在過癮。乃因家境寬裕,光緒中葉以後,便不恒演了。他有一種特別情形,就是永遠用燒酒飲場,日久嗓音難免受傷。惜光緒庚子年,便已去世,享年不過五十幾歲。我同他隻在同鄉團拜堂會中,見過幾次,未曾長談。他的女兒,為陳君德林之繼配,我每到陳宅,總會晤談,人極幽閑貞靜,問起他父親以酒飲場之事,她總是說,雖然嗓音不敢說吃虧,但日久身體總是受傷的。
餘 紫 雲
幾位老輩告餘曰,紫雲名金梁,原為梅巧玲之徒弟,因其天才學力都很好,品行亦極純正,餘三勝愛之,遂認為己子,果能克紹其業,亦極美滿之事也。紫雲嗓音清韻,腔調悠揚,身段表情,亦頗細膩,可以說是,開後來青衣的風氣,德林雖不算是學他,可是摹仿他的地方很多;瑤卿便算學他,可是又加上了些發揮的工作;蘭芳摹仿瑤卿,又光而大之,遂成了民國以後青衣的宗派,究其來源,則確是由紫雲創始的。可惜中年以後,便不恒演,又因得罪禦史,不能再演,迨光緒庚子前一年便去世,所以現在聽過他的人很少了。他所以不能演者,有下邊一段故事。他因家道豐裕,不演戲也有飯吃,當然就懶於登台,一次禦史團拜,演堂會戲,傳他去演,他不去。從前禦史衙門演戲,與其他所有衙門不同,他衙門團拜演戲,算是約腳來演,完全是買賣性,禦史衙門曰傳差,不曰堂會,完全是命令當差的性質,因為所有戲園,都歸禦史所管也。紫雲不去,該禦史便對他說,此次如果不演,以後你就不能再演戲了。紫雲也很倔強,說不演就不演,以後遂未再演,專靠買賣古玩度日,然生活亦很充裕。有子四人,叔岩乃第三子。
李 硯 儂
硯儂多唱昆腔,亦偶演皮簧,青衣小生都不錯,餘紫雲掌四喜班時,他係副手,紫雲有時太忙,他便替代,亦時與紫雲演對兒戲。其腔調身段,大約不出紫雲之範園,然亦很好,惜離開四喜後,便不恒登台了。
張 芷 荃
芷荃為醜腳張文斌之父,亦是尚小雲之師。昆腔皮簧旦腳戲,都會的很多,曾搭四喜、嵩祝成、永勝奎等班,腔調表情,雖無赫赫大名,但諸處穩練,故後台極重之。他父親名張雲亭,通稱張五,乃有名的老旦。
葉 中 興
中興為富連成老板葉春善之叔父,為同治年間之青衣,唱做一切認真。梅巧玲在四喜班排八本《雁門關》時,第五本有太後欲投降,鐵鏡公主阻攔,未蒙準奏,遂碰死殿前等情節。鐵鏡公主為韓昌之妻,乃有唱有做,真正青衣腳色,如碧蓮青蓮兩公主,乃閨門旦與花旦應行。後來三慶班重排,因為旦腳不敷分配,遂將此段情節廢去,不上鐵鏡公主,以後他班再排,就都不上了。按該段情節本來很好,也很緊張,去鐵鏡公主者,即為葉中興,演來極為精彩。
諸 秋 芬
秋芬名桂枝,多演昆腔,亦偶唱皮簧,乃花旦諸茹香之父,得名昆旦朱蓮芬之傳授,搭三慶班,唱昆旦,與其師兄弟陳桂亭,永遠對兒戲,如《藏舟》《遊園》《喬醋》等等,頗受歡迎,皮簧亦不錯,然不多演。
田 寶 琳
寶琳為陳德林之師,唱腔極規矩穩當,曾搭三慶、四喜、春台等班,三慶創排整本《三國演義》,他去蔡夫人,也很能得好。他與老旦謝寶雲為師兄弟,都排寶字,二人性格也相同,不講特別要好,而講循規蹈矩。中年以後,便不常演,而徒弟也極少,可以說是隻德林一人,因為他太認真,他教的腔,不能隨便改動,稍一變換,他就有氣,所以人多不願從他學習。晚年則與德林拉拉胡琴,然亦難得與他人拉一次,所以還不算正式改為琴師。
