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元十三限就要動手,天衣居士兀然叱道:“大指空。頭指風。中指火。無名水。小指地。”

元十三限一怔。

這是《山字經》裏的一些淺白的經文,可是因為元十三限所習的卻是倒錯的,雖然到最後仍然給他通悟了《山字經》的無上境界,但由於他所學的途徑大異,故而乍聽這五指訣法,大為震訝。

天衣居士身法如魅,迅疾遊動間大殿燭火依然不晃不閃,然而卻把老林禪師、蔡水擇、張炭、“無夢女”連同趙畫四都掃**出殿外去。

天衣居士依然長吟:

“禪慧輪智識。精定蓋力行。忍念光願想。戒進高方受。檀信勝慧色。瓜在事瓜往私瓜事石瓜,慧信勝檀色。方進高戒受。願念光忍想,力定蓋精行。智慧輪禪識……”

這原隻是十指異名。《山字經》本是一種由外而內的修為法經,但元十三限所得抄本,則是句式顛倒,內容倒錯,雖仍給他另自破悟出別有天地,但這回乍聽原句,也一時為之愣然。

這時,天衣居士已迅快無倫地搬動佛殿內的神像。

佛殿內本有十八尊羅漢,碎了兩尊,另有四大天王像,本還有兩座菩薩,但一已隨著天衣居士現身而碎成片片,另一則與元十三限結合,成了神魔之間的“人”。

這剩下的二十座神像,隻不過稍經轉移變局,佛燈便立即黯淡了下來,連像老林禪師這麽熟悉這佛寺地形的高手,還有像趙畫四眼力警覺那麽高的好手,竟然都不大看得清楚在佛殿內的情狀。

——那隻不過是搬移了幾尊泥塑的的神像,局麵立時有了這麽巨大的變異!

蔡水擇因為傷重,以為是自己視覺已模糊,於是勉力張望不已,張炭怕他心懼,連忙據他所知而作解:

“我也一樣看不清楚。我想,這可能是居士在施‘大曼荼羅法陣’。據說,世間每一事、每一物俱有它所定位,亦有其主神,所以有些種子在這土壤能成長,在彼土壤可茁壯,但在其他土壤則必枯死,或長為異物。又有些人在某地鬱鬱難伸,不得其誌,對某些所在則頭暈眼花,嘔吐不止。但在某地即能心曠神怡,盡展所長。究山河,草木、國土、器具、音聲、言語,既有情亦非有情,隻要定其所位,就能融會相離,纖妙宏偉,各展其無邊威力。看來,居士所用的正是此法。”

蔡水擇聞言急道:“你既知法,為何不去襄助居士臂力?”

張炭苦笑道:“我隻知法,但沒有功力破法,連入其法也不得其法,隻怕助居士不成,反害了居士。”

說到這兒,忽爾聽得一聲長噫,仿似從天衣傳來。

老林和尚臉色一變,急掠而出,已出了寺門,抬頭一看,長空飛簷,隻一輪清月,哪有誰人?

這邊廂老林和尚隻聞太息,卻啥見不著。

那邊廂元十三限卻見著了自己、不是自己、還有郵局。

“郵局”是一個地名——元十三限出生地的名字。

元十三限的出生地很奇特:因為在那兒沒有人睡覺。

在那兒,不知為了什麽,沒有人能睡得著。

這獨特的習慣,早在元十三限降生之前三十九年已發生了:據說這麽一個夜晚,在“郵局”的人,人人都夢見收到一封給人拆開了的信,上麵寫著“無夢”兩個字;之後,大家不但沒有夢了,甚至連睡眠都沒有了。就像是著了一場厲害的詛咒。

元十三限在童年時最令人驚異和最堅忍的突破就是:

他設法入睡。

他不接受沒有睡眠的風俗,他千方百計入睡。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於能入眠了。

但不是在晚上。

而是在白天。

從此他習慣了白天入睡。

晚上他醒來。

多年來都如是。

沒變。

不變。

郵局的人因為不睡覺已成習慣了,所以把他當做異類。

在那個荒僻但人口眾多的山村裏,人亙常一個接一個地排隊在一條十字大道上,等太陽轉紅或轉藍,月亮轉黃或轉白;白的大家就工作,黃的大家便吃飯,紅的可以行走,藍的就要停止一切活動。誰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根據這些顏色來起居飲食,甚至也不明白為何這兒的月亮太陽會轉紅變白。

那兒的人不知怎的,喜歡吃狗肉。

鎮裏的人愛養貓、養豬、養牛甚至養蜥蜴和蟾蜍,可就是沒養狗。

那兒的人不知怎麽的,不養狗,隻愛吃狗肉。

元十三限從小就在懷疑:狗是從哪裏來的呢?

