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劉雨卿二十六師血戰上海大場(四)

戰鬥越往後越打越激烈。堅守陣地到第六天下午,敵人增加重炮對我正麵陣地進行更加猛烈的轟擊。陣地上煙霧彌漫,爆炸聲不斷,爆炸掀起的泥沙挾雜著陣亡將士的斷塊殘肢衝天而起,簡直飛砂走石,陣地陷入血與火籠罩的煉獄之中。我守軍在這種密集的炮火打擊下,傷亡不斷增加。傷員根本無法撤下來,傷亡數字卻不斷報到七十六旅旅長朱載堂的指揮部來。

朱載堂拿著望遠鏡焦急地注視著前方的陣地上。炮擊漸漸停止,坦克出現了,坦克沿著公路,一邊射擊一邊前進。朱載堂在望遠鏡裏數了數,數到第十輛,後邊還隱約可見突突開動的黑影。

坦克快接近我方陣地了。突然,從爆炸的煙霧中衝出幾個士兵,朱載堂看清楚了,他們每人都抱著一捆手榴彈。坦克也看清楚了這幾名衝過來的士兵,機槍對準猛烈掃射。很快,這幾個士兵都被打倒了。坦克吐著火舌,繼續向陣地碾過來。朱載堂心裏一陣發急,這時,陣地裏又跳出兩個士兵,身上捆滿了手榴彈,向著公路衝去。坦克上的機槍對著他們射出的子彈在他們的四周不斷濺出土花。兩個士兵時跑時臥,最後一左一右、一前一後都撲倒在公路上了。朱載堂看得出,他們不是被射中,而是有意倒在那裏的。他把望遠鏡對準看,還看見他們在整理身上的手榴彈。坦克碾過來了,隨著兩團火光衝起,傳過來兩聲悶雷般的爆炸,坦克抖動了一下,停下不動了,很快被籠罩在煙霧之中,燃起熊熊大火。真是驚心動魄,慷慨悲壯,身經百戰的朱載堂也感到心潮一陣湧動。應當記住他們的名字,朱載堂在心裏提醒自己。不過,後來類似的悲事跡見得太多,這兩名士兵的名字還是忘掉了,數十年後,他後悔不已。

緊接著公路上又衝起幾團巨大的火光和煙霧,顯然,又有幾輛坦克被我視死入歸的士兵炸毀。後麵的坦克開始往後退縮。朱載堂旅長知道,官兵不顧生死,現在己經到了決死一戰的關鍵時刻,氣可鼓不可泄。他果斷作出決定,立即下令集中全旅所有的重火器不顧一切地向敵開火。同時吹響衝鋒號,趁天色己晚,敵人不慣夜戰,命令七十六旅全線出擊。

隨著號聲響起,士兵紛紛躍出戰壕,突然向敵人發起衝鋒。我軍前仆後繼,插入敵陣展開肉搏。一時間,戰場硝煙飛騰,火光四起,殺聲、號聲、手榴彈爆炸聲驚天動地。經過一場血肉橫飛的白刃搏鬥之後,雙方死傷累累,屍橫遍野,敵人不能支持,終於後退。我軍一舉克服了敵軍李宅一線兩個前進陣地。

第二天拂曉,敵人瘋狂反撲。長時間的猛烈炮擊,我方掩體和工事幾乎全被摧毀。炮擊一停止,敵人在煙幕的掩護下向我猛攻。同時,又以重機槍壓製我方火力,用平射炮消滅我方火力點。被掩埋起來的士兵又從泥土裏爬出來戰鬥,可是這時卻找不到排長了。一班長大聲喊:“排長,敵人上來了!”可是連叫幾聲無人回答,報告排長陣亡後被指定代理指揮全排作戰。直到打退敵人進攻後,卻驚喜地發現一個大彈坑旁邊泥土在蠕動,滿身泥土的排長何聘儒被埋了一陣清醒後,又從泥土中爬了出來,繼續指揮作戰。

何聘儒,四川彭縣人和鄉人,早年就讀於彭縣中學、成都師大和四川大學。一九三六年畢業於黃埔十期,從抗戰開始到抗戰勝利,在前方作戰八年,一九四五年升任團長。解放後,任浙江省政府參事室副主任、浙江省政協委員。

