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仔細找的話,在老舍先生的自述中,主要是散文、書信中,還可以找到不少獨白性的自我描述。

這些獨白,是地地道道的他的思想的反映,是他的生死觀,是他的人生哲學。

這些獨白極為重要,實際上,是理解老舍結局的鑰匙。

一九四一年,抗戰中,文人們建議設詩人節,還真成功了,為此老舍先生寫了一篇題為“詩人”的小文,發表在當年五月卅一日的《新蜀報》上。這裏麵有這麽一段話,是談詩人特質的:

他的眼要看真理,要看山川之美;他的心要世界進步,要人人幸福。他的居心與聖哲相同,恐怕就不屑於,或來不及,再管衣衫的破爛,或見人必須作揖問好了。所以他被稱為狂士、為瘋子。這狂士對那些小小的舉動可以無關宏旨而忽略,叫大事就一點也不放鬆,在別人正興高采烈,歌舞升平的時節,他會極不得人心的來警告大家。大家笑得正歡,他會痛哭流涕。及至社會上真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

這最後一句話,簡直是在說他自己了——及至社會上真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

實在是太準確了,就是這麽一回事。

我見過不少好心的朋友,他們對我說:老先生性子太暴,其實,忍一忍,躲一躲,過了那可怕的幾天,也就闖過來了。

聽到這兒,我總是直截了當地反駁道:您不了解他,不會的,他必死無疑。活過了八月二十四,活不過九月二十四,活過了九月二十四,活不過第二年的九月二十四!

他的氣質,他的性格,他的信念,決定了他的命。

一九四四年,抗戰最艱苦的時候,日軍欲從貴州獨山方向包圍偷襲重慶,重慶方麵嘩然,紛紛準備再向西撤,向西康方向逃,友人蕭伯青問老舍:“您怎麽辦?”他脫口而出:

北麵就是濤濤的嘉陵江,那裏便是我的歸宿!

此話傳出後,朋友們紛紛寫信來詢問虛實,老舍先生在給王冶秋先生的信中是這麽回答的:

跳江之計是句實談,也是句實話。假若不幸敵人真攻進來,我們有什麽地方、方法可跑呢?蓬子說可同他的家眷暫避到廣安去。廣安有什麽安全?絲毫也看不出!不用再跑了,坐等為妙;嘉陵江又近又沒蓋兒!

嘉陵江又近又沒蓋兒!

這是中國有氣節的文人的一個含淚的慘笑,俏皮、悲壯、悲憤、十足的老舍味兒。

千萬不要以為老舍先生是一個輕視性命的人,似乎動不動就要舍去了自己的生命。不是這樣。大敵當前,他是準備拚命的。他的這種誓言,可以找到幾十萬字!誰都知道,他是最大的“抗戰派”,而且是個拚命的務實的抗戰派。他舍妻棄子隻身逃出濟南,來到武漢、重慶,投入抗戰的洪流中,當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戰協會的總負責人,隻有在夜深人靜時,想家想親人,暗暗地落淚。他在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深夜十點寫給陶亢德先生的信裏說:

我想念我的妻與兒女。我覺得太對不起他們。可是在無可奈何中,我感謝她。我必須拚命地去作事,好對得起她。男女間的關係,是含淚相誓,各自珍重,為國效勞。男兒是兵,女子也是兵,都須把最崇高的情緒生活獻給這血雨刀山的大時代。夫不屬於妻,妻不屬於夫,他與她都屬於國家。

這樣的信充滿了熱情,充滿了對生活的眷戀,是生命的讚歌。

當這樣一位有情有趣有血有肉的人說他要去自殺時,顯然,是發生了天大的事,或者,有一件天大的事占據了他的整個腦海。

這事,便是氣節。

老舍先生有一段類似格言的話,寫在抗戰剛剛結束時,發表在一篇叫作《癡人》的短文裏:

誰知道這點氣節有多大的用處呢?但是,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民族的正氣,我們寧貧死,病死,或被殺也不能輕易地丟失了它。在過去的八年中,我們把死看成生,把侵略者與威脅利誘都看成仇敵,就是為了那一點氣節。我們似乎很愚傻。但是世界上最良最善的事差不多都是傻人幹出來的啊!

這老舍式的格言真的伴隨著老舍先生自己走完了他的一生,為他的生命畫下了一個完整的圓圓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