朱 霞 芬
霞芬名藹雲,乃梅巧玲之徒,幼芬之父,又為梅蘭芳之師。腔調悠揚動聽,扮相亦極美,光緒丙子菊榜狀元就是他,探花為孟金喜,小如之父。霞芬演《女兒國》《女彈詞》諸戲,都極精彩,且極出名,可惜他未搭過幾個班,隻隨乃師,在四喜演唱,中年以後,便不常登台,這些戲也就無人繼演了。
張 紫 仙
紫仙名敬福,乃曹壽山的徒弟,壽山即名笛師曹心泉之父,滿師後即搭四喜、三慶等班,初學昆腔,後演皮簧青衣,也很出名。《戰蒲關》《二進宮》《祭塔》等戲是其拿手,常與楊月樓、李寶琴、王楞仙等,合演《禦碑亭》,人稱功力悉敵。都說他與陳德林齊名,其實他卻早一些,因為光緒中葉,有一時期德林倒嗓,幾年未演,在此時期中,紫仙可算獨紅一時,因小福、紫雲,均不恒演,孫怡雲年尚輕,與其同時並紅者,隻票友常子和耳。紫仙在光緒年間,所唱的腔,號稱老派,他比小福、紫雲雖年較輕,而腔調則舊;後來學他者,隻有王勤農一人,而又不常登台;勤農又傳給王幼卿,即鳳卿之次子,教梅葆玖青衣者。
薑 雙 喜
雙喜號儷雲,為河間獻縣人,妙香之父,與餘為連縣。初學昆腔,又學皮簧,腔調極悠揚穩練,搭四喜班較久,人亦極忠厚懇摯,與餘極熟,惜中年以後,便不常演,故知者絕少。
喬 蕙 蘭
蕙蘭號紉仙,清宮當差的名字曰阿壽。有人說,他是河北冀州人,但他說一口極流利的江蘇話,雖平常不說,而老年仍說的很好,所以我認為他是蘇籍。民國以後,因為他教梅蘭芳昆曲,我與他在梅宅天天見麵,有十年之久,我對這層竟會沒有問過他,亦算憾事。他隻能昆曲,不會皮簧,又因他進宮當差甚早,生活充裕,於是在外邊總未登台。
按本編隻錄皮簧的名腳,喬君不能皮簧,在昆腔中,雖然能戲很多,而當年亦非名腳,本編本不應錄。但因他進宮當差最早,以後雖有譚鑫培、孫菊仙等一百多人都成了內庭供奉,可是開單子領銜之頭一人,永遠是阿壽,阿壽即喬蕙蘭,因蕙蘭二字,犯了兩位老妃嬪的諱,都不能用,故西後特賜此名,這可以說是北平所有好腳之領頭的人,因這種種關係,故特錄之。
陳 德 林
德林號漱雲,小名石頭,光緒年間,觀眾多以陳石頭呼之。初為四喜梅巧玲之徒弟,後改入三慶,彼時長庚已老,因以璋甫為師,與陸杏林、張淇林、李成林等,為同科師兄弟。他生於同治元年,比我長十五歲,滿科後,已稍露頭角。迨光緒初年,他才十七八歲,一次在文昌館演戲,一日演兩出,倒第二與楊鳴玉演《活捉》,大軸子與王九齡演《武家坡》,有此兩位老名腳一捧,觀眾大起哄,由此名氣就大起來了。不幸二十幾嗓音塌中,有幾年未能登台,自己難過,自己想,難道自此就不能吃戲飯了嗎?然心中不服,一定要用功。每日天不亮,便到先農壇根去喊嗓,亦曰遛嗓,冬天刮著多強的西北風,下著多大的雪,也是一定要去的。如是者二三年,嗓音居然複原,且比以前還好。他對此一段苦功,極為難過,也極為得意,對朋友也最愛談此,他與我就說過幾次,說他天天往壇根來,自己常氣的哭一陣,自己想,別人都能自自然然的吃碗戲飯,為什麽唯獨我受這樣的苦呢?我也常把他這段情形,對幼年人述說,可見是有誌者事竟成,皇天是不負苦心人的。好在他自嗓音恢複之後,就一直唱到了老,總是很順當的。
