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骨

一忙就忙了近半個月,老施卻依然沒有音訊。

期間有個人來找我,那時我正坐在工地邊上吃盒飯,那人嗓門比身旁的攪拌機還響,老遠就開始一邊指著我,一邊大喊大叫:“他媽的,老子總算找到你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但看那身形再加上他的聲音,才想起來眼前這人就是墳場邊上碰到的那胖子。

心裏咯噔一下,一口飯噎在喉嚨裏差點讓我上不來氣——冤家找上門來了!

那胖子噔噔噔跑過來,一把抓起我還沒吃的雞腿就啃起來,一邊啃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瘦子,你可讓我好找啊!我那車呢?”

“車,啥車?”看這家夥樣子憨頭憨腦的,我開始裝傻。

“摩托車!你別給老子裝不知道啊。”

“喔,你那摩托車讓女鬼沒收了。”

我剛說完這句話就感覺手裏一震,盒飯被胖子一腳給踹掉了。他指著我的鼻子說道:“你他媽知道老子那車多少錢嗎?你要是給弄丟了小心我……我幹了你!”

胖子想發狠,但他那樣子卻讓我忍不住想笑,隻能憋了一口氣,說道:“唉,好啦好啦,別生氣,你那車沒丟,待會跟我去拿就是了……不過你得陪我一頓飯。”

胖子一聽摩托車還在,也就不生氣了,滿口答應一頓飯不是問題。我帶他來到水塘邊,指著水塘說道:“就在這裏。”

胖子四下一張望,臉色驟變,再次對著我的臉吼道:“你耍我呢?!”

“水下麵。”我的聲音很平靜。

沒想到胖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那聲音相當淒慘,就跟死了爹似的,這下輪到我給愣住了,沒想到他竟然這麽脆弱,我開始想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又仔細看了看他,年紀頂多二十歲的樣子,哭的樣子著實可憐,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家夥雖然體形比較龐大,但可能還隻是個孩子,心就軟了,安慰道:“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麽啊,摩托車又沒死,一會就給你撈上來。”

但他沒理我,還在一個勁地哭,我就隻能坐在邊上等,等到他哭完了,我去找來繩子,跳進水裏,把摩托車綁住,兩個人使盡吃奶的力氣,才把車拖上岸,用水稍微衝洗下,一路掉著泥巴拖到了修車處,修車老板皺著眉頭搞了一下午,才總算把車子弄好。

車子弄好了,胖子仍然一聲不吭,仿佛還在生氣,我本來還想,如果他要跟我發難的話,我就搬出“私藏槍支以及盜掘墳墓”兩條罪名來唬唬他,但看樣子現在也不用了,事情完全出乎我的預料,隻能不斷安慰他,到了晚上又請他去“吸不溜麵館”吃了晚飯,他才漸漸恢複過來,願意跟我談談天說說地了。

這胖子果然還是個孩子,剛過十九歲生日,名叫孫葵,他和奶奶兩人一起住鎮子東邊,爸媽則在縣城開了工廠,基本不大回鎮上,因此也不怎麽管他。孫葵讀了兩年中專,打死都不去讀書了,他說自己不是那塊料,氣得他爸直跺腳,想打他,可他皮糙肉厚,打了也不痛,索性就不再管他,每個月給點生活費,讓他和奶奶住。胖子家其實挺有錢的,但是他卻很節約,說奶奶有病,要留著給她買藥,我心想,真看不出來這孩子還挺孝順。

他平時基本不大出門,整天就窩在屋子裏上網,玩遊戲,逛論壇,看小說。原來是一宅男,於是我就問他那天大半夜的怎麽就會跑到茅家塢墳場去了?而且看帶的那些東西還是去掘墳的,這可是犯法的,難道不知道嗎?

這下他不好意思了,扭捏了半天,才告訴我他經常上一個論壇,那論壇上有很多關於盜墓的話題,論壇人氣很旺。在論壇裏他認識一個MM,挺聊的來,然後就喜歡上了。那MM特崇拜盜墓的,孫葵就想,自己雖然沒有本事去盜墓,但是做做樣子也總會的吧,於是突發奇想,在論壇裏發了個帖子公告說自己要在半夜獨自去盜墓,而且會拍下照片,第二天傳上網,以顯示自己的勇氣和本事,當然最重要的是贏得MM的芳心。於是準備了一大包的東西,除了我看到的那些桃木劍、符紙、菩薩像、佛珠、大蒜、十字架之外,還有我沒看到過的黑驢蹄子之類,慌張的時候不知道扔到哪裏去了,還有槍,其實是好不容易從鄉下買來的自製土炮,也丟掉了。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我忽然想起那張靈異照片,於是問他:“那天,你真的看到白衣女鬼了?”

