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洛影樓。暗香小築。

樓外陽光明媚,風中有遠處古木清香。滿園相思樹葉淩空而舞,沙沙作響。

經過蕭亦清一夜的調理夏紫萱已經能微微地睜開眼,隻是神智尚不清醒。

花絢手持藥碗進來時,眼中不禁有驚詫之色,手也不覺抖了一下。還好銀衣男子隻是站在窗邊,望著翻飛的樹葉,輕輕吟道:“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寒梅最堪恨,長做去年花。”

他的聲音平緩,如浮雲一般,消散在風中,卻清晰地傳入花絢的耳朵裏。

花絢沒有回應,隻是扶起夏紫萱,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將藥吹了吹送進女子的口中。

猶在昏睡的女子已經能咽下藥水了,隻是在場的兩人,竟無一絲喜色。

蕭亦清終於轉過頭來,發絲在言前飛舞,他定定地看著黃衣女子道:“我記得,你最喜梅花。你入閣之時,寒梅園裏開滿了梅花,那時你臉上的歡喜無法言喻。我知你喜歡梅花,便折了許多送給你。你臉上的笑容,我至今難忘。卻不知長住天涯的你,心裏究竟有多恨。”

他的語氣雖是平靜,卻像是一把刀子一樣在花絢的心裏來回割著。每一刀,都割在最痛的地方。

她雖是下定了決心要這樣做,可她的心又何嚐真的忍心?無情,冷血,弑殺殘酷,本就不屬於她,雖然她表麵上可以入萱姑娘般麻木冰涼,但正如宮傲夜所言,它的心永遠都做不到,她的心,是熱烈的,到了春天還會開出柔軟的花來。她的冰冷,她的無情,不過是太愛他們罷了。

太愛了,所以不想讓他們再被宿命糾纏,不想看他們苦苦掙紮。所以,隻能毀滅他們吧。

縱然心很痛,可這樣的痛,也隻能出現在自己的身上。花絢忍住雙手的顫抖,碰是一勺一勺地喂藥,頭也不抬:“蕭公子何來此問?花絢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更不會忘記蕭公子多年來的關懷照顧。當年全家被強盜所害,花絢一人得以苟活至今,已是萬幸,又豈敢言恨?”

蕭亦清忽然冷笑,素日溫和的眼神如今也變的淩厲。他忽然走到她麵前,一把將藥碗打翻在地,摔得粉碎:“這七日息影,你用的可還習慣?”

殘餘的藥汁潑了她一身,明黃色的衣衫湯液淋漓。花絢卻是臉色不變,將懷中的人平放,道:“萱姑娘重傷未愈,蕭公子即便是對花絢再生氣,也不該白白浪費了這湯液。”

“七日息影,本是程門主的秘製毒藥,有淡淡清香。服用七日,便可令中毒之人不複再醒。與死人無異,旁人自然是認不出這奇毒的,但你是程門主的師姐,又豈會不知?而你,真的當我與程門主五年的交情如無物麽?”

蕭亦清目中潮水湧動,咬著牙道:“萱姑娘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如此狠心,竟用這樣的毒藥來害她?而你可又知道,背叛暗月閣的下場?”

花絢看了一眼震怒的男子,起身淡淡道:“還是不要打擾萱姑娘休息了,我們出去說。”

暗香小築的閣樓之上,離地百丈。琉璃瓦當,日光之下,泛出如水般的光芒。

黃衣女子迎風而立,明黃色的衣衫在陽光下越發鮮亮。宛若秋日的金菊。她斜倚著房簷坐下,微微喘著氣,黑色的血跡在黃衣之上顯得更加可怖。

蕭亦清知她功力雖不強,但也不會太弱。隻是上個屋頂便吐出血來,必定是蠱毒已漸入肺腑。

為她把脈,麵色凝重道:“你為何不告訴我你中了夷殤的黑蠱怨咒?自內蒙回來,你為了壓製這毒,想必受了不少苦吧?”

花絢擦去嘴邊的血跡,蒼白的臉色如蟬翼一般脆弱。她淡淡道:“告訴你又有何用?即使你與夷殤和薩滿生教有那樣的關係,可你卻不是他,更何況,命是我自己的,我的死活早已沒有人會在意。其實刀琛死後,我本想隨他而去。隻是閣主的恩情未報,我的責任未完,這才苟延殘喘至今。”

蕭亦清抓住了她的手腕,道:“你向宮傲夜下毒,我自是清楚。但你向萱姑娘下毒,是為了什麽?不惜背叛宮傲夜與閣主,這樣可怕的後果你不是不知道,你又是為了什麽?”

