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啊,源哥。”

夜深了,酒吧裏的熱鬧也差不多散了。林司良跟源哥打了個招呼,便和安幸一起出了紅皮大門。

“哈……”

安幸跟在林司良後麵,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

“累了吧,今天夠折騰的。”

林司良回過頭,牽起安幸的手,拉著他慢慢地向外邊走。

“嗯。”

安幸困得有點懵,眼睛半睜著,也懶得看路了,就讓林司良拉著自己走。

“今天得早點睡。”安幸說。

“嗯,早睡。什麽都不幹,回去就睡覺。”

林司良答應著,模樣特別一本正經。

安幸遲鈍了一秒 ,才反應過來林司良的意思。他低頭一笑,故意上前撞了他一下,但撞完了,又黏乎乎地在他身邊膩著。

“你這人,真煩人。”安幸笑著說。

“這不是你累了麽。”林司良也笑,把安幸的手握在手心裏輕輕地揉。

安幸耍賴不承認:“誰說累來著,我可沒說啊……”

“哎,你們倆也剛走啊!”

兩個人正親昵昵說著話,忽然聽見身後有高爾的聲音。兩人回過頭,果然見高爾從紅皮大門裏走了出來。

“你還沒走啊,我還以為你走了。”林司良說道。

“沒,本來要走,突然又想上廁所。說好了讓白心白靈等我會兒吧,結果從廁所出來,倆人都沒影了。哎……怪不得小圖今天一個勁跟我說黑。”

高爾歎了口氣,沮喪地搖搖頭,那鬱悶的樣子看得安幸和林司良直樂。

“明天再約吧,沒準明天就白了。”安幸說。

“哎也隻能這樣了,續攤我都預訂好了,也隻能明天再說了。”

三個人隨意聊著,一起走到街邊,又各自上了各自的車。

“回了,明天見了!”

“明天見,路上慢點!”

“嗯,拜拜!”

像往常一樣跟高爾道了別,林司良和安幸便回去了鏽水巷。

安幸今天雖然確實有點累,但還是沒能舍得浪費睡前的這大好時光。從門口,到浴室,再到**,和林司良兩個人玩足了情人愛玩的遊戲,安幸才心滿意足地窩在林司良懷裏,沉沉睡了過去。

今晚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尋常的夜晚。有人開心,有人失落,有人你儂我儂,有人形單影隻,但至多也不過是芸芸眾生的小小心情,在這茫茫夜色中悄悄地浮遊著,掀不起波瀾,攪不起風暴,也不會讓那即將到來的災難,推遲哪怕一秒。

***

林司良是最先睜開眼睛的。

夜還很深,安幸還在自己懷裏熟睡。房間中是一片泛著冷白的昏暗,窗外的計時牌上的數字,仍在一秒一秒地跳動著。

4點45分28秒。當林司良看向計時牌的時候,上麵顯示著這樣的時間。

一切都很正常,也很平靜,好像並沒有什麽事情值得突然醒過來。

或許是錯覺吧。

林司良想著,又閉上了眼睛。

就在他閉上眼睛的一刹那,一陣隆隆悶響突然穿透了黑夜,猛地撞擊在林司良的耳膜上。他立即睜開眼睛,撐著床剛要起身,卻不防手臂一軟,頃刻間整個房間劇烈地晃動起來!

“……怎麽回事?!”

安幸也被晃醒了,迷迷糊糊地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隻覺天旋地轉,整個人被林司良卷在被子裏,一把扛在了肩上。

“林司良?!”

安幸嚇了一跳,但林司良卻來不及對他解釋,扛著他跳下床砸開窗戶,就這麽直接從窗戶躍了出去!

“啊?!林司良!!”

在躍出窗戶之前,林司良並沒能考慮得太多。或許是比幾個小時前還要猛烈的劇震直接刺激到了他的感知神經,林司良憑著那一瞬間的直覺,條件反射地就帶安幸飛出了窗子。而就在他們落地之後不及片刻,剛剛還身在其中的這座三層小樓竟然轟隆一聲,從中間整個塌了下來!

被卷在被子裏的安幸卻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隻知道這二十幾年來,中心城從來沒發生過這麽可怕的事情。耳中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巨響,天地間的震動猛烈得,似乎要將整個世界通通咬碎吞沒。五髒六腑在劇震中翻江倒海,視野中都是模糊的虛影,他甚至分辨不出扛著自己的林司良是還站在原地,還是正在向哪裏跑去。

“林……林……”

安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叫出了聲,但很快,便聽到了林司良的回應。

“別怕,寶貝,別怕。”

“林……我……”

句不成句,動不能動,安幸索性閉起眼,咬起牙,兩手抓緊了被子的布料。

既然什麽都不能做,那就都交給林司良好了。

反正他活我也活,他死我也死,生死都在一起,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林司良沒在原地站著,也沒有向哪裏逃跑。四周的房屋在地震中岌岌可危,高處的磚石鋼鐵隨時都有可能墜落下來,砸在他們頭上。林司良的精神高度緊繃著,帶著安幸跳上旁邊的房頂,又在倒塌的前一秒鍾迅速躍起,落腳在附近那已然塌成了廢墟的房屋殘骸上。

房屋建築一幢接一幢地坍塌著,似乎沒有哪一處的磚瓦,可以在這一場劫難中全身而退。林司良護著安幸,在磚石瓦礫中不停地跳躍躲避著,寒夜的空氣冷得似冰,但林司良隻穿著單薄的T恤,額頭上竟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不知過了多久,這恐怖的劇震才漸漸停息下來。隆隆聲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沉沉的死寂。