我這一問,胖子的神色馬上又開始緊張起來,我看到他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他捧起麵碗往嘴巴裏一倒,才發現碗裏連麵湯都不剩了,於是拿了筷子放嘴巴裏吸,看他這個樣子,我又給叫了一碗麵,回頭繼續說道:“說說看,到底怎麽回事,把你嚇成那個樣子?”

麵又上來了,孫葵才咧嘴嘿嘿一笑,說隻有吃東西才能讓自己安心,我說那你一邊吃一邊給我說吧,他也就不客氣,一邊吸溜著麵條,一邊給我講起那天的事情來。

不知道是邊吃麵條導致口齒不清還是本身表述能力有問題,他的講述讓我聽得頭疼,東拉西扯的,聽到最後我把所有事情串起來,歸納了下,是這樣的:

他本身不相信有鬼,也算過命,說是八字純陽,命硬,一般死不了,而且從小到大發生過許多離奇的事情,這些事情按正常人來講肯定都一命歸西,但他不會死,就跟那天從坡上以那種速度衝下來,發生車禍卻沒事兒一樣。所以那天晚上他獨自到茅家塢,主要目的就是拍盜墓照片回論壇炫耀,次要目的則是想看看鬼究竟是什麽樣子,因為從來沒見過,但是聽多了別人講,他就特好奇。

到了墳場後,他本身並不相信有鬼,再加上帶的裝備充足,心想即使真碰上啥鬼東西,他也能應付的了,所以一點都不害怕,哼著小曲就在墳頭間亂躥,這裏摸摸那裏拍拍,不亦樂乎。後來摸到一個墳頭前,照樣拿了工兵鏟擺POSE拍照,可拍完一看,就發現了照片上那個白色影子,放大以後就看到那張猙獰的臉,頓時心情就有點複雜,一方麵很激動終於拍到鬼了,另一方麵也著實有絲懼怕,但總的來說好奇多過了恐懼,他朝那個方向望過去,果然就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站在那裏,跟照片上一樣,隻是奇怪的是,那身影依然那麽模糊,很飄忽的感覺,似真似假。他的視力很好,按理說不會看不清楚東西,但那個身影就是那麽模糊地杵在墳頭後麵。

胖子咽了口唾沫,朝著那身影招招手,說:你好,鬼阿姨,我給你拍張照片怎麽樣?

那白色影子卻不說話,胖子也開始緊張起來,他不知道站在那裏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於是想走近去瞧一瞧,可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感覺到後腦勺被什麽東西敲了一下,他趕忙轉過頭去看,卻發現身後什麽東西都沒有,心想著是不是什麽大蟲子撞到腦袋上了,他又轉回頭來,猛然間,一雙煞白煞白的眼睛正貼著他的眼睛盯著看!

這一下可把胖子嚇到了,那白色影子竟然不知不覺地站到了自己麵前,但他仍然看不清晰,隻有那雙全白的眼睛死一般地盯著自己,間隔不超過10公分。

胖子伸手就往麵前抓去,但是抓了個空,那煞白的眼睛卻沒有退開,依然在近距離地盯著他,胖子心道這下倒是真的碰上鬼了,想起帶的那些裝備,就去掏黑包,可是很快他發現不管怎麽運動,那眼睛仿佛就像長在他麵前一樣,他把頭轉到哪裏,那眼睛就跟到哪裏,白色的影子把視線完全擋住,他根本看不見,伸手亂掏,掏出那把桃木劍,就開始使勁亂揮,但什麽也沒砍到,又掏出一把符紙,往前撒,仍然沒有任何效果,又掏黑驢蹄子,朝那眼睛亂塞,但一點用都沒有。他索性閉上眼睛,發了瘋似的開始狂喊起來,又蹦又跳,折騰了好一會,可等到睜眼一看,那白眼仍然沒有離開,折騰累了,慢慢他開始鎮定下來,再次閉上眼睛,心想,會不會根本不是鬼,而是自己眼睛瞎了?暴盲!滿眼白色?但是怎麽也想不通怎麽會一下子就暴盲了,而且他眼角餘光還能隱約瞥見整張白色的人臉,除了那眼睛還有鼻子和嘴巴,這他奶奶的到底怎麽回事?

