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和冰心先生聊天,她突然冒出一句:

“我知道你爸,一定是跳河而死!”

我問:“您怎麽知道?”

她不假思索地說:“他的作品裏全寫著呢,好人自殺的多,跳河的多。”

像《四世同堂》裏的第二代,祁天佑老爺子,受辱後,沒有回家,直接走到西直門外,一頭紮進護城河裏。

像《茶館》裏的王掌櫃,受盡人間折磨之後,說了一串耐人尋味的話,諸如對小孫女說:“來,再叫爺爺看看!”“跟爺爺說再見!”“萬一我晚上就死了呢!”最後上吊而亡。

像《貓城記》裏的小蠍和大鷹,後者把自己的頭割下懸在大街上,為了喚醒群眾。

像《火葬》裏的王排長和石隊長,前者重傷後舉槍自盡,後者用盡了子彈,放火自焚。

像《四世同堂》裏的錢太太,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賢妻良母,丈夫被捕,兒子一個陣亡一個被害,她不哭,不說話,一頭碰死在兒子的棺材上。

像《老張的哲學》,這是老舍先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它的時候,作者不過二十六歲,它的女主人翁,叫李靜,是一位可愛的文靜姑娘,最後也是自殺而死。

在寫李靜自殺之前,小說中有這麽一段伏筆:

人們當危患臨頭的時候,往往反想到極不要緊或玄妙的地方去,要跳河自盡的對著水不但哭,笑,而且有時候問:宇宙是什麽?生命是什麽?……那自問自答的結果,更堅定了他要死的心。

這裏說的是自盡,而且偏偏是跳河。

冰心先生的話極對,極準確。她深知老舍先生。他們是老朋友,知根知底的。

一個作家的作品中主人公的命運和他本人的命運,當然,用不著去畫等號,但是,這些描寫畢竟是他本人思緒的事物,所以,作家本人的身世往往會在他筆下的人物身上找出某些痕跡來,這倒是不容忽視的參照。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作品便是作家本人的腳印,表麵上並不連續,顯得雜亂無章,東一個西一個,但總體上看,可以覓出一個大概的走向。

從這個角度上看,作品是作家命運的相當可靠的“預報器”。

不連貫的軌跡也好,命運預報器也好,作品中的對應點對作家的研究者來說,都太有用了。

畢竟,作品是作家身外的第六感,它們來自他,由他而生,和他有著看不見摸不著而確實存在的內在的聯係線。

這就是要注意作品的提示性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