嗓音恢複之後不久,二十八歲中就挑入了內庭供奉,且極蒙西後賞識,與西後接談之時也很多,每遇王府有生日堂會等等,西後往往推薦德林及餘玉琴為承辦人。西後戲癮很大,且常常自編唱詞,所有唱詞,多數是命德林安腔,尤其排整本《昭代簫韶》時,把乾隆年所編之昆曲,通通改成皮簧,西後自編之詞更多,多數都是德林所安的腔(按《昭代簫韶》一劇,共一百餘出,西後改為皮簧,減的不少,兩種總本,餘均有存者)。德林由此更忙,且宮中當差,生活更為優裕,於是外邊演的較少,然因彼時青衣人員,如時小福、餘紫雲等多不恒演,戲園中青衣人才缺乏,所以也不斷登台。與譚鑫培合作很久,自己改造的戲也很多,如《南天門》,一上場之慢板,原為原板,經他才改成慢板,後邊之“三家店前把飯用”一段,也是由他改成二六。
德林能戲很多,腔調也極正當,對於後輩,亦極肯幫助,可惜因宮中事忙,未收徒弟,他的真正徒弟,隻有王勤農一人,妙香就未正式拜過,但後輩則都很尊敬他,這也是因道德高的關係,尤其是梅蘭芳,雖然沒有拜他為師,但他對蘭芳,如同親子弟一樣,而蘭芳對他,也極尊敬之至。其實王瑤卿確應管他叫師傅,在前清的規矩,一個演員得以進宮當差,必須先由一資深演員介紹保舉,此新演員對保舉人,應該終身執弟子禮,呼為老師。瑤卿進宮,便是由德林保舉,他自應以老師呼之。按德林雖比瑤卿長十八九歲,但按親戚世交,都是平輩,所以呼為德林哥,叫了十幾年的德林哥,乍改叫老師,瑤卿有點不好意思,而又不能仍呼德林哥,於是給他起了一個號,叫作老夫子,而外界人也跟著叫,其實這是瑤卿奸滑幽默的用意。
德林為人,忠厚誠懇,道德很高,與餘亦極好,常相過從,我得他益處極多。一次閑談,我說大家都恭維您是正宗青衣,他說齊先生快別說這句話,我聽到此話,便要難過半天,年輕的時節,哪一個人有不唱活潑一點的小姑娘戲呢,如今快六十歲的人了,再扮小姑娘,不但觀眾不愛看,自已就有點不好意的,隻好光演演穿青衣的婦人戲,至於青年女子的戲,隻有戴鳳冠的人物,還可以演演,若《花園贈金》《琴挑》《鬧學》等戲,就不能演了。自己正在因為過境牢騷,而他們反用此恭維,豈不難過?若自幼便隻演青衣的戲,那就成了掃邊的旦腳了。
吳 順 林
順林號靄仙,乃時小福的徒弟,嗓音極好,腔調亦極規矩,凡大段唱功的戲,無不擅長,他比德林小八九歲,當德林塌中之期,正是他年輕力壯之時,所以很紅了幾年。當他師傅時小福掌四喜班時,他在班中可以算是第一名青衣,其次才數怡雲,如與孫菊仙配戲,大致總是由他據任。一次大軸子為他與譚鑫培合演《寄子》,乃譚適病,遂由他單演《宇宙鋒》,座客一人不走,且很滿意,由此名便日高起來。奈因扮相微苦,中年之後,便不恒演,偶爾登台,也隻是《寄子》《賣糕幹》《祭江》《探窯》等幾出戲。
他與陳德林過從極密,且最說的來,我每訪德林,十次總有八次遇到他,所以也恒與之長談,對於戲界掌故,知道的也很多,我受他的益處也不少。