正愣神的當兒,他的耳朵裏傳來了一個聲音,聽得他毛骨悚然,那聲音就像瀕死的人發出似的,有氣無力,他仔細聽了一會,仿佛在重複一個詞,但是他想不起這是個什麽詞,那聲音重複的頻率越來越快,而且本來是貼在耳朵邊上的,此刻卻仿佛正一點點地往他耳朵裏麵鑽進去,胖子心想這還得了,於是抬手將手指插進了耳朵裏,使勁地亂掏,想把那發出聲音的東西掏出來,否則自己不僅變成瞎子,還要變成聾子了。

但仍然毫無效果,那聲音似乎已經穿過了耳膜,開始往腦袋裏麵鑽!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胖子忽然想到了土槍,視覺和聽覺基本上已經完全廢了,他隻能憑著記憶和一雙手的觸覺摸到背包旁邊,幸好土槍還在,二話不說,上膛就往身前開了一槍。

這自製土槍不同於製式槍械,那聲音特別響,就跟大炮似的。“嘭”隻聽一個巨大的聲音爆出來,瞬間,胖子就聽不見耳朵裏麵那個聲音了,他睜開眼睛一看,眼前那雙白色的眼睛也不見了。

他心想,難道還真的是鬼?這鬼怕槍?忍不住又往墳頭後麵望去,這一望不要緊,再次把他嚇愣了,那白色的影子仍然一動不動的杵在那裏,但是這回能夠看清了,那是個女的,長發披下來,臉上正露出詭異的笑容,嘴裏似乎還在念著什麽東西……

胖子頓時嚇得屁滾尿流,把土槍一甩,拔腿就朝柏油路上跑,一把跨上摩托車,擰死了油門,頭也不回地往坡下衝,接下來的情景就是我所看到的那樣了。

講到這裏,我問胖子,那你現在能不能確定你看到的那個就是鬼?

胖子又把麵吃完了,輕輕地點了點頭,我就問他你為什麽能那麽肯定那就是鬼,你不是說你八字純陽,按照曆來的鬼怪理論是不可能見到不幹淨的東西麽?而且那鬼對於桃木劍和符紙都沒有任何反應,卻對土槍的聲音有反應,這也不正常啊。

胖子沒再說話,我忽然想起之前他大哭樣子,於是就問他幹嘛哭鼻子,這下他聲音更小了,然後眼圈開始有點發紅,我就知道這事情好像不簡單。

果然,他告訴我,那天晚上他發瘋似的徒步逃回家後,想去找奶奶說那件事,卻看到奶奶竟然躺在地上,心裏一慌,可能又中風昏倒了,於是啥也不顧,背起她就往醫院跑。胖子雖然是宅男,但體力卻出奇得好,一路小跑就到了醫院,檢查後,卻發現不是中風,是腦溢血!醫生說再稍微晚一點就直接送火葬場得了。

那一晚,胖子經曆了如此多驚心動魄的事情,他一直陪在奶奶身邊照顧她,然後立刻通知他爸媽讓他們連夜趕過來,自己則等到病情基本穩定下來後,才躺下睡了一會。

可直到第二天下午,他爸才一個人到了醫院,沒見到他媽,胖子也不多問,因為他知道,很早之前他爸媽的關係就已經開始不好了,有好幾次還鬧過離婚,這次連奶奶重病都隻來了一個人,估計出大問題了,但胖子也懶得理會他們之間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麻煩事,他目前唯一擔心的就是奶奶能不能好轉過來,因為他覺得從小到大隻有奶奶是真正疼自己的。

他爸交了手術費和住院費,滿眼通紅地陪了一個晚上,父子之間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又匆匆趕回了縣城,走之前叮囑胖子有任何情況就馬上通知他,胖子也不理他,隨他走了。

可在醫院一連住了好幾天,奶奶一直沒有醒過來,醫生也查不出是怎麽回事。

第四天傍晚,胖子正趴在床頭睡覺,忽然聽到奶奶說話了,他揉了揉眼睛,看到奶奶的嘴巴一張一合,聲音氣若遊絲,但仿佛一直在重複一個詞,並且頻率不斷加快,胖子馬上就回憶起來,她發出的這個聲音竟然跟那天墳場的女鬼一模一樣!頓時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了來,胖子愣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開始叫醫生,可醫生過來的時候,奶奶嘴巴又不動了,仿佛根本沒說過話一樣。