“……林司良。”

安幸艱難地叫了他一聲。

“……嗯。”

林司良努力穩住喘息,略略放鬆下快要崩斷的神經,雙手一攏,將安幸從肩膀上放了下來。

安幸一落地,便忍不住跑到一邊幹嘔起來。頭暈得幾乎站立不住,內髒就像絞擰成了一團堵在胸口,嘔了半天,才總算是舒服了一點。

林司良扶著安幸給他拍著背,又脫了身上的T恤給他擦嘴。

“好點了麽?”他關切地問道。

“嗯……”

安幸點點頭。腦袋裏的暈眩慢慢退了一些,安幸抬起頭,向四周看去。

隻一眼,他便頓時僵在當場,心神魂魄,都被眼前的一切瞬間凍結。

——昏黑的夜色中,碎石瓦礫,斷壁殘垣,一片廢墟茫茫沒有盡頭,視野所及,再看不到一處完好的景象。

“怎麽會這樣……”

安幸呆滯地望著這片再無生氣的漆黑,聲音止不住顫抖起來。

“怎麽會這樣……林司良……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

林司良回答不出,隻能抱住安幸,沉默地安撫著。安幸被在林司良抱在懷裏,用力閉上眼睛,期待著一睜眼,就會發現這一切不過隻是一場夢。

可當他再睜開眼,映入視野的,卻依然是噩夢一般的慘象。

安幸像被燙到了視線,又緊緊合上了眼皮。

這不是夢。

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風呼號而過,攜著浸入骨髓的寒冷。地震來得突然,安幸身上隻有單薄的睡衣,林司良的T恤也已經脫了,上身什麽都沒穿。林司良將安幸鬆開一些,撿起地上的被子,仔細裹在安幸身上。而安幸遲鈍了一會兒,又從被子中掙開手臂,也將光著上身林司良攏進了被子裏。

“我們……該怎麽辦。”

許久,安幸才訥訥問了一句。

一直裹著被子在廢墟裏呆著,終究不是辦法。林司良將安幸安頓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角落裏,然後一層層扒開廢墟上的鋼鐵水泥,好歹給自己和安幸找到了些衣服鞋子,又幸運地找到了幾包煙。兩個人穿上衣服,林司良拿出根煙叼在嘴上,這才想起來,他沒有火。

林司良又將嘴上的煙拿下來塞了回去,看著安幸把衣服整理好。

“我們……去酒吧吧,去看看源哥那邊的情況。”他建議道。

安幸點點頭,又望向這一片早已看不出模樣的磚石堆。

“你知道……該怎麽走嗎。”安幸問。

“放心吧。”

林司良拉起安幸的手。

“我在呢,沒事。”

***

平時隻是坐著機車拐幾個彎的路程,卻走了好久好久,都沒有走完。

“應該就是前麵了。”

翻過一堆碎開的水泥板,林司良向不遠處指了指。

“你看那邊。”

安幸順著他的指向看去,隻見那邊一堆碎磚塊裏,好像埋著點什麽東西。

“那個是……”安幸覺得眼熟,又一時想不起來那是什麽。

“你還記得酒吧對麵的情趣酒店,上麵掛的那個桃心招牌麽。”

林司良又定睛確認了一下。

“你看是不是?”

安幸仔細看去,盡管光線暗淡,但確實能依稀看出那半個桃心的弧度,還有幾個酒店名字的英文字母。

“好像是。”

安幸心一提,又向那招牌附近望去。

“那酒吧就是在……”

“司良……安幸,是你們嗎……?”

就在這時,前麵忽然傳來一句隱約的人聲。

兩人一路走來,四周都是令人絕望的悄無聲息,就連傷者的呻|吟聲都沒有一絲。這會兒突然聽到有人說話,兩人頓時精神大振,急急向聲音的方向跑去。

“源哥?是源哥嗎?”安幸邊跑邊大聲問著。

“安幸!你們沒事吧!”隨著他們的接近,前方回應的聲音也越來越響。

“我們沒事!你呢!”

林司良帶著安幸躍過路上的裂縫和瓦礫,一路跑到那片或許是暗街11號的廢墟前,繞了大半圈,才在一處斷壁下找到了坐在地上的源哥,還有衣衫淩亂的小圖。

“源哥!”

兩個人立刻跑上前去,而看清了源哥的狀況之後,二人又都是一驚。

隻見源哥左腿膝蓋上方緊緊紮著一根布條,膝蓋下方的小腿扭曲地彎折著,大片的血肉模糊間,支出了半根帶血的腿骨。

“源哥……!你這是……”

“哎……老了。”

源哥苦笑。

“好在,總算是活下來了。”

兩人表情凝重著,各自啞了聲音。半晌,安幸又看向旁邊的小圖。

“小圖怎麽樣,受傷了沒有?”他問道。

小圖沒開口,隻是搖了搖頭。

“小圖應該沒什麽事。”

源哥替小圖回答了一句,說完沉默了片刻,又低低開口。

“不知道大家……都怎麽樣了。”

高爾怎麽樣了……?

白心白靈,還有暗街11號的眾人都怎麽樣了。

……沒有答案。

盡管突如其來,卻是早有預兆。活在如今這個時代,似乎早該對這樣的事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卻從來沒有人知道,要有多充足的心理準備,才足夠讓人麵對這樣的劫難。

就在一切都那麽好的時候,一切,都毀了。

就在某次無比尋常的“明天見”之後……

明天,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