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剛剛忙活完上戶口的事情回到辦公室,桂卿就接到了柏為善的口頭通知,讓他第二天早上九點到縣招待所二樓會議室開會。至於去開什麽會,對方當然是不會說的,他自然也是不會問的,因為即使他張口問了,這孩子也不會說,他太了解這個鳥人慣常使用的那點小伎倆了。而柏為善這廝又因為知道桂卿不會問,所以也就更加懶得說什麽了,這幾乎都形成了一種畸形而醜陋的默契了。

待按時到了那個大大的顯得十分莊嚴的會場之後,桂卿才發現原來人家讓他參加的是東院和南院兩位主要負責人主持召開的一個很重要的會議,即青雲縣教育動員大會。而在上周五,市裏已經召開過全市性的教育活動動員會了,縣裏開會的目的主要是貫徹落實市裏的會議精神的,當然這也是這次教育活動必不可少的程序之一。

在會議統一發放的一份文件中,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已經被抽調到即將成立的縣教育活動辦公室了,而且需要在長達一年半的時間裏在部集中辦公,因此工作上需要與原單位徹底脫離。在那份全體辦公室人員名單上他還發現了黎鳳賢、盛聞景兩個人的名字,他們是屬於組的,這個安排很符合他們兩人的工作特點,而組的組長是錢三鼎,副組長是時為俊。另外,名單上還有和他關係一直都不錯的東升,他是指導組的副組長,組長則是幹部科的科長雷軍。而他所在的綜合組,其組長是閻春竹,閻立本的閻,春天的春,竹子的竹。

開會時候他自然見到了鳳賢和聞景,並和他們隨便說了會話,隻是因為他們還有別的事情要幹,所以中午的時候他們三個人並沒有在一起吃飯,而照例他們應該在一起吃的。同時,他也看見了東升,隻是因為和對方離得較遠,所以他沒和他打招呼。至於閻春竹,他當然也是看見了她,但是他卻選擇了對對方視而不見,因為他還不想過早地進入一種令他時刻都能感覺想要嘔吐的可別境地。

他覺得,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如果都混到了讓人一看見就想躲開,或者一看見就感覺特別惡心的地步,那麽這個女人活著還真不如死了好呢,不過非常可惜的是,往往這種女人還特別能活。

直到出了會場他才想起來,這天原來是大寒節氣。

盡管江海龍作為水務局的一把手也參加了此次會議,並且已然知曉了從本單位抽調人員一事,但是桂卿還是在下午的時候把這個事向分管負責人譚向東,協助譚向東工作的馬玲,以及江海龍本人進行了專門的匯報。這是法定程序,他必須得走,一點都不能馬虎。

麵對這種可以說是突如其來的並不重要的人事變化,三位所謂的負責人表麵上都沒說什麽,隻是麵無表情地說聲知道了而已。因為部門曆來都喜歡突然“抽硬人”和“硬抽人”的工作原則他們多少還是知道的,所以現在無論他們怎麽想或者怎麽看這件事,既然事情已然到了這步田地,他們肯定都是改變不了什麽的。

從江海龍的反應和表現來看,在開會之前他應該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單位有人被抽調一事的,對此桂卿感覺尤其爽快和過癮,這是為數不多的江海龍掌控不了局麵的情況。

這家夥居然也有被人繞了的時候,真是有趣。

時間長達一年半的,在業務上完全脫離原單位的,部門一手操作和一錘定音的抽調行為,這中間充滿了多少變數和不確定性,對於具體被抽調的人和他的原單位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這是包括桂卿在內的任何一個局外人都是難以準確預料和揣測的。

也正因為不明就裏,不知其然和所以然,所以桂卿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或者說是久違多時了的舒暢和歡欣之意充盈在他的內心。畢竟,他能在至少一年半的時間裏,不用每天都麵對那幾個他實在不願意麵對的鳥人了。

雖然隻是暫時的,但是他也算是解放了。

又雖然,一想到他需要立即麵對的新上司竟然是閻春竹那個奇葩女和怪娘們,一種才離狼窩又入虎口的感覺就不免襲上心頭,但是他仍然對接下來的日子充滿了希望和信心,因為他覺得隻要情形在不斷地變化和演進當中,隻要一切都不是完全定死的,那麽風水遲早會轉回來的,盡管他也不懂什麽風水,也不信什麽風水。

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一個人就算是再倒黴,也不能永遠地倒黴下去吧?

幹牛糞還有發熱的時候呢,更何況他這樣一個老實本分、任勞任怨的人,怎麽會一直沒有翻身的機會呢?

