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飯館的牆上掛著一個小小的彩色電視機,裏麵正在播著一部叫《中國式離婚》的電視劇,鳳賢像個天生的傻子一樣看得津津有味的,都忘了去喝酒和夾菜了。聞景也不理會鳳賢,隻是在那裏很隨意地吃著,喝著,吸著,並不時地和桂卿聊上幾句閑話。桂卿則一邊心不在焉地應付著聞景,一邊抽空看幾眼他最喜歡的女主角之一蔣雯麗。
“哎,對了,鳳賢,恁哥的事怎麽樣了?”聞景冷不丁地向鳳賢問道,看似挺關心的樣子,其實是大煞了一把對方的風景和興趣,搞得桂卿都不禁有些莫名其妙了,宛如他正和媳婦搞在興頭上,突然斜刺裏被媳婦問了一句,“你到底弄完了沒有?”
“唉,還能怎麽著啊?”鳳賢很無奈地歎了口氣後回道,他的情緒忽然就急轉直下了,這就更讓桂卿感到奇怪和不明就裏了,“這不,前兩天他被安排去看大門了。”
“哎,到底是怎麽回事呀?”桂卿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於是便主動問道,“鳳賢你說說啊,別光你們兩個人叨叨這個事,把我晾在一邊不管不問啊,我也是有好奇心和同情心的嘛。”
“這不是他哥嘛,平時沒事喜歡諞個能,”聞景斜楞著眼看了一下鳳賢,然後大大咧咧給桂卿解釋道,“前一陣子在鹿墟論壇上發了幾個帖子,把鹿礦集團的一把手給得罪了,然後就被單位給處理了。”
“反正大體上就是這麽個情況,”他又補充道,依然是火炭不落自己腳麵上,自己覺不著疼的意思,“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
“其實都是些無所謂的熊事,”借著幾杯劣質白酒來蓋蓋臉,鳳賢就開始仔細地說叨起來了,“隻不過是他們單位的一把手沒有度量,死死地逮住這個事不放而已,另外就是俺哥這個人確實也有點倔,所以最後才搞得這麽狼狽不堪的。”
桂卿似懂非常地聽著,聞景則繼續悠閑地吃著。
“鹿礦集團這兩年不是搞一直都在搞那個半軍事化管理嘛,”鳳賢停下吃喝的節奏,頗顯鬱悶地講道,“弄得上上下下都緊張兮兮的,煩不勝煩。他們弄幾個熊妻侄錢都扔在那些花裏胡哨沒用的東西上了,也沒怎麽注意改善職工的福利待遇。俺哥平時就有點看不慣這些事,就在鹿墟論壇上發了幾個帖子日囊了一下他們的一把手——”
“恁哥叫黎鳳良,是第三工程處老幹部科的科長,平時就喜歡寫點東西,發表點文章什麽的,對吧?”聞景很隨意地問道,他想通過這種方式讓桂卿多了解一些情況。
“對。”鳳賢較為喪氣地回道。
“他哥前一陣子在那個鹿墟論壇上寫了幾篇文章,”聞景用疲憊不堪的老氣橫秋的,因為覺得他站得高所以就一定會尿得遠的十分庸俗語氣懶懶散散地解釋道,“主要有《為了心中的夢想》《三問可愛的鹿礦集團》《九個亮點是促進還是妨礙了鹿礦集團的發展》這三個,還有什麽《一個普通礦工的心裏話》和《我也說說國企管理》等等吧,反正裏邊基本上都是日囊和諷刺鹿礦集團決策層的話。”
“其實也不全是日囊和諷刺,”鳳賢本能地辯解道,仿佛那些文章都是他親自寫的一樣,又仿佛他如此執拗地辯解了,便能在事實上減輕他哥的罪責一樣,“那樣也顯得俺哥太沒水平了,他絕對不是那種隻會說風涼話的人。他的這些文章的核心思想還是出於關心鹿礦集團長遠發展的初衷,側重於分析集團現存的一些深層次的問題,然後站在個人的角度提出一些合理化建議的意思。”