孫 怡 雲
怡雲為名青衣孫心蘭之子,乃光緒庚子前後十餘年間最紅的青衣,因彼時德林扮相已稍差,瑤卿等尚未起來,紫雲、小福,都是二十五六年去世,前此雖唱,亦算過時,所以他獨享了幾年的盛名,而且扮相很美,嗓音柔潤,腔調亦極規矩,特受歡迎,在光緒七八年間,便曾與許蔭棠、何桂山,合演《二進宮》等戲。彼時他不過十幾歲,而且許何二人,嗓音都非常高亮,他竟能合唱,已算難能可貴了。光緒中葉以後,與孫菊仙、龍長勝、楊朵仙父子、龔雲甫、朱素雲等等,合組四喜班,便恒與孫龍兩位老生配戲。後搭玉成班,與許蔭棠等合演《探母》,名次他總列第一。與德林合演《五花洞》,總是他去假金蓮,雖然是德林讓他一頭,當然也是他有這種資格。與許蔭棠、金秀山,合演《二進宮》,他比他二人得好還多。他還很能排新戲,如《回荊州》一戲,係由福壽班排出(說見後票友門,毓五名下),劉備為許蔭棠,孫母為老旦全子,尚香即怡雲,趙雲為李順亭,周瑜為陸華雲,魯肅為賈洪林,又經毓五把《甘露寺》一段重排,去尚香者,仍係怡雲。此外排戲尚多,不必盡錄。晚年則以教徒弟為消遣,尚小雲即其得意門生。
鄭 二 奎
二奎乃光緒庚子前後很紅的青衣,與青衣吳順林、小生朱素雲等等,常常一同演戲。與龔雲甫合演《探窯》,尤為常常聽到。一次與黃潤甫、許蔭棠、羅壽山等,合演《法門寺》,台下大捧。惜光緒末年,便不恒露了。
楊 韻 芳
韻芳為朱幼芬之姐夫,扮相秀麗,嗓音圓潤,光緒庚子後,曾紅一時,彼時王瑤卿初露頭角,偶與韻芳合演,還得算巴結著唱。可惜韻芳,因生活充裕,總未恒演,然其人緣則異常之好,亦極能唱,茲有一事,似應附記於下。
前清光緒年間,有一位票友,孫春山先生,行三,係一位翰林,對於皮簧旦腳之腔調,極有研究,且極能創製,陳德林之腔,多其所創,故德林說起他來,永遠稱為孫三先生,極為佩服。他的侄孫,伯恒先生,自清朝末年,即為商務書館之北京經理,與餘為同學,故亦得認識。他因為從前皮簧班中所演的《三堂會審》一戲,乃由梆子腔翻來,故其詞句多較俗,腔調亦不甚合宜,所以整體特另改編了一次,每句都特創了新腔,因為該戲當年是梆子翻來,所以有七八句還是梆子腔的腔調,孫先生為紀念此一點,也未盡行刪去,也仍有一二句唱梆子味道,如“敘一敘舊情”一句便是。他把戲詞編好,腔調妥好之後,當然要覓一位能唱的紅腳傳授,當時就選中了韻芳,一字一板的教好他,並用梅雨田隨奏。可惜學好之後,因他常常有病,未能排演,不久孫先生也辭世,該戲遂未唱出。迨至清末民初,梅蘭芳稍露頭角,雨田便把所有腔調,傳與蘭芳。第一次出演,是在文明茶園,小生為朱素雲,藍袍為賈洪林,由雨田操琴,一唱而紅。以後一直到現在,北平腳色所演者,皆係此派,固然都有些變化,但大體都還未離大格。
吳 彩 霞
彩霞乃琴師徐蘭園之舅父,光緒初年生人,與餘差不了兩三歲。嗓音高亮,腔調也很正當,常與老旦陳文啟合作。劉鴻升老年自己成班,因為他調門太高,無人願同他配戲,乃約彩霞,固然配得上,但終因鴻升調門太高,自己得巴結著唱,日久便顯吃力,嗓音因之稍差,以後遂不常演了。
