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念歌將許昀猛然推開,匆匆行禮後離去。

樓上的卿卿看著這一幕,這才舒展了眉頭。

她後知後覺的發現剛才看到那位客人貼近暮念歌時,自己竟然在為她擔心。

盛嬌陽那邊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張口就要和她要人。

那可是福安公主,盛嬌陽和南啟笙賠上兩人的名聲演了這麽多日的戲,就是為了把福安公主接回去。

豈能讓他半路拐走?

“讓什麽讓?本小姐看上的人還能讓你搶了?”

盛嬌陽氣憤地摸向腰間,扯下掛在那裏的紅嘴鸚鵡繡花的荷包就扔向年嬤嬤。

她一早便打聽了價錢,荷包裏有足足三十兩。

誰知那男子卻與她競價:“我出兩倍。”

他也從懷裏掏出荷包遞給年嬤嬤,年嬤嬤喜笑顏開。

要知道年嬤嬤可是能從中拿抽成的,現在一個小舞娘就引得這二人爭搶抬價,若是每一次來花錢贖身的客人出手都能如此闊綽就好了。

現在的場麵不隻是有人打亂了盛嬌陽的計劃,而是這人在壓她盛家的麵子,激得盛嬌陽再次抬價。

“那我出五倍!”

男子“嘖”了一聲,連連擺手。

五倍是一百兩白銀,盛嬌陽身上攏共就隻帶了那三十兩。

她看向南啟笙,後者立刻從懷裏掏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遞過去:“沒有更小的了。”

盛嬌陽將銀票拍在年嬤嬤身上,眼睛卻瞪著那位已覺得不劃算的男子。

“找錢!”

年嬤嬤舉起那銀票在花燈下仔細辨認真偽,確定是真的後,滿麵春風地將兩個荷包退還給兩位客人。

“這位客人,咱靈燕窩的姑娘有的是,您不如再看看?”

“盛姑娘請稍等!我這就拿銀子去!”

暮念歌跑到樓下邊停下來,她緩了口氣後抬頭,剛巧和頂樓往下看的卿卿對上眼。

花魁的身影從她的視線裏消失,喜氣洋洋的年嬤嬤拿著一張銀票踩著小碎步從樓上下來拐進樓梯下的一間小房裏。

暮念歌看著她進去,又看著她出來,看著她捧著一袋銀兩去門口送盛嬌陽三人。

她往前走了幾步,將自己隱在樓梯後。已上船的福安突然轉頭四處搜尋,最後定睛在她身上。

暮念歌衝她小幅度地擺著手。

送走了福安,也算是了卻了她的一樁心事。

暮念歌不確定卿卿會不會快速發現書信的丟失,也不確定她會不會快速想到福安的離去與書信有關。

她原本還在想,僅憑她自己要如何才能將卿卿和衛公子的目光緊緊地拴在自己的身上。

她想了很多種方案,比如給守衛下藥逃跑、縱火逃離等。

不過這些都不是什麽好辦法。

現如今好了,許少俠找到她了,她可以多有幾種選擇。

子時一過,舞娘們陸續回到百雀樓休息。

暮念歌回到三樓推開臥室的門,正巧撞上裏麵要離開的甘棠和她的小姐妹。

“雪菊姐姐?”

暮念歌目光落向她們懷中的枕頭和被褥,遲疑地問:“你們這是?”

甘棠和雪菊笑得有些牽強,雪菊撞了一下身邊的小姐妹:“一個人無聊,我找她去我那小住幾日,辛苦小麻雀你自己單獨待幾天啊!”

說著邊拉著人小跑出門。

暮念歌反應不及時地應了幾聲,把人送出去後關好了門。

她走進甘棠的房間瞧了瞧,裏麵的東西都收拾整齊,日常用品都不在,有點像個剛打掃完的儲物間。

暮念歌猜測,是這幾日她們幾人三天兩頭的和客人爭執,其他幾人在甘棠幾人眼裏結果有好有壞,許是怕被連累吧。

這般也好,屋裏隻有她一人,倒也方便許多。

暮念歌如常地回到自己屋子裏洗手、淨麵,又出門打了一桶泡腳水回來。

她坐在床邊,將腳放入熱乎乎的泡腳桶中,暖意從腳上行到身體各處。

暮念歌感覺一整日的勞累都得到了舒緩。

可惜現在條件不允許,不然再加一些對身體有益的草藥包泡,效果會更好。

暮念歌兩個腳互搓,美滋滋地低下頭。

洗腳水清澈的水麵裏倒映著她和頭頂的床帳,以及頭頂床帳上邊露出的一隻鞋尖。

暮念歌感覺頭皮發麻,如芒在背。

黑底白邊,是男人的鞋子大小。

誰會鬼鬼祟祟躲進她的床帳裏?