“但是,最後還是把人家給得罪了。”聞景道。
“就在上個月的13號,我記得很清楚,”鳳賢麵色十分凝重地敘述道,桂卿一時也猜不透他內心到底是怎麽想的,“集團公司的董事長曾寧,還有總經理汪為仁,這兩個家夥安排人高薪聘請了市局網監處的有關人員,從俺哥家中強行搬走了他的個人電腦。當時他們也沒出示搜查證什麽的,就直接說他們利用先進的高科技手段,查出了俺哥曾經發過帖子的痕跡,並且鐵證如山。”
“俺哥一上來肯定是不想認賬的,”他實話實說道,也沒在好朋友麵前隱瞞任何的細節,“畢竟他還有些僥幸的心理,另外也覺得他發的那些帖子應該沒什麽大問題,無非就是語氣尖銳了些。”
“等那些家夥把他們查到的東西拿給俺哥看的時候,他想不承認也不行啊,對吧?”他繼續講道,“你想啊,現在的社會,想查你什麽查不到?所以呢,最後他們一下子就把俺哥的心理防線給擊垮了——”
“他們不主動向當事人出示任何有關的正規手續,就那麽從當事人家裏直接般走屬於當事人個人的物品,這不是典型的侵犯公民合法權利的違法行為嗎?”桂卿有些打抱不平地說道,盡管他也不清楚人家該出示什麽樣的具體手續才算合法。
“你有這種思想本身就很危險,”聞景好為人師地冷笑道,而全然沒有意識到他的這一舉動或許會讓他和另外兩人之間的友誼走向十分可怕的分離狀態,“它以後也許會給你帶來很大的麻煩,就像鳳賢他哥一樣,被人家死死地揪住不放,最後讓你吃大虧。”
“難道說想想也不行嗎?”桂卿道,他有些急了。
“想想當然是可以的,”聞景繼續稍顯高傲地說著,他並不在意桂卿心裏是怎麽想的,當然也不在意鳳賢心裏是怎麽想的,“但是你一旦把你想的內容當眾說出來,那麽對不起,你就開始陷於危險之中了。”
“這樣的簡直例子太多了,”他頗顯老成地歎道,“遠的近的都有,古往今來數不勝數……”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四,農曆的九月初一,”鳳賢依然頑強地要把整個事情講下去,他想讓桂卿聽得更明白一些,“鹿礦集團的一二把手就通過關係給梅山所施加壓力,說什麽都要讓他們受理這個案子。人家梅山所一開始根本就不打算過問這些小事,因為人家手裏多少大案子都還忙不過來呢,哪有閑工夫管這樣的破事?但是沒辦法,梅山所平時還得仰仗著鹿礦集團關照呢,胳膊畢竟擰不過大腿啊。後來就有一個姓鍾的人當天中午就把俺哥帶到了梅山所進行訊問,同時還搞了筆錄。後來通過一番仔細的調查和詢問,所裏的最終意見就是,俺哥發的那些帖子頂多就是言詞過於偏激,話說得尖銳了些,其實也沒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多麽嚴重的社會影響,根本就到不了拘留的程度。”
“所以就把人給放了?”聞景問道。
“那是當然的了,不然還能直接關起來啊?”鳳賢硬硬地說道,好像自己已然占了理,“再說了,所裏關人那也得有法律依據才行啊,也不是誰說關就關的嘛。”
聞景討了個沒趣,不再言語了。
“當時俺哥雖然心裏覺得很窩囊,”鳳賢非常無聊地喝了一大口酒之後繼續詳敘道,“但是也沒太把這個當回事,因為就連所裏的人都說得很清楚了,他的事根本就沒有那麽嚴重,還遠沒達到需要直接拘留的程度。要是俺哥在鹿墟論壇上發的那些帖子都需要拘留的話,那網上該逮的人多了,他們逮得過來嗎?”