而且他的要求也很簡單,隻要不被別人欺負得太厲害了就行,至於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基本上都能忍受。

周一這天一早,他提前20分鍾左右就趕到了東院部科的辦公室門口,來恭候閻春竹和胡秀偉的到來。

科在二樓中間位置略微偏西一點向陽的一麵,共有裏外兩間辦公室。外邊這間辦公室有四張桌子,分別坐著閻春竹和胡秀偉,以及一個體態豐滿、稍具**、不老不少的半大女人夏黛雲,第四張桌子沒人用,算是機動的。裏邊這間辦公室一排溜擺了六張桌子,深綠色的厚絨桌布上壓著沉沉的大塊玻璃,南牆的窗戶上按著一個十分老舊的窗式空調機,東牆上全是文件櫃,裏麵放滿了各種文件資料。因為部會經常性地抽調有關人員來這裏集中辦公,所以裏邊這間屋收拾得還算整潔寬敞,比外邊這間屋似乎還要強一些。

初進科的人,一般都會對這裏相對比較擁擠和簡樸的辦公條件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但其實這隻是膚淺的表象,這裏的事情遠不是人們看到的那樣簡單和直白,其背後的道道多了去了,水也深多了。

在正式上班的點之前,科的人大體上是按照固定的順序先後到來的,桂卿也是在幾天之內才慢慢地發現這個非常有趣的小規律的。

第一個來的人一般都是一個不苟言笑且神情十分漠然,對桂卿的存在從來都完全無視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叫章 凡,錦繡文章的章,極不平凡的凡,前不久剛從大塘鎮被抽調過來的,是肩負著某種偉大而又神聖使命的委部生。此人長著一副瘦長臉,皮膚稍黑,個頭也不算矮,戴這一副金屬邊的眼鏡,臉上有兩個時隱時現的小酒窩,在愚蠢而又膚淺的女生眼裏他應該屬於那種長得比較帥的人。

桂卿當然是不認識這位氣宇非凡的尊神的,因為至始至終人家根本就沒有想讓他結識的意思,盡管和閻春竹、胡秀偉等豬狗之流相比,這個人的人品其實還是很不錯的。

第二個到來的人往往就是夏黛雲,一個身體比名字還有吸引力的女人,她身上的吸引力之強,以至於連桂卿這樣的人見了都不免有些非分之想。她的身上總是洋溢著一股濃濃的香氣,這股香氣即不惹人煩,也不惹人喜,反正就是一股標誌性的味道而已。

第三個到來的人通常就是大名鼎鼎的閻春竹了,就是那位在整個大院裏都久負盛名的首屈一指的叫人一聽名字就會感覺如雷貫耳的大餅子臉,一個自以為手中的權力可以無限放大的科長,一個自以為在科長這個級別上可以把手中的權力使用得很牛叉的女人。

第四個到來的人一般就是那個向來都神龍見首不見尾,像個隱秘的世外高人一樣難見蹤跡的胡秀偉了。

桂卿自從到科以來,直到離開這裏到北麵檔案局的樓裏集中辦公,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裏就在周一早上見過此君一次,而且就這一次現身這家夥還隻是和閻春竹打了個照麵就匆匆地離開了,以至於桂卿都沒能記準他究竟長什麽樣,臉上有什麽顯著的特征。

他雖不是曇花,卻腆著個老臉玩了一把一現。

和科斜對著的陰麵的一間辦公室就是幹部科的辦公室,科長是雷軍,副科長是尚東升,這二人當中一個和桂卿僅僅有過一麵之緣,印象很是一般化,另一個是桂卿的老熟人了。

桂卿上午抽空也去幹部科那邊和東升、雷軍打了個招呼,算是禮節性地知會一下,盡盡拜訪的義務。他和東升簡單地聊了幾句他以為完全沒什麽問題的客氣話之後,雷軍因為有事就離開了,屋裏便隻剩下他和東升兩個人了,他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

“桂卿,你以後敲門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東升非常努力地善意地提醒道,透過遠視鏡片向上翻騰著的兩隻眼睛裏既包含著捉摸不定的玄妙深奧的東西,又包含著春風化雨和潤物無聲的東西,讓桂卿既感覺有些不知所措和局促不安,又感覺有些受寵若驚和備受抬舉,“力度既不能太大了,讓人聽了嚇一跳,也不能太小了,以至於你敲了半天裏邊的人還聽不見,這個力度必須得把握得十分到位,要做到不輕也不重,一切都剛剛好,甚至包括敲門的節奏都得把握好才行。”