來靈燕窩查東西的?殺人滅口的?

不會隻等她一躺下,他就從天而降讓她身首異處吧?

暮念歌姿勢不變,眼眸卻滴溜溜地在屋裏轉找襯手的東西。

屋子裏安靜的很,隻能聽到她的腳撥動水的嘩啦聲。屋外有其他小姐妹遠遠路過時小聲說笑的聲音。

暮念歌找了一圈,還是覺得腳下的泡腳盆最為合適。

她哼著前半夜跳舞的曲,自然地拿起盆邊的擦腳布把水擦幹。而後將腳放入鞋子,鞋子的後半部分因為經常被踩在腳底已然有折痕了。

她彎腰拿起洗腳盆起身,身後有人落下時風掠過衣袂的聲音。

暮念歌突然發難,快速轉身將手中的洗腳水潑向床的上方。

對方手疾眼快地握住盆的一邊,穩穩地推著暮念歌後退幾步,盆中的水回落,隻有少許潑濕在他的衣袖上。

暮念歌卻喜出望外。

“許昀!”她小聲驚呼道。

許昀身穿一身黑色夜行服,左手拿著清昀劍,右手握著盆沿。

他右手的衣袖還在滴水,他卻毫不在意地對暮念歌展顏一笑。

“是我。”

高興過後,暮念歌低頭看向許昀的腳,腳上是一雙與夜行衣同套的黑靴。

“好哇你!居然穿鞋上我的床?”

“我沒亂踩!”

暮念歌自然是與他開玩笑的。

她把洗腳盆放下,取了手帕給許昀擦衣袖。

許昀乖乖地把右臂給暮念歌:“正好夏日悶暑,涼快的。”

暮念歌嗔怪道:“哪有人用別人的洗腳水涼快的?”

許昀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怎麽躲在那裏?為什麽不早點出來?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有人要殺我呢。”

“住你隔壁的姐姐突然進來我才上去的。這幾日休息不足,我便上麵睡著了,你坐下的時候才醒。”

暮念歌差異地走到床邊看了看床裏麵的頂。

靈燕窩的床是最普通的一人木床,上麵沒有任何墜飾,隻是木頭。

暮念歌指了指上麵:“你在這上麵都睡得著?”

許昀點點頭:“行走江湖的時候經常找不到適合睡覺的地方和時機,大石、樹枝、牆壁,甚至是一根繩索或者站著,隻要有機會都要眯一會兒的。”

暮念歌說:“那你這閉上眼之後,我進來又出去了都不知道。這要是換成會武功的,那還得了?”

“正常情況下有一點動靜我都會醒的,隻是……”

許昀說到此,突然局促起來。

暮念歌等著他的下文,誰知他卻遲遲不說。

暮念歌眯了眯眼,她看到許昀的耳朵在燭火的照映下,好像紅了一些?

“隻是什麽?”暮念歌問。

許昀看了暮念歌一眼,聲如蚊蠅:“隻是那**的氣味太好聞了,我一時醒不過來。”

暮念歌眨眨眼反應了一下,立刻紅了臉。

靈燕窩的姑娘們的屋裏都有香包,用的衣服被褥等物也都是拿香包常年熏著的。

這樣的香氣不會太濃重,隻有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氣,會讓人舒心。

香包也是靈燕窩找中醫調配的助人好眠的效果。

說到香包,暮念歌在天都時也用。她喜歡用雪香和橘香摻雜在一起用,倒是和這裏的香氣有一些相近。

“那不怪你,那是這兒發的香包,助人安眠的。”暮念歌解釋道。

為了緩解尷尬,暮念歌走到桌前拿出一本舞蹈的書籍,將她畫好夾在其中的地圖拿出來打開。

“這是我剛來的那幾日畫的地形圖。許少俠,我想讓你不僅把我救出去,還得讓靈燕窩的人把注意力都放在我們身上。”