王 瑤 卿
瑤卿的名氣極大,凡皮簧戲班中的人,幾無人不知,觀眾也大多數都很恭維,他確是一位劃時代的人才。不過是大家隻管恭維他,但他真好的時候,我想現在看到的人,已不很多。他生於光緒八年,比我小五歲,有幾年的工夫,我們幾幾乎是每天晚上見麵,一談就是兩三個鍾頭,他雖年輕,知道的戲界規矩卻不少,他又能談,我對於國劇的知識,受他的益處也很多。我寫過一本書,名曰《國劇身段譜》,出版的時候,他給作了一篇序文,乃鳳卿所寫,附錄於後。
高陽齊如山先生,研究戲劇三十餘年,非常虛心,每逢觀戲,必至後台,逢人便問,又時到劇界同人家中,殷殷討論,與愚對談,動至夜深,所發之問,往往尋根究底,使愚無詞以對,恒至反覆尋思,始有所得,是誠善於啟發真理,而大有造於劇界也。先生日積月累,著作甚富,自世人已見者之外,尚當陸續刊行,即此《國劇身段譜》一編,皆深中竅要,為從來所未道及,得此極明了之注解,以作舞台之證據,可謂後學之津梁,劇壇之鴻寶,國劇得以光大,藝術得以發揮,將於此是賴矣。“中華民國”二十一年三月,王瑤卿撰鳳卿書。
由這一篇文字,可以知道吾二人的交情。在前幾年我曾寫過四篇談名腳的文字,即譚鑫培、陳德林、楊小樓、餘叔岩,曾見報章,不過多贅。當時本也想談一談他,但因彼時他還健在,談之有些嫌疑,故未果,將來一定要詳細的談一談,此處非其體裁,隻得略說一些就是了。
為什麽說看過他好時候的人不多呢?
他最好的時候,是光緒庚子前後。到光緒末年,嗓音就差,自此以後,為保存名譽計,便不恒登台。民國以後,因第一舞台為新式戲園,一切齊備,於是約他又演了些日期,此時便已全靠做功,至嗓音則永不能饜觀眾之望了。看到他最好的時候者,總須在六十歲以上之人,所以說現在在此地的人,看到他最好時候者,不會太多。當他在二十歲左右時,嗓音寬亮而又會唱,扮相頗美而亦能表情,身段亦美,迨塌中後,因嗓音自己已經不滿意,隻好在腔調及話白中找俏頭,腔調無論怎樣想法子,但嗓音不夠高,一切高腔都不能唱,隻好在矮腔中找俏頭,於是便不會滿人意了。所以以弟子滿中國的一位名腳王瑤卿,會沒有他特別的腔調傳世,就是因此。後來的人,雖沒有聽到過他的好腔,其實現在傳流著南梆子調中幾個腔,就多始自他。話白一層,另有一種說法,北平戲界之話白,向分兩種,一是中州韻白,一是京白,兩種與現在之情形,都有不同。先說中州韻白,簡言之曰韻白,彼時老腳,如時小福、張紫仙、餘紫雲、陳德林諸位,都是昆腔底子,雖皮簧之白,亦未出昆曲的範圍,念白口風要緊,口要有勁。瑤卿無昆腔底子,念韻白欠講究,敵不過上邊所舉幾位,所以他就設法在京白中找俏頭,他的京白,全得力於旗人。按戲界中人,與旗人來往最密者,以他王府上為第一家,不過他所來往的,都是內務府人,說話都不夠高尚,所以他之京白,多含中下人家的叫囂性質,與德林之京白,大有不同。可是後來者,尤其是女腳,多半是學他這種。他的韻白,在彼時老腳們雖然都以為不夠高尚,但觀眾也相當歡迎,說見後。
為什麽說他是劃時代的腳色呢?