桂卿想想也是,鹿墟論壇的情況他也是比較了解的,這個論壇是海西論壇的地方分支,各種話題一直都比較活躍。
“所以呢,”鳳賢接著緩緩地講道,並不因為標準的家醜,就不好意思告訴夥計實際情況,“星期天那天他還到櫻峪水庫那裏去玩了一圈,拍了不少風景照片呢。完了他緊接著就寫了一篇《深秋野趣》的文章,當天晚上就在鹿墟論壇上發表了,他好像是要告訴大家他當時沒什麽事,一切都還好著呢。”
“結果到星期一的時候情況就變了,”他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一臉嚴肅地講道,“所裏直接就到俺哥的單位把他給帶走了,說他涉嫌‘誹謗’罪名,然後接著就拘留了。”
“即使是他的誹謗罪名成立,”他較為激動地說道,心中還是頗為不服氣的,“按照法律規定也就是拘留5-10天,而且這中間還是有餘地的。結果鹿礦集團那些家夥依然不願意善罷甘休,他們安排人直接給所裏打電話,讓他們一定要拘滿10天。”
“他們的話就那麽管用嗎?”桂卿問。
“所裏的人當然不想給鹿礦集團的人當槍使,”鳳賢繼續帶著情緒講道,他當然知道任何單位和個人都無權幹預司法的大道理,“任由他們發號施令了,所以他們仍然堅持原來的決定,那就是隻拘留7天,絕不肯多加一天。”
“其實這裏邊主要還是涉及一個麵子問題,如果他們按照鹿礦集團個別人的要求,任意地把拘留日期延長,那不明顯地就成了鹿礦集團的工具了嗎?”他較為嚴謹地分析道,此話還是比較符合實際的,“這將置梅山所於何種尷尬的境地?但是鹿礦集團的個別人不這樣想,他以為他是金光閃閃的正廳級,說話牛得很,梅山所才是多大的級別,怎麽敢不聽他的話呢?”
“所以說啊,”他順便又感慨道,說的都是大路邊的非常淺顯的道理,“這個人一旦狂妄起來,那真是沒邊沒沿的啊。”
“那是啊,他要是不狂妄的話,他能讓人抓恁哥嗎?”聞景總算是說了一句能拿得上台麵的話,讓鳳賢聽了也略微感覺好受些,“而且還非要往死裏整不可,好像有多大的仇似的——”
“其實說到底,又有多大的事啊!”他議論道。
“等俺哥在拘留所裏蹲到第三天的時候,”盡管嘴裏說的事很是可惡,同時也很惡心人,但是鳳賢此刻好像已經不怎麽憤怒了,因為最窩囊人的地方他已經講完了,“他們單位的人就急不可耐地跑到拘留所裏向他傳達單位的處理決定了,主要就是開除他的籍,撤銷他的職務,降為普通工人,拘留期滿後等候重新分配。”
“他們這是下死把地整了啊,”桂卿不禁感歎道,同時感覺脊背一陣陣發麻,仿佛此刻他就是那個已然倒黴透頂的,在某些人看來非常不識時務的黎鳳良,大有物傷其類的感覺,“看來這個梁子是確定結下了,而且以後也很難再解開了。”
“但是我覺得完全沒那個必要吧,這又是何必呢?”他隨後又直抒胸臆地評論道,“恁哥那邊還在拘留所裏蹲著呢,這邊單位就顛顛地跑去宣布處理決定,這樣還有點人情味沒有?”
“單位還是溫暖的單位嗎?”他繼續高聲地發問道,心裏也是憋著一口氣的,“職工還是單位的職工嗎?恁哥犯的又不是那種人人都唾棄的絕對不可饒恕的罪行,單位幹嘛非得把事情做得這麽絕呢?”