那醫生一看不還在睡著呢,正想要責備胖子沒事找事,但瞥到邊上的心電監護儀時,馬上暗叫一聲不好,上麵顯示的心跳速度正在不斷加快,神奇得就跟裝了馬達似的,醫生也看呆了,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因為他從來沒見過人類的心髒能跳這麽快的,不過正在愣神的當兒,那心跳又漸漸慢了下來,越來越慢,越來越慢,醫生已經反應過來了,立馬組織更多的人手進行緊急搶救。

可七八個人忙乎了一個多鍾頭,隻能眼看著那心跳越來越慢,仿佛油燒光了似的,馬達不轉了,心電圖最後還是變成了一條直線,隻能將老人的臉蒙上,宣布搶救無效死亡。

也許,這就是油盡燈枯,生離死別的味道,接下來的幾天裏,胖子一直恍恍惚惚,沉浸在恐懼、疑惑以及無盡的回憶裏麵,直到喪事辦完後,跟他爸大打了一架,把他爸也打進了醫院,才終於有點回過神來。

我這幾天來的經曆也算夠離奇了,這胖子倒跟我差不了多少,我已經給他叫了第三碗麵條,看他吃完,低著個頭,拿著筷子在碗裏一個勁地戳著,想想這小子也確實不容易,就從他能一直陪著奶奶直到離世這點看,人挺孝順,看事情的心眼也還算正,不過就是脾氣衝了點,竟然能把親生老子給打進醫院……

他說他打了他爸後,就放下狠話,說再也不想看到他們了,也發誓自己不會再聯係他們,也不會再跟他們要錢,所以一個人跑了出來,身上又沒什麽錢,餓得眼睛都快綠了,於是想起了自己丟在墳場的那些東西以及自己的摩托車,撿回來應該能賣點錢,這不就找了過來。

我心想,難怪這胖子剛見到我就搶了我飯盒裏的雞腿,現在又連吞三大碗麵條,原來是餓的……

我就問他接下去打算咋辦,他說先把摩托車和電腦都賣了,不能再繼續宅下去,得找個工作幹幹,自己養活自己。

我說你有這份心是好的,應該鼓勵,但畢竟你父母還是你父母,不能說斷絕關係就斷絕關係,他們雖然經常鬧離婚,但俗話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你父母也不例外,很多事情不是三下兩下就能說得清或者解決的了的,你現在也許沒法理解,但等你自己到了一定的年紀後自然就會明白了,所以我勸你還是回頭給你爸道個歉,然後再想想辦法把你媽給勸回來。

胖子低頭聽著,並不答話,我知道像他這個年紀正處於人生觀和世界觀最重要的養成期,這時候經曆的事情以及對待事情的看法將會對今後的人生產生極大的影響,所以說得相當誠懇,希望他能把握好自己。

他顯然也感覺到了我話語中透露的一些意思,抬起頭微微地點了一下,告訴我他現在還是打算先找到工作,等找到工作了再回去給他爸道歉。

我又繼續說了些什麽,忽然就看到他盯著窗外說:“外麵好像有人在找你?”

轉頭望去,天色已經黑了,大街上亮起了燈,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輛在穿梭著,卻看不到胖子所說的那個找我的人。

我疑惑地看向胖子,他說:“剛才是有個人站在街對麵,已經很長時間了,他時不時地往這邊看,很明顯是在看你,但是你轉過頭去之前,那人就走了。”

“有沒有看清楚那人長啥樣?”

“沒有,太遠了。”

我仔細想了一下,這幾天來的確總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背後有一雙眼睛,在時不時地盯著我看,但我不敢確定,現在胖子指出來了,我心裏還是感覺到有點吃驚,竟然真的有人一直在跟蹤監視我!

不過我沒必要讓胖子也知道這件事,於是隨便扯了個話題就岔開了。

後來又談了很久,我答應胖子幫他聯係工作,因為我認識幾個包工頭,既然胖子體力好,也許可以去工地上幹幹活,胖子聽了自然很高興,滿口小馬哥小馬哥地叫,還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