許昀不解,暮念歌將福安一事告知。

許昀走過來看了看那地圖。

地圖畫的很詳盡,上麵的地理要素、比例尺、圖例都很清晰,甚至還標出了守衛晝夜的巡邏規律。

這倒是讓許昀驚豔了一瞬。

暮念歌這個人,除了不好好學四書五經,其他什麽都樂意學。

這畫地圖的本事是蕭歲歲練兵法時,她特意練出來的。

為了逼真,她們還特意去城防營請教了一位老師傅。

在廣陵時,暮念歌若是沒有被靈燕窩的人抓走,畫一副以假亂真讓南巫人發覺不了的荊州布防圖完全不是問題。

許昀認真看地圖,許久未說話。

暮念歌悄悄抬眼瞧他專注的模樣,燭光將他筆直的鼻梁投射在臉上,黑色的陰影使他的臉如同刀削斧鑿出的完美作品一般。

美又鋒利。

“鹿姑娘是不是也到了?”暮念歌突然問。

“嗯。”

許昀應了一聲,隨後回過神看向暮念歌。

暮念歌已然垂下眼,燭火搖曳,看不清她嘴角的弧度。

許昀握住她的手腕:“念歌,你如果有什麽想法,都說與我聽,我不會介意的。”

暮念歌其實早在這幾日和斷木的相處中,被對方的觀念打動,決定不論結果如何都要和許昀說清楚的。

畢竟死亡如影隨形,說不定哪一天她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我對你一直都是崇拜英雄那般的,可是我竟然妒忌鹿姑娘。我妒忌她也會武功,妒忌她見過你見過的風景,妒忌她能和你配合無間。我不僅妒忌,我還對你特別的心思,我一看到你同她那般親近,我就想把你拉過來不許你同她見麵交談。天高海闊才是你的誌向所在,我怎麽能把你困在這方寸之地呢?”

這些情緒的名字叫做妒忌和占有。

那些教導女子品行的書,大多會講女子不該心懷妒忌。男子本應三妻四妾,女子便本分的與其他人平分丈夫。

可女子若是與兩個男人糾纏不清便是水性楊花,更別提與男子相提並論的多個丈夫了。

男子可以妒忌,可以生氣,為什麽女子不行?

暮念歌的父母、鎮國將軍府,乃至丞相府、清岑山莊、鵬展鹿家,她所熟悉的這些人家都是恩愛的一夫一妻。

她自然也憧憬那樣的生活。

她和自己一直矛盾的向來不是妒忌,而是占有。

她覺得許昀是天上的青雲,是蓬萊的仙鳥。天地遼闊,都是他的去處。

可她去不了那麽多的地方,她會是他的拖累,可她又想他的身邊能一直有她。

許昀看著這樣將自己剖析的明明白白的暮念歌,心裏發軟。

“這些說明你在意我。你可以在其他女孩子靠近我時妒忌,你可以去想獨占我或者付出行動。因為我也是一樣的。

和我配合無間的不止有她,歸海也是這般的,她對於我來說同歸海沒有區別。但你是不一樣的,你受傷難過我都會心急,看到你開心快樂我也會感覺到幸福。你沒有看過我見過的風景沒關係,你已經帶我看過你的風景,我也要帶你去看我的山川江海。

你也不是空無一物,之前我們兩個一起被追殺的時候,都是你保護我照顧我,你在我眼裏比你認為的自己還要厲害。

暮念歌,我喜歡你。”

許昀從記事起便知道自己同天都的一位小姑娘有婚約,當年還是他看著母親將自己的生辰落在一塊紅封金箔的帖子上寄去天都的。

他日複一日的練武,便是少年想在未來的小妻子麵前能瀟灑出現,好憑借遊刃有餘的劍法俘獲她的芳心。

後來武功越來越好,他去參加武林大會,他與歸海行走江湖,他發現武功好可以做更多有意義的事兒。

所有官府難以解決的難題,他和歸海鋌而走險,不需要上級批文。

所有百姓的意難平,他和歸海可以憑一腔熱血,讓惡者俯首,讓善者安寧。

他逐漸喜歡上這種雖然危險,但是暢快的江湖生活。

直到年初,聖上的英雄帖發到清岑山莊,他帶著未來小妻子唯一的畫像來到天都。

他一開始是本著履行夫妻責任的態度,來認識這位小姑娘的,卻在相處中發現這位小姑娘自己也在閃閃發光。

他想,他是喜歡她的,比任何人喜歡和喜歡任何人都要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