“噢,我明白了,尚哥。”桂卿十分虔誠而又認真地答道。

其實他心裏也清楚,東升這樣講並不就意味著他剛才的敲門動作就一定不合適,從而需要立即改正。同時他也感覺有幾分好奇,一向都喜歡滔滔不絕地和別人說話的東升,來到東院後竟然變成了現在這個畏手畏腳的可憐樣子了,真是環境造人啊。

“當然了,我不是說你剛才的動作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東升果然這樣說了,然後又努力地往上拔了拔自己的身高,企圖讓自己感覺更加舒服一點,同時也讓桂卿對他更加信任一些,“而是想善意地提醒你一下,因為很多人都容易犯這個錯誤,盡管這可能隻是一個小小的錯誤,但是卻容易耽誤很多大事,所以我覺得你一定會正確理解的。”

“那是,你放心吧,尚哥。”桂卿甜甜地回道。

“兄弟,在這裏工作,”東升又和顏悅色地繼續道,不知不覺間便當起了桂卿在東院部工作的引路人,“要想混好,其實有很多很微妙的東西需要你今後用心地去體會,敲門隻是一個小小的例子,小小的方麵,別的事情差不多也是這個道理。”

“嗯,是的。”桂卿微笑著回應道。

“就是說,”東升充滿信心地講道,心情看起來也很好,“凡事都需要你準確地去把握一個度,既不能過,也不能不到位……”

“因為咱是好夥計,好弟兄們,”末了他又笑眯眯地說道,並拍了拍桂卿的肩膀,“所以我才覺得有義務告訴你這樣的。”

“謝謝尚哥,謝謝,我一定會記住。”桂卿道。

“你比如說剛才,”見屋裏一時半會無人再進來,東升準備把話題進一步深入下去了,因為有些事情他覺得還是要交待清楚的,不然的話會對桂卿以後的發展不利,“雷軍在這裏的時候,你問我的那句話就很不應該。”

桂卿聽後愣住了,他沒想到一出手就犯了個錯誤。

“我知道,”東升用安慰的語氣強調道,他也有點怕挫傷了桂卿的積極性,“你肯定是拿我不當外人,所以才那樣問的,而且你很可能也覺得那就是一句很平常的話。”

“對,我確實沒想那麽多。”桂卿尷尬地笑道。

“對,那話聽起來是很平常,”東升溫和地說道,節奏和氣氛都把控得很好,真是不輕也不重,不緊也不慢,“而且放在一般的場合問也是絕對沒什麽問題的。”

“但是,這裏不是部嘛,”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顯示了一片十分寶貴的赤誠之心,“這裏不是一般的地方,是很特殊的地方,這裏的空氣和別的地方都不一樣,你知道嗎?”

“那是,那是,”桂卿連忙笑著點頭稱是,並對東升的玩笑話報之以和善可親的回應,“我理解,我理解。”

與此同時,他在腦子裏又快速地檢索了一遍他剛才在這個屋裏當著雷軍的麵說過的為數不多的幾句話,並且很快就找到了那句被東升定性為不合適的問話,“怎麽樣,年底對各單位考評的事忙完了嗎?”

在仔細地回味和咀嚼了幾番這句話之後他也不得不承認,這話問得確實欠妥當,確實沒水平,而且還毫無必要,一點現實意義都沒有,另外還顯得他這個人在東升麵前有點硬充香近的,愣是套近乎,心裏也沒有個熊數,是話不是話就隨便亂問。

他明白了,並不是每個人都天然地值得相信,比如雷軍。

“有些話你寧肯可讓它爛在肚子,”東升閃爍著明亮的目光,溫和而又堅定地說道,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也不要輕易地說出來,說出來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哪怕是讓別人把你當成啞巴,當成憨子,也不要隨隨便便地去說什麽。”

桂卿非常讚同這些話,於是不停地點頭稱是。

“正所謂人心隔肚皮,”興之所至,東升索性侃侃而談起來,反正他們的關係本來就挺好的,“又道是人言可畏,你的無心之舉或者無心之言,很有可能回過頭被別人拿來當證據,當明搶,當暗箭,再用來對付你和詆毀你。等到那個時候你不僅哭都沒有淚,而且很有可能你都不知道是誰在背後算計的你,又是誰憋著壞心眼害的你。”