我方士兵重傷不下火線,傷輕的依舊拿起武器戰鬥。一五二團一個軍士叫劉方,負傷不下火線,第二次重傷時還說:“為抗日犧牲,死而無憾!”一直堅持戰鬥到停止呼吸。有的士兵把屍體當作工事,有的士兵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繼續戰鬥。有的士兵身上捆上七八個手榴彈,爬上敵人坦克拉響手榴彈與敵同歸於盡。有的士兵喊著“打死一個夠本”衝向敵人,敵我雙方多次發生肉搏,陣地失而複得。排長陳亞中,帶領剩餘的幾個士兵防守一段陣地,打完手榴彈後,有三個鬼子兵突破硝煙挺著刺刀衝入戰壕,陳亞中一看不妙,舉槍就刺。日本鬼子也不含糊,出槍又快又狠,“呀”的一聲用槍一擋,陳亞中左腕留下一道血口子,鮮血直冒。陳亞中大聲喊“殺”周圍的士兵聞聲立刻圍了上來,把三個鬼子圍在中心,槍打刀刺,消滅了這三個敵人,我方士兵除陳亞中負傷外,又有兩人白刃中被鬼子刺傷。

敵人攻勢越來越猛。一五二團團長解固基提著手槍來回督戰,指揮士兵左遮右擋。前沿四連己經支持不住,四連長跑回來向解固基報告危急。正在此時,敵人己經衝上四連陣地,用輕機槍向我方掃射,四連殘存士兵向後退縮。左翼陣地上的付秉勳團長看見,大叫不好!一處突破,將會牽動全線崩潰。忙向解固基喊:“解團長,你的四連退下來了!”解固基一看,怒火上衝,對站在前麵束手無冊的四連長大喝一聲:“丟失陣地者殺!”抬手就是一槍。子彈從四連長當胸穿過。四連長根本不知道子彈已經穿過自己身體,還舉起手來向解固基行了一個軍禮,轉身向前執行命令,又跑了幾步,然後倒在地上氣絕。

解固基回頭喊了聲:“一連,跟我來!”右手舉著手槍率領預備隊就衝過去。敵人的炮火像雨點般打來,炮彈不斷在四周爆炸。“轟”的一聲,一發炮彈近處爆開,解固基被一團煙霧罩住。瞬間,又看見解固基渾身是血從煙霧中衝出來,左臂己經隻剩下半截,右手揮著槍,嘴裏喊動“衝鋒”依然向前衝去。又衝過了兩道田坎,才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瞬息間就喪失了對天地間的一切感覺,一雙失去光澤的眼晴依然望著戰場上充滿硝煙的天空。

解固基,號體泉,一八八七年生,四川省郫縣竹瓦鄉人。少時攻讀成都陸軍小學,一九二七年春加入中國共產黨,一九二八年冬經人介紹入郭汝棟部任營長。一九三三年六月入南京中央軍校高教班學習,畢業成績優秀,返部後任代理團長。“七七”事變後從貴州開拔前,有家書寄母,其中有言:“兒己開赴抗日前線,古人雲:‘能盡忠則不能盡孝,兒願移孝作忠,以報國家民族。”信中並附一聯“死後願為沙場鬼,生前不作故鄉人”。

由貴州行軍長沙途中,解固基不斷教育部下:“國戰己開,關係存亡,我輩報國之期到了。軍人要是怕死,民族何由複興?我部倘有一人懷幸存之心,不但為眾人所不齒,尤為軍法所不容。”

解固基在衝鋒時倒下後,又遭炮彈猛轟,屍骨幾乎無存。後士兵僅憑一頂鋼盔和一片血跡模糊軍衣上的胸章符號才認出曾是團長的一片忠骸。

一九三九年春,在解固基的家鄉郫縣唐昌鎮為解固基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會上有當時四川綏靖主任鄧錫侯將軍的挽聯:

枕戈以待,破釜而來,撐持半壁河山,黃浦灘頭催戰鼓。

裹革無屍,沉沙有鐵,留得一杯淨土,青楓林下葬衣冠。

對聯中“裹革無屍”和“青楓林下葬衣冠”便是指解固基屍骨無存的這件事,墓中僅葬有遺存的軍帽軍服等物件。

解固基陣亡後,戰鬥依然殘酷地進行著。被我軍占領的李宅一線陣地複又被敵人奪回去。日軍占領李宅後,把丟失陣地的怒氣盡情宣泄,老百姓己經跑光,無人可殺,但所有能燃燒的東西都被付之一炬。一時間火星四濺,烈焰衝天。我軍退出李宅陣地,仍與敵對持,敵人亦未能越過李宅前進一步。

雙方一直拚殺到傍晚,陣地依然屹立。這天是二十六師防守大場的第七天,按命令規定是完成任務的日子,接防的部隊己經來到。軍官到陣地上交接時,對方提出,第一線陣地中還有一段在敵人手中,必須完全奪回來,才能接手。此時二十六師己經精疲力竭,預備隊早就用光,防守在陣地上的人員己經所剩無幾了。劉雨卿一咬牙,把送飯到陣地上來的所有夥夫炊事員統統留下,加上衛兵警衛勤雜,編入戰鬥行列,一陣衝鋒號,一鼓作氣,衝上敵陣,前赴後繼,一陣猛打猛殺,勝利地收複了這第一線戰壕,完成了交接。