他曾花了很多時間去找狗。

他每次出發去找狗,身後就會飛翔著許多蜻蜓,跟著他走。

他去到哪兒,蜻蜓就跟到哪兒,除了過橋的時候。

本來,到了晚上,蜻蜓就很少出來迂回飛翔,但對他卻是例外。

他不睡覺,蜻蜓也不眠不休了。

——但隻有他在找狗的時候,蜻蜓才會跟著他繞飛。

不過他一直找不到犬隻,為了不滿自己的失敗,他罰自己隻吃書。

一本本書地吃了下去。

直至有一天,他突然找到了一麵鏡子。

鏡子是夾在一頁書裏。

——書目名叫《山字經》。

他大吃一驚。

鏡子好清晰:

那是一麵小小的鏡子。

小圓鏡。

他好像看到了鏡中有熟悉的影子。

他發現那倩影裏有自己。

他想叫住他(還是她?)。

可是叫不住。

這時候,鏡麵如水麵起了漣漪。

鏡再次清晰到了清澈的程度之時,鏡裏就出現了一隻狗。

狗伸出了紫色細長而開叉的舌頭,正對他笑,尾巴居然還開著一朵花。

小花。

這時際,他的感覺就似村民一樣:他憤怒極了。

他想殺了它。

我要吃了它!當他生起這種感覺的時候,鏡裏已沒有了狗,隻有自己。

一個白發蒼蒼,看去至少有七十八歲的自己!

於是他馬上警省:

不對呀!

我是在郵局鎮長大的。

可是我似乎沒有長大。

因為失去了中間的過程。

我隻有年少和極老的階段。

缺少了從少到老的曆程!

然後他大喝一聲:

他右手指天,左手指地,繞行七步,大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並大喝一聲:“破!”

局麵轟然破去。

那當然是幻。

但在幻中的感覺卻是真的。

在夢裏,沒有時間的順序。

夢也有關鍵,就像人有要害。

元十三限從夢的這一關鍵裏頓悟:

然後破解——因而破除了天衣居士向他以二十尊神像法力合聚施為的:

“大曼荼羅法陣”。

——這陣法先把敵人過去的事,轉移入現在的時空裏。實虛幻滅之間交替堆疊,然後把人的神誌納入夢中之夢裏,疑真疑幻,無法自拔,除非施法者開陣,否則永固陣中,癡見慢疑,蓋障之昧,永墮煩惱虛華裏。

但元十三限竟憑著絕世神功,《山字經》逆行而修,以成不著染淨,不驚善惡,作五逆而忽人真如,超大欲而下得法身,並以“忍辱神功”的修為,驚破幻局,那是一種:生不在來,生不在去,生不在現,生不在成,生是全機現,死是全機現的境地,天衣居士以佛尊布陣的法力,也奈不了他何。

破了陣的他,立即反攻。

天衣居士忽然感覺到對方的攻勢。

不僅是手的攻襲。

不止是腳的攻擊。

還有眉毛、眼神、鼻息……五官的發勁,甚至還有毛孔和五髒的內勁,排山倒海一波接一波地攻到……

就元十三限而言,身體發膚任一處,都是武器。

對天衣居士來說,他沒有能力抵擋。

所以他自己並不抵擋。

他用四大天王為他抵擋。

還有十六尊羅漢。

羅漢和天王,成了一種至大至剛的法力。

這力量卻來自至陰至柔的微力所推動。

因為天衣居士本身沒有功力。

他隻能借助他人、他物之力。

正如月亮不發光。

發光的是太陽。

但月亮依然影響著蒼穹大地、潮汐漲落,仍然照亮天心人心、曉風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