“在機關單位裏,”見桂卿聽得非常仔細,而且態度相當誠懇,他非常認真地不吝賜教起來,“尤其是東院這邊的很多人,你表麵上看著都笑眯眯的,都一團和氣,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其實底下都是暗流洶湧,礁石遍布,機關林立,你永遠都不知道哪會子,會因為什麽原因栽倒在哪個地方,我這還真不是嚇唬你……”

“聽你這麽一說,我怎麽感覺挺瘮人的啊?”桂卿笑道。

“瘮人倒也不至於,”東升趕緊微微地笑道,他倒是真怕嚇著桂卿,因為他也不能完全排除自己有點言過其實的狀態,必須謙虛謹慎點永遠都沒錯,“不過你小心點總是沒有錯的。”

“其實包括我也是,”他果然說到了自己身上,“任何時候都必須得倍加小心,得時時刻刻保持一種戰戰兢兢和如履薄冰的感覺才行啊,我這也是吃了多少虧之後才明白的道理。”

接下來,他幾乎是毫無保留地把部裏不少鮮為人知的東西都透露給了桂卿,這讓桂卿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在南院那邊剛剛遇見蘇慶豐的時候,這使他倍感溫暖和欣慰,心情也著實好了很多。

他有理由覺得,傳說中所謂的職場貴人大概也就是這樣的吧,因為除了他的父母之外,誰會這麽推心置腹地和他聊天呢?誰會這麽知無不言和言無不盡地教導他呢?而且從前他和人家又沒有多深的交情。

在臨走的時候他腦子裏突然一抽風,又問了一個看起來比較弱智的問題:“哎,尚哥,文件上明明寫著抽調的人今天來部報到,為什麽到現在隻有我一個人過來,別人怎麽都沒來的?”

“唉,我的好兄弟唻,那是因為別人都沒有你實誠啊!”東升有些哭笑不得地解釋道,其實這個話他早就想說了。

桂卿很難為情地也跟著笑了一笑。

“我給你說啊,”東升接著又笑道,不是嘲笑的笑,而是笑意盈盈的笑,桂卿並未因此感覺到什麽壓力,“像這樣的結果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被抽調的人或者他所在的單位負責人已經和部這邊提前溝通過了,暫時不來或者晚幾天再過來;第二種情況就是,被抽調的人或者他所在的單位負責人認為,既然抽調的時間長達一年半,那麽根本就用不著立馬疊橋地過來,有事反正也不差這一天兩天的。”

“當然了,”他心思細密地說道,“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有極個別單位的負責人對被抽調的人有不同的意見,正在想辦法協調換人或者幹脆就不讓過來,這種情況也不能完全排除。”

“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他繼續邏輯清晰地分析道,給桂卿的感覺是既自信又陽光,還非常幹淨利索,絕對沒有吞吞吐吐和遮遮掩掩的意思,“同時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導致這些人暫時都不過來,那就是集中辦公的地方還沒最後敲定,所以即使人都來了,也沒辦法安置。”

“噢,那個意思就是說,隻有我一個人憨憨癡癡地按照文件規定的日期直接就過來報到了,這樣反倒弄成我不識趣了,人家都沒像我這樣幹,對吧?”直到此刻桂卿才恍然大悟道。

“對了,我的好兄弟,”東升笑得更開心了,他想用自己的笑容化解桂卿心中的尷尬,實際上這種效果立馬就顯現了,桂卿感覺心情非常舒暢,並沒有覺得有什麽疙疙瘩瘩的,“你認認真真、老老實實、板板正正地按照文件上規定的日子來報到,這本來也是沒有什麽錯的,畢竟你做得很對嘛,誰也說不上來什麽——”

桂卿明白,這個意思就是自己做得並不對。

“結果呢,”東升非常樸實地笑道,“在閻春竹眼裏你卻不折不扣地成為了一個傻子和呆子,她極有可能據此就認為你這個人好欺負,好訛,根本沒有什麽背景,是一個極好的適合出苦力的人。”

“她現在實際上是沒地方妥善地安置你,”他接著便道出了他心中以為的實情,“但是這個話呢,她又不能直接給你說,嫌你傻不拉幾地來早了,既然你都已經來了,當然不好讓你再回去,是吧?”

“那是,那是。”桂卿道,臉上一陣火辣辣的感覺。

“所以有些事吧,其實從一開始就注定你輸了,隻要你認真,隻要你沒背景,明白了嗎,兄弟?”東升意味深長地歎道。

“噢,原來是這麽回事呀。”桂卿由衷地歎道,然後終於明白為什麽早上閻春竹等人會用那種非常奇怪的眼神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