花絢望著遠處,緩緩道:“為了我自己,為了我的心。這麽多年來,我雖生卻身不如死活著必然是件好事,可是如我這般活著卻隻令我怨恨。

我恨我自己為何不隨著家人一起死去?閣主給了我生命卻毀了我的人性,樓主給了我希望卻又將我帶入絕望。我恨這樣的自己,無情,冷漠,麻木,偽裝,喋血。我每天看著那麽多條鮮活的生命瞬間消失在我的手裏,我的手再也洗不幹淨,我覺得自己可惡極了。可我沒我辦法她忽然掩麵而泣,我隻是個任人擺布的棋子,我有什麽辦法?

我原想象萱姑娘那樣地活,即使有痛有淚,隻要殺幾個人就好了,隻要我愛上了血,那麽一切就都好了。可是,我做不到啊。都是一條條人命,為何在我們手裏就如草芥一般?無論是暗月閣還是洛影樓,那樣的屠戮,又豈是將他們當成自己的同類?在醫者心裏比黃金更珍貴的生命,竟是毫無尊嚴地死在我的眼前。那樣的絕望,那樣的自責,這些,像蕭公子這樣的人你又如何體會的到?”

蕭亦清的身體僵住,終是沒有回應。

“哈,你們當然不知道。”花絢嘲諷般地笑了笑,“你們又何曾在乎自己殺的是個人還是條狗?她的語氣忽又溫柔,可是刀琛知道。他明白我,體諒我,他說等到與薩滿生教一戰結束,他便帶著我隱退江湖,尋一方偏僻小鎮懸壺濟世。他說世人多難,若不能救之於心,便救之於命。這個世上,唯有他最懂我。可是,他卻死了,死在了祁連上下,屍骨無存!”

她抬頭看著他,淚水盈眶:“或許你永遠都不會懂得失去愛人的痛苦,心像是碎成了千千萬萬片!我好恨,這樣的恨,隻怕每個死在那裏的人的親人都會有。可縱使是這樣慘痛的恨,也不能停止你們的征戰與廝殺。暗月閣與洛影樓隻要存在一天,這種恨便會增加一分,而你所承受的煎熬便會加重一分。與其勾心鬥角,夜不能寐,為何不選擇放手?我已是局外之人,亦不忍心看你們如此掙紮。不如借我之力助你們脫離苦海。

除去宮傲夜,洛影樓便完了,除去夏蕭,暗月閣也不會長久,我雖看不到那一天,但我也能想的到,如此,便都可以不再鬥了。我知道,你們早已累了。”

蕭亦清看著麵前單薄的女子,忽然無言以對,隻覺得滿心的苦澀。

這樣孱弱的女子,不惜背叛江湖中最有勢力的兩大組織,不惜以身試險,與絕世高手為敵,原因竟然是這樣。她這般堅毅果敢的行為,問世上又有幾人能做的出來?

他淡淡道:“既然命中注定我們身處江湖,便不能言累。我們可以倒下,但倒下就是死。這本就是公認的道理。你實在不必為了我們,去賠上自己的性命。”

花絢慘然一笑道:“我的命早已無救,能活到今日,也是為了你們。如今你已清楚一切,便可殺了我,九泉之下我亦會為你們祈禱早日解脫。”她閉上眼,麵目平靜。

蕭亦清卻一躍下樓,聲音隨風送來:“我答應宮傲夜救你,就絕不會失信,你的責任未了,亦不能死。”

花絢睜開眼,見那抹銀色身影已經飄然落地,便從袖中掏出一個白瓷小瓶,扔給他道:“這是解藥。”

蕭亦清接過瓶子,卻幾不可聞地歎息。其實,她又何曾真心想害過任何人哪。

夜已深,月上中天,宛若玉盤。

再過幾日,便是中秋。

往年的洛影樓,每逢中秋便分外熱鬧。各壇各分舵的弟子可隨時來到浙江總部,隻為見一見自己的神明。而樓主與四位領主,舉杯邀月,把酒言歌,豪氣萬丈。那番景象,當真是令在場之人熱血沸騰。

隻是今年洛影樓屢遭重創,雪劍出走,綺陌叛變,花絢病重,刀琛已逝。不過一年,昔日對飲之人便已淪落天涯。天人永隔,此次變故,又豈是世人所能料到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今日的洛影樓,已難掩蕭索之感。

白衣男子立於樓中,夜裏重霧已經濡濕了他的頭發。他仰頭望月,月分外明,一如往昔。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金甲麵具上寒意更重。

他已在夜中站了許久,聽到樓上有人在吹水調歌頭,抬頭望去,隻見了一襲紫衣,憑窗而立。月光映在她的臉上,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這張他朝思暮想的臉,如今終於真實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他心中一熱,伸出手,想隔著這蒼涼的夜色去撫摸她的臉頰,去溫暖她冰冷的雙眸。