“唉,誰說不是呢。”鳳賢垂頭喪氣地說道,即使在老夥計麵前他也很少表現出這種十分不好的情緒來。
“我記得有個故事,”他又隨口講道,任何時候都改不了喜歡旁征博引的舊習慣,“是講在延安時期,為了支援前線戰鬥,邊區基層的同誌在進行征糧的時候做得有些過火,給老百姓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困難,導致老百姓在豐年都出現了餓肚子的現象。但是呢,在那個時候卻沒有人敢站出來提什麽意見,隻有一位姓牛的老秀才,用一種很極端的方式說了真話。他寫了一副對聯貼在村邊小廟的門上,對聯的上聯是:天神你講,怎不保佑李縣長,下聯是:雷公你聽,怎不轟死。我的老天啊,你想想,當群眾看到這幅對聯時會怎麽想?竟敢有人敢這樣罵,那還了得嗎?他們趕緊把這個事報告給了邊區有關部門,然後那個牛秀才就被抓了起來並判了死刑。”
“死刑,就是要殺頭掉腦袋的呀,可不是小動靜。”
“這件事後來不知怎麽就傳到了老人家的耳朵裏,”他錯落有致地講道,就像個流落街頭的老式說書藝人一般,“於是老人家就親自到村裏來調研,並且親自到監獄裏進行探訪,進一步了解了實情,最終為牛秀才平了反。接著,老人家還主動糾正了征過頭糧的做法,從而受到了群眾的廣泛擁護……”
“偉人,那可是偉人,隻有偉人才可能有那個罕見的度量,你還指望著曾寧和汪為仁這些家夥都有偉人的心胸和氣度嗎?”聞景不耐煩地插話道,鳳賢方才的話他早就聽著不順耳了,“我告訴你吧,雖然他們都是正廳級,但那也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
“你別說他們了,就是咱們自己,你要是知道誰在背後咬著舌頭罵了你幾句,你拍著胸脯說,你到底煩不煩?”他又進一步說道,雖然其中不乏爭強好勝和醉意朦朧的成分,但是理卻是那個理,這一點是無可辯駁的,“你生氣不生氣?”
“也是,”桂卿承認道,“世上還是凡夫俗子多啊。”
“你都恨不能一腳踢死那個罵你的人,對吧?”聞景又道,儼然一副早就看穿各種世事的姿態,“所以說,爺倆上澡堂子,都一個鳥樣,除了極少數的偉人之外,其他的普羅大眾基本上都是小心眼,大家都差不多,也別說誰高尚,誰低級,誰度量大,誰度量小。”
“我記得有一段話說得很好,”桂卿隨即有感而發道,也不單純是針對這件事,“但是我記不清楚具體的出處了,大體意思好像是說:如果激烈的批評被消滅了,那麽他們就會來消滅溫和的批評,等到溫和的批評都沒有了的時候,他們就會來消滅那些保持獨立而不願意主動讚美的人了,一直到最後,會連那些鼓掌不起勁的人都會被消滅掉。”
“這是《肖申克的救贖》裏麵的話,”鳳賢異常平靜地說道,言語之間顯然對這個社會也充滿了激烈的不屑和鄙視似的,“類似的話柏拉圖似乎也曾經說過,雖然我記得不一定多準確,但是大概的意思也差不多。那就是,如果尖銳的批評完全消失,那麽溫和的批評將會變得刺耳。如果溫和的批評也不被允許,那麽沉默將會被認為是居心叵測。如果沉默也不再被允許,那麽讚揚不夠賣力也將是一種罪行。如果隻允許一種聲音存在,那麽,唯一存在的那個聲音就一定是謊言……”
後來,桂卿抽空把黎鳳良寫的那些文章都找到了,也仔仔細細地讀了很多遍,最後他發現曾寧和汪為仁確實做得有些過分了,他們確實無愧於他們的名字。同時他還覺得,黎鳳良的腦子比他複雜多了,人家的水平也比他高多了,隻是水平高的人在現實中也會犯錯誤,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