在光緒中葉,有一個時期是花旦最受歡迎,於是戲界人有小孩,凡麵貌稍好者,無不學花旦,最紅的為楊小朵,其餘如郭際湘、姚佩秋、諸如香、王蕙芳、陳桐雲、羅小寶、孫硯亭、遲二和陳鴻禧等等皆是。隻有麵貌不夠好,又不能表情者,才學青衣,如吳順林、吳彩霞、胡素仙、趙芝香、孫喜雲(怡雲之弟,怡雲較早),等等皆是,如果有人家子弟,麵貌很好而學青衣者,則老輩必說,為什麽這樣好扮相而學青衣呢,那不太可惜嗎?彼時的風尚議論確是這種情形,雖然不能說是人人如此,但大多數人是如此。自瑤卿以青衣兼演閨門旦,能表情,身段亦美,大受觀眾歡迎,戲界思想,為之一變,子弟學戲,入青衣門者始多,民國以後之戲班,幾成青衣世界,而且這些旦腳,走的都是瑤卿的路子,所以說他是劃時代的人物。再談到念白,瑤卿之白,受梆子的影響極大,因為在光緒中葉以後,一直到清朝末年,北平可以說是梆子的世界,彼時十個戲班中,總有八班是梆子腔,尤其花旦一行,更為吃香,如冰糖脆,玻璃脆,小旋風,銀娃娃,大五月鮮,小五月鮮,三位靈芝草等等皆是。以上所舉都是純粹梆子班之腳,與皮簧班是兩件事情,因為在光緒中葉以前,皮簧班人家的子弟,都是學皮簧或昆腔,絕對沒有學梆子腔的,到此才有;如羅小寶、陳鴻禧等,均為皮簧人家之徒弟,但均專學梆子,此種風氣,到清末尚未衰,如尚小雲、荀慧生、於連泉等,最初都是學的梆子,此足見梆子腔之盛。瑤卿不是昆腔底子,韻白念的不及老輩,昆白講口緊,梆子講開口,完全北方音,瑤卿受了這種影響,他念白口太敞,可是有一樣,雖然不及老輩講究,但開口音極好聽,大受觀眾歡迎,於是戲界的思想,也跟著變了,遇有小孩開口音念的好聽,則親戚朋友必高興,說好了,張得開嘴,有飯吃了,瑤卿以後的旦腳,念白都是講念開口音的,第一個人便是梅蘭芳,以後都是如此。這豈不可以說他是劃時代的人物嗎?
瑤卿還是很能排戲,經他排的也有幾本,如《混元盒》中,原無《琵琶緣》一段,該段是皮人影裏頭的一本,他把他拉來,加入在皮簧中,很受人歡迎,至今排整本《混元盒》,都必有此段。他徒弟很多,他五十歲生日的征文啟,乃友人代撰,出名者都是徒弟,其次序乃我替他所排,如荀慧生,程豔秋,程玉菁,黃玉麟,郭效青,趙桐山,金碧豔,戴南芳,王芸芳,董琴芳,雪豔琴,李豔香,新豔秋,華慧麟,杜麗雲,馬豔雲,毛劍佩,李慧琴,趙岫雲,李沁香,李吟香。徒弟雖然這樣多,但不過都是為一個名,真正經他教過的人卻極少,好腳不肯教人,乃是自然的,曆來便是如此。
梅 蘭 芳
蘭芳為梅巧玲之孫,竹芬之子,名琴師梅雨田之侄。目下說起來,是世界出名的人物,但他十六歲以前,麵貌不但不夠一個美字,簡直說是不好看。七八歲投入朱霞芬門下為徒,一因霞芬為其祖父之徒弟,二因霞芬之次媳,為蘭芳之姊,都有照應也。但因其麵貌不美,又不大聰明,教習都不大願教,隻有吳菱仙(乃時小福之徒弟),天天自動去教蘭芳,一毫不要報酬,彼時小芬(蘭芳姐夫),還抱怨吳菱仙,說你不是白費事嗎,難道說這樣的小孩,將來還可以吃戲飯嗎(靠唱戲吃飯之義)?