現在,劉雨卿回想起自己上陣地來接防的時候,該是輪到自己向接防的師長說“仁兄好自為之”的時候了。但是他說不出來,他的二十六師,一支近萬人的隊伍,經過七天的戰鬥,能集合起來的人不足七百人。全師四個團長有二名陣亡(解固基、謝伯亭);十四個營長傷亡十三名(陣亡的有劉舟楫、彭啟良、陳增弟、劉守身等);連、排長傷亡二百五十多名(陣亡的連長有龍嘉倫、蕭京兆、王漢州、蔣有德、張維新、甯文魁、羅繼增等)。集合起來的隊伍中,多數都是纏著繃帶的輕傷員;個個衣不蔽體,有的穿的褲子己看不出來是長褲或短褲了;人人渾身上下濺滿了泥漿和己經發黑了的以及新鮮的斑斑血跡;有的打赤腳,有的穿草鞋;每個人都又黑又瘦,頭發胡子一大絡,除了手裏緊握武器和目光炯炯有神以外,活像一群餓鬼。

天己經黑盡了,僅有些星星在閃爍。在依稀可辨的星光下麵對這支隊伍,劉雨卿感覺到活像麵對著一群悲壯的塑像。他說不清這七天的戰鬥是勝利、還是失敗;是驕傲、還是恥辱;是中國人的豪氣、還是中國人的悲哀。作為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戰鬥就是唯一的生命。或者,他沒有想到這些,也不應該想到這些。都說以血肉築長城,沒有在這裏倒下去血肉,哪來我們的長城?民族戰爭中的兵,就該是釘在這裏的長城!

在上海戰役中我方參戰的部隊共有七十二個師,除了戰役開始時處於進攻和中間曾有過一次以廣西軍為主的****外,全都是處於防守之中。在日軍優勢武器的猛烈進攻下,往往是一個師頂上幾天,就會被打得殘破不全,失去作戰能力,必須撤換下來到後方整補。有的師甚至頂二、三天,就打得垮下來。像二十六師這樣的,在陣地上堅守七天七夜,人幾乎打光了也死不退讓的師實不多見。後來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在漢口召開軍事會議,委員長在會上當眾宣布,嘉譽第二十六師為參加淞滬戰役中戰績量優秀的五個師之一。對上海戰役參戰的隊伍進行了總結評估,二十六師的表現和戰績均屬上上乘。

接替大場陣地的是湘軍第十八師,師長朱耀華中將。這是湘軍的主力之一,曾經接受過德國軍事顧問的訓練,有打硬仗的作風,敢打近仗,拚刺刀,不怕死,有湖南人剽悍的傳統。不幸的是,十八軍接防的第二天,大場即告失守,日軍突破大場陣地,朱耀華悲憤自殺。二十六師的老兵在回憶當年的大場之戰時,常常提到這一事實。他們說,二十六師守衛大場七天七夜,陣地完整。陣地移防十八師後,僅一天即告失守。其言下常有一種自豪感,二十六師在上海更強於十八師。或者是,我們打贏了,他們打輸了。

其實,這也未必公平。因為十八師接手陣地的第二天早晨,受到日軍一百五十架飛機的偷襲,炸彈像傾盆大雨一樣落下來,幾平方公裏的陣地被地毯式的犁了一遍。士兵們猝不及防,毫無準備,十八師的有生力量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日軍的這次轟炸,顯然針對的是大場,而不是十八師。如果晚移防一天,二十六師還留在陣地上的話,這場災難或許會落到自己的頭上。那麽,七天七夜的結局就可能是別外一個樣了。

據說朱耀華自殺沒有死,關於他後來的結局,頗具玩味。這裏引用《大國之魂》的作者鄧賢在他另一部描寫抗日戰爭的巨著《落日》中的一段話:“朱師長自殺未死,被救活後殘廢了一條胳膊,此後退出軍界隱歸田園,過一種悠閑的鄉居生活。一九五一年被槍決,遂成孤魂野鬼。”

像朱耀華這種經曆和結局的人,據筆者所知,還有不少。

大場陣地失守之後,日軍蜂湧而入,擴大戰果。我蘇州河以南陣地全線動搖,形勢難以逆轉,守軍不得不向西撤退。接著,大批日軍又在上海南麵的杭州灣登陸,南北兩路大軍從我方後麵包抄,我軍大勢己去,全線崩潰。苦戰三個月,悲壯萬千,傷亡二十多萬將士的淞滬抗戰,僅以殺傷敵人若幹,打破了敵人“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神話而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