但他們無論說什麽閑話,而吳不管,隻是天天去教。此蘭芳十一二歲前學戲之情形,以後日見起色,到了十六歲,麵貌越變越美,嗓音亦漸亮,沒想到後來便成了世界的名腳。他的唱腔如何,幾乎人人知道,不必我再說一句。其實他的長處,不止唱功,麵部表情及身段之美,尤為他人所不及。戲界所謂六點者,如一身材好,二身段好,三麵貌好,四能表情,五嗓音好,六會唱,這六個點的平均分數,他實比人較高。他最大的優點,還是謙和,能夠吸收他人的長處。以謙和來說,他到後台,無論遇到何人,都是很和氣的,就是對跑宮女丫環及跑龍套的人,都是如此。凡老輩也是如此,無論對於什麽樣的人,說起話來,總加先生二字。以吸收人長處來說,別的不用談,隻我對他的這種情形,就極難得。當我在民國元年,看了他《汾河灣》之後,我以為這位腳兒,天才是好極了,隻是功夫尚未到,我就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此戲應怎樣演法,您所演者應該怎樣改法,當時我寫這封信,總算是相當冒昧,彼時我雖認識他,但不熟,更無交情,驟去此信,豈非太不客氣呢?不意他下次又演,乃完全照我說的改過來了,這一來把我的精神給提起來了,以後每次看了他的戲,總要給他寫一封信,此事在餘回憶錄中,已較詳言之。他寫的舞台經驗,對此也曾鄭重言之,茲不多贅。此事之所以難得者,因彼時梅之技術,雖很幼稚,但叫座之能力已極大,而我則不過是一個外行,他對於一個外行人說的話,肯這樣重視聽從,這是極難能可貴的,也是後生晚輩,所極應該效法的。
他到日本去演戲,是民國八年。往美國去演戲,是民國十九年,因正式出國演戲,他可以說是第一個人,所以附記於此。
再者此編對於民國以後的名腳,本不著錄,因他是十一歲登台,他生於光緒二十年甲午,十一歲即光緒三十年,而在光緒三十三年,在喜連成科班,已有相當的名譽,如自演《六月雪》,及與貫大元、小穆子合演《二進宮》等等,便列倒第二出。在鳴盛和班,《六月雪》亦演倒第二。宣統三年,我看他演《思誌誠》,便演大軸,這當然不隻是民國以後的名腳了。
此外尚有許多名腳,如:
陳寶雲,曾搭春台班,比胡喜祿稍晚。
王長壽,也曾搭春台班,學陳寶雲。
蔣蘭香,也曾搭四喜班。
陳嘯雲,梅巧玲的徒弟,十二歲出台即紅,曾搭四喜班。
韓寶芬,曾搭四喜班。
孔元福,曾搭三慶等班,為同治年間名青衣,兼唱昆腔。
徐如雲,徐小香之子,曾搭四喜班。
以上各腳,老輩都很推許,但我知道他們的事情太少,不能詳細介紹。又如後來之趙芝香,唱的日期很久,但隻平妥,沒什麽精彩,或可效法之處。
朱幼芬,確名氣很大,但他唱做,都隻平平,隻靠貌美。若隻論麵貌,那真可以說是美,他比蘭芳長兩歲,在他十五六歲、蘭芳十三四歲之時,兩人的麵貌,真有天淵之別。最末次宣統末年,好事者還扮過一次菊榜,狀元即幼芬,榜眼王蕙芳,探花梅蘭芳。他雖麵貌美,但隻此不能為後人取法,故不多介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